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典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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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的儒术

双典批判 刘再复猛批《水浒》《三国》 指其荼毒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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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刘备的儒术

  笔者说《三国演义》是中国权术的大全,机谋、权谋、阴谋的集大成者,是指它展示了中国权术的各种形态。全书所呈现的政治、军事、外交、人际等领域,全都凸显一个“诡”字,所有的权术全是诡术。史书只说“春秋无义战”,但未说“三国无义战”。魏、蜀、吴的长期纷争,并不是正义的一方与非正义一方的决战。《三国演义》的作者站在“拥刘抑曹”的立场,认为刘备代表刘氏汉王朝的皇统正统,因此也认定它代表正义的一方,以为刘备系“天下为公”,未看到他的一己私心,所以竭力美化刘备一方。但是在美化中,也暴露出刘备的种种诡术。

  如果把《三国演义》读作一部兵书,那么其诡诈尚可理解。因为孙子早就说过:“兵者,诡道也。”(《孙子·计》)曹操曾对这一定义作注,说:“兵常无形,以诡诈为道。”以孙子为缘起,兵不厌诈,已成为公理。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以消灭对方为目的,只要能达到目的,便不择手段,特别是伪装、欺骗等手段。可是,以《三国演义》为开端,中国的诡术从军事进入政治,进而泛化到一切人际关系领域,到处是诡人诡士、诡舌诡言,在沙场上施行的是诡计、诡谋,在日常生活中则充满诡情、诡态、诡行。“诡”字进入兵事不奇怪,甚至进入政事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三国演义》的“诡”进入了婚事(如孙夫人孙尚香变成孙权与刘备争斗诡计的筹码),情事(如貂蝉成为董卓、吕布的陷阱),儿女事(如吕布把女儿作为和袁绍等交易的工具)。从高度上说,《三国》诡到宫廷的尖顶;从深度上说,《三国》诡到人性的最深处;从广度上说,《三国》诡到人人用计,不诡不能活。

  诡术,其实就是骗术,就是伪装术。因此,《三国演义》展示一条规律,谁伪装得最巧妙,谁的成功率就最高。表面上看,魏、蜀、吴三方是力量的较量,实际上是诡术的计量,即骗术与伪装术的较量。论个体的力量,吕布力量最大,刘、关、张三人联手也打不过他,但是,他是大失败者,败在曹操手下,也败在刘备手下。临死之前,他才看透刘备的伪装(假朋友),可惜太晚了。论群体的力量,曹营大大胜出刘备集团与孙权集团,但是,在赤壁之战中,曹操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差些丧命。曹操不是输于力量,而是输于诡计,他完全没有识破刘、孙联军的那么多诡计,不断上当。庞统的连环计,黄盖的苦肉计,周瑜的离间计(借蒋干而灭水军将领)等等,他全中计。曹操虽然也“诡”,但还是上了更“诡”者的当。可见,诡术诡计之高明,也是山外有山,强中更有强中手。

  其实,曹操的诡术不如刘备,早在“煮酒论英雄”的情节中就显露出来了。刘备的一装再装,曹全然不觉。这段故事表明刘备的伪装术非同一般,可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他能成功地建立蜀国,不妨重温一下。

  故事发生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本驻小沛的刘备因吕布袭击而投奔曹营,被曹操任命为豫州牧。同年十月,他随曹东征,活捉吕布并杀了吕布,返回许昌后被提升为左将军。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参与了汉献帝的妻舅、车骑将军董承铲除曹操的阴谋,在天子手书的血字密诏上签字画押,并叮嘱董承“小心,切不可泄”。一面参与如此重大的反曹政治阴谋,一面却装得什么事也没有。为了骗过曹操的耳目,他特在自己的寓所后辟一菜园,每天浇水施肥,一身汗水,对什么都不关心,惹得性急的关羽和张飞很不耐烦。他这样装倒使曹操放了心。有一天他正在菜园里,曹操派人把他请到府中,一见面,曹操说:“你在家中做了大好事。”刘备吓得脸无血色。曹拉着刘走到后园,说“你学习种菜,真不容易”,果然没有看出种菜中的诡术。接着,他们便煮酒论道,酒半,突然电闪,见到乌云似龙,曹操便说起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龙可比当今英雄。”于是问起刘备:“谁是当今英雄?”接着,刘备的回答便是满篇“诡言”。他先是作谦卑状,说“我无知浅陋”,当曹操硬要他讲时,他便装糊涂说:“淮南袁术,兵粮充足。”曹操反驳道,袁术不过是“凭先世荣耀,我早晚捉住他”。刘备立即改口,又装糊涂:“河北袁绍,今盘冀州……”曹又反驳道:“袁绍表面厉害,实际胆小,有谋无断,想干大事又惜生命,见小利而忘义。”刘备听后第三次装糊涂,开了“刘表、刘璋、张鲁、张绣”等一串名字。曹操说这些不过是“碌碌小人,何足挂齿”之后,刘备才认真地问英雄是“谁?”,当曹操说“唯使君与曹耳”时,他吓得魂不附体,连手里的筷子也拿不住而掉落地上。此时曹操竟看不出刘备的诡态,问道:“大丈夫也怕打雷吗?”刘备立即应以诡言:“孔圣人遇惊雷有所动”,终于逃过一场风险。

  刘备最后这一句话,打的是“孔圣人”的牌子,这是刘备诡术的关键,也是了解刘备的钥匙。前边的文字已说,《三国演义》是中国权术心术的大全,这些诡术包括儒术、法术、道术、阴阳术、诡变术等等,而刘备玩的是打着孔圣人面具的儒术,即扮演“仁君”,满口“仁义”,但谋取的是自己和集团私利的圣者诡术。鲁迅于一九三四年写过《儒术》、《隔膜》等文,揭露儒术是一些士大夫的政治术和帝王的统治术。他引用宋代余阙的《送范立中赴襄阳诗序》的话:“……虽天道忌满恶盈,而儒者之泽深且远,从古然也”,什么时候都可高人一等,即行的是虚伪的谋私利的儒术,收到的却是“仁君”、“仁臣”等一片礼赞之声的“儒效”。鲁迅说:

  但是,清朝的开国之君是十分聪明的,他们虽然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嘴里却并不照样说,用的是中国的古训:“爱民如子”,“一视同仁”。一部分的大臣,士大夫,是明白这奥妙的,并不敢相信。但有一些简单愚蠢的人们却上了当,真以为“陛下”是自己的老子,亲亲热热的撒娇讨好去了。他哪里要这被征服者做儿子呢?于是乎杀掉。不久,儿子们吓得不再开口了,计划居然成功;直到光绪时康有为们的上书,才又冲破了“祖宗的成法”。然而这奥妙,好像至今还没有人来说明。

  (《且介亭杂文二集·隔膜》)

  鲁迅这里讲的是清朝帝王的统治术也是打着中国古训的旗号满口仁义的儒术。结果一部分臣民上了当,断了头。刘备在打江山的过程中用的也是“爱民如子”、“兄弟仁义”一套儒术,结果吕布、刘表、刘璋一个一个都上了当,或丢头颅或丢城池。鲁迅说这种利用祖宗成法的奥秘没有人来说明。其实,庄子早就道破这奥秘乃是一种诡术。庄子在《徐无鬼》篇第十二节说:“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善。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必见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庄子这里指出仁义包含着爱与利,可惜真正愿意付出爱的少,而通过仁义之名谋取“利”的则很多。因此,借仁义之名的行为,便造成虚伪(无诚),义字本身也成为“禽贪者”的工具。庄子真是一针见血。在《三国演义》中,我们看到刘备对刘璋所讲的“义”,完全如庄子所言。

  刘璋系益州牧,乃四川一方诸侯,因面临曹操、张鲁的双重压力,加上自身禀性懦弱,早就想借重同宗兄弟刘备的力量,而当时他的属下大夫张松到北方曹营说项失败后到南方却受到刘备隆重款待。有感于知遇之恩,张松便献上蜀中地图,请刘备“长驱西指”,入主西川,他与法正、孟达等两位心腹契友可做内应。刘备听到张松的大计后,口头上虽说:“刘季玉与备同宗,若攻之,恐天下人唾骂。”嘴上还念着同宗之义,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也对张松感激到极点,并向张松作了许诺:“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事成,必当厚报。”张松投靠刘备后返回四川便实施其计划,劝说刘璋请刘备相助,曰:“荆州刘皇叔,与主公同宗,仁慈宽厚,有长者风。赤壁鏖兵之战,操闻之而胆裂,何况张鲁乎?主公何不遣使结好,使为外援,可以拒曹操、张鲁乎?”刘璋倒是老实,经张松一说就中计,连忙应允,曰:“吾亦有此心久矣。”并派张松推荐的法正、孟达作为使者前往荆州请兵入川。倒是刘璋的幕僚黄权、王累等一眼看清事态的严重而全力阻挠,尤其是王累,他更是直截了当地撕下刘备的面具:“……刘备入川,乃心腹大患。况刘备世之枭雄,先事曹操,便思谋害;后从孙权,便夺荆州。心术如此,安可同处乎?”王累说的是实话,刘备口里讲的是“义”,心里却是“术”。但刘璋不听,仍然相信刘备同宗之义的真实,驳王累道:“玄德是我同宗,他安肯夺我基业?”并立即令法正带上他的书信前往荆州。书信言词殷切,完全相信刘备系“真仁义”:“……璋闻‘吉凶相救,患难相扶’,朋友当然,况宗族乎?今张鲁在北,旦夕兴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倘念同宗之情,全手足之义,即日兴师,剿灭狂寇,永为唇齿,自有重酬。”此后,刘备便率军入川,步步为营,开始时刘备还戴仁义面具。到了摊牌时刻便翻脸不认人,借钱粮军马不足而发难:“吾为汝御敌,费力劳心,汝今积财吝赏,何以使士卒效命乎?”有了借口,便采纳庞统之计,开始图谋成都,后又因张松暴露事件,与刘璋决裂,便大举进军攻下涪关,直逼成都。所谓“手足之义”也全埋葬于惨烈的腥风血雨之中。在庆功的宴会上,庞统和刘备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酒后吐真言,他们两人有这么一段对话:

  玄德酒酣,顾庞统曰:“今日之会,可为乐乎?”庞统曰:“伐人之国,而以为乐,非仁者之兵也。”玄德曰:“吾闻昔日武王伐纣,作乐象功,此亦非仁者之兵欤?汝言何不合道理,可速退。”(第六十二回)

  庞统说的是真话,伐人之国,非仁义之师;占了便宜还要庆功作乐,非仁义之举,这恰恰打中了刘备的痛处。刘备满口仁义,可是,吃掉刘璋却大背同宗之仁、兄弟之义,这种不仁不义的背叛行为偏偏被自己的军师说破,这哪能受得了。他除了把自己比作武王伐纣的仁义之师以自慰之外,就是一反温柔敦厚的脾气,竟把庞统赶出宴席。按照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言,兵者乃不祥之器,如果不得不用兵,而且取得胜利,也不应当高兴庆功作乐,而应当以丧礼的形式悲哀地面对,这才算是仁义之师。但刘备不是这样,一打下涪关这一战略要地,就设宴劳军,乐得酩酊大醉。庞统在酒后无意中撕下刘备的“仁义”面具,不能不使刘备作出强烈反应。

  整个征西歼灭刘璋的过程,可以看到庄子所说的“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乃是真理。刘备的仁义,也只是以仁义之名谋取霸业之实。庄子所说的“无诚”二字,放到刘备身上极为贴切。刘璋把无诚当有诚,上的正是刘备柔术、仁术的大当。说曹操是不仁不义之“贼”,而刘备征西的仁义何在?说是“贼天下”太重了些,但说他的仁义不过是一种诡术,一种掩盖霸业野心的权谋,绝不过分。我们说《三国演义》是一部权术的大全,正是它不仅包括刚性的露骨的曹操式的法术,也包括柔性的伪善的刘备式的儒术。

  《三国演义》第四十一回、四十二回载,赵云“单骑救主”,最后的结局是九死一生地冲出曹军重围救出阿斗。但在赵云见到刘备的那一时刻,却发生了这样让人意外的故事,书中写道:

  云下马伏地而泣,玄德亦泣。云喘息而言曰:“赵云之罪,万死犹轻。糜夫人身突重围,赖主公洪福,幸而得脱。适来公子尚在怀中啼哭,此一令不见动静,多是不能保也。”遂解视之,原来阿斗正睡着未醒。云喜曰:“幸得公子无恙。”双手递与玄德。玄德接过,掷之于地曰:“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赵云忙向地下抱起阿斗,泣拜曰:“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在此生死存亡之际,赵云自然是忠勇可敬,但是糜夫人壮烈投井自杀也同样感天动地,而小婴儿虽然混沌未凿,毕竟也穿越重重战火和死亡深渊。可是,在这样的时刻,刘备既没有为夫人的死亡而悲伤,也不问小生命是否存活,只顾讲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和做一个掷子于地的唐突行为,这不是为了笼络赵云的心是什么?爱才之心本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以掩盖爱子之心来凸显爱才之心则是一种心机。这种连亲子之爱也拿来笼络人心的游戏,正是权术的极致游戏。

  曹操在与刘备“煮酒论英雄”时说“夫英雄者,胸有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而且认为,刘备所列举的袁术、袁绍、孙策、刘表、刘璋、张鲁之流皆是徒有虚名,唯有他和刘备才是真的英雄:“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这一判断固然把刘备吓得双手发抖,但毕竟道破一种真实,即刘备确实“有包藏宇宙之机”,这就是野心的心机。刘备与曹操在行为模式上虽有儒、法之别,但在“包藏宇宙之机”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掷阿斗于地,不过是“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的一种内心信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