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暖回忆思念瘦——唐宋词里的风流韵事》(第一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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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暖回忆思念瘦——唐宋词里的风流韵事》(第一部)
 西门杏庵
    自序:公然走私的爱情
   1。  词坛“教父”温庭筠和鱼玄机的师生恋
  (1) 一生坎坷 终身潦倒
  (2) 过尽千帆皆不是
  (3) 温庭筠和鱼玄机不得不说的故事
  
  2。 李清照的离婚官司
  (1)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2)  父亲李格非是苏东坡的学生
  (3)  莫道不销魂 人比黄花瘦
  (4)  一剪梅:李清照写给丈夫的“情书”
  (5)  50岁的李清照再嫁100天后离婚
  
   3。  苏东坡和他的两妻一妾
  (1) 生命中重要的女人:王弗和太后
  (2) 苏东坡和他的二十七娘
  (3) 惟有朝云能识我
  (4) 《江城子》是单纯悼念亡妻吗?
  (5) 古来才大难为用
  (6) 怨恨是无能的表现
  (7) 乌台诗案 死里逃生
  (8) 被贬惠州,为炼丹而尝试禁欲
  (9) 苏东坡最好的词:《八声甘州》
  
   4。 周邦彦:竟同皇帝抢女人
  (1)周邦彦最有名的词:《兰陵王》
   (2)  靠《汴都赋》一举成名
  (3)王国维:周邦彦是“词中老杜”
  (4)周邦彦和名妓李师师的故事
  

5。  李煜和大周后、小周后的爱情往事
  (1) 亡国之前的李后主:春殿嫔娥鱼贯列
  (2) 当囚徒后的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
  (3) 李后主和大小周后的爱情往事
  (4) 国破家亡的滋味:别时容易见时难
  (5) 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
  
   6。  柳永的爱情梦想:为伊消得人憔悴
  (1)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2) 柳永和一个歌女的故事
  (3) 皇帝也是柳永的粉丝
  (4) 考场上,他屡试屡败
  (5) 柳永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
  (6) 针线闲拈伴伊坐
  (7) 堪动宋玉悲凉 害怕美人迟暮
  
   7。  宋徽宗赵佶:花城人去今萧索
  (1) 赵佶爱采阴补阳,生了65个孩子
  (2) “靖康之耻”,谁最该被问责?
  (3) 知他故宫何处
  (4) 异想天开的赵佶毕竟是文人
  
   8。  陆游与表妹唐婉的爱情悲歌
  (1) 千古绝唱《钗头凤》
  (2) 陆游和唐婉:相爱的人为要分手
  (3) 陆游活了86岁,爱吃薏米和木耳
  
   9。  姜夔:一生走不出对合肥女子的怀念
  (1) 姜夔的合肥情遇
  (2) 曾经沧海难为水
  (3) 范成大慷慨送美人
  
   10。 秦观:“公然走私的爱情”
  (1) 秦观和苏小妹的传说纯属八卦
  (2) 为谁流下潇湘去?
  (3) 飞红万点愁如海
  
   11。 欧阳修的“香艳日记”被人抓了把柄
  (1) 可惜明年花更好
  (2) 泪眼问花花不语
  (3) 人生自是有痴情
  
   12。 王安石:可惜风流总闲却
  (1) 退掉了夫人买来的江南女子
  (2) 六朝旧事如流水
  
   14。 魏夫人: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
  (1) 风光的丞相夫人好寂寞
  (2) 朱熹将魏夫人与李清照并提
   
   15。 南唐中主李璟和他歌星情人
  (1)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2) 李璟和他的宰相冯延巳
  
  
   16。 张先:一首词捧红了李师师
  (1) 最喜欢混迹于青楼酒馆之间
  (2) 80多岁还娶了一个18岁的小妾
  
   17。 晏殊:活在当下 及时行乐
  (1) 无可奈何花落去
  (2) 活在当下 及时行乐
  (3) 晏殊的私生活很浪漫
  
   18。 范仲淹:江南有美人,别后长相忆
  (1) 范仲淹和歌妓的故事
  (2) 范仲淹把当朝宰相拉下马
  
   19。 “红杏尚书”宋祁:一首词娶到了皇妃
  (1) 夜里,有个宫女突然叫他的名字
  (2) 红杏枝头春意闹
  
   20。 林逋: 不仕不娶 梅妻鹤子
  (1) 爱上你是我的错,离开你又舍不得
  (2) 林逋爱梅的故事
   后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自序  
  公然走私的爱情
  词有个外号,叫“艳词”。因为它在最初出现的时候,是供歌女唱的,通常和上不了台面的风流韵事有关。钱钟书在《宋诗选注•序》里有一句著名的评论说:据“唐宋两代的诗词来看,也许可以说,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之下的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
  供歌女唱的词,是一种香艳的歌词,形式上也长短不一,比较自由。你看看,今天的流行歌曲所唱的“是不是我的18岁,注定为爱情掉眼泪”“爱你爱爱爱不完,我和你……到永远”“你身上有我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敢嗅它的美,擦干一切陪你睡……”,这些歌词,直陋浅白缺乏内涵和古意,也谈不上什么意境,丝毫没有了曾经辉煌的宋词遗风。
  有首流行歌曲,叫《寂寞沙洲冷》,很诗意,但“寂寞沙洲冷”这五个字是苏东坡词里的原话,苏东坡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一词是这样写的: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惟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前几年陈小奇和黄霑写的歌词,还颇有些词意,比如“月落乌啼不见当初的夜晚,这一张酒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很明显借鉴了唐朝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等等,还有黄霑写的《上海滩》,“浪奔,浪流”,也颇有古风,非常美,类似宋词中的豪放一派。
  我个人非常喜欢周杰伦唱的《东风破》:“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我在门后假装你人还没走/旧地如重游月圆更寂寞/夜半清醒的烛火不忍苛责我/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水向东流时间怎么偷/花开就一次成熟我却错过/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而如今琴声幽幽我的等候你没听过……”仿古小调、复古的曲风,仿佛进入了进入唐诗宋词的世界。真好。词填得好,曲唱得也好,百听不厌。把人在西湖走的江南妩媚写得伤感却又优美,不,是优雅。
  诗言志。中国的诗,有一种言志的传统,所谓“文以载道”。诗是主流,是正统,很仁义道德的事,可以用来当科举考试的敲门砖,也有严格的形式。但这种过于严肃、过于主流的诗,也限制了诗人的性情表达。
  但词,不一样。词,不必言志。词写出来,本来就是歌舞酒宴之间交给歌女唱的歌词,其内容在最初无非是写男欢女爱、相思离别的。所以,在当时是“不入流”的。宋朝学者钱惟演说过这样的话:“坐读经史,卧读小说,如厕读小词”。
  诗文才是正宗,词不过是小玩意。这就是为什么柳咏的词当时在社会上那么流行,以至于从歌女到宰相、皇帝,都喜欢唱他填的词。宋仁宗虽然是他的歌迷,但是,听到他小词里的一句牢骚话,还把他应得的进士资格、大笔一挥给取消了。词不过就是流行歌曲,在正统的文人眼下,这些东西都是私下里快活一下的小玩意,上不了台面的。就是现在,研究文学史的学者,无论多么包容,有没有人把流行歌曲当成“词”来研究?北大教授谢冕老先生把崔健的摇滚歌曲《一无所有》看成诗、编入什么什么诗选集,就成为当时的文化界的大新闻。
  所以,在当时,“正人君子”一般不写词,写了也不想人家知道。王安石自己也悄悄写过词,可是他却对晏殊写词而看不惯,说你身为宰相,却去写风花雪月的“小词”,不合身份。晏殊的儿子晏几道曾经把自己的词寄给父亲的下级领导,请人家提点意见。对方说得很客气,说你的词“才有余而德不足”。
  那个时代,文化雅士有个习惯,就是大家喜欢在酒宴和祝典中和歌妓厮混,名誉上不但不会受影响,相反还被人羡慕,是风流的表现。苏东坡一生参加过无数名妓的酒宴,差不多每次都要答应人家在披肩或者是香扇上题诗或者小词。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说过类似的话:苏东坡甚至还把严肃的和尚同妓女拉在一起,把妓女带进寺庙,还对别人说他们一起学了“奥秘的佛课”。
  苏东坡这样的大诗人,也迷上了填词——不过,词到他手里,成了诗化的词。
  那个时代,小词有大市场。但是,人非草木,文人也一样,文人总是有自己的相思、愁绪和种种不得已,要借助于词来寄托。这样,词表现写花、写草、写女人,但实际上也给人政治上的感发和联想。自从有了词之后,中国文人在性情的表达上找到了一个渠道。
  经过包括宋徽宗在内的词人诸如苏东坡、辛弃疾、李清照等人的努力,词到了宋朝,已经不再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小词,而已经成可以和唐诗相媲美的宋词。以至于王国维引用宋词中的名句来论述做学问,他在《人间词话》里谈到了治学经时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该书稿完成之后,一个朋友看后说,为什么不把标题中的“唐”字去掉?专门写宋词岂不更好?我只好引用学者吕明涛在《宋词三百首》(中华书局,2009)前言中的话来回答了:诗有唐宋之分,故历来选诗者者鲜有将注重意趣之唐诗与注重理趣之宋诗揽入同一部诗选中者。词则不同,词作为一个晚近出现的文体,萌芽于唐代,成长于五代,至两宋始成熟结实,完成其生命周期。唐宋词之间血脉贯通,故历来选词者并不把唐词、宋词划然分开,大多数唐宋兼收,若《花庵词选》之类。

 

 

[卷一] 温庭筠和鱼玄机的师生恋
  第一个,我觉得还是应该谈温庭筠。不光是因为他是晚唐致力于填词的第一人,是“促使文人词走向成熟的词坛举擎”(见《唐宋诗词鉴赏》,北京大学出版社,王步高主编),更因为他是公认的“花间派”鼻祖,词坛“教父”。因为他的词极流丽,所以在《花间集》中排在第一(宋 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刘熙载《艺概》更云:“温飞卿词,精妙绝人。”世人把他和韦庄并称“温韦”。
  《花间集》收温庭筠的词最多,达66首。有人说,温庭筠是第一位专力填词的诗人。可以这么说,从温庭筠开始,这种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小词”才逐渐被人重视起来。随后经过五代李后主等人的影响,到了宋代,达到高峰,成为举世瞩目的“宋词现象”。温庭筠对词,应该有着开拓性的贡献。
  
  一生坎坷 终身潦倒
  先看他的一首《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的词写得比较晦涩,相当难懂,甚至有人讥讽为“不通”。但如果看明白了,懂得他的意思,就会发现,温庭筠写得太好了。好在哪呢?让我们一起欣赏一下上面这首《菩萨蛮》。
  你看他写的这个美丽的女子,“小山”是什么呢?是房屋后面那座不高的山吗?结合上下文来看,不是,温庭筠写的不是具体的、大自然意义上的“小山”。按照叶嘉莹先生的说法,“小山”的意思不是山眉,不是山枕(瓷枕),也不是头发的插梳,而是山屏,小山的形状,就是那种折叠的屏风,有点像山的形状。一头的乌云、像乌云一样的鬓发,要掩盖雪一般洁白的香腮。懒得起床画蛾眉,但是,我还是起来弄了妆,尽管梳洗、打扮得有些迟了。清朝有个词评家叫陈廷焯,他曾经这样评价这两句词说: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感,溢于言表。(《白雨斋词话》卷一)。叶嘉莹先生这样解释说,她虽然“懒起画蛾眉”,是“梳洗迟”,但毕竟是画了。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毕竟还是要珍重爱惜自己美好的品质。不是说没有人欣赏,我就堕落了,我就败坏了,我就放弃了我自己,不是的,这正是中国传统的那些读书人的品格上的操守。
  “懒起画蛾眉”,“蛾眉”这个词,也是有寓意的,它较早出现在屈原的《离骚》里,“众女嫉余之蛾眉兮”。意思是说,众多的女人嫉妒我、说我的坏话,就是因为我比她们漂亮。屈原用女人来比喻自己,说朝中官员是在嫉恨妒能,他们陷害我,就是因为我的品德、才干比他们好。
  画了蛾眉、弄了妆、梳洗完毕之后,这个闺中美人下一步做什么呢?就是开始“照花前后镜”,就是往头发上插朵花,然后干什么呢?照镜子,前面照完,后面照。前面的镜子和后面的镜子中的花面“交相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前面镜子中有后面的反射,后面镜子中也有前面的反射。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个“帖”字,通“贴”,意思是贴绣。“罗”,材料的质地。“绣”是罗上的花纹。“襦”(ru),是短袄。“金鹧鸪”,指罗袄上有金线贴绣成的鹧鸪图纹。这个美丽女子在“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之后,还嫌自己不够美,刚刚在罗襦上新贴了绣,绣的是什么花纹呢?是一对一对的金黄色的鹧鸪鸟图案。意思是说,这个美丽女子追求就是不孤独的、成双成对的理想,就像那双双成对的鹧鸪鸟一样。
  有个词评家叫张惠言,他对温庭筠的这首词评价很高,说他“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四句有“《离骚》之意”。王国维反对张惠言的说法,说温庭筠的《菩萨蛮》有什么微言大意?哪有什么比兴?张惠言这是在罗织。还有学者说得更难听,说温庭筠是什么人?他的为人怎么好给屈原比?不能的。温庭筠的操行、人品都不好,温庭筠根本不是一个像屈原那样有忠爱缠绵理想的人,“以为行行之飞卿,何足以仰企屈子。”(李冰若语)
  温庭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他的为人遭到王国维、李冰若等人的批评呢?
  关于温庭筠,在历史上的记载不多,《旧唐书》、《新唐书》有一点,但不详细,很短。

《旧唐书 温庭筠传》中说,温庭筠“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说他懂音乐,熟悉管弦吹奏,专门写一些不正经的、香艳的词,不过是淫词艳曲而已。在为人方面呢,《新唐书 温大雅传 附庭筠传》里说温庭筠这个人“薄于行,无检幅”,也就是说他在生活作风上很不好,不守规矩,生活小节不好,为人不够检点,比较轻浮。晚唐以后的一些人在杂记、笔记里有过一些记载。基本上说他是个浪子,多次参加考试,就是不中,一生都没有考取进士。从55岁起,温庭筠便绝了考进士的心思,不再涉足考场。直到晚年才做了几天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官。在仕途上,温庭筠一生不得意,所以就写词来派遣和寄托。
  《唐宋诗词鉴赏》(北京大学出版社,王步高主编)对温庭筠的介绍大致如下:温庭筠 (约812—870?),本名岐,字飞卿,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排行十六。唐初宰相温彦博之后裔。
  种种记载表明,温庭筠这个人名气大,才华横溢,《北梦琐言》说温庭筠“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八叉手而八韵成”,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将手叉八次,这么短的功夫——比抽根烟的时间短多了,一首八韵诗就大功告成了。历史上有个人,是曹植吧?能七步成诗,对吧。无非是夸他文思敏捷,但真正论敏捷,“八叉手而八韵成”的温庭筠,恐怕再没有第二人了。所以,有人就送他一个外号叫“温八韵”。
  温庭筠的诗写得也不错,与李商隐齐名。温诗的特点是“清婉精丽”,他在《商山早行》诗中有这么一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成为不巧的名句,流传至今。相传,宋代大儒欧阳修很赞赏这一联,钦佩不已,欧阳修曾自作“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但写出来之后,他才知道,这意境无论如何也达不到温诗的原意。
  温庭筠是“花间词派”的祖师爷,但名声不好,经常出入歌楼妓馆、纵情声色,他还特别傲,处处以才子自居,这一点有点像宋代的柳永。温庭筠行为不检点,又经常写文章讽刺权贵,所以官员们很少有人喜欢他。温庭筠屡受排挤。他的一生到处漂泊。据考,温庭筠幼时已随家客居江淮,后定居于鄠县(今陕西户县)郊野,靠近杜陵,所以他尝自称为杜陵游客。不受羁束,纵酒放浪,一生坎坷,终身潦倒。《唐才子传》云“竟流落而死”,最终郁闷而死,晚景十分凄凉。
  
  过尽千帆皆不是
  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这是一首女人盼望丈夫(也可能是情人)的词。你看她,早晨起来,刚刚梳洗、打扮罢,就急着去等待。怎么等呢?她独自倚楼,望着茫茫的长江水。江上百舸争流,她爬上高高的望江楼,怀着喜悦和希望,看着远处一艘艘挂着帆的船开过来,一艘又一艘靠岸,但走近才发现不是。数了一艘又一艘,结果呢?“过尽千帆皆不是”,望尽所有的归船,没有一一艘是载他的航船。满怀希望地等待,却总是落空,希望一次又一次破灭。相思一次次成空。等待总归虚无。落日的斜阳映在汹涌的江面,江水悠悠地流淌。凝望着他们分别的地方——那开着白花的小洲,辛酸不已,不禁让人柔肠寸断!
  “过尽千帆皆不是”,这有点像中国版的“等待戈多”。抛开作者的人品不论,就词论词的话,其意境确确实实有点接近屈子《楚词》中的一句:“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至少我会产生类似的联想。甚至后来的北宋天才词人柳永还从温庭筠这首词里受到启发,写出这样的名句:“想佳人椅楼长望,几回天际识归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温庭筠给人的感觉就是能够“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他的词能让人产生无数的联想。
  温庭筠写相思,写幽怨,其实也写他自己。中国古代有一种说法,叫“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就是说,知识分子也像女子一样,命中注定是个依附者,等待那个欣赏自己的人出现,等待一个了解自己的人,愿意为他那样的人而死。“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意思就是等待皇上或者某个高官的赏识,从而得到治理国家的机会。等啊等啊,有时候,“过尽千帆皆不是”。《水浒传》里阮小二说,“我这一腔热血要卖给一个识货的。”孔子也说嘛,“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 子罕》)孔子也在等待一个“识货”的人,希望被任用。
  女人的等待常常成了“等待戈多”,戈多总是要来了,但总是没有来。知识分子等任用也是如此。
  知识分子始终有这种等待的愿望,但这种等待常常落空。那又怎么办呢?还有另外一种安慰,那就是:“兰生幽谷,不为无人而不芳。”意思是说,一朵兰花,一出生就在一个寂寞、幽静的山谷里,很少有人光顾的地方,那么,这朵还开不开?她会不会因为没有人欣赏而不开花、不飘香了呢?不会。她不是开给人看的,开花和飘香对于她来说,是很自然的,是必须的,和有没有知音,没有关系。正如陶渊明所说,“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我追求我的理想,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倘若一路上没有任何知音,那又有深谋远虑可悲的呢?没有关系的。
  温庭筠的这首词《梦江南》,短短几句话,却能给人无穷的遐想。我们说这首词好,那不是随便说的。我们可以拿相思、写爱情、写等待的词,来对比一下。
  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是敦煌曲子词。词特别好懂,写的也是热恋中的情人山盟海誓的话。我用今天的话“翻译”一下,大意是:枕前发尽千般愿,说要休掉我、要和我分开,除非是第一,青山腐烂;第二,水面上浮起了秤锤;第三,黄河彻底枯竭;第四,参星和辰星同时在大白天出现;第五,北斗回南面;第六,太阳在半夜三更生起。
  这样的词,琅琅上口,热情奔放,作为民歌,那是相当好的了,但是谈不上什么境界,就是大胆示爱,山盟海誓,如此而已,和温庭筠的比起来,它的境界高下就显而易见了。
  
  温庭筠和鱼玄机不得不说的故事
  菩萨蛮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温庭筠的词,写得真是太好了,那么飘扬那么悠远,那么虚无缥缈,那么轻快而空灵。你听听“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读起来那么美,那么意犹未尽的感觉。暖香惹梦,惹得人心里痒痒的,有恋爱的感觉。这是我一遇到心情不好或者工作疲惫,就想读诗词,读一会就什么都忘记了。进入了那个低碳的世界里去了。
  上面这首词我用今天的话“翻译”一下,大意如下:一个美女,睡在晶莹的、坚硬的、冰冷的水精帘里面的玲珑的、寒冷的颇黎枕上,在这上面睡觉的女人干嘛呢?相思怀念呢,屋里并冷,暖暖的,香炉上焚着香,连绣着鸳鸯的锦被中都是香的,这样的环境下少不了惹梦。江边的那绵长而细软的柳丝,刚刚发新芽,看上去朦朦胧胧,像笼罩在一片烟霭之中。春天来了,大雁开始向北飞了,大雁一字飞过时,天上那一轮残月就要消失了。
  藕丝衣服上染上了浅浅的、像秋天一样的颜色,在正月初七那天,我剪的五彩花朵,戴上头上,一定比其他人剪得好看。我的双鬓被一朵鲜红的花朵隔开了,玉钗呢,在头上也好像能随风飘动。
  这样美好的词,确实不太好“翻译”,用今天的话讲出来就不是那个味道了。我们只是感觉,温庭筠写得美,太美了。“温八韵”名不虚传,果然大才。这样的才子竟然屡试不中,可见大凡考试,都免不了埋没天才,今天如此,唐代也不例外。
  温庭筠能将汉字驾驭得出神如画,却独不能驾驭自己的命运。他的一生就是穷困潦倒的一生。我有时候想,是不是另类天才在哪个时代都难以被主流社会所接受呢?你看,那个时代李商隐的诗也写得好吧?同样不得志,总是遭人排挤,同样承受落魄之苦。温庭筠和李商隐还是好朋友呢,两个人私交还比较深,人们常常将他们两个叫为“温李”。可是,人家李商隐至少在长相上没那么丑,温庭筠不一样,他太丑了。《旧唐书》里说他貌丑且不修边幅,那个时代的人给他起个外号叫“温钟馗”。温庭筠长得太“惊世骇俗”、“随心所欲”了,这似乎昭示了他一生的悲情命运,这种丑相甚至延续到他的孙子。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中记载:温庭筠有个孙子,官至常侍,别无他长,就是善于隐僻绘事。后来游至四川,本来想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到州牧门下做个门客,结果当面被拒绝,理由是他长得太像他爷爷温庭筠了,长得太悲情了。
  温庭筠长得这么丑,但人却这么风流,而且颇有男人魅力,以至于让鱼玄机这个著名的美女难以忘怀。
  温庭筠和鱼玄机的认识应当是机缘巧合。鱼玄机是晚唐著名的才女,女诗人。原名幼薇,字蕙兰。鱼玄机的父亲是个落魄秀才,因病过世后,鱼玄机母女生活无着,只好帮着揣些妓院洗衣谋生。温庭筠长得虽丑,却很风流,是个著名的浪子,喜欢在妓院里混。就这么认识了鱼玄机。那一年,鱼玄机也不过11岁左右。温庭筠看鱼玄机聪明伶俐,就受她为弟子,教她写诗,也顺便照顾一下她们母女的生活。快60岁的时候,温庭筠得到一个做巡官的机会,一个小得不能再小官。他得离开长安,离开鱼玄机,到外地去了。在一起不觉得什么,离开了才觉得缺少什么,心里空落落的。鱼玄机觉得她爱上老师温庭筠了。于是连续修书,表白心迹。温庭筠虽然风流,但师生的界限他还是坚守了。该怎么拒绝鱼玄机呢?他想了好久,决定将少年才子李亿介绍给她做老公。
  李亿对她还不错,但是李亿老家的老婆见丈夫带着鱼玄机进门就不客气了,先是打,然后赶出家门。万般无奈,李亿将鱼玄机送进一座道观内,说三年后再来接她。她成了道姑。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叫道号“玄机”的。
  “过尽千帆皆不是”,三年的等待,是一场空。她开始改变自己,不再等什么男人。她成了艳丽女道士,什么男人都陪过夜,不少男人成了她的入幕之宾,把个修行所变成了妓院。后来因为争风吃醋,一时失去理智,把情人的贴身丫环鞭打致死。这起命案很快被搞到官府,声名狼藉的鱼玄机被判处死刑,斩首。那一年,鱼玄机还是个妙龄少妇,26岁。
  温庭筠在千里之外,听说自己的学生落得如此下场,痛心疾首。而他自己呢,日子混得也很狼狈。在襄阳当小小的巡官时,温庭筠与段成式、周繇等一起交游,喝酒,酬唱。后来,离开襄阳,去了江东,又到了淮南。
  每到一处,温庭筠都喜欢和歌女厮混、不检行迹、博饮狎昵。大家都知道他的词写得好,但听自己不珍惜自己的名声,总是讽刺官员,不检行迹,得罪了一些人。有关温庭筠品行不太好的话就这样被传来传去,传到了现在。
  也许,正因为温庭筠的生活经历太失意,所以,他在无意中将词中的美女写得总是那么寂寞,得不到人的欣赏。
  
  词人小传
  温庭筠 (约812—870?),本名岐,字飞卿,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排行十六。唐初宰相温彦博之后裔。
 

 

 

 [卷二] 李清照的离婚官司
  吹箫人去玉楼空
  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这是李清照晚年写的一首咏梅词。词前有几句小序,是这样写的:“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她说,世人写咏梅的词太多了,但是写得好的不多,大多一下笔便落俗套。我也写试着填一首,才知道前面说的不是妄语。这是李清照的自谦之语。意思是说,我本来想另辟蹊径,可写出来也难免落俗套。
  上面这首词,我用现代的语言“翻译”一下,大意是:藤制的躺椅,放在床上梅花纸帐,还在,我丈夫赵明诚人却不见了。早上起床后,孤单的我说不尽的相思。沈香烟断了,玉炉也冰冷,我思念的情怀就像水一样,潺潺流过。“笛声三弄”是个典故。据《世说新语•任诞》记载:有一天王徽之下船后在岸边散步,听说桓伊这个人善吹笛,就派人请桓伊吹一曲欣赏一下。桓伊早就听说过王徽之的大名,是个名士,答应了,下车为他吹上一曲,吹完什么话也不说,乘车而去。主客“不交一言”,尽管如此,王徽之却再也忘不了桓伊,两个人异常默契,惺惺相惜。李清照借用这个典故,暗指她和丈夫赵明诚之间也曾经心灵相通, “不交一言”却相知相爱。可是如今,赵明诚死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天人永隔,所以,她说,“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梅的心“惊破”,突然破了,花落了,败了,春天去了,有多少春情春意让我回忆、伤感。
  轻轻的风吹在脸上,稀疏的小雨像梅花飘落一样落下来,带来一丝凉意,又催我流下多少伤心寂寞的眼泪。“吹箫人去玉楼空”也是个典故。《列仙传》里记载了箫史和弄玉的故事。大意是这样的:传说秦穆公有个心爱的女儿,一次偶然在宫中听到远处山上传来的吹箫声,很是着迷。以至于一日听不到就茶饭不思。秦穆公就命人把那个吹箫人叫来,一打听,他叫箫史。秦穆公想留他在宫里,可是他喜欢隐居,不肯。只好答应女儿弄玉跟他去学吹箫。两个人日久生情,秦穆公只得答应了女儿的要求,让她嫁给了箫史。弄玉跟着箫史学吹箫,能够将凤凰鸣叫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后来,他们二人的箫声果然将真凤凰引来了。箫史和弄玉就像电影《阿凡达》演的那样,骑在凤凰身上一起飞上天去了。弄玉在天上住的地方就叫“秦楼”,也叫“玉楼”。
  这里,李清照用这个典故,意思是丈夫就像箫史,她则像弄玉公主,两个人曾经夫唱妇随,现在呢,丈夫却一个撇下她,到天上去了,剩下空空的玉楼。现在纵然我把肠愁断了,又能“与谁同倚”?和谁一起比翼双飞呢?即使春天再来,梅花再开,我折下一枝梅花在手,又能寄给谁呢?我和他,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一个在人间,一个在天上。
  在传统文化里,折梅,这个词暗含的就是思念远方的亲朋。这个典故最初出自一首诗。南朝陆凯曾经折梅寄给远方的好友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如果把李清照的这首词和冯延巳的词《长相思》比较一下:“红满枝,绿满枝,宿雨厌厌睡起迟,闲庭花影迟。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可以看出,两个人是两种风格,李清照写得更真切、更凄惨一些,毕竟这是发生她自己身上的惨剧。
  你看,李清照表面是在咏梅,可暗里却是在悼念死去的丈夫赵明诚。这其实是一首悼亡词。
  那么,到底李清照和赵明诚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呢?让她如此肝肠欲断。赵明诚死后她为什么又能再嫁呢?为什么再嫁仅仅一百天宁愿坐牢也要离婚呢?一个女人在宋朝也能打离婚官司吗?
  相信读者和我一样,有太多疑问。
  下面我们就来说说大词人李清照的故事,说说她的词,她的爱情,她的婚姻,当然,也得说说她的离婚案。

 

  父亲李格非是苏东坡的学生
  李清照是个才女,婉约派的代表词人,说她是宋朝第一女词人大约没有人反对。宋代大理学家朱熹曾说:“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易安与魏夫人。”易安就是李清照,魏夫人是宋徽宗时代宰相曾布的妻子,魏夫人在词方面远不如李清照。李清照的词有太多读者了,太广为人知了。随便举几首: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不亏是婉约派词宗。你看她写得非常容易懂,反复叠字,想模仿而不可得。不是女人,谁的感情世界能这么曲折连绵?说她是女人,又很气势,颇有丈夫气概。真的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说好,简直都找不到形容词。
  在这般清冷、肃杀的季节,李清照寻寻觅觅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安慰?是真理?是期待?还是温情?“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种许多情形,怎一个、愁字了得。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惆怅,莫名其妙地惆怅。找到不生存的依靠甚至看不到希望,心突然很灰。所以,我一直欣赏顾随先生的一句话:“以绝望的心,过希望的生活”。
  再举一首大家特别熟悉、可以是妇孺皆知的词:
  《乌江》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首诗是李清照在逃亡途中、路过乌江时写的。她借项羽的宁死不屈来反讽宋徽宗父子的无能、败国。
  她写的有丈夫之气,和辛弃疾有一比。其实,一直到晚年,在逃亡的路上、贫病交加的日子里,她都没有忘记被金兵占领的家乡,都在梦想收回故土,她写道:“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面对南宋小朝廷的腐败和苟安,她甚至想像花木兰那样,女扮男装,代父从军,打跑金人,收复中原。
  李清照出生名门,父亲李格非进士出身,官当的也不小,礼部员外郎,那个时候的礼部和今天的教育部还不太一样,宋朝时的礼部主要是主管国家祭典啊、外交啊、礼仪啊这些东西,也包括今天教育部这些功能,比如说乡试啊、学校啊之类。李清照的父亲做的不是礼部尚书,而是礼部员外郎,大约就相当于今天的司长之类,厅长或者省级干部吧。
  要论学问,也逊色,大学士苏东坡的学生,家的藏书不少。李清照的母亲也是名门之女、大家闺秀,当朝宰相王眭的大女儿。这样的家庭,李清照从小就受到读书、填词的熏陶。不幸的是,李清照幼年丧母。还好,李格非娶的第二任妻子人品、修养都很好,对她不但没有通常认为的后母的凶残,相反,对李清照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还教她断文识字。李清照的后母是状元王拱宸的孙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莫道不销魂 人比黄花瘦
  那个时候,不时兴自由恋爱。就连苏东坡这样自由放达的人,他的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的。李清照一个女流之辈,更没有可能外出认识男子,然后恋爱、结婚了。18岁的李清照与21岁的赵明诚结婚了。两家算得上门当户对。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当时是吏部侍郎,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国家人事部副部长之类。吏部可比礼部有油水,赵挺之后来还当到宰相的高位。赵明诚虽然是“高干子弟”,但不是个张扬的人,而且有个高雅的爱好:文物收藏,酷爱金石文字的收集研究。李清照本不是爱财之人,婚后的她陪丈夫一起写词,看书,研究金石书画,夫唱妇随。日子过得相当如意。
  赵明诚根本就没有参加科举考试,靠着家族的关系,当上小官。他的兴趣原来就不在科举上,估计参加他也考不上,因为他好像只爱他的金石考古,后来果然成了这方面的名家。他从此可以领着国家的工资来搞自己的学问了。这一点,我们不能不羡慕宋朝,那是历史的“高薪养学”时期,那个时代的不但地位高,官员尤其是文官的工资也高,安心做学问的硬环境和软环境都具备。赵明诚后来就成为了和当时的文坛盟主、著名的学者欧阳修齐名的金石考古专家。
  赵明诚后来到外地做官,李清照在家闲来无事,就填词。重阳到了,她寂寞了,想远方的丈夫,就填了首《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把寂寞和惆怅,写下来,然后,寄给在外作官的丈夫。
  这首《醉花阴》,我用今天的语言“翻译”一下:满天的薄雾和浓云,看不到阳光,这样阴沉的天气就像我的心情一样,一天到晚愁绪相伴。龙脑香在金色的兽形香炉里寂寞地燃烧着。又是佳节又逢重阳,人家都是夫妻二人登高,我却一个人在家里相思。一个人枕着冰冷的玉枕、在纱帐里睡觉,半夜时那股凉气穿透我的身心。
  我独自到东篱下喝酒赏菊解愁,一直喝到日暮黄昏后,闻闻身上,衣袖里充满了菊花的香气。别说这忧愁和思念不不销魂,当秋日的西风乍起、吹动帘幕时,想你的人儿可是比那黄色的菊花还要憔悴。
  李清照的词里面喜欢用“东篱”,来自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意思是她很羡慕陶渊明,很想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所以她给自己取名叫易安居士。
  这首词写得真是太好了。据《嫏环记》载,赵明诚看到后,暗暗叫好。但他不想在词上输给妻子,于是,就闭门谢客,构思好几天,终于写出五十阙词。然后,连同李清照的《醉花阴》一起,拿给好朋友看,让朋友评评哪句词写得最好。当然,朋友不知道里面有他老婆的词。朋友看后说:“只三句绝佳。” 赵明诚忙问是哪三句?朋友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小夫妻俩打情骂俏,互相不服输,又有共同的爱好,而且那个时代女人又不用找工作、上班,做官的也不用担心被杀头,大不了被贬。所以说,李清照婚后的生活甜蜜而幸福。遗憾的,暂时两地分居,徒添相思之愁。
  

  一剪梅:李清照写给丈夫的情书
  想丈夫了怎么办?那个时代又没有手手机、电脑、电话,只能写小词代情书,寄给远方的官人。这首《一剪梅》就是李清照写给丈夫的“情书”。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词我们太熟悉了,因为它已经被现代人谱成流行歌曲,到处传唱。你看李清照写的,她说,老公啊,外面的荷花已经调谢了,有了秋天的凉意,可是屋里夏天铺的竹席我都还没有换。整个想你,连换玉簟这事都忘记了。秋天,寂寥啊,我的心何尝不是秋天呢。我“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我想你,从春到秋,想你无法排解。干脆换上轻便的休闲装,独自一人,划船散心去、解闷去。可是,我哪有心游览啊。只是不停地抬头看天,看云,有没有你的信寄爱啊。天上一字飞行的大雁啊,是否带回你的书信?我们快要团聚了,因为我看到月亮都圆了,月光洒满西楼。
  花自己在那里零落,水自己在那里流淌。你就不担心我这朵花飘零么?我想念你,也希望你和我一样地想念我。只要不能团圆,我想我这种相思之情就没有办法消除。老公啊,你知道吗,我对的思念,无时无刻不在,皱着的眉头刚刚舒展开,那刻骨的思念又悄悄地爬上心头。我挥之不去呀,无法排解呀,我无处可逃了,你知道吗?
  写得真好,太好了。最棒的情书。很多人喜欢听周杰伦的《东风破》,我也喜欢一遍遍地听: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我在门后假装你人还没走/旧地如重游月圆更寂寞/夜半清醒的烛火不忍苛责我/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水向东流时间怎么偷……歌词写得不错,有点宋词的味道,但就词说词,和李清照写的这首“情书”相比,一下就比出了差距。
  从这首《一剪梅》的词来看,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的感情是非常好的。两个人感情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李清照一直没有生孩子,赵明诚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老婆不能生孩子,在宋代的法律中是可以休掉的。就说陆游吧,他肯定爱表妹唐婉了,可是两个相爱的人还是分开了。为什么分开呢?她婆婆不同意,要他必须休掉,理由就是唐婉不生孩子。宋朝的法律为男人休妻规定了七条(即所谓的“七出”),女人附和任何一条,男人都可以休掉,哪七条?“一无子,二淫逸,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不能生孩子,是头一条。但是,赵明诚不但没有休,还视为知音,相亲相爱。
  还有,他们爱好、志趣相投。另外,赵明诚家后来倒霉、被罢官,连累到赵明诚也没有官可做了,李清照毫无怨言地陪丈夫到山东青州隐居,这一隐就是十年!而这十年,他们切磋学问、共同读书,反而在事业上获得大丰收,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共同撰写考古巨著《金石录》。这十年,也是李清照一生最安逸、最幸福的十年。她自号易安居士,就是为了效法陶渊明。他们的书房取名叫“归来堂”。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有这么一个句子:“审容膝之易安”。“容膝”两个字,是夸张的说法,就是说房子是“蜗居”,空间小得只能勉强把膝盖挤进去,即使住在这样的陋室里,也一样能心安,能随遇而安。
  可是,这位易安居士,后来在北宋灭亡、丈夫病故后,一路逃亡,漂泊,也没法“易安”了。

 

  50岁的李清照再嫁100天后离婚
  公元1127年,北方金国攻破了汴京,徽宗、钦宗父子被俘,徽宗的第九个儿子、钦宗的弟弟康王赵构于同年5月,在应天府也就是今天的商丘等级做皇帝,这就是南宋,赵构也就是宋高宗。
  这个时候金兵还在后面追,宋高宗就带着大臣一路南逃,他就被迫逃到船上,坐船逃到浙江温州。金兵没有再追,高宗就回到临安,也就是今天的杭州。李清照的家乡早已被金兵占领,他和丈夫只好南逃,多年搜集来的金石字画丧失殆尽。路上丈夫接到朝廷要重新起用为湖州知府的圣旨。两个人不得不暂时分开。谁知道这次离别竟成了永恒,赵明诚出师未捷身先死,在去建康(今南京)报道的路上病死了。快要50岁的李清照得知这一消息,痛不欲生。国难之后,又是夫亡,其情何堪?她写下了“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这样词句。
  自从建炎三年(1129)8月,丈夫赵明诚去世之后,李清照就孤身一人流落江南,颠沛流离,身体越来越虚弱,各种各样的病痛在折磨着她。1132年,她来到杭州,认识了张汝州。张汝州花言巧语,经常来关心无依无靠的李清照,对她百般示好。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晚年,50岁左右的李清照竟然犯了“晚节不保”的糊涂,相信了什么爱情,顶着世俗的压力再嫁,嫁给了张汝州。结婚之后,才发现,张汝州对她关心是假,贪图她的钱财是真,以为李清照一定有很多古董、字画。但是,张汝州失望了,李清照这个时候已经一贫如洗。而李清照也终于看到他的真面目,“寻寻觅觅” 寻来个什么人呢!二人都觉得自己是个上当者,两个人从吵架到全武行,实在过不下去。
  李清照想离婚,谈何容易!那年头,男人可以休妻,女人那能离婚啊?即使正当理由,女人如果告丈夫,要求离婚,即使印证丈夫有罪,诉讼成功了,女人也得坐两年牢。宋朝法律就是这么定的。
  李清照以张汝州“妄增举数”为由,告他欺君。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什么叫“妄增举数”呢?宋朝有规定,举子靠到一定次数,取得相应的资格,就可以给你官做。但是,张汝州说了谎话,谎报了考试的次数,“填表”弄虚作假。最终,张汝州被削去官职,流放外地。
  李清照第二次嫁人,是一场错误,这场婚姻仅仅持续了100天。
  李清照虽然成功地离了婚,摆脱了张汝州,但是,根据当时法律,她还得坐两年牢。李清照入狱后,由于家人设法给狱卒行贿,李清照仅仅在监狱住了九天,便被释放。
  带着残碎的心,背井离乡,贫困忧苦,晚年改嫁,名声自然受影响。
  飘泊,飘泊,飘泊,终于再也没能回到故乡,寂寞地客死江南,带着思念、屈辱和遗憾……
  

 

  

[卷三] 苏东坡和他的两妻一妾
  生命中重要的女人:王弗和太后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江东去,大浪淘沙,通古今而观之,多少才志之士,无论当日何等辉煌,现在俱往矣,都已成过眼云烟。我个人被贬一地又一地,算得了什么,终究还是要过去的,古人中那么多风流人物,但所有的风流人物终将成为过去。在残余的战壁西边,当地有人传,说那就是周瑜大破曹军的赤壁了,你看看那里,那大江多么汹涌,乱石都能“崩云”,惊险的涛水能“裂岸”,将岸拍裂,卷起的波涛像千堆雪那么壮观、宏伟、有力。这么美好的江山,像画一般,当时有多少英雄豪杰,周瑜当年23岁,风华正茂啊,还有诸葛亮,那个时候才28岁。还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当年54岁,曹操口气多大啊,要孙权的儿子送来当人质,否则打。出了个周瑜,诸葛亮,不怕你曹操了。
  想想周公瑾当年,20 多岁,小乔初嫁了,娶了天下有名的美女小乔。一股英雄气概。看他那儒将的风流,手里拿着一把羽毛扇、戴着纶巾,在谈笑之间,火少战船,把号称几十万大军的曹操打得“灰飞烟灭”。
  周公瑾有能耐吧,建立这么大功业,现在在哪里呢?还不是被“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了?
  如果我死我去的妻子王弗的魂魄神游回到我们的家乡,她一定会笑我苏东坡,如今头发都白了,却一事无成,还差点死在监狱里,至今穷困无定居、在外面漂泊。人家小乔初嫁的时候,周公瑾才二三十岁,这么年轻,就建功立业,我如今快50岁了,还在为生计发愁。
  我当然比不了周公瑾了,但是,那么风流的人物不是也成为历史了吗?人生就像一场梦,我拿了一杯酒,洒在江里,给江心之中那轮寂寞的明月喝一杯吧。我可以把感情寄托给明月兄。
  苏东坡这首词,豪放,够味,气象开阔,豪迈超拔,很多人爱读。中学教材里面也喜欢选这一首。一些企业家讲课的时候,也喜欢举这个例子,说苏东坡这首词有力量,有气魄,格局大。格外大,才能成大事,有胆量才能有产量嘛。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我觉得,这是误读了苏东坡。这词写得不是什么魄力,“格局大”那也只是表象,写的是悲哀,是他理想落空的悲哀。但他没有沉在悲哀中不能自拔,没有。他看得很开,很放达,很超脱,很高远,他把自己的心溶化到江水和明月中去了。
  台湾郑骞先生认为,“故国”指的是苏东坡的故乡。“多情”指的是苏东坡的夫人。苏东坡一生共娶了两妻,陪伴他的还有一妾。“多情”指的是苏东坡的哪个夫人呢?是死去的夫人王弗。
  王弗是原配,是乡贡进士王方的女儿,四川青神乡人,和苏东坡的老家眉山滨江距离也就是10多里路。至和元年田午(1054),16岁的王弗嫁给比她大三岁的苏东坡。后来伴随苏东坡到惠州和海南岛的长子苏过是苏东坡和他的第二任夫人所生。元佑八年(1093年)27岁的王弗去世,伴随苏苏东坡十一年。在这十一年里,王弗和苏东坡的生活非常幸福,是苏东坡一生中比较得意的日子。
  就在1093年的秋天,还有一个女人,他生命重要的女人去世,那就是太后——宋神宗的母亲。王弗和太后,对苏东坡的一生的影响非常玄妙,她们两个人的去世,直接影响了苏东坡的命运,两个守护神走了,苏东坡从此开始倒霉,颠沛流离,历经忧患,饱偿了生者人世的辛酸,仕途就没有顺利过。林语堂先生说,王弗死的时候,苏东坡的福禄达到最高峰,她死得恰是时候,不必陪他度过一生最悲惨的年华。苏东坡由扬州回京,先当了两个月的兵部尚书,十个月的礼部尚书,他弟弟官拜门下侍郎。苏夫人王弗曾陪皇后祭拜皇陵,享受贵妇的一切荣幸。孩子都已娶亲,留在她身边。苏迈34岁,苏迨23岁,苏过21岁。次子娶了欧阳修的孙女。苏夫人的葬礼非常隆重。她的棺材放在京城西郊的一座佛寺中,十年后才把他们夫妻合葬在一起。(见《苏东坡传》,林语堂著,海南出版社)
  用今天的话来说,王弗是个有帮夫运的女人。在她和苏东坡相处的十一年里,王弗见东坡为人太直,说话容易得罪人,总是劝导东坡:“待人处事要秉公执正,谨慎行事。”而每当苏东坡读书时,她便在旁边“红袖添香”,陪伴在侧,终日不去。王弗特别聪明,记忆力好。有时候,苏东坡读过的书有所忘,她总能记起来,问她其他的书,她大概都能记得。苏东坡说她“敏而静”,聪明又不张狂,不轻易显露才华,沉稳而安静。据《侯鲭录》记载:作者妻王弗,知书懂诗。随作者官颍州时,在一个正月夜里,见庭前梅花盛开,月色霁清,谓作者曰:“春月胜于秋月色,秋月让人惨凄,春月令人和悦。可召赵德麟辈饮此花下。”东坡喜日:“此真诗家语也。”
  王弗是苏东坡的贤内助,这一点名副其实。连老学究苏洵也对这个儿媳妇异常满意,王弗去世后,苏洵悲伤不已,嘱咐儿子:“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側。” 东坡听从老父亲的话,始终没有忘记结发之妻。是年后,还写词悼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苏东坡和他的二十七娘
  苏东坡的第二位妻子叫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排行27,人称27娘,比苏东坡年轻12岁。侍奉苏东坡25年,于46岁去世,和苏东坡一起生活了26年。王闰之在才学上不如堂姐,在悟性上也不如后来的王朝云,但是她陪苏东坡的时间最长,对苏东坡的照顾最多,堪称患难夫妻。元稹怀念妻子韦丛的时候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王闰之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陪苏东坡漂泊,刚贬到一地,还没呆上三年又迁移到另一地,生活上的艰难可想而知,应有时候,连个正经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她虽然是继妻,却是苏东坡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女人,她和东坡是一对不折不扣的“贫贱夫妻”。苏东坡流放、回朝,她都一直陪伴,无怨无悔,还为堂姐照看三个孩子,对前妻的孩子如同己出,把他们和自己所生的孩子一样看待,是一个优秀的后娘。苏东坡对她这一点特别感激,夸她“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王闰之还有一个了不起的优点,就是得失若一,随遇而安。她的最大心愿就是家庭的安定与温馨。
  苏东坡为王闰之写的祭文是这样的:“……妇职即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已亦奈何,泪尽目干。旅宾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有人说这首诗是苏轼写给王闰之的,也许吧。
  这首词“翻译”成现代语言,意思是,凋残的红花零落了,树枝上长出红杏来。燕子飞来的时候,碧绿的清水从人家绕过,飞舞的柳絮被风吹得越来越少,天涯哪个地方没有青青芳草呢。
  墙里的院子里有人在荡秋千,墙外是人行道,墙外的行人,听到墙内荡秋千的美人那清脆的笑声。行人渐行渐远,笑声一点点地消逝,悄悄地安静下来。要走的终归要走,墙外的行人何必自作多情,不过是几声笑罢了,何必为此烦恼伤神呢。
  如果和王弗比起来,王闰之在贤惠、顺从方面不逊色,但缺乏王弗的慧心识见,知音肯定算不上。苏东坡知音应该是朝云,在最艰难的时期陪伴左右。
  苏东坡再次被贬到胡州时,因为写诗被弹劾,遭遇逮捕,王闰之非常害怕家庭因此安定不在,不理解丈夫为什么总要写,让人抓到把柄。她生气地把丈夫大部分书稿一把火烧了,边烧边骂:“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她认为全家的灾祸都是因为这些书稿,苏东坡后来心疼得无法形容。这让他更为痛切地思念起王弗。王弗永远不会这样做,她知道书稿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们二人相互理解,情深意笃,伉俪美满。虽然,夫人谢世已经多年,但是,这份思念挥之不去,虽淡而弥永,久而弥坚。

 

  惟有朝云能识我
  王朝云,杭州钱塘人,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九月,苏东坡被贬为杭州通判。苏夫人王闰之在杭州买朝云是当丫环用的,当时朝云仅十二岁,因家境清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为杭州一位小歌女。按照宋朝的说法,朝云是苏夫人的丫环。但是,中国的古人经常给太太丫环“升职”,升格为“妾”。秦观写诗赞美她美如春园,眼如晨曦。也许有夸张的成分吧。
  曾经看到过一段记载说,“在苏轼和王闰之共同调教之下,王朝云从一个懵懂的少女成长为人见人爱的‘如夫人’。王闰之临终前把王朝云叫到跟前,再三嘱托她,无论苏轼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要离开他。她含泪答应。”
  关于朝云的故事,广为人知的是“惟有朝云能识我”了。这个故事来自宋代费衮的《梁溪漫志》中的记载。说一向乐观、豁达的苏东坡某次又因为口出直言,得罪了同僚,在朝堂上受了一肚子气。这个人生性幽默,放浪,他发泄郁闷的方式也和一般人不一样。回到家,他拍着自己的腹部,问家中的几个侍妾: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有人答:“文章”,有人答:“见识”。苏东坡摇摇头,王朝云笑道:“这里头啊,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苏东坡闻言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据说,后来苏东坡在朝云墓址所在的惠州西湖曾为了纪念朝云建过一个六如亭,亭子上他亲笔写的一幅对联就是: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由此可见,在苏东坡看来,知我者,朝云也。朝云才是苏东坡的知音。有人这样说“连那个与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感情深厚的弟弟苏辙,在‘懂你’‘懂我’这一点上,也是不如王朝云的了。”
  林语堂先生这样说,苏东坡在惠州的故事总是离不开朝云。他死后,白鹤峰的居所被人辟为:“朝云堂”。王朝云是杭州人,苏东坡第一次谪居返京途中,她的儿子在襁褓中去世,使旅途平添了不少辛酸。后来她一直跟着苏东坡,晚年流放惠州,陪伴苏东坡的就是她和苏过。在惠州的日子,苏东坡与朝云以练功绝欲抵御瘴气的侵袭。
  苏东坡一生,活了66岁,有过两妻一妾。朝云虽然是妾身,但是苏东坡引为知己。
   有一天,朝云又唱起了她特别喜欢唱的苏轼的一首《蝶恋花》。有史料记载说,朝云唱到一半的时候,“歌喉将啭,泪满衣襟”。苏轼忙问她,怎么了?朝云说:“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原来,是“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让朝云泪满衣襟,唱不下去,“怜惜先生,伤心不忍歌”。
  “天涯何处无芳草”怎么会让朝云泪满衣襟呢?原来这里面有一个典故。“芳草”就是一个文化上的语码,能让人产生联想。什么联想呢?就是深切的悲痛。屈原《离骚》中,有这么一句话:“何所独无芳草兮,又何怀乎故宇?”意思是说,天下到处都有香草,你又何必只怀念着故国。翻译成今天更白的话,就是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香草美人,在屈原的《离骚》中是一种托喻和象征,象征着治国的理想。既然在自己的国家不能实现,干脆离开故国到别处去。但真的能离开吗?里不开的。所以屈原又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表现了屈原内心世界极度的挣扎和痛苦。
  苏东坡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表面上看来是旷达与洒脱,其实是深深地痛苦和无奈。一次次直言不讳,一次次被陷害,被贬,还不知道下一站又被贬到哪里呢?朝云通过洒脱的表象读出了苏东坡内心的悲哀和凄凉。恐怕也只有朝云读懂了东坡的心,政治风云变幻,苏东坡不过是那一个墙外失意的匆匆过客,所以,她哭了,唱不下去了。
  苏东坡故作轻松地、微笑着宽慰朝云说:“是吾悲秋,而汝又伤春矣!”意思是说,朝云,是我悲秋,而你又伤春了。别伤感了,我能在这蛮荒之地听你唱《蝶恋花》已经很幸福了,其它的苦痛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朝云死后,苏东坡“终身不复听此词”。他们两个人,真的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啊。举世浊浊,我独昭昭。
  王朝云,事东坡二十三年,忠敬如一。王朝云在惠州又为苏东坡生下一子,取名干儿,产后因为身体虚弱,绍圣三年七月五日(1096年)被瘟疫夺去了生命,卒于惠州,年仅三十四岁。
  

  《江城子》是单纯悼念亡妻吗?
  苏东坡是非常爱自己的夫人的。还专门来了一首词《江城子》来悼念她。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苏东坡写的一首著名的悼亡词。写的是苏东坡对于亡妻铭心刻骨的思念。我用今天的话“翻译”一下:
  我苏东坡这个生者和亡妻这个死者,阴阳两隔,算起来到如今已经十年音信两茫茫了,不用思量,也难忘妻子,更何况经常思量呢。亡妻王弗的孤坟在千里之外的四川老家,我如今身在异地,连个诉说凄凉的地方都没有。看我现在,满面灰尘、两鬓如霜,即使和爱妻王弗见了面,恐怕她也认不出我来了。
  爱妻呀,孤独的夜里,我梦到你回家来了。你还是那么美,像当年一样,在小轩窗下梳洗化妆。我和你互相看着,千言万话却说不出,惟有让热泪肆意地流淌。梦终于醒了,想到年年最让人断肠的地方,就是那明月下凄冷的短松冈。
  中国的诗,有一种言志的传统,所谓“文以载道”。这种过于严肃,过于主流的诗,也限制了诗人的性情表达。自从有了词之后,中国文人在性情的表达上找到了一个渠道。
  词,不必言志。词写出来,本来就是歌舞酒宴之间交给歌女唱的,其内容在最初无非是写男欢女爱、相似离别的。那个时代,文化雅士有个习惯,就是大家喜欢在酒宴和祝典中和歌妓厮混,名誉上不但不会受影响,相反还被人羡慕,是风流的表现。苏东坡一生参加过无数名妓的酒宴,差不多每次都要答应人家在披肩或者是香扇上题诗或者小词。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说过类似的话,苏东坡甚至还把严肃的和尚同妓拉在一起,把妓女带进寺庙,还对别人说他们学了“奥秘的佛课”。苏东坡喜欢游山玩水,也喜欢一个人去游庙,和僧人交朋友。在杭州做通判时,他就喜欢一个人到庙里,借和尚的躺椅,搬到附近的竹林里面,脱光衣服睡觉。据说,一位小和尚某次看到苏东坡背上有七粒黑痣,排列方位很像北斗七星。老和尚说,可见他是天庭派下来的神灵,暂时在人间作客而已。
  那个时代,小词大有市场。但是,人非草木,文人也一样,文人总是有自己的相思、愁绪和不得意要借助于词来寄托。这样,词表现写花、写草、写女人,但实际上也给人政治上感发和联想。
  词的形式比较自由,长短不一,不一定一本正经,不一定非得是五言、七言。一开始出现的时候,小词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自从苏东坡写了“大江东去”这样豪放的词之后,词也开始主流了,被诗化了。这是苏东坡的重要贡献。
  那么,上面这首《江城子》,苏东坡是单纯悼念亡妻的吗?从词里看,也不排除苏东坡借悼念亡妻来表达自己在政治上的不得意、官场上的苦闷和挣扎,想用世而不可得的失落感。“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我内心世界的苦闷向谁说去?无处话凄凉”啊。谁了解?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一贬再贬,只是因为我不愿同流合污,不愿意苟且附和于新党,也不愿意苟且附和于旧党,却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结果我两面都不落好。其实无论是新党的王安石,还是旧党的司马光,我们都是好朋友,我直言批评他们的政策,那是“对事不对人”啊。但是,我说了新党的坏话,就被贬到杭州做判通,然后由杭州转到密州,又转到湖州。一贬再贬,在每一个地方就没有超过三年的(黄州除外,将近5年)。
  从前有爱妻王弗的时候,还可以说说话,有人体贴和倾听,如今呢?是“无处话凄凉”啊。
  

  古来才大难为用
  要论诗,杜甫是公认的诗圣。要说天才,有谁比杜甫更天才的呢?杜甫说自己“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七岁就出口成诗,他那时就能开口咏出写凤凰的诗。论官职,他官做得并不大,也就是个左拾遗,就是给皇上提建议的官。他就特别当真,有次还写诗说,“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睡不着觉。他说,我明天要早早上朝,给皇上进忠言,所以晚上一遍遍地打腹稿,一会起来一次问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怕迟到。他当官特别以天下为己任那种,就是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但是皇上又不爱听。皇上真正喜欢的不是忠告,而是逢迎。比如说,当皇帝和美人缠绵在床,弄得皇上“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你说你这个时候建议皇帝龙体为重、国事为重的,他能喜欢听吗?哪个领导喜欢部下多嘴多舌呢?很少有人喜欢批评、劝告之类的所谓忠言,毕竟太逆耳了,心里头不痛快,所以杜甫被贬了,贬去做什么华州司参军。
  他看到社会不公就写,就呼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安得广厦千万间”等等,他真的有仁民爱物的胸怀,有利他思想。
  他的生活上过得比较苦,长期过着艰苦的日子。在长安十年长期过着贫困的生活,安史之乱后他又随着大家一起流亡到成都,困顿至极。但是,再苦也改变不了他忧国忧时的情怀,所以他忧愁一直伴着。陈白沙说:“少陵只为苍生苦,赢得乾坤不尽愁。”赵松雪说杜甫:“江花江草诗千首,老尽平生用世心。”而和他同时代的诗人王维则和杜甫的积极用世相反,王维选择了这样的人生态度:“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杜甫自己也常说“法自儒家得,心从弱岁疲”;“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叶嘉莹先生在讲课时,讲到过杜甫的一首《古柏行》:“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银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意思是说,诸葛亮庙前有一棵古柏树,那树干大得不得了,长得要高,“参天二千尺”。这么粗,这么长,这么坚固的树,可以做栋梁之材了吧?“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杜甫说,有一座大厦就快倒了,可以用孔明庙前的老柏来做栋梁之材吧,不行,为什么呢?因为“万牛回首丘山重”,太大了,多少头牛也没有办法把这么粗大的木材运下山去。叶嘉莹先生说,杜甫所感叹的是“古来才大难为用”,真是大才人家反而不用他,因为很多人愿用听话的奴才,不用不听话的英才。
  苏东坡是不是大才?当然是。一流大学者,诗、词、书、画、散文,都是一绝,书香门第,家境不错,苏家以“三苏”闻名。在“唐宋八大家”的榜单上,苏家父子就占了三人,即父亲苏洵和他的两个儿子苏轼(东坡)苏辙(子由)。
  苏东坡这个人,在22岁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就考了个第二名。本来应该是第一的,但是主考官误以为这文章是自己的学生写的,放在第一怕不妥,就放在第二了。怎么回事呢?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的主考官是欧阳修,科举考试出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欧阳修出这个题,意思是说,无论罚了也好,赏也好,都要忠厚之至。不能很轻率,不能不厚道。据叶嘉莹先生说,欧阳修出这个题,是因为他父亲当初审判案件的时候就曾说,这个人若要判死罪,我要再三替他考虑。如果能减轻,我尽量把他减轻、尽量不轻易把他处死(见欧阳修《龙冈阡表》)。苏东坡在考试的论文上说一个典故,“尧的时候是皋陶为士,做司法官。有一个人犯罪,皋陶说杀之者三,尧说赦之者三”。
  欧阳修一看,说这篇文章写得好,作者论据充分,知识渊博,引用的论据我这个主考官都没有读到过,好,第一名,状元。但是,欧阳修心想,这可能是自己的学生曾巩写的,还是避嫌一下,放第二吧。
  那个时候,文人是很讲礼节的。过后,苏东坡去谢主考官欧阳修。欧阳修是个大学者,也是个性情中人,就好奇地问,你在文章中引用的那个典故出自哪本书?苏东坡说,“想当然尔!”他说,那是想当然杜撰出来的,皋陶执法那么严,而尧为人那么仁厚,他们应该是这样的处理方式。

 

  怨恨是无能的表现
  欧阳修是怎么反映的,我们不知道。但是,从这里可以看出苏东坡的为人,用叶嘉莹先生的话来说,他这个人有他认真的一面,比较为人决不盲从;也有他放过去的一面。他的通达、达观如果说有一天缺点的话,就是有的时候,这个人遇事不认真。南怀瑾先生说他的名字应该叫“苏东皮”,就是说他有很顽皮的一面。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一个不可就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珈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苏东坡传》,海南出版社)林语堂说,苏东坡的心灵像天真的小孩,他一生对自己完全自然,完全忠实。他天生不善于政治的狡辩和算计;他即兴的诗文或者批评某一件不合意的作品都是心灵的自然流露,全凭本能,鲁莽冲动,正像他所谓的“春鸟秋虫声”,也可以比喻为“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他始终卷在政治旋涡中,却始终超脱于政治之上。没有心计,没有目标。他一路唱歌、作文、评论,只是想表达心中的感受,不计本身的一切后果。
  他有时候玩皮,有时候庄重,随场合而定,但却永远真挚、诚恳、不自欺欺人。他写作没有别的理由,只是爱写。……他挥动笔尖,有如挥动一个玩具。他对朋友和敌人都乱开玩笑,有一次在盛大的朝庭仪式中,他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嘲弄一位理学家,措词伤了对方,日后为此吃了不少苦果。但是,别人最不了解的就是他能对事情生气,却无法恨别人。他恨罪恶,对作恶的人倒不感兴趣,只是不喜欢而已。怨恨是无能的表现,他从来不知道无能是什么,所以他从来没有私怨。大体上说,我们得到一个印象,他一生喜欢嬉游歌唱,自得其乐;悲哀和不幸来临,他总是微笑接受。
  他仁慈慷慨,老是省不下一文钱,却自觉和帝王一样富有。他固执,多嘴,妙语如珠,口没遮拦,光明磊落;多才多艺,好奇,有深度,好儿戏,态度浪漫,作品典雅,为人父兄夫君颇有儒家风范,骨子里却是道教徒,讨厌一切虚伪和欺骗。他单纯真挚,向来不喜欢装腔作势作态。每当他套上一个官职的枷锁,他就自比为上鞍的野鹿。一任一任的皇帝私下都崇拜他,一任一任的太后都成为他的朋友,他却遭遇贬官、逮捕,生活在屈辱中。
  他有魅力,正如女人有风情一般。他是中国文人最喜爱的作家。
  苏东坡最佳的名言,也是他对自己的弟弟子由说的话:“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难怪他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像旋风般地活过一辈子。(《苏东坡传》,海南出版社)
  

   乌台诗案 死里逃生
  在湖州时,按照惯例,官员到任要给皇帝写个谢表。苏东坡先是照例谦虚一番,谢皇恩,感谢给他这一新职,然后这样写到:“臣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羊小民。”意思是说,微臣不会看风使舵,天生在这方面愚顿,不能和那些‘新进’一起为皇上效力,我年纪大了,不想生事了。贬我到偏远的小地方,或许我可以在那里牧羊小民。
  问题出在“新进”上。“新进”在新党人王安石的口中已经有了固定的意思,代表那些“突然升迁的无能后辈”。这是朝中官员都知道的。这话让那些“新进”们听了能舒服吗?什么意思?你摆老资格啊,你清高啊,你不原见风使舵,莫非我们这些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小人?
  苏东坡说话就不会看人脸色,总得罪人。那些人就在他的谢表选取句子,试图抓到把柄,搞文字狱那一套,说他诽谤政府。于是,把他抓了起来,关进了御史台狱。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为什么叫“乌台诗案”呢?因为,御史台狱里面有柏树,所以也叫柏台。柏树上经常有乌鸦栖住,所以叫“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按照林语堂先生的说法,是因为苏东坡在一首诗中谈到保甲制度带给人民的痛苦,描写人民挨打时的呼号,连妻子儿女也被抓入监狱。就是这些诗句给他惹上破坏政府威信的罪名。按照叶嘉莹先生的说法,有人先是以诽谤朝廷的罪名把他抓起来,然后再收集他的诗文,摘取其中的话,说他写的诗,有“根到九泉无曲处,此心唯有蛰龙知”,说柏树不但长在地面上的树干是笔直的,就连它的根,到九泉这么深的地方都是笔直的。但是,地下的根是曲是直,谁看见了?这一份隐藏的不被人认识的忠直心意,只有蛰伏在地下的龙才知道。整他的人说,天子是飞龙在天,你苏东坡竟然说地下有一条龙,你什么意思?这不是想判逆吗?!把他抓起来,革职,还要处死他。
  宋神宗还是很欣赏苏东坡的才学,报告一路打上去,宋神宗不批,因为皇帝根本不想杀他。宋神宗说,这个不能成为杀的理由。他咏的不过是柏树,写的是咏物诗,说有判逆之心太牵强了。再说了,历史上诸葛亮还自称卧龙先生呢,难道他是想取汉献帝而代之?那些整苏东坡的臣子听了不敢说话了。结果,经过“乌台诗案”,苏东坡被贬到黄州做团练副使。
  “魂飞汤火命如鸡”,苏东坡死里逃生。
  1080年1月1日,苏东坡带着21岁的长子苏迈离开京城,来到黄州。他的家人则全部交给弟弟子由代管。当时子由做的不过是个小小的监酒——无非是国营酒店的总经理而已。任职的地点就在九江以南好几百里的高安。子由自己要带着自己一家人(3个儿子,7个女儿和2个女婿),还要将哥哥东坡的太太、朝云及2个儿子送到哥哥身边。总算到扫了家人,一家团聚了。他甚至不知道钱花完之后怎么办,只能精打细算。但是,一家人要吃饭,光靠“节流”怎么行?必须“开源”,想办法种地吃饭。次年,也就是1081年,他终于得到一块地。《东坡八首》叙云:“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然而,这块地荒废已久,当年又赶上大旱,尽管开垦地费了很大劲,力气快用完了,但收获很小。只好作诗,以此忘记劳动之苦累。就是这块营地,他取了名字叫东坡,自号“东坡居士”。他说,“我虽穷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
  苏东坡开始在东坡耕田种地,累了就倚石而卧。几乎经历过死亡的他,感觉这就是他想要的归隐了。他在这里分得一些地,自己盖了房子。有山有水,他很满意,又快活起来。后来大名鼎鼎的宋朝画家米芾当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去拜访苏东坡的时候才22岁。
  死里逃生的苏东坡在黄州开始认真读佛书,惨悟生命的本质,寻求精神上的解脱之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从此他始终把每一处贬地当成“吾乡”。因为“心安”,所以,穷达得失不足挂齿,随处可安,随处可乐,他说“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苏辙说他“胸中淡泊,无所蒂芥”(《墓志铭》)。
  那首著名的《定风波》就是苏东坡在黄州写的。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东坡这个时候,心态多么从容、镇定、通达,就像古人赞扬的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说,我走在路上下雨了,雨穿过竹林敲打竹叶,不怕,衣服淋湿了,也不慌张地奔跑,而是吟着诗、唱着歌,慢悠悠地走路。我手里拿着竹仗、脚上穿着芒鞋,这比骑马还要轻快,我不怕外面变化多端的风雨。我随时准备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一辈子我都准备着这样过的,穿着蓑衣迎着风雨已经是我平生经惯。我从容而坦然。
  带着寒意的春风,把我从醉酒里吹醒了,有点冷,但迎面山头上已经有一轮西沉的斜阳在迎面照耀我。回首来时走过的路,虽然也经历过风雨的萧瑟,但对我而言,风雨并没有改变我什么。无所谓什么风雨也无所谓什么晴。有什么差别呢?苏东坡对“风雨”和“晴”这两者都不介意了。他后来被贬海南儋州时写过一首《独觉》诗,其中也有这样两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经历了宦海浮沉,人世飘零,这个时候,苏东坡已经不怕风雨了,不像有的人,一场风雨一来就怕了,被打败了。要知道,打败你的不是风雨,从来不是,而是你自己。苏东坡自己说过“进退得丧齐之久矣,皆不足道”,阴天也好,晴天也好,得也好,失也好,对我都是一样的。
  本来是放逐,是贬,但是,他觉得这不能看作是一种惩罚,因为他很享受这种生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黄州,人生地谷、非常贫穷的时候,他写了被成为最豪放的词《念奴娇》,短词“大江东去”,还有两篇月夜访“赤壁”的文章,以及“承天夜游”。林语堂感慨说,难怪敌人要嫉恨他,把他送入监狱。两篇月夜记游的文章是以“赋”体写成的。苏东坡完全靠音调和气氛写作。
  这两篇文章流传千古,因为短短几百个字就道出了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同时又说明人在此生可以享受大自然无限的盛宴,没有人写得比他更传神,虽然不押韵,只运用灵活的语言,他却创造出普遍的心境,无论读者读多少遍,还是具有催眠般的效果。从此读者就迷失在那片气氛里。
  

被贬惠州,为炼丹而尝试禁欲
  苏东坡就有这样的气度和胸襟。后来他又被贬到广东的惠州。当时苏东坡已经57岁了,陪伴他去惠州的是他的爱妾朝云。当时,朝云31岁。据说在苏东坡一生所遇到的女人中,朝云是了解他的女人,精神上和苏东坡比较接近,所以苏东坡将朝云比喻为“天女维摩”。他说,自己比白居易幸福,因为白居易的侍妾小蛮看到白居易年迈了,就离开了他。他夸奖这一点朝云比小蛮强多了。遗憾的的是,朝云的孩子夭折了。
  唐宋时期,总有不少人迷恋炼丹,以求长生不死。在人生不得意的时候,白居易就曾经迷恋于炼丹,他在庐山的山顶上造了一间房子——当时也没人界定是否属于违建,反正白居易就在那里放上丹炉,苦苦炼丹。突然时来运转,新的官位等他去上任。就在接到任命文件的前一天,丹炉和丹锅同时坏掉。林语堂说,可见长生和荣华不可兼得。人必须决定在世上过活跃的生活,还是逃避一切,追求永生。被贬惠州时的苏东坡相信他已经告别荣华,希望追求不朽能够成功。
  那个时候,苏东坡常常服丹汞,玩道术,朝云很佩服他。他说要禁欲,天天要练什么深呼吸、控制精液。朝云这个时候已经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支持他。炼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怀疑自己有没有这种“天赋”。他说自己的性格容易激动,不平和,不配成仙。不幸的是,过了几个月,朝云因为患上瘟疫,念着《金刚经》去世了。从此,一直到死,苏东坡都没有再娶。
  他在伤痛中,刚刚盖好房子,准备安居时,调令又来了,1097年,60岁的苏东坡突然被贬到海南岛。60岁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回他又要被贬到哪,还要流放多久,也许他到死都不能回忭京了。
  在渡海去海南的途中,苏东坡写了首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其中有这样两句:“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苦难算什么,我已经习惯了。苦难过去就像一场风雨过去一般。云散之后,那月华还是皎洁的,天的容、海的色,原本就是那么澄清的。我本来就是这么清清白白,夸我也好贬我也好,对我无所谓,我心如“云散月明”,也是“天容海色”不需要点缀,也不需要澄清。乐观旷达,宠辱不惊。
  苏东坡已经超越了自身的苦难,超越自身的私利,我就是这么“澄清”,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改不掉的,也不打算,贬我一百次,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我就是学住会巴结奉迎,忠心而正直。
  苏东坡最好的词:《八声甘州》
  寄参寥子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这首词写得超逸旷远。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评赞说:“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泉(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心中十万甲兵,是何气象何雄且杰!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又出以闲逸感喟之情,所谓骨重神寒,不食人间烟火气者。词境至此,观止矣!”金人元好问在《遗山文集》中说:“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
  按照叶嘉莹先生的观点,苏东坡写得最好的词并不是“大江东去”之类的豪放词,最好的词是《八声甘州》这类的充满幽怨的词。苏东坡的一生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可以说苦多乐少,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但其在词学方面的成就并没有被当时的人共同承认和接受。天才总是高出同代人。苏东坡词让词的诗化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叶嘉莹先生说,一直到南宋的李清照都认为他不是词的正宗。当时写词,从《花间》以来,一直以柔婉为正宗。苏东坡的开拓是了不起的,但当时的人没有跟上来。天才,常常比一般人走得快一点。秦少游是他的好朋友,比他还年轻一点,但秦少游的词不是诗人之词,实在是词人之词。
  现在回头说苏东坡的《八声甘州》。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记载:“其词(即本篇)石刻后,东坡自题云‘元六年三月六日’。余以东坡年谱考之,元祐四年知杭州,六年召为翰林祐学士承旨,则长短句盖此时作也。”
  词题中提到的“参寥子”,就是那位很有文采的和尚道潜,苏东坡的好朋友,和苏东坡交情很深,可以算得上生死至交。两个人不但相知,还互相关心。苏东坡每次在遭贬、政治失意时,参寥都给他写信或者见面,在语言上慰藉他,生活上支持他。苏东坡任徐州知州时,参寥就专程从余杭前去拜访。后来,苏东坡被贬黄州,他又到黄州去见东坡,两个人在一起好几年。苏东坡到杭州任职的时候,还专门为参寥选择了一处寺庙,两个人空闲时相约一起赏游、谈心。甚至,在苏东坡被贬谪岭南惠州时,参寥明知道接近苏东坡的官员都将被免职,他不是官员,打算远去惠州看望东坡。当时,那些恨苏东坡的政府官员甚至“摭其诗语,谓有刺讥讽”,勒令参寥还俗。
  这首词“翻译”成今天的语言,意思是,有情的风把万里之外的钱塘江潮汹涌澎湃地卷起来,然后瞬间,又无情地将潮送回去,“有情”若此,却又“无情”如斯。寒来暑往,花开花败,盛衰离合,就像这潮起潮落。该去的留不住,该来的依旧来。
  你去问问,钱塘江上、钱塘江南的浦口,有多少次看到多少次看到残阳落下的钱塘潮?多少次这样的潮起潮落、日升日落?
  人世沧桑啊。今古的那些变迁,不去思量了,低头抬头之间,那些事如今物是人非,已成过眼云烟,那些官场的起伏和波澜,又算得了什么呢。(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写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如此,“岂不痛哉”。)
  谁能像我老东坡这样,一把年纪了,头发都白了,还能不存机心,如此旷逸、淡泊宁静、丝毫没有任何的机智巧诈?《庄子•天地篇》里面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所谓“机心”,就是指机诈权变的心计。
  参寥,我的好友,我至今还记得当年和你一起畅游西湖的情景,那时的西湖西畔,春天,春山正好,空濛晴翠。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春山,烟霭霏微,那景色那么令人难忘。算来我碰到的诗人当中,像我与你这样聊得来、互相关心、堪称知己的人,太稀少了。
  参寥好友,今天我虽然被召还朝,但是,现在我给你约定,然而晚年一定学陶渊明、发誓归隐东山。有一天我要离开京城东还,我将从海道回到杭州,与好朋友参寥相会叙谈。
  东坡用了东晋人谢安的典故。“谢公”,指谢安。“西州”,古建业(今江苏南京)城门名。据《晋书•谢安传》记载,谢安起初在他的老家会稽东山当隐士,后来朝廷来人送信,让他出山当宰相。“狡兔死,走狗烹”,他太能干,得罪了人,被贬外地做官。他说,我要从海路回去,回到老家会稽东山继续当我的隐士,可是,不久,病危还京,是被人抬着从西州经过的。谢安有一位外甥,名羊昙,谢安很喜欢这个外甥。谢安死后,羊昙无比哀痛,从此连走路都要绕开西州门——因为那是令他伤心的地方。苏东山用这个典故的意思是说,希望我不要死在京城,将来参寥路过西州路的时候,不要回首,不要为我流下泪来。我将来要像谢安一样当隐士,不会让参寥像羊昙那样痛哭于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