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哪儿去了(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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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哪儿去了
李寅初《 人民日报 》( 2010年11月23日   20 版)

《现代学林点将录》:胡文辉著;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是梅贻琦在1931年就职清华大学校长时说的话。如今这句话常常被我们用来批评高校建设只顾硬件不重教学、师资的毛病。我在读胡文辉的新著《现代学林点将录》之时,看到他所评点的那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想到了梅先生的这句话,联想到当下大师凋零的现状,不由得一阵伤感涌上心头。
《现代学林点将录》是一部颇为有趣的书。这部书借鉴了《水浒传》中梁山泊108将论星属、排座次的方式,盘点了晚近以来学林中的诸多重量级人物,并且兼顾了海外卓有成就的汉学家。“点将”从形式上看颇有游戏的味道,但作者所下的功夫却很难等闲视之。因为不仅需要对所点之将生平大事了如指掌,更要对其学术成就、局限、乃至缺失都能做出公允之论。从这本书来看,作者做到了这一点。在体例上,以人为纲,每次点将,首先评论具体人物的学术成就和地位,然后辅以轶事逸闻,知人论世,最后再附以作者的绝句一首,不拘一格,以留余味。作者下笔非常慎重,一字一句皆求来历分明,篇末所附的注释往往比正文还长。
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严格秉持了史家“不虚美、不隐恶”的态度。比如,对最近几年颇有过度美化之嫌的季羡林先生,他在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季氏晚年地位尊隆,发言作文太易,而不知藏拙,以考据家的素养侈谈义理问题,鼓吹‘21世纪将是东方文化占统治地位的世纪’、‘只有东方文化能拯救人类’,中西文化的关系是轮流坐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虚骄肤浅,较之梁漱溟式的文化观犹等而下之。论其言,即鲁迅所谓‘专门家的话多悖’;论其行,则近乎周作人所谓‘老人的胡闹’矣。”这段批评不可谓不严厉,没有丝毫为尊者讳,可谓不刊之论。
此书并非没有遗憾。一是书名中“现代学林”四字颇有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纵论天下豪杰的气势,但现代学术分门别类,举凡政治、社会、法学等等,难以一一道尽,各有胜场,然该书限于篇幅、体例,所点之将却是以古典文史之学为重,似乎颇有名不副实之感;另一个“遗憾”是作者所点之将让读者有意犹未尽之感,比如经济学里点了张五常的将,却未点杨小凯,舍小凯而取五常,不知何故?后者在新兴古典经济学上的成就举世瞩目,如不是英年早逝,获诺贝尔奖的可能性相当之大。当然这“遗憾”,最根本的缘由可能是标准之不同,而读者也口味各异吧。
读毕此书,想到了少年时候读《封神演义》结尾时的情节:姜子牙沐浴更衣,绕台三匝,然后登台评点各路豪杰的前世今生,何去何从。《现代学林点将录》也让我有了这种感触,对我来说,最大的感触就是,看着这些灿若星河的大师,为什么在那些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年代里,我们反而拥有他们,而今天,我们有了高楼,有了安宁,他们却到哪儿去了呢?
莫远离“深阅读”(读书论世)
师力斌《 人民日报 》( 2010年11月23日   20 版)
在现代社会,网络、手机、电视等传播媒介,极大改变了人们的阅读习惯。人的身体从书斋里解放出来,整个世界都成了书房。与此同时,阅读也变得越来越简单随意,看时一目十行,看后过目即忘——人们常说的“浅阅读”逐渐风行起来。
传播媒介变了,阅读习惯也随之改变,这无可厚非。读书从来都有不同类别,何况“读”总比“毒”和“赌”好,毕竟它能获取信息、提升修养。但是,如果一种拒绝深度的浅阅读借助于媒介的力量,逐渐演化成社会上大多数人尤其是年轻一代的阅读习惯时,我们是否该有所审视?
阅读之深浅,并非小事。往小里说,涉及个人生活方式,往大处讲,涉及社会风尚和全民族的文化倾向。科技的发达,资讯的浩繁,并不能成为远离深阅读的借口。历史上很多名人,并不苛求读书之多,却强调读书之深。唐宋八大家的韩愈自述所服膺之书不过数种。清代名臣曾国藩反复强调读书要专,“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鹜”,“但一部未完,不可换他部,此万万不易之道”。古人讲究读书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不及泉,不如专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当然,一味艰深不免乏味,但是一股脑跟风“浅阅读”,则终会流于浮泛。
我相信,如果沉迷于新潮时尚、“触手可及”的手机阅读、广告阅读、网络阅读,这个社会能够造就千千万万个信息受众,但是很难培育精深广博的大家。当然,这里并非要提倡复古读经,也不是强求每个人都去做名人大家,而只是为时下偏颇式的阅读状况担忧,为人们对这样的阅读习惯习焉不察而担忧。阅读可以是休闲、娱乐,但不应止于休闲、娱乐,尤其是对于整个国民而言。
从另一角度来说,人类文明长河存在无数经典,不少作品的孕育时间与创作艰辛都令人慨叹。《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资本论》写了40年,这些作品呼唤代代后人不断重读,温故知新。它们的厚重与丰富,也注定了阅读的艰难与沉潜,这是浅阅读无法涉足的领域。曾有人在网上搞所谓的世界经典名著快读,把每部名著概括成几十个字的故事梗概,以为这样可以花最少的时间,读最多的名著,简直可以算得上心浮气躁的典型例子。
对于不以读书、研究为业的人来说,“浅阅读”未尝不可,但对于整个社会,对于传统文化的传承和民族素质的提升,深阅读万不可废。如果有一天,国人全都沉迷于摩尔庄园、偷菜游戏、手机短信和QQ聊天,那么这还是不是我们?
阅读的趋向与分化(读书论世)
安波舜《 人民日报 》( 2010年11月23日   20 版)
在所谓的“全媒体时代”,传统的文学特别是小说的阅读将有可能分化为两个大的读者走向:一部分是急剧增长的手机阅读和网络阅读群;另一部分是不断萎缩的、继续眷恋纸质媒体的精英读者群。由于新媒体平台的普及,文学容易获得爆炸式的传播效应,但在网络一类的媒介上,其审美功能和趣味将被弱化。手机和阅读器上的小说将有可能演化成段子,智慧、幽默的箴言式语录和欧·亨利式的小说结尾将再次火爆。从整体来看,文学阅读和出版界可能发生影响深远的变化:
其一是,代表精英阅读的纸质文学杂志将越来越少,越来越纯粹,越来越诗化,越来越艺术。目前欧美和日本的杂志就呈现这种状态。从国内来看,发行上百万,坚持几十年的《读者》杂志, 它的主要栏目文章和标题,都是充满宗教情感和普世价值的散文和小说。《读者》的成功,至少启示我们:我们不仅需要仰望星空的文学家,还需要仰望星空的编辑家和出版家。尤其是一些社会精英的阅读趣味和品位,将可能引领社会潮流和文化时尚。
其二是,代表特殊群体的个性阅读的文学杂志和书籍可能成为市场新宠,比如长期占据图书排行榜的青春文学,面向的读者受众就是文学青少年。它独特的艺术个性和价值取向成为社群符号和文化符号。这类杂志和小说丛书因其类型化和时尚化,特别是它的社群符号,已经物化成显著的校园标志和青春特征,因而一个时期之内,它们能逃脱数字媒体的围剿而在校园大行其道。但从日、韩的青春类型文学看,值得警惕的是,迎合青春期叛逆和性幻想,是出版商和青春写手的冲动,出版管理部门和教育部门需要严格监控,以防泛滥。
其三是,手机阅读和网络阅读,也就是全媒体上的段子文学,将制造大量的草根文学和作者,以点击量和下载流量为商业目的的创作将堂而皇之地进入文学的殿堂。从社会进步和文明发展上来看,如果管理得当与批评有范,它们对普及文化和文明,特别是文化启蒙应有好处。但是,必须看到,这样的段子文学追求的是读者的即刻反应,边看边乐,但也随看随忘。
其四是,无论精英阅读还是全媒体的大众阅读,生理激动,心理感动,尤其精神撼动,是阅读快感的主要表现形式和读者的基本阅读追求。传统的经过上千年积淀遴选的被充分证明能够呼唤和激活人类遗传基因和潜意识的文学表现手法和叙事技巧,以及能够覆盖不同时代、不同族群、不同信仰读者的基本道德理想或者信念,比如同情、怜悯、善良和爱等将再次成为文学以及小说的母题。实际上,这个过程已经发生了。只是全媒体时代加快了文学回归本源和母体的过程。最近几年凡是成功走向世界并获得尊重的文学艺术,无一不是从民族童话和传统叙事中分娩而出的,这就是最好的说明。
从我们已有的出版和编辑经验看,全媒体时代的文学分化和创作分化,纸质书籍和杂志的市场衰落,可能是一种不可避免的趋势。它带来的好处是,迫使出版者和创作者提高作品质量,对小说艺术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也就是说,纸质出版如何做到不可取代?它首先就必须是实实在在浓缩的精华。比如,它的语言必须是有一字一句的默读魅力,放弃它就等于放弃阅读的快感;它的情节确实让人坐立不安、困惑不解,不认真琢磨就不能搬掉心头的疑云,就要对自己的智商产生怀疑;它的细节和读者的生命体验高度契合,并且能够激起读者生理和心理的反应,有一种不吐不快,不和朋友和其他人分享就不痛快的欲望。不如此,恐怕就没有哪个读者愿意花费大量的时间成本和货币成本甚至交通堵车的成本跑到书店去买你的书。这样的要求,实际上也是给我们的作家和出版从业人员提出了很高的专业要求和艺术要求。
全媒体不是浅表化的理由(读书论世)
张清华《 人民日报 》( 2010年11月23日   20 版)
文学的危机预言由来已久,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带着如此切实和骇人的证据——媒介的发达、资讯的丰富,似乎正预告着文学传统存在方式的终结和破产。在一些场合,不断有人预言:随着网络、手机、电子阅读器等电子传媒的全方位覆盖,纸质的文学媒介、纯文学刊物即将在数年内消失,手机、电纸书式的阅读将彻底改变文学的形式、内容以及趣味。
乍看起来,这些预言似乎有不容置疑的根据,因为从技术方面看,电子媒介具有无可抗拒的优势,它也必定成为信息时代的主导性传播工具。但作为一种文学的危机预言,我仍然认为有过于夸大之嫌。因为工具终究是工具,它会影响甚至改变本体,但却不会消灭本体。历史上媒介的变化从未停止过,从口口相传到文字记载,从沉重的木牍书简到薄如蝉翼的绢,再到更为廉价的纸,从艰辛的木刻雕版到相对轻易的活字印刷,从没有现代传媒到报纸杂志大量出现……其间的变化何止霄壤,文学也曾多次面临重大的危机与挑战,尤其是从拥有两千多年的深厚历史积淀的文言文,到现代的口语白话的更替,也曾有多少人顿足捶胸,认为文学终将消亡,但文学还不是依然存在,并且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历时百年的白话文学照样取得了卓越的成就,留下了大批经典作品。
因此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看:首先,传统的文学形式不可能完全消亡,即便是电子书籍的逼真程度到了可以代替纸质载体的地步,人类现有的纸质图书也仍然会存在,因为它作为人类文明载体的“物性”,是任何虚拟的电子产品都很难替代的;其次,无论什么样的传媒,对于文学的影响只能限于形式的变换,不会根本改变文学作为人类心灵世界的表达与美感需求这一根本的特质。现代以来诞生的报章杂志,对于“新文学”的存在与传播形式的影响可谓大矣,然而文学仍然是文学,其精神品质并未因为其“大众文化”的性质,其消费主义和娱乐化的趣味而消弭,反而还出现了发扬壮大和传播四方的奇观,带来了历史上“纯文学”空前繁荣的一个时期。这就足以给我们一个信心和信念,关于文学的危机预言,也许不过是一些被放大了的资讯信号而已。
当然问题也不是那么简单。传统的一些存在形式与传播方式肯定也会受到冲击,纸质的文学期刊与书籍也会部分地被电子媒介所替代,但“手机阅读”和电子屏幕的虚拟性与瞬间性,也有先天难以克服的缺陷。到目前为止,手机阅读可能还只是限于非常简单的故事,如果其内容的深度和丰富性、其美学上的复杂性不能达到与传统纸媒文学相近的高度,它就不可能完全代替后者,因为文学的基本属性与功能在现代社会的条件下,只能是越来越趋于幽深和复杂,而不会完全演变成为娱乐的工具与噱头。人类要想探求自身精神世界的复杂性,探索灵魂与情感领域中的悲欢与苦乐,就必须要借助文学,电子媒介能否独立承担这一重任,目前还是一个问号。
这又从另一方面对文学提出了期待。对于创作者和出版家来说,他们不应过于夸大媒介变化所带来的压力与威胁,屈从甚至是推波助澜地作出呼救与逃亡的姿态,而是应该坚持和守住文学的基本规则与精神属性。如果说文学确有什么危机的话,我倒感觉这危机首先不是来自外部环境的骤变,而是来自内部的动摇和干扰。也许我们的这个社会过于迷信技术的变革了——过去曾是一味拒斥技术,而今又是一味迷恋技术。仿佛一夜之间新媒介彻底瓦解我们积累上百年、数千年的文化,他们才更有理由欢呼雀跃,这是令人感到悲哀的。全媒体不能成为一个使我们的文化和文学浅表化、泡沫化、娱乐化和噱头化的合法理由,而必须要使其便捷的传播形式与文学的精神属性予以真正的结合,否则它就不能成为文学乃至“文化产业”发展的真正契机。如果看不到这一点,也许我们的文学和文化就要面临真正的危机了。从最低限度上说,文化生产与物质生产一样,也有个“过度排放”的问题,过度的娱乐化和泡沫化,绝不是文学的福音,即便是在“全媒体时代”的名义下,也同样值得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