陈江：“虎照事件”启示录(南方周末 2008-7-3)

“虎照事件”启示录
2008-07-03 16:58:35  来源: 南方周末  作者: 陈江
260多天的疑问，4天解决
2008年6月29日，星期日一早。陕西省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会上，陕西真假华南虎事件有了结果，发布会上散发的材料说明，经过再三认真地调查、鉴定，以及虎照拍摄人周正龙的供认，陕西省官方认定虎照为假，推翻了2007年10 月12日陕西省林业厅召开新闻发布会所发布的虎照为真的认定。而据此次发布会上确认的信息，严重损害了陕西省形象的“造假者”周正龙在此前一天已被批准逮捕。
陕西省公安厅副厅长白少康在接受采访时面露微笑地表示，警方仅用了4天时间就让周正龙全部承认了犯罪过程，虽然他曾经在开始时试图作伪。
相对于此前绵延260余天的华南虎事件来说，负责此次事件的5·9专案组仅用了这一时间的六十分之一就解决了困扰整个陕西省乃至全国人民的疑难案件，还一并给出了此前大批新闻记者梦寐以求打算破解的作案过程和作案动机。
整个破案过程从5月12日立案侦查，仅仅8天，5月20日就告破，随之，一部线索清晰，证据链完整的作案剧本被展示出来。
按照警方公布的口供，周的造假动机只是为了金钱。在为陕西省华南虎调查队做向导期间，听调查队队员讲，如果能拍到华南虎的足迹、粪便、毛发，便可得到千元至万元的奖励；拍到活体野生华南虎照片，就可得到100万元以上的奖励。2007年8月前后，镇坪县政府因周正龙做调查队向导成绩突出，给其颁发了荣誉证书和1000元奖金，警方提供的材料显示，这更加刺激了拥有别的村民无可比拟的“专业经验的”的周正龙拍摄虎照、获取利益的欲望。
后来，不知为何，也许是利欲熏心，他萌生了拍摄假虎照骗取钱财的想法。最终那些照片的出炉以及之后林林总总的真假事件，使得这个农民至少把自己和政府绑在了一辆车上，而且还狂奔了近9个月时间。
褐马鸡效应
在真伪辩论正酣时，周正龙曾经觉得自己很冤。因为提供了70余张照片的他仅仅获得了2万块钱的奖金，和那个他所期待的数字相去甚远。"就2万，我还造假?我造孽。"他曾经说。
按照中国野生动物保护界的普遍说法，100万的奖金向来只是个传说，那就像六合彩一样不靠谱，甚至可能是大家以讹传讹出来的激励手段而已。“那不过是驴子前面的胡萝卜吧。”一位野保专家戏谑道。
因为曾经质疑照片真实性而受到打压的镇坪县动物保护站站长李评，在周正龙被捕后，一朝成为“英雄”。他认为这个100万的传说是个笑话，作为一直从事野生动物保护的政府工作人员，他从没听过真的有这个“100万规定”，也没看到过这样的文件。
事实上，100万这个奖励已经在中国野生动物保护界内传了很久，但从来没有人能够拿到，或是能够证实。所以圈内大多数专家把它当作一个玩笑。
玩笑归玩笑，即便是倒虎派的李评也承认，发现野生华南虎的意义远远不是多少钱可以比拟的。多位希望匿名的陕西省林业部门人士都指出，如果能在秦岭发现野生华南虎，那意义要远远超过之前在陕西发现的褐马鸡或是朱鹮。“实在是可以理解林业厅的官员为什么那么兴奋。这是对他们工作成绩的一种肯定。”熟悉陕西林业系统的人都还记得，1998年，当陕西韩城发现了濒危鸟类褐马鸡之后，整个陕西林业部门的喜悦。“那个时候也是开了发布会的，只不过鸟是真的。 ”2005年，为了这种曾经为清朝官员贡献过顶戴花翎的珍惜鸟类不致灭绝，陕西省在黄龙山设立了总面积近4万公顷的褐马鸡自然保护区。那是一个省级保护区。
作为世界十大濒危物种第一位的华南虎，其地位显然不是褐马鸡这种处于食物链中下端的鸟类能够比拟的，“它是食物链的顶端王者，如果他能存活下来，那对于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作用都是不可估量的。”李评这样评价。
更重要的一点他没有说，老虎的存在，可以直接证明当地生态系统的优良，以及野生动物保护工作的优异。“虽说生命不分贵贱，但野生华南虎在动物界是世界级的。”一位陕西林业系统官员强调。
也许是这种对于华南虎近乎狂热的情绪，让很多林业系统的当事人更愿意去相信这个事实。
据一位与事件当事人有私下接触的人士透露，事情失控后，这位当事人的师友打电话责备这位当事人说:“你是学这个的呀，野生猫科动物警惕性特别高，即便睡觉都是几十秒醒一次，怎么会让一个农民围着前后拍20几分钟，这太明显了。”那位当事人据说深深懊悔，叫苦不迭，“唉，我觉察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已经不能说话了。”
尴尬的上下级
令人尴尬的是，最终造成13名各级干部受处分的此次事件，在层层上报过程中竟然惊人地顺利，甚至有点不可思议地顺利，所有的基层政府组织都被简单地贯穿了。
据透露:当周正龙带着他的照片声称自己找到了老虎后，10月8日下午，县长吴平亲自召开县政府相关领导会议，查看了谢坤元存在电脑中的照片。并向谢坤元、周正龙问话。随后就决定向省林业厅汇报情况，并安排谢坤元带周正龙到省林业厅当面汇报。同时，分管副县长杨高电话向省自然保护区和野生动物管理工作站报告。
根据一份内部记录显示，当老虎走出镇坪县之后，所有的机构都巧合地放弃了去伪存真的义务。
最初接到副县长杨高电话的是动物管理科科长王伟峰，他们做出了这样的对话:
王伟峰:你们真实吗?
杨高:真实。
王伟峰随即向副站长卢西荣和野生动物保护处处长王万云做了汇报。王万云让镇坪带上照片和周正龙来厅里汇报。
10月10日下午，副县长杨高、县林业局局长覃大鹏、经贸局局长谢坤元、周正龙及其儿子周松携带原始照片及底片，来到动管站办公室。稍后，王万云和一干林业厅领导看了照片马上认定照片中的动物就是华南虎。
王万云当即向在省政府开会的分管副厅长孙承骞汇报。孙开完会，简单听完王万云的汇报后，向周正龙询问了拍摄经过，又看了照片，也认为照片中的动物就是华南虎。
当晚，动物管理处、动物保护站和镇坪县的干部一起吃饭时，杨高、覃大鹏等人提议召开新闻发布会，并对周正龙表示要奖励。王万云电话向孙承骞汇报，孙表示同意。
下午，由王万云将发现华南虎新闻发布会筹备以奖励等情况向主持工作的副厅长朱巨龙当面汇报，并请朱主持发布会。在看完照片后，朱巨龙也认为照片中是华南虎。当即同意召开新闻发布会。
程序就这样走完了。
随后，朱巨龙用电话向正在上海浦东干部培训学院学习的厅长张社年汇报。张答复:“你们按规定办。”最终，10月12日下午，陕西省林业厅召开了将在不久之后震惊中外的陕西镇坪发现华南虎新闻发布会。
整个过程中，作为上级业务指导主管部门的国家林业局，对于陕西省所做的一切都一无所知，而直到10月15日，省林业厅才以正式文件形式，向国家林业局和省政府分别报告了镇坪发现华南虎和加强华南虎保护的问题。10月17日，王万云通知三位专家到省林业厅，讨论形成鉴定意见，补办了鉴定手续。
据国家林业局相关人士透露，对于陕西省处理这次事件中采取的方式方法，国家林业局并不能完全认同。
面对非常尴尬的舆论环境，作为国家林业总局局长的贾治邦在一次接受港台媒体采访时，对于自己的这个下属机构的麻烦，他面带微笑，第一句话就说:“我是他们发布了这个新闻我就知道了，知道我就要问，我说这个事林业部(原话如此)知道不知道?谁报告了没有啊?他们说没有报告……”港台媒体之后特别注明，说这番话的贾治邦是位地地道道的陕西人，是在陕西工作生活了多年的前任省长。
当整个事件愈演愈烈，整个陕西林业系统陷入一种深深的尴尬，陕西省林业厅不但要面对整个社会舆论的质疑，还要承受来自于上级各个部门包括国家林业总局的不满。在很多陕西林业系统人士看来，之所以如此大的一个信息发布并没有向国家林业总局提前打招呼，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几年前，当国家投入不菲在广东等南部省份寻找华南虎时，陕西林业部门曾经多次向国家林业部门报告秦岭地区发现虎踪，但并没有得到太大的重视。
而后，陕西林业厅决定自己搞，自己投入资金组织了本省的虎调队进行寻找，然而几年过去了，除了一些间接证据，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实这个情况，这也是陕西省虎调队专家们都承认的一个现实。
多年以来，所有人一直渴望的，就是虎照这样的直接证据。2007年，周正龙适时地把所有人的梦都圆了。
陕西的反思
某种意义上讲，华南虎事件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真假的问题，当事件演变到后期，整个陕西省政府甚至是国家林业部门的公信力都受到了挑战。
陕西省常务副省长赵正永很诚恳直白地讲道:“这个假老虎事件，发生在陕西，危害在全国，不但损害了陕西的形象，政府甚至成了国人的笑料……”显然，省领导班子对于华南虎事件造成的影响非常恼火。
新闻发布会后，陕西省少见地集中了所有省属机关的处级及以上干部开了一次千人大会，这在近几年都是非常少见的，尤其是这次大会是针对这样一个事件。
大会之上，常务副省长赵正永特别谈到了网络对于这次事件的推动作用，并从中看出此次事件的恶劣影响之巨。“就是这样一个事情，在谷歌上可以搜索到486 万个网页，百度上可以搜索到658万个网页，甚至还有6.6万多篇新闻和评论，部分网友对于我们政府的执政能力、公信力提出了疑问，还出现了很多关于这个事情的段子……“干扰了全省工作的大局，影响了我们省的软实力，耗费了有限的行政资源，影响了我们省的硬实力……我们要深刻反思这个事情，如果我们哪怕有一个环节打一个问号，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甚至我们很多专家、科学工作者，也不尊重科学……
由周正龙这个农民弄来的老虎让陕西这个大省尴尬不已，在2007年全国“两会”期间，陕西省代表团受到了全国媒体以及代表的广泛关注，“‘两会’期间，大会组织部门告诉我们代表不要过多涉及这个问题，但还是到处被人追着问……这成了段子了，都说到了陕西不谈华南虎……这让我们非常被动……”赵正永实事求是地说道。
相对于省属机构的深刻反思，远在深山之中的镇坪县，陕西省内少有得到赞誉的镇坪县野生动物保护站站长李评，对于这个事件的反思与陕西省内的总结不约而同，“我觉得吧，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总要实事求是。”他再三希望记者不要写他是打虎英雄，不希望自己和别人被分成各种派别，在聊天的最后，当被问及同乡周正龙的遭遇是不是有点冤，他停顿了几秒，怔了怔，然后他笑了，“我觉得这一定是个玩笑。”(蒋志高谭人玮龙灿等对此文亦有贡献)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southnews/zmzg/200807030097.a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