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回忆里等你(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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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回忆里等你(第1--10章)   2010-03-19
我在回忆里等你
作者:辛夷坞(完结)
目  录
第一章 疑是故人来... 2
第二章 人人都爱司徒玦... 5
第三章  或怀念到终老,或厌恶到哭泣... 10
第四章  想见怎如不见... 14
第五章  世间好物不坚牢... 20
第六章  比可怜更可怜... 25
第七章  终于也有今天... 28
第八章  青春因我遇上你开始... 32
第九章  夜风微凉... 38
第十章  谁胜谁负... 42
第十一章  两小多猜... 47
第十二章  未必喜欢,终将习惯... 52
第十三章  如影随形... 57
第十四章  承诺有多重... 63
第十五章  远去的盛夏果实... 68
第十六章  不能说的答案... 73
第十七章  非我族类... 78
第十八章  游戏的终点... 84
第十九章  只为记忆存在的星空... 89
第二十章  年少轻狂,旧日时光... 95
第二十一章  平地起波澜... 100
第二十二章  皇帝的新衣... 104
第二十三章  谁是这个家的主人... 109
第二十四章  姚起云,不如我们打个赌... 113
第二十五章  钢丝绳上的快乐... 118
第二十六章  时间的背后... 124
第二十七章  从来就没有公平... 128
第二十八章  疯狂的石头... 133
第二十九章  倒下的神龛... 138
第三十章  虫子与苹果... 144
第三十一章  究竟谁比较傻... 148
第三十二章  愤怒的灰烬... 153
第三十三章 怪我太天真... 159
第三十四章  我只要一个道歉... 164
第三十六章  最高明的猎人... 170
第三十七章  因为在乎,所以残忍... 172
第三十八章  时间背后的等待... 177
第三十九章  玉碎瓦存... 182
第四十章  我赌你不幸福... 187
第四十一章  世上有没有真正的圆满... 190
第四十二章  与回忆相逢... 196
司徒玦坐在前排靠过道的位置,但她是最后一个下飞机的人,她看着同一趟航班的乘客从自己身边穿流而过,起初还有人对她的“礼让三先”表达谢意,最后人们只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仿佛被牢牢钉在了座位上的女人。
直到某位带着标准笑容的空姐步至她的身边,询问:“这位小姐,本次航程已经结束,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司徒玦这才不得不站了起来,向着对方嫣然一笑:“不,谢谢,我这就离开。”
她在洗手间里补了很长时间的妆,然后顺利成章地成了该航班最后一个取出托运行李的人,饶是如此,朝出口走去的时候,她仍然命令自己做足了五次深呼吸。
这次她从洛杉矶回国,经停上海转机回G市,乘的是夜机,可是出口处已然簇拥着不少接机的人,她拖着行李箱匆匆而过,没有看到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当然,也没有人在某个角落叫出她的名字,对于一个整整七年未曾踏上故土的人来说,面对此情此景,两分失落,八分竟是长舒了一口气。
夜色中的机场大门已经完全不复记忆中的模样,眼前每一个陌生的场景无不提醒着她那七年光阴的真实存在,时间总是能够改变一些东西的,这不就是她这次得以说服自己回来的最大理由吗?
等待出租车的长龙在一点点地缩短,总算是轮到了自己,司徒玦刚打算把行李扔进尾箱,冷不防有一双手从自己斜后方深了出来,不由分说地重重合上了出租车的尾箱盖。
司徒玦一惊,转身的时候一脸的戒备,但是在她用了几秒种来看清并确认来人后,顿时卸下了重重心防,换上了再灿烂不过的笑脸。她当即就松开了手上所有的东西,迎面给了来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回应她的是一双稳定而有力度的手。
其实她并不是太喜欢煽情的场合,但是眼泪是那么自然地流淌下来,直到那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松开了手,她才在泪眼朦胧中回到了人间,热浪喷薄的南国之夜,人来人往的机场……还有气愤的出租车司机和身后一脸莫名的等车的人。
她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与来人交换了一个同样无辜的眼神,赶紧对司机和下一个乘客说抱歉。那人顺手接过她的行李,揽着她的肩往另一个方向走,“我的车停在下边。”
司徒玦问:“不是说今晚有台手术不能来?”
“病人身体有状况,手术推迟了几天。再怎么说也要来接你啊,多亏没有提前告诉你手术改期的事,都说要有惊喜,没有惊,哪来的喜?否则岂不是要错过刚才那个精彩的熊抱,我真该请人拍下刚才的一幕,好留到以后笑话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上演‘蓝色生死恋’。”
司徒玦闻言笑道:“行啊,吴江,有家室的男人就是不一样,韩剧都看上了。”
“人哪能一成不变啊?”吴江半认真地感叹,“你不也变了?说真的,刚才打招呼之前,光凭一个背影和侧脸,我还真拿不准一定是你。”
“你是在暗示我变老了?”司徒玦佯怒地驻足,抚着自己的脸,同时也在好友的眼镜镜片上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齐齐往后梳起的头发下露出的额头光洁依旧,身材仍是窈窕,就连鼻子一侧的几颗淡淡的小雀斑也还是老样子,没有多也没有少。看似什么都没变,可是她明白吴江的意思。
大家都变了,时间是太过神奇的东西,它不止改变了司徒玦,就连吴江这样一个曾经飞扬跳脱,片刻也安静不下来的男孩,竟然也被打磨成全心思扑在手术台上,其余什么都可有可无的淡漠的男人,也只有在老朋友面前,才能依稀看出几分当年的样子。
沉静在故人重逢的喜悦里的两人莫名的就安静了下来。
“司徒,谢谢你这次能赶回来,我很高兴。”吴江正色道,他决定在许多不甚美好的回忆席卷而来之前将大家的注意力转回值得高兴的事上。
司徒玦很是配合,“你结婚,我怎么好缺席,那未免太不够意思。”
她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仿佛从某个相邻的城市欣然赴会,而不是一个离开七年之久,中途无论诸多变故都视故乡如洪水猛兽的人。
“不要太感动啊,你哭的话我会发疯的。明知道我这次回来主要是公务在身。”司徒玦又恢复了轻快而戏谑的语调,两人继续并肩往前走去。
吴江耸了耸肩,“就是算准了这次研讨会的时间,才把婚礼定在这个时候,双重理由之下,你不回来也说不过去了。”
“千万别这么说,我可受不起。”
“婚礼而已,总是要办的,挑在什么时候不是一样?”
司徒玦斜了吴江一眼,“人生大事,怎么能说得这样轻率,照你这个逻辑再说下去,岂不是成了‘配偶而已,总是要找的,挑谁不是一样?’”
吴江居然笑着点头,“就是这个道理,不枉费我们的交情,所以说‘知我者莫若司徒也’。”
“胡说!”司徒玦听不下去了,“谁拿枪逼着你结婚了,吴江,我跟你说啊,你坚持你那套理论我管不着,但是对于大多数女孩子来说,婚姻是一辈子最重要的选择,要不你就孤家寡人,结婚了就好好过,要不平白地耽误了别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吴江大笑,“七年换了九个男朋友的人来教我婚姻之道?”
司徒玦困惑地说:“有那么多吗……早知道不告诉你……你别偷换概念,恋爱和结婚是两回事。你们未来吴太太的照片我看了,还是那个姓阮的女孩子吧,挺好的,又年轻又漂亮,眉眼气质很舒服,连我都挺喜欢的,好好对她吧。”
“你看,我们的眼光又不谋而合了。放心吧,我当然会好好对她,只不过你怎么知道,在未来的吴太太眼里,我不是为了结婚而出现的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什么锅配什么盖,这样不是正好?”
在司徒玦驳斥他之前,两人已经走到了车边。吴江赶紧说:“屏住呼吸啊,又有新的惊喜送给你。”
“信你才见鬼了。你换车了,上次告诉我的不是这辆……”
话音还没落,车门从驾驶座打开,又一个人笑吟吟地出现在她面前。
“看看是谁?”
“林静!”司徒玦一声惊呼,熊抱再次上演。如果说吴江的出现还有些许在意料之中的话,那林静的到来的的确确给了她惊喜。司徒玦跟吴江可以说“同穿一条裤子长大”,那情谊自不必说,林静却是她在国外几年最好的朋友之一,两人同在一个大学,她住处的备用钥匙每每就是林静代为保管,直到他先一步归国。这接而连三的好友重遇怎能不让她欣喜。
“你看,我说吧,司徒的招牌动作,刚才我们还抱头痛哭了一场。”吴江对林静笑道。
司徒玦松开林静,说道:“还是你把持得住,刚才吴江哭得我衣服湿了一片,真没办法。”
林静也是一脸笑意:“三年不见,这个拥抱就这么草草结束?我还以为会有更多表示。”
“我控制住了,我一激动起来就咬人。”
三人说说笑笑地坐回车里。林静执方向盘。司徒玦坐在后座,还没从强烈的情绪反差中脱离出来,兴致高昂地,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你们怎么一块来的?约好了?林静你还在检察院吗?本来不是说要留在上海的吗?你来机场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喋喋不休地像个孩子,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一刻喜悦维持得更久一些,自己也就可以在这样的兴高采烈中赖得更久。
一连串地问了好几个问题,她才发觉前座的两位男士都没顾上回答,林静的眼睛仿佛看向左侧某个地方,吴江也是。
司徒玦好奇地顺着他们的视线张望,那个角度的位置除了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之外再没有别的,就在她看过去的时候,一个机场的工作人员走向那辆车,敲了敲车窗,似乎是在提醒该处不允许停车。
林静也注意到司徒玦的话停了下来,他微微回过头笑道:“我说嘛,那里应该是不让停车的……司徒,你的问题说得太快了,急什么,大把时间慢慢聊。对了,你今天的香水相当不错。”
司徒玦懒懒地倚在座位上,永远不疾不徐,不错过每一个细节,这就是林静。“你喜欢?那我送给你女朋友,不过一瓶也许不够哦。”她心无旁骛地开着玩笑,假装在车子离开之前没有看到那辆吸引了前排座位两个男人目光的雷克萨斯开启又合上的车门。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哈哈,特定的味道在特定的人身上才吸引人。”
“算了吧,你明明是怕一瓶不够,导致分配不均。林静,人家吴医生都要结婚了,你呢?”
“说不定也快了。”林静半真半假地说。
“真的,上个月在MSN上还听你说没找到可以‘共度一生的人’,一眨眼就‘快了’?”司徒玦一脸狐疑,毫不掩饰自己的八卦。
林静说:“所以你要祝我好运。”
车子开上了机场高速,林静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司徒,你这次回来住哪?”
吴江侧身看着后面的她,“不如你住我家?”
“神经。”司徒笑骂道:“我再丧尽天良也不会住进一个几天后马上要结婚的男人家里,你们放心,我谁都不打扰。我……我一早就定了酒店。”
吴江和林静都没有再出声。司徒玦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座城市,她生于斯长于斯,且不说父母健在,还有无数的亲朋好友同学旧识分布在这城市的每个角落,可她只能住在酒店。一个重回故乡的异乡人,任谁都会觉得有几分奇怪吧。
“哦,林静,琳西让我带她问候你。你早一些定下来,我想她也是高兴的,心里毕竟彻底了却一桩事。”
琳西是林静在美国时相处最为长久的一个女朋友,第三代的华人移民,跟司徒玦也很是要好,司徒玦一度以为自己这两个朋友一定会修成正果,没料到三年前林静回国,和琳西之间也结束了。琳西是个要强的女孩,司徒玦劝过她挽留林静,或者跟林静好好谈一谈,但是她没有,林静走后,她再也没有联系过他,可司徒玦却见过她醉后的眼泪和软弱,最终琳西嫁给了一个旅美的加拿大华人。琳西曾对司徒玦说,她没有挽留林静,也没有敢于跟他一块回国,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事实,林静是一个好情人,但是他没有爱过她。
司徒玦太能理解琳西那种绝望,有些女人,她可以要得很少,不在乎他一无所有,也不在乎为了跟他在一起要克服多少的困难;但是她同时也要得很多,她要那个男人全部的真心,如果没有,宁可放弃。所以司徒玦一段时间里对林静很是不能理解,只不过后来想通了,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又能明白多少呢。林静即使辜负了琳西,可这也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对于司徒玦来说,他还是一个好朋友。
“琳西,她现在过得好么?”林静的语调吻合,一如问候一个老友。
司徒玦叹了口气,“挺好的,儿子刚三个月,非常可爱,丈夫也很爱她。”
林静说:“真好,她是个好女人,值得这样的幸福。”
“林静,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的那个‘终结者’?我很好奇。”司徒玦说。
“好啊。”林静大方应允,“不出意外的话,吴医生婚礼上你就会见到她。”
“到时你可要给我介绍。”
“那要看她买不买我的账啊,她啊,我可说不准。”
林静说起那个“她”的时候既无奈又纵容,那种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情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司徒玦有些为琳西这么多年来的心事而感到唏嘘,不禁笑言道:“我更迫不及待要见到她了。提醒你啊,我回去后一定会很三八地添油加醋对琳西描述的。”
林静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吴江说:“女人的嗜好真是奇怪。”
“你们都应该好好请我吃饭,堵住我的嘴,因为你们实在太多把柄在我手上,千万不要在我面前随便说女人的坏话,别忘了,女人是最小气的,稍不顺心,就会仍不住挑拨离间。”司徒玦扬眉说道。
“别人难说,你肯定不会。你是我见过的最豁达的女人。”
司徒玦笑了,“林静,算你识相,从现在就开始给我带高帽。”
“绝对发自肺腑。”
“那你就错了,我是个气量很窄的人,我记恨的事情,一辈子都忘不了。”
车子终于开进了市区,时间已经不早了,繁华路段还是相当热闹,路灯在眼前无尽的延绵,像一条走不完的路。抽身离开的时候不过是牙一咬心一横的事,回来却需要太多的毅力。可是总得有这一天啊,只是不知道七年的时间,到底够不够久。这次回来定是坎坷之旅,少不了重拾一些她最不愿意想起的东西,但是,没有比这样更好的开端了,她很满足。

这一路回来跨越大半个地球,称得上旅途劳顿,但是司徒玦全无睡意。吴江说她是时差还没来得及倒过来,算了算,估计有二十多个小时没好好睡上一觉了,但是他们也许怕把她一个人留在酒店里,如果睡不着,反倒寂寞,便提议说不如带她去重温重温久违了的国内夜生活,大家找个地方小酌几杯,反正好友重逢,还有说不完的话,散后各自倦鸟归巢,正好入眠。
司徒玦欣然应允。她没有告诉他们,她岂止是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回国前的那个晚上,她是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空从墨黑一片逐渐发白,一分钟也没合眼,说不出具体为了什么,就是觉得一颗心仓皇无比,没个安放处。在飞机上的时候她疲倦得不行,但是一踏上地面,吴江和林静的接踵出现有如给她注射了一剂强心针,到了现在临界点已过,反倒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到了吴江一早定好的地方,服务生推开厢房的门,站在最前面的司徒玦当场被吓了一跳,偌大一个包厢,里面人头簇动,她毫不怀疑自己是被误领到别人的地盘,正待退出去,身后的吴江已经步入厢内,回头看了一眼犹在云里雾里的她,笑着问道:“怎么了,咱们司徒也被这架势吓到了?”
说话间,原本坐着歪着唱着喝着的人们都笑着迎了上来。司徒玦揉了揉眼睛,那一张张面孔,或许胖了一圈,或许平添了鱼尾纹,或许秃了前额,或许全然变了衣着气质,可是细细看下来,哪一张不是她曾经熟识的,那些仿佛遗忘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名忽然全冒了出来,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吴江说得对,她被吓得不轻,很难说那种感觉是意外还是别的什么,司徒玦毫无防备之下,竟然对这突如其来的热闹盈门而心生几分恐惧,她扮不来乳燕归巢般的欢快,只能僵着身子站在人群当中,一脸的茫然或是漠然。
好在尾随司徒玦进来的林静更为心细,又善察颜观色,他是在吴江的邀请下陪伴司徒而来的,里面多半是吴江和司徒的旧友,他并不熟识,但他至少了解司徒玦,这一回,只怕“惊”是有了,“喜”却未必。他站在司徒玦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司徒绷紧了的背,司徒好似这才回过神来,绽开了笑脸,一个个地叫出了那些人的名字,很快就投入到他们中去,拥抱、寒暄,一时间热闹得不亦乐乎。等到一一招呼完毕,吴江也不忘把林静介绍给大家。以林静的身份和他的交际手腕,自如地融入到一个圈子里面自非难事,这就是一个为了久别的好友回归而举办的欢聚,激动、融洽、嘈杂、热切,正是它本来应该呈现的样子。
司徒玦好不容易得以闲下来喝水的间隙,她身边的吴江低声问了句:“怎么了司徒,刚才……也怪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呼,他们也是听说你回来了,真心想来跟你聚聚,我真没料到来了那么多人……我以为你会高兴。”
司徒玦当然知道吴江本是好意,他怎么会知道时隔那么多年,在这群人中呼风唤雨的司徒会变得胆怯。面对好友的歉意,司徒玦笑了笑,“怎么不高兴?我那是倒时差失眠的后遗症,一见那么多人都懵了。”
林静也从一场“一见如故”的攀谈中脱身出来,坐到他们身边。
“司徒,他们都是你过去的朋友?现在时间不早了,那么多人还等着给你洗尘,看来在哪里你的人缘都是那么好啊。”林静说道。
吴江笑着说:“要不怎么说‘人人都爱司徒玦’呢?”
“尽胡说八道。”司徒玦闻言白了吴江一眼。
林静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吴医生说得有道理。”
谁不喜欢司徒玦呢?就连林静这样看似交游广阔平易近人,实则心气极高,鲜少与人深交的人也把她引为至交好友。她知道她漂亮,却从不以此为筹码;她聪明,却从不咄咄逼人;她骄傲,但那也只限于严苛的自我要求;何况,她还努力、有趣、善良、可靠……她是那种可以让你大胆倾诉秘密从不担忧泄露的朋友;她是春风得意时可以跟你畅饮,苦闷失意时陪你买醉到夜深再把你安全送回家的伙伴;她是一个感性的时候浪漫得一塌糊涂,理智的时候无比清醒的可爱女人。在好朋友的眼里,司徒是造物垂怜浑然天成的良玉,偏偏她的名字里有个“玦”字。玦,半环也。那是有缺口的玉佩。莫非为她取名的长辈也知道月满则缺,慧极必伤的道理?所以在林静看来最应该得到幸福的司徒,在最快乐的时候眼里也有仓皇和挥之不去的不确定。
“你们一唱一和的捧杀我又是何必?”司徒玦明显不吃他们这套,不以为然道。
林静暗指着周围那些人,“哪里的话,看得出他们也都是真心来跟你聚一聚的,这样不容易。”
司徒玦笑而不语。在座的虽然未必跟吴江一般与她是打小的“刎颈之交”,也不一定都是跟林静这样推心置腹的知己,但的确一个个都曾经是她的朋友。只不过她离开的时候身败名裂,太过狼狈,实没料到七年之后还能有这样的场面。
人人都爱司徒玦。是啊,他们都曾经喜爱她。阿美当年约会时每一条漂亮的裙子都是从司徒的衣橱里收刮。三皮失恋的时候司徒连连陪足他一周,听他大吐苦水。敏敏每次考试都坐她身后一路绿灯。还有小根,现在一付出息的模样了,当年在学校穷得有了上顿没下顿,是司徒一声不吭地把饭卡递给他,为了交最后一学年的学费借了司徒一千块,到现在她都从没提过一个“还”字。
司徒从没有想过要收获感激,她那么做,只是因为他们是朋友。可是当年那件事发,她声名狼藉、百口莫辩的时候,他们都在哪里?司徒可以理解他们的沉默和回避,但是她忘不了那些鄙夷、不屑、落井下石的眼神里亦有他们的一份,一声声,就好像在说:司徒玦,你也有今天?
她毫不光彩地落荒而逃,七年了,也许时间让他们忘却了许多东西,只记得她的归来,记得她曾经是善待自己的一个人,所以今天他们来了。那司徒玦短暂的不适之后,也只有试着忘了那些阴暗那些背弃,与他们把酒言笑,往事过眼云烟。
也许正是这样,林静才说她豁达。可她知道她不是豁达,她也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好,她也骄纵,她也任性,她也苛求,可是这些,她只对最最亲近的人展现,她原谅这些朋友,更理解他们,只不过因为她心中的傲气,他们不是她在乎的人,她管不了“别人”,所以她无所谓,才能一笑而过。
喝了一个段落之后,美美、三皮几个开始唱歌,其余的人多半也是好一阵不见,聊得不亦乐乎。司徒玦则兴致勃勃地拉着吴江、林静“砌长城”,美其名曰“重拾国粹”。
吴江一边无奈陪打,一边打趣司徒玦:“你几时那么眷恋中国文化。”
林静笑着接话:“她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还知道艳照门,其心可嘉。”
正说着司徒玦喜滋滋地从上家小根那捡到一张好牌,开了一杠。
同为陪打的小根也说:“司徒你酒量也长进了,喝了那么多酒,牌还打得那样精刮,美利坚……”
“什么?”埋头理牌的司徒惊讶于小根说到一半没了下文的话,笑盈盈地抬起头,正想问对方为什么一付见了鬼的神奇,却发现这时的包厢里已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聊天的人噤声了,喝酒的人放下了杯子,唱K的歌声消失了,只剩下空悠悠的伴奏声还在不明状况地回旋。热闹喧腾的场面不知不觉在某个瞬间冷却,寂静如海上的幽灵船。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服务生推开厢门后,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他走进来的时候不紧不慢,转身脱去身上的外套,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微笑。
“大家都到了,我是不是来晚了?”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他不是个不速之客,而是在座的小群体中再普通不过的某一个,因为加班迟到了朋友的聚会,仅此而已,现场凝滞的气氛和大家面面相觑的尴尬跟他毫无关系。
其实说“面面相觑”也不恰当,因为大家视线的焦点除了来人,就是麻将桌旁的司徒玦,他们看看他,又看看她,仿佛都替当事人感到不知所措。
司徒玦的位置斜对着门口,她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看上一眼,在一片沉默之中,她忽然推倒了自己面前的牌。
“自摸,胡了!”
她继而笑着提醒几个牌搭子,“通通都要给钱,你们装什么,想耍赖么?”
林静笑着着掏出了筹码,吴江也跟上。
“司徒,你今晚的运气太好了。”
那边的人也反应得很快,纷纷招呼着来人。就连小根也扭过头打了声招呼。
“起云,你来了。”
被称作“起云”的男人跟小美几个聊了几句,期间三皮冒出一句“来晚了应该罚三杯。”
起云笑笑,权当没听见,也没有人嬉闹着在这件事上纠缠他。大家虽然都是认识的,但正因为认识,谁都知道从不参与他们活动的他此次出现,必然有别的原因,那个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好整以暇地走到那端战况正酣的牌局边上,站在小根的身后,满是兴趣地观战。司徒玦恍若未觉地摸牌出牌,吴江正对着他,两人视线对上,他笑了笑,吴江表情漠然,他也不以为忤。倒是林静明显跟他打过交道,招呼是少不了的。
“林检今天那么有兴致?”
“是啊,陪朋友玩两把。姚总也一样有空?”
“我也是跟朋友好久不见了,所以出来聚聚。”
姚起云一手环抱,一手握拳置于唇边,说完那句话,他就微微俯身去看小根的牌,仿佛他今天是特意来看小根的。
“状况如何?”他问道。
小根明显是个本分人,干笑了两声,老老实实地说,“刚开始打,司徒刚自摸了一把,她手气好。”
姚起云笑道:“那也不一定,打牌的人有句行话‘千刀万剐,不胡头一把’,刚才输钱是你的运气。”
吴江闻言若有若无地冷笑了一声。
姚起云一脸的歉意,“不好意思,我并没有恶意。”
司徒玦扔出了一张牌,眉毛都没抬一下。
林静打趣她:“司徒你也太狠了,一整晚都没放出一张好牌。”
小根连连点头称是。
一直看着小根牌面的姚起云这时却轻轻地提醒了一声,“我觉得这张牌你可以碰的,这局你门前清希望不大。”
“哦,对。”小根依言碰了司徒的一张六万,那个多余的五万眼看就要打出去。
又是姚起云无声制止了他,他按住小根出牌的手,略指了指另外一张。小根显然深信对方比自己高明,对姚起云的指点惟命是从,姚起云接下来没有再说话,这一盘最后落得流局,谁都没有胡牌。洗牌之前大家各自推倒自己的牌,小根这才看到,司徒做的清一色,苦苦等的居然就是他那张险些打出去五万。包括她扔出那张六万,只怕也是猜中他手上捏着她想要的牌罢了。
“起云,还是你厉害。”小根捏了把汗。
姚起云摇头,“哪里。”
他没有说真正的原因,但是在场的不止一个人心中有数,他只是比小根更了解对手。
司徒玦一边洗牌一边慢悠悠地说道:“五个人打四个人的牌,没多大意思。”
小根却会错了意,他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起云,我去上个洗手间,不如你替我打?”
姚起云也不推辞,竟也大大方方落座。牌桌上的气氛顿时有了变化,轻松的场合不复存在,就连一直打着圆场的林静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姚起云的牌打得滴水不漏,几圈下来,大家都看出来了,他不轻易胡牌,只除了自摸和司徒玦打出来的。而且他仿佛长了一双透视眼,可以清楚地知道司徒玦等的是那一张,她在他下家,半点好处都没吃到。
司徒玦连连输了好几把,嘴上什么也没说,吴江却已经看出她微微咬紧了的牙。
吴江忽然一脸笑容地说道:“司徒你不行啊,我看不是因为胡了第一把,而是你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是么?”司徒玦不置可否地笑。
林静理着自己的牌,漫不经心地问:“情场得意?我说司徒,你还跟那个德法混血在一块?”他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当初就是你们太甜蜜,把我这个看不下去的邻居活生生逼走了。”
“哪里的话,明明是你搬去跟琳西住一块,还赖我。”
吴江继续揭司徒的底,“德法混血是long long ago的事情,回来前我给她打电话,她那边大半夜的,背景声里的男的明显是澳洲口音,你侬我侬的,难怪她都舍不得回来。”
“澳洲口音?是不是当初追你那个‘Eric’?”林静好奇地说。
司徒玦失笑,“算了吧,不是他。”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八卦着,只有姚起云一直都没有出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笑容已不再,脸上是一种克制而漠然的神情。
这才是打回原形的姚起云。
司徒玦垂下眼帘,再抬起头时候脸上淡淡的,心里却暖暖地想微笑,这暖意暂时击败了她的惶然和酸涩。吴江和林静都在维护她,她知道。她不禁感叹,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她还有朋友。知根知底的好朋友,聪明又善解人意,总是毫不犹豫站在自己的这边,关键的时候永远知道在什么地方恰到好处地拉自己一把。
不知不觉夜渐已深,大家都是有工作的,明天都要早起上班,陆陆续续有人先行离开,麻将桌上的战局也告一段落,最后谁也没有赢太多。
“司徒,我送你回去,你看你,眼圈乌青的,该好好睡上一觉。”
吴江替司徒玦拿起她随身的手提袋。
姚起云也施施然起身告辞,“既然这样,我也先走一步了。林检,见到你很高兴,下次再会。”
他跟林静握手告别,离开的时候也朝吴江几个笑了笑,径自离开,就像他来时一样。
直到姚起云消失在视线中,大家心里才各自松了口气。这时剩下的人已不多。吴江先一步在司徒玦面前表明立场,“别看我,绝对不是我让他来的。”
三皮他们也纷纷澄清,谁也不傻,明知道司徒在这,谁会唯恐天下不乱地叫上姚起云?
司徒玦什么也没说,刚才的尴尬是那么明显,以至于她都不想当着这些人的面欲盖弥彰地说“没事”。
最后小根讷讷地举起一只手,“是我。”
在大家无语的眼神里,他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也没邀他,他忽然给我打电话,问我今晚在哪?我……我猜就是这样吧。”
“你没脑子啊,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三皮骂道。
小根委屈,“电话里他也没说什么啊,更没说要过来。”
“行了。”司徒笑着打断,“困死了,你们吵得我都快睡着了,他来就来吧,丁点大的地方,难免打照面,也不是什么仇人,散了吧,改天再一块出来喝酒。”
这个话题这才到此终止,大家各自道别。司徒玦和吴江照旧上了林静的车,他分别送他们回住处。
到了车上,司徒玦一直沉默。正如她先前说所,也许她早已知道这次回来难免要跟他打照面,只是没有想到那么快。今晚他来去都那么突兀,没有人邀请他,也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司徒玦只知道他的出现让她觉得很累,而他离开时的眼神分明也流露出同样的神情。大家都在找累,究竟图什么?
“你也别怪小根,他现在在姚起云手下干活,食君之禄,自然有身不由己的地方。”吴江对司徒说。
司徒玦不禁有几分讶然,“他在姚起云手下?”
说到这里,吴江用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看我也糊涂了,说的是什么话。小根和姚起云现在都在久安堂,应该说那是你们家的公司。”
久安堂药业是南方知名的制药集团,创始人正是司徒玦的父亲司徒久安。当初在父亲的要求下,司徒玦在国内大学念的也是药剂学,后来跑到国外读生化,再后来为了谋生和立足咬牙考下了Pharm.D,拿到学位后就一直在洛杉矶一家历史久远的制药机构从事研发,这次回国除了吴江的婚礼,一次规模较大的制药行业研讨会选址在G市,也是作为公司主推药品研发负责人之一的她推脱不了,必须回来的重要原因。
司徒久安是国内医药行业说得上话的人,司徒玦的妈妈也是药剂师出身,司徒玦生长于这样的家庭,又在这一行从业,可是别说吴江,就连她自己打心眼里也没有把久安堂看成是“她”的。她虽然姓司徒,又是家里的独女,但是在她看来,久安堂是她父母的,甚至也可以说是姚起云的,但是唯独跟司徒玦没有什么关联。她只是一个漂在外面没了根的不孝女。
原来姚起云现在回了久安堂,看样子还混得不错。姚起云跟吴江一样是学医的,不过这也是意料中的事,司徒玦的父亲那么信任他仰仗他,久安堂迟早会是他的。也好,各归其位,各得其所。不过就算她的父母最终也成了他的,他们也永远成不了一家人。
送司徒回酒店的路上,林静的手机响了好几回,他专心致志地开车,前几次都是看了一眼便任它振动,丝毫没有接听的意思。反倒是司徒玦听不下去了,便说道:“接吧,大半夜的,没要紧事别人也不会老打。怕泄密?我和吴江也不是不会装聋作哑的人。”
林静笑着说:“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和事。”
“那要不我代你接?”司徒玦耍坏问道。
林静失笑,“饶了我吧。”
司徒玦在后面拍着驾驶座的椅背,“你啊你啊,说是找到真命天子,先前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好呢。”
说话间,电话依旧不屈不挠地打进来,看来对方也是个执着的人,林静索性直接掐断。这时司徒玦定的酒店已经在望。
林静说:“这酒店我都没来过,看来酒香不怕巷子深,离市区还真是不近。”
这是一间刚开业不到半年的四星级宾馆,看起来各项设施都还算不错,只不过所在的位置在G市的一个新开发区,地点相当偏僻。起初吴江一直不解,司徒几年没有回来,这城市变化虽大,但大概的地里方位她应该还是有概念的,不知道怎么地就挑了这样一个地方。
也就是林静这么无心的一句话,忽然就让吴江心中的疑惑有了些眉目。司徒父母家住在G市最为繁华的东城,而她订的酒店在西城,而且可以说是距离她父母家直线距离最远的酒店里相对来对比较好的一个地方。如此煞费心思,如何会是巧合,就连她的行李也简单得出奇,哪里像是千里迢迢回国的人,故乡反倒像一个驿站,据她说,这次也就停留一周,吴江的婚礼过后,参加完那个医药研讨会,她马上就要赶“回去”。
一下车,司徒玦就催着他们赶紧离开,尤其是林静,那来电轰炸得她都替那手机觉得难受。他偏不急,非要代她去办了入住手续,两人把她送到了电梯口,这才离开。
林静不说,司徒玦也知道那电话的另一端是个等待着的女人,他从来就是个太懂得善待自己的男人,即使他的心虚位以待的时候,他也不会让自己的生活孤单。那个女人在林静的生活中曾经扮演过什么角色,司徒玦不得而知,但林静不肯在朋友面前提起她,甚至在旁人听着都要焦虑的电话攻势里仍能不紧不慢地去做他想做的事,显而易见的,他也不甚在乎。
其实在美国的时候,司徒玦先于琳西认识林静,他在当地华人留学生的圈子里很是受欢迎,当然,尤其在女性圈子里。那时司徒玦与他一见如故,恰好彼此又都是单身,林静也适时表达过自己对司徒的好感和欣赏,只要她愿意,大有可能共谱一段浪漫恋曲,只不过后来不了了之,反倒成了莫逆,就连琳西也是经由司徒玦的介绍才与林静相遇并成为恋人。
大家都说错过了林静很是可惜,司徒玦却很庆幸自己从来没有爱上过他,不但因为这样,她才得到了一个好朋友,更因为林静这样的男人,如果真跟他有了一段,不爱是浪费,爱了会伤心。他那“找个旅伴走上一段”的理论司徒不止一次听说,话倒没错,也许被他爱上也是幸福的,但女人一头扎进去的时候怎么会想到自己不是陪他走到终点的那个人?一不小心沦为“路人”,岂不是平添伤感。他抽身时候的理性着实人寒心,琳西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林静是个好的朋友,大概也是个好的情人,可并不是一个让人敢于掏出心去爱的对象。而在司徒玦的信条里,不爱也就罢了,一旦爱了,她要的东西就太过纯粹。
进到房间,司徒玦刚放下行李,就听到敲门声响起。“请勿打扰”的信号灯已亮,不太可能是服务员,她想起之前聚会上走得太过轻易的那个人,那一点儿也不像他的风格。她不由得心里一紧,迟疑着朝猫眼往外看,原来是吴江。
她嘀咕着开门。“你今天第二次吓唬我了啊。怎么了,对我那么难分难舍?”
吴江笑着递给她一样东西,司徒打开来看,原来是几颗药片。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上车的时候才想起你让我给你带的药,睡不着吃一片就好。”
“我差点给忘了。”司徒又细看了那药片几眼,抗议道:“唉,我让你给我带的不是这个吧,这个对我没多大用处,而且才两片,你未免太小气了吧。”
吴江皱眉,“要不是倒时差我连这个都不会给你带。你少吞点那些药,对身体没好处。”
司徒玦好笑地说:“行了,这个我未必比你外行。”
“就因为你是做一行的,对药理和毒副作用太清楚,明知故犯才可恶。”
“别把我说成瘾君子,我的剂量我心里有数,绝对是合理范畴。谢了,你回去吧,很晚了。”她赶着吴江。
吴江摇了摇头,正待离开。司徒本欲合上的门又重新打开了。
“就两片,没得商量。”吴江在她开口前已拒绝。
司徒玦咬着自己的下唇,笑了笑,忽然说道:“不是……我只不过想问,他和她现在怎么样?”
她的话没头没尾,可吴江岂有不明白之理。
他叹了口气,她终于肯问出来了,七年里,无论在电话里还是当着面,她始终避而不谈,这不是遗忘最好的方式。不管怎么样,也许这是个进步,至少她有了直面的勇气。
“头一两年好像还分分合合的,现在应该没在一起。女的应该另有下家,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哪是省油的灯啊。至于男的,倒没有听说。”
“哦……”司徒玦轻轻拖长了声音,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打算问了。听我一句,算了,司徒,由他们去吧,好也罢,坏也罢,不值得你记住了。”
司徒玦笑着说:“你不知道女人天性八卦,狗血连续剧都要看到大结局?”
“这样就对了。我还是那句话,感情这东西浅尝即止也未必是坏事。”
“同意。”她甩了甩手上的药片,“浮生若梦,不如善待自己。”
“那我走了,林静在下面等着。”
“请你自由的~~”司徒玦一副欢送的模样,“快走吧,别回来了。”
吴江故意说道:“那哪能啊,想起了什么我再回来找你。”
他走后不到五分钟,想必又忘记了什么折返回来,敲门声再度响起。司徒正准备洗澡,刚打散了头发。她一付受不了的样子去应门,心想:好啊吴江,故意整我。
她拉开门,单手叉着腰,一脸是笑。
狼来了的故事终于在这晚应验了,这一次,站在门口的真是司徒玦避之唯恐不及的姚起云。
他似乎也对这一幕深感意外,愣了愣才笑道,“这么欢迎我?”
司徒玦及时收拾了自己的错愕,勾起嘴角,顺着他的话说:“是啊,现在才来,我等得花都谢了。”
如她记忆中一样,姚起云的幽默感相当之有限。
他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人,就连笑容都收了起来,直奔主题。
“走吧,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去?”司徒玦故意反问。
他看起来并不想陪着她绕弯子,淡淡地说道:“回家,你父母的家。”
“我以为你会说那是你家。”
“司徒玦,你别以为是我要缠着你。你呆在外面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了,连家门都不进,你知道你爸妈心里难过成什么样子吗?”
“他们可以当作我没有回来。这些年没我不也一样过?”
“是啊,所以你连回国的具体日期都没说。”
“我也没跟你说,不也那么巧遇上了吗?”
面对司徒玦的讥诮,姚起云的眼里也有了怒意,或者说那是一种被揭穿的狼狈。他知道,她不肯说回来的行程,最想避开的不是她父母,而是他。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直到两天之前,小根无意间在他面前提起跟以前的一帮朋友有个聚会,而小根是那种最不爱交际的宅男,平时鲜少出去玩,他随口多问了几句,发觉小根慌慌张张令人生疑,这才知道她竟要回来了,而他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
“你父母年纪大了,你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你妈的腰椎去年刚动过一次手术,现在弯腰都吃力,这些你知道吗?你以为每周例行公事地给他们打个电话,就尽了你的本分?何况你哪一次的电话超过了五分钟?”
司徒玦别开脸去,“他们也不想跟我多说,当年说断绝关系的人也不是我。我离得远一些,也省得他们见到我大动肝火,伤了身体。”
她很努力地不想让语气里的哽咽听起来那么明显。她忘不了当年爸爸指着她鼻子让她“滚”时险些高血压发作那涨红的脸,也忘不了自己这次回来经过机场出口时的忐忑。她太矛盾,多害怕一踏上这块土地,就必须立刻面对七年不见的父母,然而没有看到他们,松了一口气之后,心里又是那么失落。她宁可骗自己说,爸妈根本不知道她回来了,所以不闻不问,可是姚起云提醒了她,他们明明是知道的,至少他们也没有想过时隔多年后给这个女儿一个释怀的拥抱,哪怕是一个笑脸也好。
姚起云面无表情地说:“这些话你不用对我说,你自己对他们解释――如果你觉得你还是他们的女儿的话。”
“他们有没有女儿未必有所谓,不是还有你吗?”
他微微俯身,“司徒玦,我为什么要代你去尽儿女的义务,你是我的谁?”
司徒玦有如听到了一个最大的笑话,“代我?太有意思了,他们给你吃给你穿,现在又给了你名利和地位,姚总,我是不孝,但你做的也是你的份内事。”
他不再说话了,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机。司徒玦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退后一步就要关门,姚起云头也不抬地一手把门抵了回去,然后把手机递到她跟前。
“干嘛?”
姚起云终于看到司徒玦因为猜到他的意图而露出几分惊色,这让他总算有了几分得偿所愿的快感。
“回不回去,你自己跟他们说。”他满意地审视她的迟疑,故意压低了声音,“要不我替你说,就说你人在这里,不肯跟他们讲电话?”
司徒玦用口型吐出了两个脏字,接过了他的手机,深吸了口气,侧过身去接听。
“妈……是我……嗯……”
从紧张到激动,从激动到难堪,然后是怅然、失落,最后又归于无所谓的漠然,其实也不过是寥寥几句话,司徒玦其实已经习惯了这个模式,一桩电话而已,她本不该那么困扰的。
“明天吧,今天是因为时间太晚了,我怕打扰到你们,嗯……那就这样吧,你们好好休息。”
她用这样的话结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通话,显而易见地这并不是一场愉快温馨的沟通,姚起云不就是要她难堪,让他得逞一次又何妨?
“好啊,怕打扰到他们。你爸妈没白教你,真是太有教养了。果真那么晚了,刚才笑得那么甜蜜地来应门,是等着谁来打扰?”姚起云一把操起她扔过来的手机,微笑着问。
司徒玦如他所愿地重新绽开那个“甜蜜”的笑脸:“好问题,你说呢?”
“我站在这里那么久,也没见到那位访客,既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容我也进去坐坐?”
司徒弯腰从地板上拾起入住前就有人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服务行业”名片,笑盈盈地插到他的外套口袋里,“姚总要‘坐一坐’,何愁没有好地方。”
姚起云缓缓掏出那张还印着诱人女郎的彩色名片,低头看了两眼,“是比你有姿色,不过还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他说着真的就侧身打算步入房间。
司徒玦单手撑住门框,阻止了他的入侵,冷冷道:“抱歉,我也有我偏爱的那一型。”
他的身子被她的手臂挡在了门外,故意作出一个思考的表情,嘴上还彬彬有礼地说:“是吗,那真是遗憾。”说话间手下的动作却不含糊,重重地一推,好似前方是令人厌恶的障碍物。
就连对他知之甚深的司徒玦也没料到他竟然那么猖狂。
姚起云那一推毫不怜香惜玉,司徒玦脚下站立不稳,当即就狼狈地倒退了两步,后背撞上一组柜体的棱角。
“我X!”疼痛兼暴怒之下司徒玦也顾不上撕破了脸,久违的国骂如此亲切地抚慰了她的心灵。
这边姚起云已经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他闻言朝疼得弯着腰的司徒玦逼近了一步,恰恰好将她卡在墙壁和玄关形成的角落里。
“请问你怎么X?”他语气古怪,在司徒玦的冷笑声中,露出一个惋惜的神情,“怎么办,吴江估计也走远了,你等一个快要结婚的男人回来救你不太现实吧。”
司徒玦咬牙喘了几口气,最后干脆伸出脚尖踢上了尤敞开着的门。
“我不用谁救。姚起云,我会怕了你?有胆子你来啊,谁X谁还不知道!”
当门合上的那一瞬间,跟司徒玦意料中完全一样,在她粗鲁到极点的话语和只剩他和她的封闭空间中,咄咄逼人的姚起云反倒绷紧了身子露出了些许不自在,就连耳根都发了红。
一切的敌人都是纸老虎,他什么德性她没见过。
姚起云没有动,只是保持那个贴近的距离,看着她,司徒玦甚至听得到他“嘶嘶”的呼吸声,毒蛇一般,那双眼睛里,竟似有怨恨。
他凭什么?
如果不是手机铃声响起,司徒玦以为他们在这场仿若比赛谁先发疯的较劲中站成两尊石像。那是她熟悉的铃声,手机就在触手可及的玄关架子上,她翻找到它,举到姚起云面前,挑着眉问道:“着急动手吗?不介意我接个电话吧?”
他退了一步,冷着脸坐在房间里大床的边角上。
打来电话的正是吴江曾经故意在姚起云面前提起的那个“澳洲口音”,司徒玦接起的时候只觉得大快人心。对方是她新交的男伴,一个有着迷人金头的年轻房产经纪,回国之前正是两人最胶着的时期,电话里甜言蜜语自然可以说到天荒地老。她旁若无人地娓娓私语,一会玩着台灯上的穗子,一会在酒店提供的记事本上无意识地涂涂抹抹,微笑着,一如所有沉浸在爱河中的女人。结束的时候手机已然发烫,她看了看上面的通话时间,也不由得吓了一跳,整整一小时零七分钟。更惊人的是姚起云从始至终都端坐在那里,没有不耐,没有焦躁,就连先前小小的失控也褪去了,看上去竟显得非常之安静。即使司徒玦带着三分厌恶三分恨意,也不由得心生佩服。
“结束了?”他问道。
司徒玦把手机放在一旁,感叹:“变态到你这种境界也算是不容易。”
姚起云不冷不热地说:“过奖了,全拜你所赐。我也不是第一次这样等你。”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接着问:“新找的男人?”
司徒玦嫣然一笑。“换换口味。”
“是该换了,刚才等你的时候我想了很久,对于你之所以热衷于找外国男人的心态,我总结出了一个原因,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纵使知道他越礼貌的时候越没有什么好话,可是司徒玦更清楚不管自己有没有“兴趣”,不说出来他是不会罢休的,所以她欣然接招。
“愿闻其详。”
“久闻国外的男人在男女关系上看得更为开放,所以他们比较不会介意你过去的经历,比如说有过多少男人。这要换作国内,我想估计更为困难一些,你觉得呢。”
他微笑的样子让人恨不得扇上两耳光再垛上一脚。
司徒玦怒极反笑,姚起云那么拐弯抹角处心积虑地,也无非是用中国男人最擅长的一种方式来羞辱她,翻译过来就提醒她是双破鞋,至少是他穿过的。
她点着头回应,“你总结得很对,几乎就是真理,不过我需要补充一点,外国男人还有一个好处。”她说到一半自己先笑了起来,晃到他的身畔,凑近了他。
姚起云皱着眉,下意识地一避,一副厌恶的样子,最后却依然听之任之。
司徒玦在他耳边轻声又暧昧地细语道:“他们一点都不介意我过去的经历,尤其是我在那边的第一个男朋友,他说,他觉得我除了前面几厘米之外,其余都是新的,崭新崭新!”
姚起云一怔,回味过她话里的潜台词之后,在那赤裸裸的羞辱面前再也按奈不住,噌地站直了身子,胸口剧烈地起伏。
“司徒玦,你什么意思?”他厉声道。
司徒玦玩着指甲:“就是你领会的那个意思。”
她等待着,哪怕下一秒他会扑过来将她撕个粉碎。
对于这种状况,她早就习惯了。他们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面对彼此,他和她就好像世界上最高明的心理医生,轻易就洞悉了对方的病态。即使最甜蜜的时候一个话不投机,也会像两条疯狗一样撕扯起来,谁也不肯相让。他们太了解对方的每一个软肋和死穴,充分发挥恶毒的潜能,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到最大程度的两败俱伤,一口下去绝对见血封喉。一切故事的结局都自有它的合理逻辑,就像司徒玦和姚起云,本来就该是离得远远地,最好远到天各一方的两个人。
那晚姚起云离开后,司徒玦睡前翻遍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就是找不到吴江带给她的小药片,沮丧之余,她一头栽倒在床上,却令人惊异的在没有倚靠任何药物的情况下,顺利地酣然入睡。
醒来时,窗帘密实的房间里光线很暗,一看时间,居然已过中午,司徒玦翻身起床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一摸枕头,潮潮地还有一小片湿痕,像是睡梦中淌下的眼泪。可她并不记得刚刚抽身出来的那场梦里有过悲伤,相反,那要胜过许多回忆中的细节。
她梦见自己和曾经的姚起云在空旷的房间里嬉戏,两人都蒙上了眼睛,四处地游走摸索,伸出手,找啊,找啊,明明对方的嬉笑就在耳边,却总是触不到。很亮的光从蒙眼的布片边缘渗了进来,晕成一个模糊的光圈。
她知道他就在那里,可是到最后也没找到他,因为她醒了过来。
吴江给她打了几通电话,手机在静音模式中她自然没能察觉。另有一条姚起云发过来的短信。
“我跟他们说了你今天会回家。”
司徒玦已经许久都不习惯通过短信的方式来联络了,那太过麻烦,嘴上几句可以讲明白的话,何需劳动手指。姚起云也未必是多有闲情逸致的一个人,司徒玦相信那只是他拘谨而别扭的本质作祟,不管他装得有多善交际,能够藏在规则冰冷的文字背后,对于他来说会更有安全感。他就是懦夫,昨天晚上那样的羞辱,司徒玦一度以为他的愤怒足以杀了她,可是最后他也不过骂了一声“不知廉耻”,之后就摔门而去,比黄比暴力他都落了下峰,唯独值得一提的只有忍者神功。那不就是他最应该引以为傲的东西吗,就算他如林平之一半为练神功挥刀自宫,司徒玦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吴江的婚礼定在次日,研讨会要更晚一些,那就意味着司徒玦今天还有一半的空白时间,回去看来是避无可避的事情。出门前她还特意给吴江打了个电话,问他还有没有时间一块吃晚饭,顺便把自己打算送给未来吴太太的礼物交给他。吴江说没有问题,就是要晚一点,地点他来订。其实司徒玦只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更充分的理由可以在拜访父母之后迅速离开,避免那个可能出现的家庭晚餐。虽然说谎也不是不可以,但的确约了吴江在先这个事实能让她心中的愧疚感减少一些。
从城西到城东,司徒玦故意选择了公交车出行,横穿整个城市的路线,沿路可以看到很多似曾相似却似是而非的风景。七年都足以让一座城脱胎换骨,人心又岂会比城池更坚固?
公交车开到东城的时候,逐渐加深的熟悉感让记忆一点点苏醒。司徒玦在这一代出生、成长、上学,老城区变化得还不算太大,她悲哀地发现自己能感到亲切的每一个地方都与另一个人相关。
就是这个站牌下,他们曾经无数次一块等过6路公车,挤车时他从来不肯拉着她的手,但是总会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
老样子的百货大厦,他拎着大包小袋走在她前面,她说,“姚起云,你走慢一点难道就会死?”他回头反唇相讥,“司徒玦,你少逛一回难道也会死?”
下个拥堵的十字街头,他们曾在那里假装为了过马路而不得不牵手,然后争执、翻脸,各走各道,发誓再不理会对方。过不了多久两人又会同时出现,再重复那些恼人的情节。
……
太深的记忆就像一种心理上的疾病。甚至司徒玦当年刚到国外的时候,异国他乡,全然陌生的景致和人,可街角偶尔的一个背影或依稀熟悉的半句低喃乡音,都会让她克制不了地发抖,继而难过到无以复加。对药物的心理依赖约莫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否则整夜睁着眼闭着眼就是疼。忍不住去想,可不能想,完全不能回忆,那口气怎么都缓不过来,她以为自己必定过不去那道坎。那后来又是怎么过去的呢?忘了。也许就是习惯了,到底有没有越过去反倒都不再计较。司徒玦从此只跟异国男子交往,她喜欢他们绅士、热情、诚实,在他们脸上她再也不用看到那该死的隐忍表情、欲述又止的犹豫,还有令人厌恶的的口是心非。
从外观看,房子还是那栋房子,只不过回家的钥匙早已在当年离家时抛却了。司徒玦站在门外按铃,一个人在国外的日子里,许多次因为想起了曾经在爸妈身边的温暖而落泪,但真正站在离家一门之隔的地方,她心里忽然期待最好来得不是时候,家里谁都不在。
这点小小的阴暗期盼也在门背后传来的一阵急促脚步声里破灭了,门开了,站在司徒玦面前的妇人正是她妈妈薛少萍。七年不曾活生生打过照面的母女就这么近在咫尺的迎面相望,兴许是当年离去时的娇俏女孩已成了年近而立的都会女郎,妈妈的最初的眼神里除了错愕,并不是没有陌生,只不过这感觉都在回过神之后,被充盈而上的泪意取代。
“妈。”司徒玦哽咽着喊了一声。她克制着,怕自己哭得太过狼狈,也许下一秒她就会不管不顾地投入到妈妈的怀里。
然而下一秒的薛少萍只是点头说了句,“回来了。”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已经扭转身子朝屋内走去。
司徒玦迟疑地站在门外。
“进来啊,连家里方向都找不到了么?”薛少萍在屋里说了一声。她大概是忘了,自己这个女儿虽然总是一副天掉下来也可以自己顶一阵的模样,却更是一个较真的孩子。当年爸妈让她“滚出去”,她就依言“滚”了,而且“滚”得很远很远,如今妈妈没有开口之前,就算站在门外,她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哦。”司徒玦进屋,背对着妈妈换拖鞋,乘机擦掉脸上最后一点泪痕。鞋柜已经换了方位,看来家里已经重新装修过,改头换面,现在好了,她好像也找不到多少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痕迹了。
妈妈一进屋就进了厨房,司徒玦小心地坐在沙发上,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客厅的天花板挑高之后显得更为通透大气,周遭布置得比记忆中的家更为富丽奢华一些。她在外头对国内的医药行业发展知之不深,每周例行公事的电话里能聊到的东西也不多,看起来家里的境况只会比以前更好,想必姚起云在久安堂里也没有让爸妈失望吧。
一楼除了妈妈和她并没有旁人,看起来爸爸还没有回来,而他也不在,虽有些出乎司徒玦意料之外,但这样再好不过了。昨天晚上在酒店的房间里让他记得,在她身上讨不到便宜,想必他也会收敛一些。
正这么想着,薛少萍走出来给女儿递了杯茶,“喝吧,我自己煮的凉茶,最近天气干热,下下火。”
司徒玦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去接茶杯,赶紧喝了一大口,太久没接触到这个东西,苦得超乎她的想象,也不敢在眉宇间表露出来,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母女俩双双落座,司徒玦从那苦意中回过神来,才察觉对面沙发的妈妈也显得非常沉默且谨慎,时间终于在一对亲母女间造就了难以逾越的距离,大家都体会到了那种略带凄凉的陌生。然而这样的枯坐又着实太过尴尬,总得说些什么吧。
司徒玦放下杯子,象征性地再度环视了大厅,夸奖道:“重新装修得很漂亮啊。”
薛少萍说:“我和你爸爸这些年也没什么心力了,都是起云张罗的,他费了不少心。”
“爸爸公司的事还那么忙?”
“老样子,总有办不完的事,要不是起云帮着打理了不少,以他的身体未必应付得过来了。”
“嗯,真难为他,”
一个话题说到这里又宣告终止。司徒玦忽然想起自己来时是带着礼物的,从国外给妈妈挑的名牌手袋,还有送给爸爸的手表。买这些也颇费了一番心思。司徒玦在国外赚得也不算少,但相比她父母而言就不在话下了,她知道两老什么都不缺,可既然那么久不见,她已经不是那个笑着耍个赖都能让父母心疼欢喜的小姑娘了,登门造访,总不好空着双手。
果然,薛少萍接过来淡淡地扫了两眼,就把它们放回了茶几上。
“谢谢。”
司徒玦笑笑,心中虽酸涩,但已不再想哭。凡事都是这样,只要你别报不切实际的希望,就一定不会失望,也没什么不好。
“你爸爸待会就会回来,今天不是周五,也不知道起云回不回来吃饭,晚些再打电话问他,我先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要准备的。”薛少萍说着起身往厨房的方向走。
“呃……不用了,妈,我今晚上约了人吃饭,待会爸爸回来后再聊一会我就走了,我就是想看看你们,你们都挺好,那就行了。”
薛少萍的背影一滞,又继续往前,“随你吧,你不吃,我们自己也总得吃饭吧。”
司徒玦看着妈妈张罗着晚饭,走近了问道:“怎么姚阿姨不在家里帮忙了?”
“我去年腰不好,后来也不太管公司的事了,就闲在家里。家里就这么两三个人,平时的事我自己都不够做,哪里用得上她张罗。何况,她怎么说也是起云的姑姑,起云现在就像是我和你爸爸的亲儿子,他的亲戚我们拿来差遣也说不过去。所以起云就让她回老家养老了,定期请个钟点工做做清洁就行。”薛少萍说。
司徒玦闻言,心想,在这些事情上爸妈还是老样子,总是那么礼节周到,不管自己的身份怎么样,有多少财富,也从不居高临下看人。善良、厚道、仗义、自律,这些都是他们在从小严格的家教里赋予司徒玦的,司徒玦虽然跟父母达不成谅解,但是一路走来她始终感激父母教会她的这些品质,纵使父母对很多人宽容,唯独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太过严苛,可那不也是他们曾经的爱之深责之切吗,凡事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越是对待自己人的标准越高,因为别人我们管不了,只能管好自己,这正是他们处世的原则。
“我帮你。”想到这里,司徒玦心里的坚冰也融化了许多,她接过妈妈手里洗到一半的青菜,薛少萍也没有再客气下去。
想不起来上次母女二人并肩在厨房里说着悄悄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其实司徒久安父母当年对这个独生女儿也是宠爱备至的,虽一再强调女孩子要独立懂事,坚决不能养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但实质上也舍不得让她真的去做什么家务。司徒玦过去在厨房里也不过是胡闹一番,顺便跟妈妈说长道短罢了。在美国求学的时候她对吃毫无要求,通常一个三明治或汉堡打发了自己,偶尔下厨也是肉酱意粉,工作后生活随着节奏的加快,更谈不上下厨了,所以说是帮着洗菜,但洗得水花四射,也不得要领。
薛少萍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赶紧关小了龙头,叹了口气,“你啊,我们都悔在过去太宠着你。”
司徒玦低着头拢着水里的空心菜,一下一下地,看着它们漂来又漂去。一股莫名的冲动下,她哑着声音就问了一句:“妈妈,你们真的相信当年的事是我的错?就算是,那就错到了这么多年都不肯原谅我的地步?”
这是一个大家都很有默契避而不谈的话题,就连昨晚十余人到场的聚会,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绝口不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这对于司徒玦一家来说却是不可能绕过去的障碍。
“你真盼着我们原谅的话,会在外头七年都不肯回来?我和你爸爸对你而言还有意义吗?”
司徒玦的眼泪在水面上打开涟漪,她过去做梦都想着得到爸妈的谅解,但是每次她鼓起勇气,他们的冷淡都让她退却,所以她只有回应同样的疏离和礼貌,这样才能让她每周一次的电话问候得以坚持下去。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也许一家人都是倔脾气,拧着拧着,揪成了最坏的死结。
“你自己想想,你这些年为这个家做过什么,除了每周五打一个说不到几句话的电话?对了,还有一笔打过来就被我们退回去的汇款。”
司徒玦一愣,她的确给家里汇过钱,但并不是一笔而已。即使明知道以父母的收入情况自己的那点钱完全不会让他们看在眼里,但是她骨子里在这方面还是一个相当传统的人,纵使跟父母关系再糟糕,她仍有一个做女儿应尽的义务,所以从她领到第一份薪水开始,就每月都给父母汇去一笔钱,他们用不用得着是他们的事,给不给也是她自己的事。除了第一个月的汇票被父母退了回来之后,据她所知,后来的每月都没有被退,这样的习惯她已经维持了几年,为何妈妈会说这样的话。
她心中有疑问,但也知道这时提钱的事只会让好不容易改善的局面变得更糟,因为那并不是这个死结的关键。
“妈,那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司徒玦流泪抬起头来,她才发现妈妈的眼睛早已经湿了。
“你少胡闹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我还能要求你什么。我和你爸爸用不着你操太多的心,你一个女孩子,安分一点就那么难?过去的事我也不想重翻旧账,可你现在跟那些外国人鬼混有什么意思?别跟我说你在国外,就算是西方社会,朝三暮四也不是美德。”
司徒玦想辩道:“我哪里有鬼混。”可又自知说服不了妈妈,她心里顿时气得牙痒痒的,这些事情她父母如何会知情,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小人泄密。那个两面三刀、挑拨离间的伪君子何等阴险卑鄙,昨晚才从吴江他们那里听来一点端倪,转瞬就添油加醋地在她父母前告状。她早知道他无耻,只是不知道他无耻到这种地步!
“是姚起云说?他几时说过我的好话?完全不是他说的那回事,你们就那么信他?”
“你又怎么知道起云是怎么向我描述的?我一再跟你说过不要带着偏见去看人,就算是他说的也是为了你好。”薛少萍说道。
司徒玦只能无声冷笑。
薛少萍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的,也索性停下了手里的忙活,“你这次回来是参加吴江婚礼的?你从小跟吴江混在一起,人家现在都肯收心好好地找个人结婚生子了,你呢?”
“结婚不是凑合着过日子,我找到合适的自然会考虑,总不能为了结婚而结婚。”司徒玦不想在妈妈跟前说,她对爱情早已丧失了信任,绝望过一次已经够了。
“你不摆正心态永远都不会找到‘合适’的。”薛少萍迟疑了一会,忽然压低了声音正色问道:“你老实说,起云这些年等的人究竟是不是你?你跟他当年是不是有过什么?”
司徒玦一怔,别过脸去,“他等我?笑话!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是吗?”薛少萍半信半疑,“起云就是这桩事还让我和你爸爸放不下心,他这几年都是一个人过,平时什么时候回来吃饭说不准,可是每周五晚上铁打不动地会回家,正好赶上你打电话回来的时候,这次你回国他也特意去机场接你……”
“因为我打电话回来的时间跟他回家吃饭的时间吻合,就可以判定他等我?那等一个人也太轻易了。他每天晚上吃饭的时间跟新闻联播吻合,为什么不说他至今未婚是在等李瑞英?”司徒玦讥诮地说道。
“我也是看到有一次周五他在外面有事,又下着大雨,这一带内涝得严重,车都熄火,他是淌着水回来的,正赶上你打电话的时间。坐了一会,外边还有事情没办完,又淌着水走。我和你爸爸心里这才犯了嘀咕。”
“他变态的,变态的人能用正常人的心理去分析吗?”
司徒玦的确是习惯固定一个时间打电话回家,习惯能让她坚持。但是七年来姚起云从未在电话里跟她说过只字片语。
“你胡说什么。在我看来起云这孩子比你好得太多。”薛少萍本身也不过是半信半疑。说起来这就是中国父母的悲哀,司徒玦和姚起云过去暗地里有过的那一手,关系好一些的朋友都心里有数,唯独做爸妈的人始终蒙在鼓里。
“他如果等的是你,那是你的福气。”
“那我还真受不起那么大的福气。妈,你别乱点鸳鸯谱,姚起云跟谭少城的事你难道不知道,要等他也是等谭少城,他们不是天生一对吗?”
女儿话里太过明显的不屑让薛少萍有几分不快,数落道;“你还真说对了,我就看着少城好,踏实、本分,是个好女孩,可惜她和起云没成。”
司徒玦冷冷道:“是啊,这么好的一对也没成,老天也真不长眼,可惜了。”
“真因为这样我才为起云的终身大事操心,他为你爸的公司操劳,但也不能把整个人都搭进去。”
“他那么大的人了,自己会处理自己的事。”
“唉,本来我也这么想,但是昨天晚上他回家住,我给他收拾换下来的衣服,口袋里居然找到了安眠的药,还有……”
小偷终于现形了。司徒玦听出了妈妈的欲言又止,问道:“还有什么?”
薛少萍保养得宜的脸上有一丝红晕,“我还看到一张不三不四的名片,本来以为是他不小心放在口袋里,所以顺手就仍进了垃圾桶,那孩子后来居然来问我要,结果他从垃圾桶里找了出来,连药也一块讨了回去。”
司徒玦听后表情古怪,“虽然找小姐是恶心了一点,而且靠安眠药还睡不着就想着这个,更病态到了极点。不过他那年纪有需要也正常……正常。”
“正常什么?”薛少萍斥道,“我思量着他要是找个人成了家,什么都好了,女儿,昨天我跟你爸爸忽然有了个念头……”
这一声“女儿”叫得司徒玦心肝都颤了,这是妈妈七年来第一次那么叫她,终于在妈妈的心里再次有了她这个“女儿”。
“你也回来了,如果心里还有爸妈,就别走了,留下来,久安堂也需要你。”
司徒玦想着美国那边自己一直非常适应也喜欢的工作和生活,但是另一头是爸妈久违的接受和原谅,她怎能不动心。
“这个……我考虑考虑……”
“还有,你也年纪不小了,也没个固定的对象,正好起云也要成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不如你们……”
这话对于司徒玦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打得她外焦里嫩,她张着嘴,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薛少萍却以为对于太有主意的女儿来说,沉默的开端是个好的预兆,这让她得以接着往下说:“我昨晚问过起云的意见,他并没有反对……”
司徒玦被希望点燃过的脸一点点黯淡了下来,原来爸妈让她回来竟是为了这个。
“你怎么看,也不急着回答,毕竟终身大事,你是可以好好考虑,想清楚以后你会知道爸妈也是为了你好。”
“不用考虑了。”司徒玦笑了。
“你愿意?”
“除非我死!”
薛少萍听到这斩钉截铁毫无余地的话语,脸色也一僵。
这时厨房外边传来了一声清咳,母女二人回头,竟是姚起云静静站在那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没有看司徒玦,脸上也无甚表情,只是对着薛少萍说:“妈,我没有反对也不代表我同意,这事您别管了。”
他说完就折身上了楼。
薛少萍摇头,“你们啊,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
司徒玦喃喃道:“妈,难道你又是为了我?”
“你快三十了,以起云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比什么还鲜嫩的黄花闺女,你呢?难得他都没说计较你以前的事……”
“所以你要我感激零涕地跟了他,恨不得跪下来吻他的脚?”司徒玦眨眼间泪如雨下,她宁可爸妈一如既往对她冷淡,都没有如今这番让她难过,“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防贼一样防着我跟他在一起。”
“那时你们还小,跟现在不一样。”提到这事,薛少萍也有些尴尬。
“不是因为年纪大还是小,是因为你觉得你女儿破到没人要,必须让承了你们恩情的人来捡垃圾。还有你们关系的只不过是姚起云而已,怕一个久安堂还留不住他,怕他找妓女伤了身体,怕一个儿子的名义还不足够亲密,所以要把我打包送过去?”
“司徒玦,你一回来就说混账话。”中年男人的声音因愤怒而高扬,大概是跟姚起云同时回来的司徒久安几步走了过来。“你简直是不识好歹。”
“我是不识好歹,他都未必愿意,更不用说我再破再烂也看不上他!”
火辣辣的一记耳光打得司徒玦眼前一黑,她过了好久才把偏到一边的脸摆正了,四下一片沉默,妈妈含着眼泪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爸爸的手还抬在半空,愣愣的,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沉痛,就连上了楼的姚起云也站在楼梯中央,怔怔地看着下面的残局。
司徒玦添了添自己的嘴角,又疼又腥,她想她现在的笑一定非常难看,不过总比哭强。“爸,我本来还想问你身体怎么样,现在看起来都省了,老当益壮,出手速度不减当年。那我就可以放心走了。你们教我做人要诚实,‘再见’这种话我看还是不说为好。”
她绕过司徒久安就往门口走。
“我送你出去。”姚起云在她父母面前依旧保持着风度,迅速从楼梯上走到她的身边。
“不用。”
司徒玦当即拒绝。换鞋的她时候低下头,木木地疼。
也就在这时,屋里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忽然就熄灭了。此时已近晚上八点,天暗了下来,老式格局的房子采光不太良好,一失去照明顿时陷入漆黑,眼睛不能及时适应之下,只觉得伸手不见五指。司徒玦一心只想着:上帝啊,让我赶快离开这里。可是伸出手摸索,好不容易触到了门把手。
她一旋把手,可惜没有如愿,因为另一只手飞快地覆在她的手背,用力按着她。她的手心硌在他的手和金属的把手之间,每一根骨头都疼。
司徒玦做了决定,就算在父母面前她也要吐脏字大声骂他是“贱人”。还未启齿,却浑身一热,用了半秒她的大脑才接受这一讯息,她被某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那个“贱人”抱着她,或者说挤着她,如果这刻有灯光,想必那是一种极其丑陋且粗鲁的姿势,最大可能的每一寸肌肤相贴,想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这种姿势差点没彻底压空司徒玦肺里的空气,她下意识地挣扎,他的脸却埋了下来,在她的颈弯里,湿湿地,跟他的身体一样在颤抖。
司徒玦在这样诡异的空间里也安静了片刻,在他的手抚上她疼痛的脸颊之际,她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肺活量,在他耳边用最轻却最畅快的语气表达了此刻心中全部的感受。
她说:“你让我恶心。”
打火机轻微的响动里,姚起云已松开了司徒玦,或许让他放手的还有那句只有他听得到的耳语。厨房那端有光传来,司徒久安找到了他的火机。
在他们把光明洒满大地之前,司徒玦开启了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司徒玦在父母家停留的时间远比她预期中要长,赶至跟吴江约好的晚餐地点已经迟了一小会。按照吴江先前电话里告诉她的桌号一路找过去,位置是吴先生订的没错,但座上却空无一人。
他明明说自己已经到了,就等着她过来。司徒玦独自坐下等了一会,百无聊赖,便拿起电话给吴江打过去。电话刚接通,诺基亚的经典铃声就在不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没响几声嘎然而止。
司徒玦看着自己手中同时也被挂断了的电话,顿时心生疑惑,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相信巧合的人,而吴江与她认识多年,两人之间始终坦诚相对,鲜少有值得避讳之事,于是当下便站起身来寻声去察看。
声音的来源是十几步开外用屏风相隔的一个角落,司徒玦刚绕过去时正好与匆匆从屏风后走出来的吴江迎面遇上。看到她的那一刻,吴江脸色微微一变。
“你怎么回事?”司徒玦纳闷地问。
“没什么,遇上了熟人,打个招呼。”吴江走到司徒玦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臂,便半推着她往回走,一边笑道:“不是说还在市区那边堵着吗,那么快就到了?”
看他的模样似乎是不愿她在此地久留,急着领她离开,这绝非吴江一贯的做派。司徒玦心中警铃大作,但毕竟彼此都是成年人,她更知道好朋友也得为对方留个余地,正待转身,却仍是来不及,屏风后的另一人已经出现在她视线的余光里。
平心而论,她并没有立刻认出来人,第一眼只觉得不像照片里曾见过的未来吴太太,而是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身材纤细,衣着精致,然而那女子看她的眼神和吴江的态度很快让她心中有了答案。
谭少城。
不知道该说是荒唐还是幸运,当年觉得化了灰都认得的一个人,竟也在记忆里慢慢模糊了。
“果然是你,司徒,我正在猜吴江为了谁非得这样回避。”谭少城脸上写着意外,含笑走近。
司徒玦却轻轻去挣吴江的手,并给了他一个既责难又难以理解的眼神。
“你这算什么?”
吴江显然早已对这样的局面有所预料,所以他之前放在司徒手臂上的手才抓得那样紧,好像唯恐一松开,就会落入难以收拾的境地。
司徒的心思他当然意会,既然已经这样,他索性对着司徒摊了摊说,说道:“我也没料到在这里遇上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之所以避着你,是因为我不小心坏了胃口,总不能让你也重蹈覆辙。”
他的声音很轻,恰好三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司徒玦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也不看那女子,只是似笑非笑地对吴江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苍蝇来了就应该赶,越回避只会越坏了胃口。”
谭少城静静地听他们旁若无人的暗讽,竟也不恼,垂首将一缕发丝拢至耳后,仍是笑脸不改,“何必呢,司徒,大家相识一场,据我所知,你许多年都没有回来了吧,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大家正好聚聚,何必那么见外?”
司徒玦说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这次回来的时间不长,最怕浪费。”
“本来只是打算给明天的新郎官送份新婚礼物,实在没想到会遇上你,这不就是我们的缘分吗。你现在过得好不好?会不会跟吴大医生一样好事近了……”谭少城说到一半又微笑起来,“不过,像你这样条件,在国外也不愁找不到好的,只怕不肯那么快定下来吧。”
既然对方那么有谈兴,司徒玦也不怕奉陪到底,她巧笑倩兮地细细看了谭少城一眼,顺着对方的话说道:“妆画得很漂亮,咋一看我都认不出来了,难怪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听你话里的意思,想必是找到了好的,准备定了下了?恭喜恭喜,不知道那家少爷小开有这样识人的好眼力。”
谭少城答非所问,微笑着说;“你应该听说我现在在E。G任职吧,我们又是同行了。大后天的研讨会上也少不得见面,到时大家多多交流。”
E。G司徒玦是知道的,那也是业内叫得上名号的大医药公司,大股东是某东南亚华侨,听说如今在国内市场相当活跃。
她直言自己的意外,“E。G是久闻大名,不过说实话我也是刚听你说起,才得知你如今在那里高就,不知道你怎么就觉得我应该知情?”
谭少城闻言不由得有些狼狈,她的视线掠过吴江,吴江一脸淡漠。她于是也收起了笑容,悠悠道:“司徒,我知道你心里对我还有芥蒂,不过命运就是喜欢把我们放在一起,要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也没有办法。”她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我们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应该知道,从认识的那一天起,我一直都在羡慕你,你什么都比我好,家世、学业、容貌,甚至是感情。大家都围着你转,大家都喜欢你,而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你就像我是我前面迎风招展的一面旗帜,我一直在你身后追赶,你一天不倒,我就一天不能停止往前冲。或许你觉得你栽了一个跟头非常委屈,可你想过没有,就算这样,你轻轻松松就拥有的今天,我却花了十几年,才能跟你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司徒玦只觉得匪夷所思,“我从没有想过要跟你比。”
“但那并不代表我没有想过。”谭少城挑眉答道。这是一个司徒玦非常熟悉的表情,也过去那个安静内敛的谭少城身上从未有过的张扬。司徒玦忽然有些明白了谭少城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似曾相似从何而来,她说话的语气,眉宇间的神态,头发的样式,衣着的风格都那么像曾经的司徒玦,就连她身上的香水,也是司徒玦当年最喜爱的味道。要怎样的坚毅才能让一个女孩子始终不懈的去追赶她心中的那面旗帜,直到她相信那面旗帜终于被她踩到在脚下。至少在眼前的谭少城看来,她终于可以站在一个平等甚至超越的地平线上跟昔日的“旗帜”对话,这是属于谭少城的骄傲。无怪乎意外的重逢,她非但没有半点回避,眼里还全是光芒。她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司徒玦摇头,“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说我从没有想过要跟你比,是因为跟你这样的人比,会让我觉得非常非常的耻辱。”
她说得字字清晰。从始至终显得从容而冷静,自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谭少城在这一句话下终于难以支撑地变了颜色。就是这样的司徒玦,咄咄逼人,傲气张扬,曾让她咬着牙恨得辗转难眠,却也曾让她嫉妒到不能自已。
谭少城恨着司徒玦,也恨着盼望成为司徒玦的自己。她那么努力地拥有了今天,别人眼里的她自信、果敢、聪明、美丽,可这苦心经营维持的一切在司徒玦骨子里透出来的鄙夷下,瞬间土崩瓦解,就像是个打回原形的丑陋鸭子。
谭少城按捺着那一口气,调整着自己变得急促的呼吸,“你还是那么欺人太甚。司徒玦,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因为我没有像你那样含着金钥出生,可是……”
“又错了。”司徒玦打断了她声调都变得不稳的一句话,“你的出生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可是我却越来越看不起你,那么看起来也不是因为你生在了怎么样的家庭。”
一直沉默的吴江这时也开了口:“少城,我劝你别老拿你的身世说事,生出来比你穷的人比比皆是,但未必人人都跟你一样有手段。过去的事再提也没有意义,其实当初你已经赢了,你还想怎么样。别到头来才发现最看不起你出生的人其实是你自己。”
“你真觉得我赢了吗?”谭少城苦涩一笑,“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再往下也没有什么意义。”她看向司徒玦,“你讨厌我没关系,不过我最后凭良心说一句,起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是知道的,就当错全在我,你让他好过一点行不行?”
司徒玦冷冷道:“这就跟你没有关系了,我是讨厌你,可唯独在这件事上,我恨的不是你,因为你是别人,而我不会原谅他,因为他是姚起云。”
谭少城从他们身边擦身走过,最后离开前对吴江轻声说了句,“新婚快乐,希望你喜欢我的礼物。”
吴江和司徒玦这才回到餐桌的位置,时间已经很晚,但两人已无吃饭的兴致,随便点了些简餐。吴江坐在司徒玦对面,在灯光下才看清她脸上的异样。
“你的脸怎么了?回趟家怎么就弄成这样……又是你爸打的?”
司徒玦来之前找了个地方,费了好些时间才用妆容把脸上的红肿遮盖得没有那么可怕,谁知还是被人一眼识穿,只能苦笑,牵动了疼处,嘴里“嘶嘶”有声。
“我说你爸那脾气怎么还那么爆?你也是,难得回去,就不能收敛点,凡事听着不吱声就好,哪至于受皮肉之苦?”
“不吱声,不吱声他们就把我当成废品一样卖了。”
“嗯……你不会告诉我你爸妈看中的废品站是姚起云吧。”吴江笑道。
司徒玦沮丧地说:“这个笑话不好笑。”
“真铁了心不肯原谅?”吴江认真地问。
司徒玦看着他问道:“假如你是我,你会吗?”
吴江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拨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别说我了,这就是那位送你的新婚礼物?”司徒玦转移话题道,用不着猜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吴江沉吟片刻,把信封推到了她的面前。司徒玦打开,从里面抽出了几张纸,细看之下,里边有化验单、门诊记录、甚至药房记录的复印件,所有这些东西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阮莞……呃……这不是你……”司徒玦说到一半就打住了,把那些纸张用力往信封里一塞,叹道,“我算是服了那位,也真够有心了。”
吴江低下头去喝了口水,显然也很是赞同,“是啊,真是份大礼。”
司徒玦想了想,还是决定说道:“看样子倒不像作假,这名字估计重名的可能性也不高,我看那人流手术的时间距离现在也不算隔得太久,她没对你说起以前的事?”
吴江摇头,又笑笑,“很公平的,我不也没跟她说起以前的事。“
司徒玦没好气地说:“你说你这样结婚是为了什么?”
“不想再看两老担心的样子,再说人总要结婚的,到了一定的时候就想要个家,再说她也很好,至少我那么觉得。”
“可你这样结婚能有一个家的样子吗?世界上的好女人多了去了,你能通通包揽?着急也不是这个法子,就不能等等,找个彼此心仪的?”
这次却轮到吴江一句反问把她堵了回去,“假如你是我,你觉得还会有那个人出现吗?”
“反正我觉得你这样对别人也不好,虽然说她这个事……但是也不是可以不可以理解,换我也未必会主动去说出来。”
“她刚没了一个孩子不算太久,就决定嫁给我,也许那孩子的父亲伤了她的心,才是她跟我在一起的最根本原因。”
“这事对一个女人而言各方面伤害肯定是有的,可是谁没有些过去。女人正吃亏在多出了一个子*宫,所以同样一段荒唐事,也可能比男人多出许多麻烦的后续。”
吴江说:“看来我还是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她。”
司徒玦举起那个牛皮纸信封晃了晃,“明天就是婚礼了,说这些没有意思。你就给一句话,这婚你还结不结?
吴江想着那个也许明天就成为自己妻子的人,说道:“她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什么都像很认真,但又像什么都不认真。她一个人忙着筹备婚礼,事无巨细地,但是唯独不管我去了哪里,也不介意我没有时间帮上她什么。对了,她晚一点可能会过来,把明天需要准备的一些东西带给我,你可以见见她。”
司徒玦说:“按习俗,新婚的夫妇前一夜不应该见面的。不过你的意思我也听出来了。”她顺手就去撕那个信封,毫不犹豫地把里面每一页都扯碎,“既然要一起过日子,也不打算提起,那不如就当它不存在。”
吴江的未婚妻在他们用餐过半的时候出现在餐厅里,吴江到门口把她接了进来,微笑地为她们介绍。
即使以司徒玦挑剔的目光看来,这未来的吴太太也是个形象气质俱佳的美人儿,难得气质娴静,却不显木讷,几句话说下来,只觉得聪慧内敛,不卑不亢,很是招人喜欢。司徒玦不禁心想,吴江这小子“将就”的标准看来也不低。
这吴江也不是七情上脸的人,说好了不提,面上愣是没有将方才面对司徒玦时那短暂的犹疑表现出分毫,在未婚妻面前依旧绅士体贴,照顾有加。他的未婚妻名字拗口,那“阮莞”两个字司徒玦硬是叫得无比难受。
阮莞便笑,“叫我阮阮就好。”
司徒玦说,“也行,那你也别一口一个司徒小姐,朋友们都叫我司徒。”
“我跟吴江一块去看过一场电影,散场后他只有一句评语,让我印象深刻,他说片中的女主角像他的朋友司徒,却没有司徒的神采。今天见了,才知道他果然很客观。”阮阮含笑道。
司徒闻言大笑,她指着吴江道:“想必是你背后嚼我的舌根,吴太太事后为你美化。”
吴江也笑,“你也不用太过得意,阮阮不忍心告诉你,我们看的是恐怖片。”
三人边吃边聊,甚是融洽,先前那些不快仿佛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也许这“九霄云外”就藏在人心最里边的一个角落。
过了一会,吴江手机响了,他接了之后,一脸的抱歉。
“我的一个病人情况忽然急剧恶化,我得马上赶回去看一看。”
司徒玦皱眉,“喂喂,你可是明天就要做新郎的人,悬壶济世大可留到后半生慢慢来。”
好在阮阮倒是看得很开,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明早记得回来。”
“要不两位女士在这里继续坐一会,单我已经买了,司徒我把车留给你……”
“行了,我会负责把你的新娘安全送回去。”
吴江走后,就剩下两个初次见面的同性。
司徒开着玩笑:“我看你就觉得会是个好妻子,可是不要太宠着你的丈夫,男人会被女人宠坏。有时候闹闹小别扭说不定会让他更在乎你。”
“如果女人找不到能够宠着她的那个人,那么有人可以让自己宠着,照顾着,不也挺好吗?”阮阮拨弄着饮料的习惯,“司徒,我真羡慕你,吴江在你面前的样子是我都没有见过的……”她说着又被自己逗笑了,“看我说的,其实说起来,这也不过是我见他的第八次而已,他是在第六次见面的事后向我求婚的,就算不是爱情,我想至少这是缘分吧。”
司徒起初怕她误会,正想解释自己和吴江之间纯属多年老友的情谊,但她从这个即将踏上婚姻礼堂的女人脸上看不到嫉妒和不满,只有坦诚和浅浅的惆怅,甚至那种惆怅也不是哀怨的,而像一种知晓后的茫然。
“爱情这东西就像UFO,讨论的人多,真正见到的人少。”司徒玦说道。
阮阮笑了,“那你呢,你信吗?”
“我也不是火星来客。”司徒玦自我解嘲,她不经意触到自己的脸颊,消肿了一些,可还是疼,那疼痛使得她在这样一个女人平淡无奇的问题面前忽然有些伤感,“我是个在感情上很失败的人,年轻一些的时候觉得爱情就是一切,所以目空一切地去爱,自以为披荆斩棘,无往不利就一定能够得到,最终才发现自己输在最瞧不起的一些东西上。”
她这时才想起自己还带着礼物,赶紧翻出来递到阮阮面前,“跟着我挺长时间的小玩意,送给你,祝你们幸福。”
阮阮接过,连声谢着打开来看,却发现司徒虽说得轻描淡写,但那锦盒里盛着的竟是一只浓翠欲滴的翡翠镯子,即便她并不是识玉的行家,但那点眼力还是有的,以那镯子的水头和成色哪里会是便宜的“小玩意”?
“太贵重了,真的,我心领了司徒,可这又是你随身的东西,我不能要的。”阮阮合上锦盒就要婉拒。
司徒玦说:“我许久都不带这些东西了,留着有什么意思。吴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过得好,我会很开心。我这次也不会在国内留得太久,下次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当给你们留给念想吧。”
阮阮这时才注意到司徒身上确实半件首饰全无,不禁问道:“这是好东西,我猜你又是懂玉的人,为什么不留在自己身边?”
司徒玦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人们都说玉是最坚贞的东西,其实那是傻话,往往最珍稀昂贵的玉就最容易碎,另外,黄金也很软,‘情比金坚’都是谎言,钻石禁不起高温,琉璃也太脆。越是好的东西就越留不得在身边。”她说着,又改了口:“当然,那只是我的牢骚,你们不一样的。就像好好保护你的幸福一样保护它,我相信它在你手上一定会很好很好。不像我,名字里都有个‘玦’字,再好的玉都会落得不完整。”
她记起自己曾经无比珍爱的那件东西,就好像她曾今相信的纯粹的爱情,还有善良美好的人性、永恒的存在、以及恋人间无坚不摧的信任……这些早已在回忆的某个片段里碎得不堪辨认。
吴江的婚礼如期举行,司徒玦站在好友的立场,本还想问问当天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不料一来阮阮打理得甚为周全,二来仪式也一切从简,于是司徒便乐得当一个纯粹的观礼人。
南方婚礼的重头戏照例是在晚宴,司徒玦到得早,跟新娘新郎打了个招呼,盛赞阮阮今天十分美丽。碍于新人忙着应酬宾客,她也没多耽误,自己百无聊赖找个地方就座。
此时宴会厅里稀稀落落地已有一些宾客,无一是司徒玦认识的,不过寂寞也没维持多久,不一会就有年轻男子坐在她身边,绕着弯子搭讪。这种场景对于司徒玦来说再驾轻就熟不过,如何轻而易举地打发狂蜂浪蝶正是她几大绝技之一,可这时闲着也是闲着,再者那搭讪的年轻男子长得尚算顺眼,作风洋派却无令人讨厌的油滑之色,司徒玦也就耐下性子跟聊了几句,原来是吴江的远房表弟,自幼在国外长大的ABC。两人由此话题也投机了一些,“表弟”对她的兴趣也益发热烈且明显。直到三皮和美美他们这些旧时同学纷纷赶到,司徒才得以脱身。
林静来得晚,正式迎宾结束,新郎新娘步入宴会厅后他方赶到,一来就被好几个看似小有身份的中年男人拉到某桌就座,聊得不亦乐乎。司徒玦在一旁看着,心里暗笑,林静这性格情商果然在国内更是如鱼得水。两人视线遇上,林静赶紧笑着打了个手势招呼她过去,司徒玦最不喜那些场面上的应酬,无奈林静已是她在这宾客里最能说得上话的人,兼之她又实在好奇他的八卦趣味,只得辞了三皮他们,施施然坐到林静身边。
“还说有好料爆给我,谁知道来这么晚,你是不是故意的。”她没好气地对林静说。
林静为她拉开座椅等她坐下,才笑道:“院里有事耽搁了,你那点好奇心有什么难满足的,待会告诉你。”
司徒玦的就座明显让同桌清一色的男士精神一振,再看到她和林静熟捻谈笑的模样,便有人用心照不宣的暧昧神态说道:“林检察长总是艳福不浅啊。”
林静闻言,赶紧含笑道:“谢局长这就拿我开玩笑了,这位是我的好友,说道‘艳福’,那福气只怕轮不到我了。”
别的场合,有人拿司徒和林静开玩笑也不是第一次,毕竟一眼看过去着实般配养眼,合该是一对璧人,以往林静都是一笑了之,鲜少如今天这般急于撇清。司徒玦在桌下偷偷用手指着他,嘴里嘀咕道:“哦哦,那么快就开始肃清四野,重新打照纯洁的新形象了。我倒真的迫不及待想看她是何方神圣。”
林静拿她没办法,只得笑吟吟地附过去轻声说了几句,司徒玦便一脸意外地朝新人的方向看过去。半晌之后,扭过头对林静说:“就是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伴娘?”
林静轻咳了一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司徒玦难得看到他这付样子,顿时乐了。
“别笑啊,想说什么你就说。”林静笑着投降。
“你口味变清淡了。”司徒玦说的倒也是真心话。林静的女性“朋友”她不是没有见过,包括琳西在内,无不是优雅美丽妙龄熟女,她本还好奇能够“终结”林静的会是怎样的妙人,原来竟是个小姑娘模样,娇俏是不假,可也不是什么旷世佳人。光看着她在新娘都尚且一脸淡定的模样下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就足够有意思了。
林静看着台上的那一幕,显然也在忍着笑意,他说,“说不定我口味本来就是这样,如今返璞归真罢了。”
“我给你的香水送出去没有?若讨得她欢心,你可得谢我。”司徒玦说道。
林静只能苦笑,“暂时还没找到机会。”
“真那么棘手?”
“毕竟好几年都没跟她正式打过照面了。”
“你别告诉我其实你还没在别人面前说上话!”
“嗯……差不多吧。”
司徒玦听罢顿时嗤笑,然后摆出一脸叹服,“我原先听你那口吻,还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见过了吴太太,马上就要喝林氏伉俪的喜酒,原来你还在独角戏的理论性阶段,太伤害我的好奇心了。老实说,你心里究竟有没有底。”
“5。5成吧。”
正在喝水的司徒玦在这个答案之下差点就要喷了出来,这是典型的林静式回答,明明只有天知道的事情,他也在成败各半的基础上增加他那0。5成的把握。不管对方态度如何,因为他已下定决心,便是那多出来的一点点胜算的来由。
“司徒,你也是女人,你说女人会因为时间的缘故慢慢忘掉一个男人带给她的失望吗?”话又说回来,连林静都自认为只比5成把握多一点点的事,毕竟还是吉凶难料,如果司徒玦这个时候略加注意,就会发觉他的神态里也有了些隐约的不安。
可司徒玦却明显地心不在焉。
“司徒?”
“嗯?”她回过神,回答林静:“除非时间也让她慢慢忘掉她对这个男人的希望。”
林静这才看到姚起云在服务生的引导下姗姗来迟地步入宴会厅。
台上新娘和新郎简单的婚礼仪式已经结束,宾客基本都已到期,是故大厅里空出来的位置不多,恰好林静和司徒所在的那桌还余有一个空位。
只见那服务生对姚起云说:“先生,要不然您就坐这里吧。”
司徒玦头也不抬地转着自己眼前的玻璃杯。
过了一小会,她听到他的声音说:“我还是换个地方,跟朋友挤一挤就好。”
司徒玦心中冷笑,他哪来的朋友,最多也不过是三皮他们那些罢了。果不其然,姚起云环顾四周,弃全场唯一的空位于不顾,走到了旧时同学那桌,三皮、小根他们忙着站起来招呼服务生添凳子。
这时,原本坐在那桌的一人站了起来,跟姚起云说了几句,竟好心把位置让给了后来人,自己端着一个空酒杯就挪到了司徒玦身边,原来是“ABC表弟”。
“不介意我坐这里吧。”ABC表弟彬彬有礼地询问佳人。
司徒玦无语,只得笑着点了点头。
“请便。”
看来把位置让出去,以便别人一桌同学团聚这个好理由让ABC表弟心情甚好,落座之后自然是谈笑风生、殷勤备至。听他言谈,也是个见多识广,颇有生活情趣的年轻人,再加上自小美国长大,跟已习惯那边生活的司徒玦倒不乏共同语言。起初司徒玦还客气地应酬着他,后来也不禁被他的风趣逗得笑语晏然。
正聊得渐入佳境,司徒玦手袋里传来振动,她低下头察看手机,竟是隔着几张桌外的姚起云发过来的短信。
“看来你真是来者不拒。”
司徒玦也不生气,不动声色地合上手机,继续与ABC表弟方才的话题。
没到一分钟,短信再次传来。
这一次他说:“难道你就饥渴到一周也按奈不住的地步?”
司徒玦不留痕迹地朝他那个方向扫了一眼,他端坐在那里,微微侧着脸,像是全神贯注地聆听身边三皮的滔滔不绝。
称职的伪君子。司徒玦收回眼神,迅速回了三个字。
“你嫉妒?”
接着她嘴角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看向ABC表弟的眼神愈发投入,两人愈聊愈欢。ABC表弟喜难自禁,恨不得在司徒玦的笑意下化作一江春水向东流。直到恼人的短信再一次打破他们的融洽。
“抱歉。”司徒玦耸肩。
表弟相当绅士地表达自己毫不介意。
姚起云说:“我不过是同情那位先生,洒了芝麻的糖醋排骨,何况还是隔夜剩菜,但愿他不会倒了胃口。”
他恶毒的暗喻只有司徒玦看得明白。司徒玦从小就是美人胚子,样貌身材均无可挑剔,唯独美中不足的是从父亲司徒久安那继承了略深的肤色,而且鼻子一侧还有几颗淡淡的小雀斑。从少女时期开始,司徒玦就最不喜别人说她是“黑里俏”或“黑美人”,那时她坚信“一白盖千丑”的大众审美,神农尝百草般尝试过各种昂贵的美白产品,结果收效甚微,被她奉为平生一大憾事。过去与姚起云相处,两人小摩擦从未停止过,司徒玦通常略占上风,姚起云气恼不过时就会使出这一“杀手锏”,每每惹得她勃然大怒。
只可惜姚起云不知道的是,司徒玦在国外那么多年,终日面对天生白肤的欧美人种,早已接受了自己的肤色注定无法改变的事实。而且欧美社会对白皮肤反倒没有那么看重,崇尚自然健康的肤色,司徒玦虽不是“白如日光灯”一般,但是肌肤细腻紧致,五官标致,身材姣好,从来都不缺爱慕者,何来的肤色困扰。至于他其余的讽刺,对她而言已是老生常谈,毫无杀伤力可言,冷笑两声,便可抛诸脑后。
姚起云听着三皮愤世嫉俗的牢骚,全副心思却在十几米开外。他看见司徒玦与那个男人腻得更紧,仿佛连说话都恨不得贴在一起。过了一会,司徒玦起身朝洗手间方向走去,而仅仅一分钟不到,那男人也尾随而上。
这光天化日之下一男一女明目张胆的勾当,让姚起云鄙夷到深恶痛绝,恨不能天降牌坊当场就压死这对狗男女。三皮侃着侃着也觉得哪里不对,姚起云一声不吭地听,但脸色铁青到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无意间说错了话,大大触了这位的霉头。于是赶紧问了声,“起云,你没事吧?”
姚起云收敛心神,微微一笑,“没什么,看到了一些倒胃口的东西罢了。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得很仔细。”
他一边用餐,一边全情加入到三皮和小根的谈话中去。理她做什么?她怎么样跟他有什么关系?她浪到底贱到底,他只需冷眼旁观,同情那些个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可怜虫。他根本不想在脑子里勾勒她动情时的模样,也丝毫没有想起她咬着唇半是痛苦半愉悦的扭动,他才不管他们在无人的角落里放肆的偷欢,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他会吻她的嘴吗?他的手会不会游走在她的脸颊、她的脖子,她的前胸,还有她要命的腿……最可怜的男人才会在乎这些,他当然不会,可他脑子里除了这些之外再容不下别的。
他比最可怜的男人还可怜。
姚起云站起来的时候吓到了话说到一半的小根。整桌的人都在看着他,幸而多年来养成的克制和周全让他在这个时候仍能丢下一句,“不好意思,我有些不舒服,离开一下。”
其实他岂止不舒服,他是中了毒似的魔怔。
姚起云沿着洗手间的方向快步前行,经过一条两面都是墙壁,容不下人藏身的过道,慢慢地走进了男士洗手间,正是婚宴高潮的时候,洗手间里很是冷清,视线所及除了一个边吹口哨边小便的男人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像个强迫症患者一般推开了每一扇虚掩着的门,没有……没有……都没有。
他在公用洗手池的边上一遍一遍地洗着自己比手术前还干净的手,然后掬了一把凉水扑在脸上,冷热的急剧对撞让他打了个寒战。另一侧的女洗手间里安静得过分,她把那个男人带进了那里,更是无耻至极。
姚起云半辈子都在做他应该做的事,因为他知道那是正确的,然而现在眼前摆着一件事,这件事不但是错的,而且疯狂到离谱,可是他想去做。
他屏着呼吸踏进了这半辈子从未越雷池一步的地方,好像只要松一口气,心就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女用洗手间里一样空荡荡的,只有最后一间紧闭着,他轻轻走了过去,用力一推,然后闭上了眼睛。
“砰”这是门页被大力推打在墙壁上的响声,里面还是空空如也,姚起云不知道该为自己免去面对一个惊恐的女人而松下口气,还是该困惑,两个大活人怎么就能在方寸空间中蒸发了。
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人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就僵直了,惊恐地回头,却看到那张让他恨之入骨的脸孔。
司徒玦似笑非笑地站在他身后,友善无比地问道:“姚总,您在找什么?”
姚起云脸一红,“我走错了。”
“每一个隔间都走错了?”司徒玦的表情是夸张的惊愕。
姚起云知道自己越说只会让处境越发尴尬,他刚才本来就是犯了失心疯,司徒玦明摆着挖了个坑就等着他往下跳,他也明知道这就是她最擅长的事,可偏偏没有办法不上钩。
他沉下脸转身就走,司徒玦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他。姚起云愕然回头,她有多久没有触碰到他的手?
然而下一秒钟,噩梦却开始上演,司徒玦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换作了全然的惊恐,张口就惊叫了一声,“来人啊……”
姚起云在她变脸之际已经有了不祥的预兆,奋然想去抽回自己的手,司徒玦哪里肯依,拼命拽住,“变……”
在她那个高八度的“态”字出口之前,姚起云回头,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大窘地喝止道:“你住嘴!”
司徒玦眉头紧蹙,迟缓地点了点头,姚起云害怕自己弄伤了她,赶紧松开,哪知她一挑眉,眼看就要再次叫出声来。
她就是铁了心地要看他彻底出丑。
上百人的宴会,这是个随时会有人光顾的地方,姚起云愿用性命担保别人看了这一幕会联想得多么猥琐不堪。而司徒玦什么时候在他面前甘愿退一步服软?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将她的嘴再次捂住,顺势拉进了最靠近的一个隔间,用力栓上了门。
“你要逼死我?”姚起云下手极重地把司徒玦甩坐在马桶的盖子上。这一番大起大落的惊魂下来,连他都已是气喘吁吁。而在他手掌下只露出半张脸的司徒玦眼里却流露出快意和得意。她分明在说,你能怎么样?
他确实不敢怎么样。姚起云的愤怒在一点点的败北,他甚至极度自弃地想,不如就这样了,就遂了她的愿,让她喊,让她羞辱他,大不了也就落得个被人唾弃的名声,只要她痛快,只要她高兴。
他的手随着他的心在软化、松懈,却没有马上撤离,他可以感觉司徒玦的呼吸热热地喷在自己的掌间,还有她的嘴唇,带着柔软的湿意,她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话,却像在亲吻他的手心。
姚起云狼狈地收回自己的手,谢天谢地,她没有再尖叫。
司徒玦精心打理的头发乱了,唇膏也糊了,却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靠坐在马桶之上,像坐在街角的咖啡厅一般惬意。
姚起云轻轻摊开自己手,上面果然有淡淡的唇膏印记,妖娆的红。
他身上是一丝不苟的Canali深灰色外套,衬衣洁白,袖口笔挺。也许因为小时候穷怕了,成年后的姚起云对生活的细节讲究到了一种严苛的地步。他喜欢规则,喜欢秩序,喜欢井井有条的人生,喜欢完美和华丽。而长期的寄人篱下更让他学会了敏感、细密和谨慎。他会把家里的所有东西原位摆放,他会把垃圾分类,他从不吃保质期最后一天的食品,他拿了十年的驾照却从未违反过交规。他深深地藏住自己,明明想要的东西,他偏偏拒绝;话说到一般,害怕不是自己想到的答案,就自己下了定论;太害怕做错事,凡事求稳,若无把握,宁可放弃。
“你是来捉奸的?”司徒玦打定主意换种玩法。
姚起云沉默,他的确是,但是他凭什么?
“那么快就结束了,看来你的新欢也不怎么样。”呼吸平稳了一会之后,他选择反唇相讥,这才是他习惯的相处之道。
司徒玦坐直了身子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某人要做露水鸳鸯?”
这话真戳中姚起云的虚弱之处,他脸色也露出赧意,嘴里仍是恨恨的,“你躲在这里又有什么好事?”
“你真想知道?”
司徒玦又往后一靠,懒洋洋地抬高了一条腿,半举在站着的姚起云身前,等着他检阅。
姚起云不知她又搞什么鬼,只知道她今天穿着长度在膝上的裙子,靠坐着挑起的腿下顿时春光无限。
她有一双漂亮无瑕的腿,笔直修长、光滑匀称,裸着的脚踝和脚背线条美好。
“看见了吗?”司徒玦把腿在怔住了的姚起云面前晃了晃,无奈地问。
“什么?”姚起云只看到了她脚趾上红得叫人窒息的丹蔻。
“你眼睛用来干嘛的?”她再次转动脚踝,这一次他才留意到她脚后跟有一处明显的血泡,一看便知是高跟鞋的杰作。
她把脚又探近了他几分,“我就是跟这双临时买来应急的高跟鞋偷情了,你要把它就地正法吗?”
姚起云退了一步,双手悄然插进了裤子口袋里,眼不见为净地撇开脸去,低声吐出了几个字,“你真是妖孽。”
司徒玦收回有点累了的腿,盯着益发不自在的他,莞尔一笑,“你是正人君子,只有正人君子才会一看到裸露的大腿就联想到性交。姚起云,你敢把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德性,我再无耻也光明正大,远比你那点敢想不敢做的口是心非强。”
姚起云耳根红透,身体再转了个角度,几乎背对着她,整个人都气得发抖,“司徒玦,你简直下流,不要欺人太甚。”
司徒玦当即就站了起来。
“我这次回来没招你惹你,是谁把我逼到这里,是谁欺人太甚?”她边说边步步紧逼,姚起云的背抵在了洗手间的门上,两人呼吸相闻,他索性闭上眼睛。司徒玦抬起头,放慢语速,媚语如丝,“还有一个更要命的问题。你和我之间,究竟谁比较下流?你心里在意淫着什么,连看着我都不敢?”
仿佛为了否认她的判定,姚起云忽然睁开了眼,却惊觉她的唇近在咫尺。
“你敢发誓你现在脑子里不全是更下流龌龊的念头?装得多么道貌岸然,难道你躲躲闪闪不是因为你其实饥渴得要命,想要得发疯?”
姚起云的喉结在快速的滑动,胸膛急剧起伏,她掂起了脚尖,每说一个字,唇瓣就轻轻刷在他的下巴上,脑子里轰的一声,连她说什么也顾不上了,只觉得口干舌燥。
司徒玦还不肯放过他,半眯着眼睛挑衅:“姚起云,你这么禁不起撩拨,是不是还想着我的好,谭少城没能给你那样的快乐吗?你难受,但跟我有什么关系?”
姚起云心一横,终于不再闪躲,他把双手都从裤子口袋里掏了出来,压在她的后脑勺,正视着她,也坦诚着自己的渴望,第一次不再针锋相对。
“阿玦,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没有人这么叫她,除了姚起云。爸爸妈妈不是叫她“女儿”,就是生气时直呼”司徒玦”。朋友们都习惯称她的复姓,只有他不敢那么叫,因为在家里,不止一个姓“司徒”的,他必须避司徒久安的名讳,所以他叫她“阿玦”。司徒玦最痛恨这个肉麻的叫法,每次听到,都觉得这像是灭“绝”师太的少女时态。而他明明知道还故意那么恶心她,直至成了习惯。
她唯独没有料到的就是这么一声简单到极致的称呼,不像是叫自己,像是呼唤她的前生,只愣了一会,他已容不得她抗议。
姚起云的嘴贴上司徒玦,用一种快要将对方吞下去的方式,没有感应到抵抗之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他像是久旱的人忍无可忍炸毁了堤坝,转瞬就看到洪水。
他们蛇一般在狭窄的空间中交缠。姚起云坐回了她先前待过的地方,而司徒玦跨坐在他的身上,他本来是为“捉奸”而来,结果却反在这里跟她大行苟且之事,正人君子少,而卑鄙无耻之人那么多,只不过因为快乐。
在最后关头,姚起云刹住了车,他微微推开司徒玦,喘着气说,“我们换个地方,回我的住处……不,我知道一个酒店,离这里很近……好吧,就去楼上,楼上就有客房,马上就好……”
司徒玦半咬着唇,也不点头,也不肯说“不”。此时隔间外面却传来了动静,终于有人打碎了这个暂时的隐秘空间。
“呀,糟了。”她的道德观念仿佛在这一刻诡异地复苏,低叫一声,按着他的肩膀就要站起来,姚起云原本的理智就不过是苟延残喘,她真要算了,他却如何能任她离开,于是一咬牙,不用分说就将她重重压了回去,司徒玦顿时急喘一声。他自己这一秒也好不到哪里去,克制着,才能让自己没有因为那渴望已久的满足而发出叹息。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动,一如他贫穷的儿时,她无意间扔给他一块巧克力糖,他添一口,都舍不得含进嘴里,怕瞬间融化,那美好的滋味便再不会回来。
司徒玦附在他耳边细语,“怎么办,想走也走不了啦。”她低低地笑着,不安分地扭动着躯体,每一个动作都快要了他的命。起云想起了重逢第一晚酒店里她那个赤裸裸的羞辱,心中有气,亟盼着证明着什么,要她收回她的妄语,于是每一下都是恶狠狠的,司徒玦不由得惊呼,而那脚步声就在薄薄的一墙之隔,姚起云大为紧张,只得再度捂紧她的嘴。
这动静仿佛仍是惊动了外边的人,水声过后,好像有脚步停在了他们藏身门前,司徒玦上下的衣服全堆在腰间,长发披散,单腿翘起在他肩上,上面还勾着那双磨人的高跟鞋。在他的手下,她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只有一下一下的俄吟,颠簸着,双手用力地撑在两侧的隔板上。原本就亢奋无比的姚起云在这样心理和生理双重的刺激下再也绷不住到达顶点,停滞下来的那刻,他松开手,拨开撩到她嘴里的一缕长发,伴随着门外逐渐远去的声响,抱紧了她,哑着声音说了句,“阿玦,我们别争了行吗,你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司徒玦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半晌才答道:“你能忘那些事?”
司徒玦慢慢地抬起头,看着这个激情还未完全在脸上退却的男人。假若她曾经在这个怀抱有过一丝的动摇,也在那个觉悟下逐渐冷却成更顽固的坚冰。
他用了整整七年的时间,决定不再放开她,不是因为他终于重拾对她的信任,而是因为他屈服于思念和渴望,所以说服自己不去在乎。
如果忘掉过程,只记住结果,卑微一点地去爱,怎么样都是相守一生,这毕竟曾是姚起云和司徒玦唯一一致的梦想,然而司徒玦的世界里却容不下这样的妥协。他也许不知道,她想要的并不复杂,不过是百口莫辩的时候,一双坚定的手。
她要他说:我信你,我懂。
而不是:我要你,我不在乎。
她借着手在隔板上的支撑就抽身站了起来。整理着自己,重新把身上每一件衣服都收拾地整齐,拢好头发,掏出化妆镜,一言不发地背对着他补脸上的残妆。
姚起云一时间还没有从这反差中回过神来,倾身揽住她的腰,喃喃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司徒玦停下刚描绘好唇膏的手,回头笑了一声,“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
他想了想,还是摇头。
司徒玦扬起一如他记忆中美好的唇角。
“姚起云,我从来没有在你身上得到过高潮,我只是想看看七年后你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事实证明并没有。”
姚起云的脸色瞬间灰败,一双手缓缓松开。
他越是在她面前就越是骄傲,越是骄傲就越容易变得卑微。
被逼到极致的姚起云会是怎么样呢?像司徒久安那样愤怒地给她耳光,从此加倍恨她到死?姚起云用了全身的力气,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那一句话,他自己都觉得惊恐且意外。
他说,“阿玦,其实我……一直爱你。”
最最甜蜜的往昔啊,姚起云也没有说出过这样一句,那时的司徒玦总爱缠着他一遍一遍地问,“起云,你爱我吗?你有多爱我?”
他回答的总是别扭而沉闷的一声:“嗯。”
她不死心,烦得人没有办法。
“说爱我,然后你就永远是我的。”
他却较着劲说,“我是我自己的。”
司徒玦怒了,堵着一口气,“那我也是我自己的,你别后悔。”
他果真还是后悔了。她恨着他,一心逃开那些令人窒息的往事,而他却只想着找回记忆中属于他的阿玦。
司徒玦低头看着这个终于不再说谎的姚起云。
“其实我知道。”她说。
是的,姚起云其实爱着司徒玦,也许他也只爱过她。可那又怎么样?
在司徒玦的剧本里,沈浪对着朱七七说,我的心也不是铁铸的,沈浪一生最爱朱七七。
朱七七却发现自己她曾经绕指柔的一颗心已在失望中冰冷如铁。
如果可以,她多想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去对当年伤心欲绝的司徒玦说,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真解气啊!他在她最无助那天拉着另一双手弃她而去的时候,她在异国他乡的夜里一个人恸哭失声的时候,每一回,她都只能靠着这样的想象来安慰自己,她想象着总有一天,这个男人会在她面前流着眼泪后悔莫及。
只有靠着这样的想象,她才能熬过那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只是想象。姚起云,你也有今天。
司徒玦看过很多的穿越小说,小说里说不清是倒霉还是幸运的女主角总是一不留神就跨越千年的时光,遇见了命中注定的王子。她很喜欢这样的桥段的故事,一如她酷爱在结束实验室的工作之后回到住处,用最烈性的白兰地兑上黑啤,边喝边歪在沙发上看肥皂剧――当然,陪伴她的还有助于睡眠的小药丸。
在司徒玦看来,那些夸张到匪夷所思的情节本来就不是用来让人相信的,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给足够惨淡的现实中增添几分自娱自乐的幻想色彩。
不过,司徒玦对摔一跤回到某个王朝并不感兴趣,她是如此热爱现代文明,以至于停了电就觉得不能生活。少女时期的她常常想,如果一个人真的可以穿越时空,她只希望偷偷到未来看一看成年后自己会牵着谁的手。后来这样的幻想也破灭了,因为在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她闭上眼,盼望着自己能够跳过那一段时光,避开悲伤。然而每次醒来,睁开眼,天亮了,一切依然照旧,该面对的她没有一次逃得过去。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主宰时空和命运的神存在,那么这神连当初一个女孩那么虔诚的祈盼都置若罔闻,可见她是真的没有那种命。于是她转而去想,如果不能去到未来,那么可以回到过去也是好的。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她会做什么呢?
或许她真的应该去告诉当年拼命咬着牙依然尝到泪水咸味的司徒玦,记住,他也会有这一天。
或许她还应该陪在离家那天的司徒玦身边,让独自提着行李站在诺大机场的她看起来没有那么茫然和孤单,当那时的司徒玦轻轻把手机抛进候机室的垃圾箱,最后一眼回望来时的路的时候,安慰她:用不着一辈子来释怀,很快,也许只消几年的光阴,一切终将过去。
又或者,她最应该回到最初,在尚且来不及开始的时候,对青春懵懂的司徒玦说:离那个人远远的,一定一定不要爱上他。
然而,如果命运自有它的轨迹,人最大的幸运和所有勇气的来源不就是在开头的时候无法预知结局吗?
一起看看最初的司徒玦和姚起云是什么样子吧。
那时的司徒玦其实是个在心理上相当晚熟的孩子,也许所有在幸福的家庭和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的孩子都是这样。十五岁的时候,她刚上高一,同龄的女孩子对日本偶像剧和漫画迷恋得要命,从那时就开始同班的美美已经偷偷摸摸地交了第一个男朋友,而司徒玦还是像从小那样呼朋引伴,畅游嬉戏,对所谓花季雨季的迷茫和苦恼一无所知。
她也喜欢从美美那收刮来的《天是红河岸》,红极一时的《东京爱情故事》每集都看,可是对于她而言,看过也就看过了,那都是别人的故事,连感慨都无从寻觅,男孩子热衷的《七龙珠》和《城市猎人》她同样手不释卷。走在校园里、马路上,长着青春痘的男孩子投过来的目光她并非毫无察觉,只觉得好笑。
吴江还是和小时候那样跟她同进同出,几乎天天混在一块,他大她一岁,两人的妈妈在同一个医院药房上班,她爸爸那时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他爸爸则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家里离得也不远,大家知根知底、年龄相当、家世匹配、气味相投。盛夏的天气里他们常常在离两家都不远的树荫下,书包丢在脚边,西瓜各人一半,背靠着背毫无形象地啃,知了懒洋洋地在头顶嘶鸣。
吴江总是借故把西瓜子粘在她脸上,然后夸奖说:“司徒你的雀斑放大了才好看。”又或是“哟,长了颗痔就跟媒婆似的。”
司徒玦的反应通常是抹抹脸,一脚把吴江踹地上。
两人打打闹闹,期间多少肢体接触,可谁都不会觉得脸红。至于美好的恋爱,她跟所有女孩子一样有过向往,不过她总觉得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
可以说,司徒玦的整个童年乃至半个青春期都是无忧无虑地从日历上滑过,直至遇见姚起云。如果说青春代表者烦恼、困扰、猜疑和难以名状的苦闷,那完全可以说,是姚起云的出现拉开了司徒玦青春的序幕。虽然这开端完全与爱无关。
姚起云被带到她跟前的那一天,从来就身体健康、活蹦乱跳的司徒玦诡异地第一次受到大姨妈的折磨。以往她从无这方面的担忧,每个月那几天都是平安无事,什么毛病都没有,要不是妈妈薛少萍总在耳边念叨,她甚至完全不用为了这个在体育课上请假。可是唯独这一次,从早上醒来发觉床单弄脏了一小块开始,她就下腹冷不丁地冷痛,腰酸背痛腿抽筋,额头冒着虚汗,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可身为药剂师的妈妈只是淡定地扔给她益母草冲剂加乌鸡白凤丸。
后来司徒玦也想过,自己虽然不待见姚起云,但是把这一桩罪名也强加到他头上会不会稍有“不厚道”的嫌疑,但是她仔细又思考了很久,才发觉这个问题和他之间并非毫无联系。至少正因为他,痛经发生的前一天晚上,她才没有睡好觉,因为她那恩爱和美的父母鲜见地关着门争执了一晚上。
事情是从前一天午饭的餐桌上,司徒久安郑重对妻女宣布的一个决定开始的。
司徒久安是生意人,他是改革开放后最早投入医药经营行业的弄潮儿之一,也收获了不少的回报。但是除了这个身份,他更忘记不了的是自己的戎伍出身。作为他唯一的女儿,司徒玦对父亲的忆苦思甜早已听得耳朵出茧子。他是苦孩子,17岁从山区老家参军到部队,凭借着聪明和勤奋,在部队稳扎稳打十几年,混到了个团级干部,然后光荣退伍,“很有骨气”地拒绝了地方形如鸡肋的工作安排,靠着那点退伍金白手起家,拥有了自己的事业,然后娶了薛少萍这个收过良好教育的城里妻子,再生了司徒玦这样一个典型的城里姑娘。
司徒玦后来浸淫在天涯这一“全球华人的网上家园”,看过了无数帖子,最后断定她老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凤凰男。好在凤凰男司徒久安老家人丁单薄,少了很多这方面的纠纷,和妻子感情也一直很好。唯一让妻女略有些受不了的是他对“战友之情”的眷恋。
说起来司徒久安从军多年,一场像样的仗也没打过,可是一块当兵的战友和部下在他心里的分量相当之重。在退伍的同僚中,他混得不算差,所以每每战友有困难,对方还没开口,他已经热情地伸出了援助之手。
多年以来,就连司徒玦也不记得家里来过多少爸爸的“战友叔叔”,家里又曾多少次在财力物力上帮助过爸爸的老朋友,久安堂从创建之初又收容过多少爸爸的旧部下。幸而妈妈薛少萍不是一个小气的女人,她了解丈夫,通常也不予计较,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最多叨念两句,而司徒玦从小受父母教导要重情重义、仗义疏财,更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所以才免去了许多摩擦。
然而,真正矛盾起源于司徒久安那天在饭桌上沉重地提起了他当兵时一个最好的朋友和部下。他这个部下是个老实人,按司徒久安的话来说,是个说得少,做得多,再好不过的兵,可是这样的人在军营这个同样复杂的小社会中也未必受到重视,在司徒久安的提携之下,好不容易混到了副排长,结果还是退伍,分到一个效益不好的小工厂,最后企业倒闭,索性回老家务农,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这一直是司徒久安心中的一桩憾事,他始终觉得好友没能谋得一份更好的前程,也有自己的责任,所以总想着在经济上能够给予这个好友一定的帮助。偏偏这个姓姚的朋友又是个要强的脾气(后来司徒玦总结,臭脾气和别扭出自遗传,根深蒂固,难以撼动),司徒久安去看望他,他欢迎,可是不管怎么变着法子给他钱,他也不肯收,哪怕他们一家在乡下的日子已经拮据到让人难过的地步。
久安堂逐渐发展起来后,司徒久安不止一次邀请他一块到公司来打拼,这个朋友仍拒绝了,他说他知道自己对做生意和交际毫无天分,不愿意拖司徒久安的后腿,增加别人的负担,只有种地才是他的擅长的事,就这样清贫过一辈子也认了。
本来,认了也就认了,各人有各人的命,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偏偏长期的辛苦和恶劣的生活环境让司徒久安这个姓姚的朋友身体每况日下,开始不适的时候总拖着忍着,在他儿子发现后一再要求下才去到镇上的医院检查,已然是肝癌晚期,回天乏力。等到司徒久安照常打电话去“叙旧”时,那朋友原本就苦寒的家里已经因为这个注定医不好的病而砸锅卖铁,一无所有,妻子也再忍受不了这日子,号称外出打工,从此断了音讯,下落全无,只有一个儿子辍了学日日守在病床边。
司徒久安当时就联系了市里最好的肿瘤医院,下定决心要把老战友接出来接受最好的治疗,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只赶上送朋友最后一程,心中悲痛遗憾万分,好一阵都不见笑颜。薛少萍很是好言相劝了几回,司徒玦那段时间也不敢在父亲面前胡闹触了霉头。司徒久安这天在饭桌上显得精神一振,还是老友去世后的头一回,司徒玦母女起初以为他终于缓过了这口气,心里一松,谁知道他却提出,打算把老友留下的遗孤从乡下带出来,代为抚养照顾。
司徒玦听着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那男孩的凄凉身世和聪明孝顺懂事勤劳等等美德,惊讶得菜都忘了挟。她并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每次父亲说起那个可怜的姚叔叔时,司徒玦也是有些难过的,但是那样的生活和那样的人毕竟离她太过遥远,像报纸上看到的故事,而那故事里某个悲惨的角色居然要加入到她的家庭,跟她一块生活,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
薛少萍的反应要更大一些,她静静地听丈夫说完,直到他提到学校已经联系好,明天就专程开车去把那孩子接上来,她才明白,丈夫告诉她这样一件事情,并非与她商量,而是已经作出了决定,知会她们这个事实。
这让脾气不错且一直尊重丈夫的薛少萍当着孩子的面重重搁下了碗。她可以接受丈夫多年来一再地把战友之情看得无比重要,也可以接受他为了一个好友的逝去而郁郁寡欢,在她看来,一个好男人应当如此,然而司徒久安无视她作为一个妻子的感受,甚至没有任何商量就决定把别人的孩子领会家里抚养,不管那孩子有多好,多可怜,都让她无比愤怒且抗拒。
面对妻子的怒火和反对,司徒久安既是意料之中,也非常无奈,也许他之所以到了最后关头才告知妻子和女儿,正是因为害怕她们的反对会让自己心生犹豫,而送别老姚的那天,那个男孩从始至终的沉默和懂事,还有那早熟中透出绝望眼神,他怎么也不会忘记。从那时起他已经在朋友的新坟前发誓会把那孩子当成自己亲生儿子一般抚养长大,不让老友再留一丝遗憾。
“你知道家里忽然多了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吗?那孩子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六岁、六个月,我们要怎么跟他相处,她对于我和女儿来说就是个陌生人,这是我的家,不是孤儿院!”薛少萍愤而对司徒久安说道。
当时司徒久安避开了妻子的话锋,转而对有一下没一下夹着菜的司徒玦说道:“怎么能说是陌生人呢,女儿,姚叔叔你不是认识吗?还有那个小哥哥,你也是见过的……”见女儿一副茫然的样子,司徒久安皱眉道:“你不是跟我一块去过姚叔叔家,那个小哥哥还跟你吃过饭说过话的,怎么就忘了?”
其实,司徒玦此刻脸上的表情并非回忆,而是被父亲那句理直气壮的“小哥哥”肉麻得胃里有些不适,在努力调整中。
她看过大量的偶像剧、台湾言情小说、日本漫画,诸如她目前很有可能面临的处境拿到电视剧里或者漫画小说里,就是一个超级浪漫的桥段。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多田薰的漫画《一吻定情》。司徒玦受不了琴子,但还是蛮喜欢入江植树的。看漫画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家里忽然多了一个这样的同龄帅哥,日日同在一个屋檐下,多么让人想入非非。
可是,可是!这样的情节只存在于故事里是有道理的,因为发生在现实中太奇怪了。就像妈妈说的,家里多了个陌生人,而且是朝夕相处的陌生人,是谁都有些难以消化。尤其那个“小哥哥”(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终于吃不下了,放弃了锲而不舍的筷子)完全让她没有任何幻想的空间。
爸爸嘴里的“姚叔叔”她是见过,而且不止一次,但前几次都在她十岁以前,最近的一回去到姚叔叔家,也不是最近,那应该是差不多两年前,她初二的时候,正赶上放暑假,爸爸领着好几个战友去探望姚叔叔,非要带着她,说是让她体验一下农村生活,好知道珍稀眼前拥有的优越条件,改掉骄纵的小毛病。
谁知道司徒玦跟着车到了乡下之后,就像放归森林的鸟儿一样乐得到处乱飞。她天性活泼好动,平时虽跟着吴江胡天胡地的玩耍,但是父母在身边,况且在城市里连块空旷些的绿地都稀罕,所以总觉得拘着。乡下的好山好水让她简直乐不思蜀,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觉得有趣。司徒久安忙着跟老友喝酒叙旧,司徒玦形式性地叫了几个叔叔,姓张姓李姓姚,谁是谁也分得不是很仔细,然后就跟着村里的小伙伴玩去了,直到那天晚上不知道吃坏了什么,忽然上吐下泻地闹了毛病,薛少萍得知后心急如焚,司徒久安才不得不连夜将她送了回去,事后还颇责备了她一番,说是吃不得一丁点的苦,被她妈妈纵得太娇贵了,让司徒玦很是委屈。
司徒玦努力回想那次在乡下的经历,她记得姚叔叔家门前不远的池塘,记得和几个比她小一点的孩子一块生窖烤红薯的香味,记得到处啄着谷粒的芦花鸡,就是对爸爸所说的这个姓姚的“小哥哥”全无印象。
薛少萍一直宠着女儿,于是司徒久安也试图在女儿这里打开缺口,见司徒玦没有说话,便道:“家里就你一个孩子,多个亲人,多个哥哥不也挺好的?有个伴,也有人管着你,你也不用整天在外边野了。”
殊不知司徒久安这话实在说得不甚得人心,司徒玦喜欢的东西很多,唯独不喜欢有人管着,爸妈尚且罢了,一个“外人”凭什么?她避开爸爸“充满期待”的眼神,也不敢看妈妈发红的眼睛。事实上,她就是觉得怪怪的,更深刻的愤怒和伤心倒也无从谈起。她最不缺的就是玩伴,哪里会差家里那一个,好在她也不是个自寻烦恼的人,心想,自己说什么其实都没用,爸爸看起来已经决定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于是哼哼唧唧几声,就谎称自己吃饱了肚子疼,匆匆逃离现场,把烂摊子抛在了脑后。
那天晚上,司徒玦半夜口渴起来喝水,听到父母的房间还有细碎的谈话声传来,心中好奇,便蹑手蹑脚上楼察看动静。隔着关闭的房门,她仍能从妈妈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里听出愤怒的意味。
司徒玦不敢凑得太近,只有零碎的只字片语传进她耳里。
薛少萍说:“……你说再多道理也没用,我不是没有同情之心,可就算那孩子父母都没了,家里总有亲戚可以帮忙照顾吧,你供他上学没有问题,何必非得往家里带……司徒久安,我还不知道你,你嘴里不说,心里对我生了个女儿遗憾着呢,现在白捡了个儿子,巴不得当个宝似的留在身边……你就是老脑筋,泥古不化……”
然后司徒久安又是一番解释,无非责任道义,或者那孩子如何懂事云云。
司徒玦靠在门边的墙上,心里好一阵不是滋味。她想,说不定爸爸真的是从骨子里脱不了中国男人养儿防老的固执观念,他虽然从未在她们母女面前表露过想要个儿子的想法,可是打小他把司徒玦高高举起抱在怀里的时候,就会边用胡子扎着司徒玦,边开着玩笑,说:“我们这是替别人家里养的媳妇,看来我跟你妈都是做外公外婆的命,久安堂迟早也是别人家的。”
这么多年听下来,司徒玦总当这是戏言,如今听妈妈这么一点破,不由得有些愤愤不平。男孩子又怎么样,她从小到大哪一点输给过男孩?莫非今后爸爸真的会对一个不是亲生的男孩比对亲女儿还好?她甩了甩头,为未知的事情担忧是最愚蠢的事,天塌下来,她还有妈妈呢。
她又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的房间,一夜多梦,衣衫单薄地听壁角也许着了凉,落下了后遗症,恰逢大姨妈光临,于是一早就浑身不自在。
谁知道事情还没完,刚吃了妈妈给她的药,爸爸就在出门前通知她,赶紧收拾收拾房间,搬到二楼,把原本的房间腾出来,让给即将到来的“姚哥哥”。
司徒玦当场就跳了起来,火冒三丈,大加抗议,坚决反对。无奈司徒久安在这件事上表现得相当之铁腕,毫不犹豫驳回了女儿的抗议,没得商量,不搬也得搬。司徒玦哭丧着脸求助妈妈,却从妈妈的沉默中看出来了,昨夜父母整整一宿的争执之后也许达成了某种共识,至少一向以家庭和夫妻感情为重的妈妈在这件事上作出了妥协。
司徒玦回到房间,心情跌到谷底。她的房间在一楼,而爸妈住在二楼,家里只有这两个房间是配备独立卫生间的,她理解父母要求她搬到二楼,是因为姓姚的那个男孩初来乍到,希望给他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而且二楼的房间紧邻司徒久安夫妇的主卧,司徒玦怎么说都是亲生女儿,住在那里会更方便一些。然而理解归理解,她不愿意挪窝自然也有苦衷,可这苦衷实在是不能对父母坦白。
且不说住了十几年的一楼卧室充满了感情和回忆,那房间里还有数不清的只有司徒玦本人知道的小机关和小暗格,藏着她各种不欲为父母所知的玩意,最最要命的是一旦搬走,她唯一的逃生之门和快乐之门也将被断绝了。
司徒玦房间里有一扇面朝社区绿地的窗户,出于安全的考虑,大人们早就在窗户上安装了防盗网。那防盗网是老式的结构,由一根根铁枝垂直地镶嵌在窗棂上,看起来再牢固不过了。不过司徒玦在两年多前发现其中的一根铁枝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已经有所松动,再加上她刻意的摇晃和拉扯,竟然可以从某个角度将其抽出,于是那窗户上的铁枝少了一根,便多出一个缺口,完全可供身形瘦削,灵活得像猫一样的司徒玦自由进出。
自从司徒玦从生理上跨入少女时期开始,司徒久安夫妇对这个从小在周遭野惯了的女儿严加管束,给她划了许多条条框框,比如说,晚上如果不是有特殊的事,过了八点以后就不能再出门去玩了。发现了窗户的秘密后,司徒玦有如重获新生。先是好几次晚上在家做作业,妈妈敲门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她以被打扰为由发了几次小脾气,后来薛少萍也不常在看电视的时候理会她了。于是只要外边有好玩的,只要吴江他们在窗外给个轻微的暗号,司徒玦就会锁上房门,假装闭门苦读或关灯睡觉,然后溜之大吉,玩够了再偷偷摸回来。
她平素虽贪玩,但也知道分寸,总不敢去得太久,加上一贯小心,所以长期以来这个秘密竟从未被父母察觉。如今搬到二楼,离了这个房间这扇窗,在父母眼皮底下过日子,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那天恰逢周末,家里谁都不用上班上学。为了给那个即将到来的男孩准备日常生活的东西,薛少萍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哪里顾得上司徒玦,搬房间的重担就这么落在了司徒玦一个人的肩上。她顶着腰酸背痛,一边依依不舍地收拾,一边在心里强烈腹诽那个打破她原有生活轨迹的不速之客。直到下午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基本收拾停当。房间腾出来了,妈妈还给他换上了新买的床单,那个卧室就要打上别人的烙印了。
司徒玦还想在那扇窗前做最后的默哀,司徒久安已经领着一个灰不溜秋的身影从外边走进了屋子。司徒玦站在妈妈身后,一块迎接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听着爸爸充满感情地为她们做着介绍。
那个叫“摇起晕”,不,应该是姚起云的十六岁男孩既瘦且高,因为身形单薄的缘故,更显得手长脚长,他站在那里,试图微笑,但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局促和羞涩却骗不了人。四人回到了饭桌上,司徒玦正好坐在他对面,她毫不掩饰对这个侵略者的好奇,不顾妈妈轻咳的暗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姚起云穿着一身崭新但是明显过于宽大的运动服,从上面硕大的品牌logo来看,想必出自她那个品味泛泛的老爸的手笔。他脸颊非常瘦削,泛着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头发是新剪过的,也是一点光泽都没有,除了牙齿略有一些地包天以外,那张脸也不至于丑得人神共愤,可是略深的眼眶却配着微微下扬的眼角,这使他五官上最标致的一个部位也透着阴沉,这恰是一心向阳的司徒玦最不喜欢的特质。
在司徒久安的一再催促下,他终于拿起了筷子,握筷子的手黑瘦而指节突出,指甲苍白,可指甲缝里还有隐隐的黑垢。
“吃菜啊,起云,这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不要客气。”司徒久安频繁给姚起云夹菜,在他的目光之下,姚起云似乎也不好意思一直埋首扒饭,便第一次在餐桌上伸出筷子,挟了一个据说是薛阿姨拿手好菜的红烧藕丸子。
在这个过程中,偏偏司徒玦灼灼的目光让他无所适从,浑身不自在,一紧张之下手脚都不听话,浑圆的丸子从筷子上掉落,滴溜溜地一路从餐桌滚落在地板上。
姚起云顿时满脸胀红,放下筷子立刻就要俯身去捡,司徒久安一把按住了他,连说“别捡,别捡,不要紧的,咱们继续吃饭。”
那藕丸子一路滚过圆桌下的地板,停在了司徒玦的脚边,她怕自己不小心踩到,便一声不吭地抽出张纸巾去捡,弯下腰的时候她不小心看到了姚起云的脚,差点没忍住笑。
她那粗心的老爹啊,给了姚起云一套新装备,偏偏忘记武装到脚。穿着一身怎么看怎么别扭的新衣服的姚起云,脚上却是一双底子都快磨破,鞋面起毛,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回力鞋。
也许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司徒玦可能看到的东西,姚起云轻轻收回了自己的脚,好像这样就可以逃离她的视线。司徒玦在桌子底下做了个鬼脸,若无其事的直起腰来,她不确定自己脸上是否有一丝没藏好的笑容,只知道餐桌旁的姚起云看起来更窘迫了,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好,手脚也不知道往哪放。
司徒久安也不是傻瓜,虽然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但是首先就拿他那古灵精怪的女儿开刀,皱着眉责备道:“司徒玦,吃饭就吃饭,你哪来那么多小动作,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司徒玦大为委屈,她承认自己对这个姚起云不算太有好感,但已经把那点心思很小心地收起来了,她并不是个轻视贫穷的人,最起码这个男孩子看起来明显比她更介意这一点。
“你说话分不分青红皂白,女儿好心捡起来,她有什么错?你就是这样教育孩子的?”不等司徒玦为自己分辨,薛少萍已经不冷不热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末了,她又看了差点把头埋进晚饭里的姚起云,放柔了声音,说道:“继续吃啊,起云,是不是我做的菜你吃不惯?”
姚起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阿姨,真的没有。”
他使劲吃饭的样子让司徒玦都觉得既别扭,又可怜。原本对他的一点小小愤怒也在这可怜之下淡化了一些。
“不习惯以后也会慢慢习惯的,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还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这些都是小问题。”司徒久安拍了拍姚起云的肩膀。薛少萍依旧选择了沉默。
饭后,薛少萍在厨房里收拾,司徒玦照例在一楼的沙发上边吃苹果边看电视里放的《棒球英豪》。姚起云走近厨房,貌似要给薛少萍帮忙,薛少萍当然说不用,可那男孩要求洗碗的决心相当之坚定,两人客气推辞的时候打碎了一个碟子,最后薛少萍败下阵来,由得他去,自己擦干了手在一帮指导。
司徒久安在客厅里抽烟,转来转去,又开始挑司徒玦的毛病,说什么娇气啊,十指不沾阳春水啊,不爱劳动啊,怎么不学习学习人家起云啊,起云这孩子真不错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balabala……数落得司徒玦好不容易等到的达也对小南表露真情的情节也看不专心。只得翻了个白眼,回了句:“他现在是需要表现的时候,我怎么好跟他抢,那你又得说我不懂事了。”
“你本来就没人家懂事。”司徒久安一时语塞,只得这么说道。
谁知司徒玦不干了,“嗖”地扔下抱枕站起来,“我怎么不懂事了,是妈妈不让我洗碗的,再说我除了不洗碗,我让你们操什么心了我?”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别人嘴里谁不夸司徒家的这个女儿漂亮又懂事,司徒玦自己也争气,从小德育体美从没丢过父母的脸,她这么一说,司徒久安似乎也觉得自己是把心里的焦躁转嫁到女儿的身上了。
“你再好,跟起云多多学习总没错。”他也是个硬皮气,再软化也只得这样一句。
司徒玦说:“我跟他是两回事,别老拿我跟他比。”说完一扭头,就冲回自己的房间,到了房门口才想起这房间已经不属于她了,这才又蹬蹬蹬地上了楼。
司徒玦二楼的新卧室里慢腾腾地收拾自己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时不时扯下音乐声震耳欲聋的耳塞,去倾听楼下的动静。
七点半……八点……八点半……
眼看着离她跟吴江约好的时间越来越近,如果仍按照以往的生活轨迹,这个时候爸爸要不就没回来,要不就是跟妈妈一块在二楼看电视,而她也可以做好准备,从窗户溜出去,逍遥一个小时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洗洗睡。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是一天的时间里,她就丢失了她的阵地,原本充满了希望的坦途也设置了重重障碍。
楼下的谈话声时不时地传入司徒玦的耳朵,不用脑子也可以猜到是爸爸拉着姚起云在谈心,而妈妈也做了听众。
司徒久安的那一套大道理平时在妻女身上不甚受到追捧,现在终于有了个姚起云,只听他滔滔不绝,从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说到男人的志向和抱负,最后再一次痛说革命家世,大谈苦难对于人生的意义,仿佛所有的倒霉孩子都是即将接受天降大任的“斯人”。姚起云偶尔会回答几句,声音很低,耳尖的司徒玦也听不真切,想必说的也是赞同和附和之类的话,而且眼里一定还充满了对司徒叔叔的崇敬之情。
世界哪里还能找到比楼下两个男人更投契的组合?那个姚起云看起来吃过苦,又颇具司徒久安最赞赏的勤奋坚忍精神,简直就是为迎合司徒久安心中勾勒的完美儿子形象而生的,也无怪乎他一副欣慰备至的神情。
这些司徒玦倒不是很在乎,她本来就腻味了爸爸试图强加在她身上的那个世界观的大框框,对卖药的久安堂也兴趣缺缺,有了姚起云,说不定爸爸的期许和倾诉欲都找到了更合适的对象,就可以稍微放过她。可眼前火烧眉毛的是,吴江他们一伙人还在等着她,她也很想很想出去,而楼下的那副情景明显不可能让她脱身。
司徒玦和吴江一样,在那段时间迷上了斗蟋蟀,这要换到古时候,绝对就是纨绔子弟热爱的游戏,吴江最初拿着他的“爱将”来炫耀的时候,司徒玦原也颇为不耻,因为这几乎是电视剧里强抢民女的坏蛋公子哥的必备道具。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濡目染之下,她也不知不觉得对其中的乐趣开始热衷了。
蟋蟀的好玩之处首先要在于自己去捉,这才是司徒玦眼里的重头戏。当下正是捉蟋蟀最好的时节,他们住处附近的草丛里虽然也有,但好的不多,所以吴江就用脚踏车载着她,跟其他几个同好一块到十五分钟车程以外的一个烈士墓下边去寻。那里草丰树茂,平时就人迹罕至,更何况是夜晚,简直就是昆虫乐园,也是她司徒玦的乐园,她最得意的几只宝贝无不是在那里抓到的。为此司徒玦还特意准备了一套装备:手电、花露水、草编的蟋蟀笼子、长袖的衣裤,一样都不能少,通通都寄放在吴江那儿,原本今晚这些装备都会再一次用得上了,她正待抓几只好的,好好挫挫吴江的威风,偏偏被堵在了这里。
九点过了一刻,似乎是考虑到姚起云也累了,司徒久安夫妇跟他说了一番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就先后上了楼,司徒久安洗澡,薛少萍敲了敲女儿的门,司徒玦闷声说自己困了,她就回房去看电视。
司徒玦心中大喜,又开始蠢蠢欲动。听着父母那边动静没有异样,便做贼一般下了楼。大门锁了,那该死的门开闭都会发出足以惊动屋子里所有人的声音,原本属于她的那个卧室房门紧闭,也不知道那家伙在里边干什么?她挠着脑袋,轻手轻脚地在他门前徘徊,心里想着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在他眼皮底下从窗户溜出去。
她转了几圈,依旧无计可施,便把耳朵贴在门页上偷听里面的动静,这门的隔音效果一般,她最清楚不过,可诡异的是,另一边完全没有一点儿声音,别说水声、脚步声、音乐声……就连半声咳嗽都没有,他安静得像并不存在。
就在这时,忽然间轻微的“喀嚓”一声传来,司徒玦疑惑了半秒,在她反应过来打算闪避之前,门开了,而她仍保持着一种极度鬼祟的姿态。
司徒玦干笑两声,直起腰来,假装自己刚才一点也不像个偷窥的变态似的,掩饰着不好意思,对这个房间的新主人打了个招呼,“嗨!”
在她的灿烂笑容下,一脸紧张和意外的姚起云倒显得更无所适从一些,脸依旧是红的,说话时眼睛却不敢聚焦在她脸上,“有……有事?”
“呃……”司徒玦急中生智,“是这样的,我原本住在这里,今天刚搬到楼上,忽然想起还有些东西忘了拿,正好用得上,就下来找找。你没睡吧?我能进去吗?”
姚起云没有说话,赶紧侧身让她入内。
房间基本上还是司徒玦搬走时候的老样子,他带来的行李少得可怜,只有一个旧式的破旅行袋,放在书桌下的角落里,桌面上倒是摆着一本摊开的书,司徒玦走过去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竟然是高一的英语课本,顿时对他的崇敬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他年纪跟她差不了多少,可这境界差得就太远了。
她平时的东西本来就多,仓促之间哪可能搬得干净彻底,抽屉里,衣柜里,书桌上到处都还有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既然进来了,怎么都要作出个样子,便心不在焉地翻捡着书桌抽屉里的书和小玩意。
姚起云在她身后,司徒玦背对着他,依然是听不到他的任何一丝动静,她收拾了一小会,觉得一个人可以无声无息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反常,心想,他不会是离开房间了吧。
她满怀期待地回头瞄了一眼,顿时大失所望,他正站在门旁边的衣柜前面,像一盏人形的落地台灯,更奇怪的是这“台灯”的光线似乎正投射在她的背上,在她回头的刹那,又受惊一般地移开。
尴尬这东西也会传染的,他无所适从的样子让司徒玦也觉得这场面有些让人难以适应。她又转头翻出了几个本子,磨蹭了一会,实在是受不了啦,索性放下手里的东西,满脸堆笑地问,“你要去洗澡吗?”
“什么?”姚起云在这个突兀的问题下愣了愣,似乎对她的话和用意感到无比困惑。
司徒玦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出口怎么怪怪的,赶紧添了一句:“我是说,你坐了一天车,洗个澡会感觉好一些。”
“不用……我是说我会洗的,我待会就洗。”姚起云结结巴巴地说。
“你现在就去洗吧,不要管我,我还要收拾一会。”
“不要紧,你收拾,我不急。”
“反正你也没事干,去洗澡不好吗?”
“没事,没事……我等你收拾好了再洗。”
想来也是,作为一个正常人,当有陌生人在房间的时候怎么都不会想到洗澡这件事。司徒玦心里也明白,但是没有办法,为了她的光明之路,他只能洗,必需洗!
于是她笑道:“你怕什么,我不会偷看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怕你看我……不是……我不是说你看我……”姚起云越辩解就越觉得说不清,他实在是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热烈地讨论关于他洗澡的问题。
换作以往,司徒玦肯定笑得不行,可她现在只想一手把这个家伙塞到浴室里边去。
她的目光如此地充满了渴盼,仿佛在说话:“洗吧,洗吧,洗吧……”
在这样的情境下,姚起云觉得自己再不洗澡的话,就像一个有隐疾不能见水的人似的。他犹豫地走近书桌,司徒玦当即就意识到他已经动摇了,打算从行李里拿换洗的衣服,赶紧从桌边让位。
就在姚起云憋红了脸在旅行袋里翻找的时候,薛少萍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
“司徒玦,你在楼下干嘛?”
司徒玦充满喜悦的心顿时一凉,赶紧答道:“我下来拿几本书。”
“拿到了吗?你别打扰起云,你上来,妈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洒着月光的郊外、充满露水气息的草丛、玩伴的笑声、生猛威风的蟋蟀……司徒玦心都碎了,眼睁睁看着希望碎成泡影。她算是明白了一个严酷的现实,今天晚上,她是出不去了。
她不情不愿地往房门外走出,却听到姚起云那特有的,带着点乡音的普通话。
“你的东西没拿!”
司徒玦这才记起自己是为了拿书而来的,怏怏地回来把几本书抱在怀里,经过姚起云身边的时候,尤不肯死心的她忽然灵光一现。
“姚起云,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他被她的热切吓了一跳,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能帮她什么忙。
“我住惯了这个房间,真的是不想换到二楼,你能跟我换个房间吗?反正你刚来,家里什么地方对你来说都差不多。”就算今天晚上泡汤了,能搬回来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良方。
“可是……”
姚起云的迟疑给了司徒玦更大的希望,她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我跟我爸妈说过了,可是没用,他们觉得这个房间更大一些,我爸恨不得把什么好的都给你。你去跟他说,就说是你愿意住到二楼的,他肯定不会反对的。你愿意吗?”
姚起云沉默了。
“求你了,行不行你说句话啊?”司徒玦趁热打铁,又是情急,轻轻地推着姚起云的胳膊,“行不行啊?”
姚起云窘了,把手往身后一缩,“你这么喜欢这个房间?”
“当然!”司徒玦赶紧点头,继而试探着问了句,“你答应了?”
他倒是没有吭声,只是带着点羞涩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司徒玦心花怒放,就连回答着妈妈在楼上的催促也变得欢快了起来。
“来了,马上就来。”
她跑到门外,才想起忘记了一件事。便又探进了一个头,嫣然一笑。
“谢谢你,你太好了。”
现在看来,这个姚起云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就连长相都在司徒玦眼里变得顺眼了许多,爸爸那么夸奖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再想到他身世这么可怜,初来乍到,寄人篱下,肯定会有很多不能适应的地方,她心里油然生起了几分怜悯,大家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如搞好关系,对大家都好。
想到这里,她又郑重其事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我叫司徒玦,跟我爸一样那个‘司徒’,玉缺了一块那个‘玦’。”
“我知道。”姚起云低声说。
司徒玦笑了,“我爸介绍的不算。”
他张了张嘴,什么还来不及说,司徒玦已经从外面为他把门带上了。
司徒玦心情大好地上了楼,妈妈已经在她“临时”的房间里等她,见她上来,便拉着她在床上说了一会的母女悄悄话。无外乎以后要跟姚起云友好共处,别耍脾气捉弄人家,惹她爸爸不高兴,还有就是她一个女孩子,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么随随便便,尤其家里多了个男孩,更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司徒玦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态度好得什么都接受。妈妈一离开房间,她就把刚挂在新房间衣柜的衣服全都抓出来重新打包,并庆幸许多东西都没有从箱子里拆出来,明天她就要重回她的地盘了。
楼下的姚起云也在收拾自己根本禁不起收拾的东西,手上做些什么,可以让他的大脑变得更有条理。
这个屋子的一门一窗一桌一椅在他看来无不精致得如同虚幻,司徒叔叔说,这以后就是他的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过像草芥一样挣扎在贫困泥潭中的自己会拥有这一天,还有这一切。
司徒叔叔的好他一辈子都无以为报,自不必说,薛阿姨虽然话里有话,可是对他也很和气,他是个多出来的外人,她心有芥蒂,这不奇怪。不要紧,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会让时间和自己的行动让她对自己彻底改观。
眼前的一切已经好过了姚起云所能奢望的极限,他只盼着好好跟他们相处,报答司徒家的养育之恩,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让司徒叔叔夫妇有半点失望。
还有她,司徒玦,她的头发比两年前在乡间初见时要更长一些,长高了,也更……更漂亮了……姚起云直起腰,从大大的穿衣镜中看到陌生的自己,不仅因为那突兀的一身新衣,还有自己嘴角从她离开那刻起都未曾消逝的笑意。
他走到窗畔,感觉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夜风吹凉他发热的脑袋,正想拉开帘子,好好看看窗外,看她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景致,看究竟是什么吸引着她这么流连这个房间。
帘子刚撩起一角,外边传来了几声尖锐的口哨,正犹豫间,一帘之隔的玻璃被人叩响。
“司徒,司徒……”那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压到最低,在轻轻唤着。
厚缎的窗帘被人无声地揪紧在指尖。
“你搞什么啊,司徒,我等你好久,不来也说一声啊……司徒,是你在里面吗?”
没有人回答。
窗外的男孩仿佛觉察出了异样,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捅了篓子,赶紧猫着腰跑开。
帘内的姚起云从一侧挑开的角落里,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矫健越过四季青树篱的身影和他碰落的几片树叶。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帘子才彻底从一只手间垂落。
夜风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在一瞬间把人变得无比清醒,当然,也可以搅碎一个刚织就的梦,把一颗心变得很凉。
次日早饭,司徒玦下楼的时候妈妈已经准备好早饭,司徒久安在餐桌边看早报,而姚起云则在一旁摆着碗筷。
看到女儿,司徒久安从报纸一角探出脸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司徒玦已经飞快地指了指时钟,“我比你要求的时间早起了十分钟,大清早训人会胃痛!”
司徒久安只能摇头。
从坐下到拿起筷子,司徒玦已经打了两个哈欠。
“睡得最久的人是你,最困的人还是你,昨晚偷鸡摸狗去了?”司徒久安没好气地说。
司徒玦不敢直言自己其实是重新打包东西直到凌晨,她喝了一大口豆浆,嘀咕道:“刚换了一张床,睡不习惯,失眠了。”
她趁机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刚坐下来的姚起云一脚,暗示他要提出换房间的事,现在正是个好时机。
不知道他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天生迟钝,姚起云收回了脚,低头吃东西,一付浑然未觉的表情。
司徒玦急了,再踢的时候已经够不着他的脚了,只能故意用碗筷弄出点动静,在他看过来的时候飞快地挤了挤眼睛。
他依然对她的暗示毫无反应。
倒是司徒久安看出了端倪。“吃东西就吃东西,司徒玦,你什么毛病?”
司徒玦看了姚起云一眼,索性挑明了说,“爸,他有话跟你说。”
“谁?”
司徒玦指指姚起云,心想,这回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吧。
“你不知道叫人名字?越大越没礼貌。”
“哥哥我可叫不出口啊。叫名字你不能再说我没礼貌。”
司徒久安不再理她,终于把脸转向一旁置身事外安静吃东西的姚起云。和气道:“你是有话要给我说吗,起云?”
“当然有。”司徒玦抢话道。
“我问你了吗?”
“妈,你看看爸爸,跟他说话就春风一般温暖,跟我说话就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是不是太偏心?”司徒玦对薛少萍撒娇道。
薛少萍抿嘴一笑,“你别打岔,听起云怎么说。”
姚起云咽下了嘴里最后一点东西,这才笑了笑,腼腆地说道:“哦,我想起来了,是阿玦说要跟我换个房间,没问题啊,我住哪都一样的,待会就可以搬了。”
“你这孩子,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又不让人省心了。”这下不等司徒久安开口,就连薛少萍都略带责备地面向女儿。
司徒玦好像愣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看着姚起云,那眼神,从惊愕到迷茫,再从重新的审视中变得冰冷如刀。
次日,吴江在上学必经的路上等着司徒玦,一见她就问昨晚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毕竟失约从来就不是她司徒玦的风格。
司徒玦自然是对着好友大吐苦水,把家里新来了牛鬼蛇神以及那家伙的虚伪卑鄙反复无常描绘得淋漓尽致。
吴江听着只觉得新鲜,末了还有几分好笑。他笑嘻嘻地逗着司徒玦,“你说你爸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趁早物色了一个‘童养婿’,免得你以后嫁不出去。”
这话一说完,他撒腿就跑,柳眉倒竖的司徒玦整整追了他大半条街。
看样子,司徒短期内要不回她的房间已成定局,在二楼父母的眼皮底下,溜出去已成奢望,晚上的活动她是无缘参加了。还是吴江体谅她,大方地把自己捉来的蟋蟀拿出来任她挑选,还招呼着各位玩伴把斗蟋蟀的时间尽可能地改在了放学的午后。他们一伙儿也都觉得,缺了司徒总好像少了点什么,于是那段时间,司徒玦放学后被“老师拖堂”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那日黄昏,离家一站路程的街心公园里,周围下棋乘凉的老爷爷老太太们都听到了那帮头碰头围在一块的半大孩子的呼声,正是斗蟋蟀正酣的吴江、司徒玦一伙。
吴江既然愿意把自己辛苦捉来的战利品与司徒玦分享,司徒玦也丝毫不跟他见外,下手就挑了吴江最为宝贝的那只“黑头将军”。吴江大为心痛,但也无可奈何,最后不但在司徒手下败北,更是眼睁睁看着那只原本属于自己的蟋蟀在司徒手下大发神威,势如破竹地连赢数家,未逢敌手。
一块玩儿的都是住在附近,一个学校的同学,大多数都是从小就认识的,玩这个虽然就图个开心,但也挂了点“彩头”,无非是赢的人可以享有不用做值日、有人为自己跑跑腿或者抄抄作业等小福利。
司徒玦这几日初尝跟姚起云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滋味,因着那天他使着损招的变卦,害她在爸妈面前狠狠地吃了一顿排头,她从此就越看他越不顺眼,可是爸爸总护着他,妈妈又不许她胡闹,姚起云平时做事更是谨小慎微,很难让人抓到把柄,司徒玦一时间除了冷眼,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所以心里总觉得憋屈。
这次赛场大胜,司徒玦才难得地高兴了一回,大扫心中浊气。一群伙伴中又只得她一个女孩子,大家都喜她活泼大方,平素里就是众星捧月,见她郁郁不乐了几天,都在吴江使着的眼色下心领神会地或大作惨败扼腕状,或大夸她的“黑头将军”威不可当。司徒玦也很是承情,笑得眉飞色舞,大大开怀。
正高兴时,忽然她的双肩包被人从后面轻轻拉扯了一下,她愕然回头,笑容立马就跌了下来,如同见到瘟神。
那瘟神看起来还是有些拘谨,却也没有在司徒玦那写着“邪灵退散”的眼光中退却,瞄也不瞄其他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了句:“司徒玦,你妈叫你回家吃饭。”
司徒玦抬头一看,太阳已经快要沉到高楼的背后,光顾着开心,忘了时间过得飞快,都误了家里的饭点。可是那句话经姚起云那家伙的嘴里不死不活地说出去,包括吴江在内,其他人都一付憋着笑的表情。
司徒玦一窘,顿时觉得丢脸丢到姥姥家了。本来还想着赶紧回去,这时却哪了肯让他顺心如意。一甩头回到原先的姿势,招呼着其他人,“愣什么啊,吴江,你刚才不是说不服吗,我们再来一回!”
吴江还来不及应答,那个声音再一次在司徒玦身后传来。
“司徒玦,你妈叫你回家吃饭。”
他连声音都没有明显的起伏,也没有因为司徒玦的态度而恼怒,漠然地,例行公事地重复着,仿佛他生来就只会说这句话。
“你有完没完?”司徒玦恼了,拽回自己的背包就说道:“我自己知道路回去,用不着你来叫。”
“薛阿姨都把饭做好了,大家都在等着你。”
司徒玦还记得他那天的可恶,本想说几句更难听的话羞辱羞辱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毕竟忍住了,只说道:“我的事跟你没关系,没看到我忙着?”
僵持中,吴江收起了他的“败兵残将”,拍着司徒玦的肩膀说:“不比了,今天你赢了,我肚子饿得厉害,下次再找你算账。”
大家也纷纷附和,收拾东西各自都散了。
走过姚起云身边的时候,吴江想起那天自己开司徒玦的玩笑,不由得又朝她挤了挤眼睛,回头却发现那个司徒嘴里的“小人”似乎也在用眼睛打量着自己。这还是吴江第一次跟姚起云打照面,心想,两家平时也有来往,自己跟司徒那么熟,以后少不了有接触,便主动笑了笑,权当打招呼。
姚起云恰好在这个时候略低下了头,司徒玦对他印象更坏,斜了他一眼,几步赶上吴江。“等等我,我跟你一快走,‘黑头将军’今晚就放你家。”
被抛在身后的姚起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几步开外的距离,看着她手里当宝贝似的拎着的小竹篓。
“司徒玦,你吃饭都忘了就是为了玩这个?”
司徒玦侧身睥睨着他,“你有什么意见?”
姚起云还是错开她的眼神,低头踢着路边的碎石子,“小孩子才玩这个。”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司徒玦轻哼了一声。
“不骗你,我们那的孩子几岁的时候都玩腻了,再说,你们这水泥夹缝中能捉到什么好的?”他语气倒是诚恳,但这话对于刚靠着“黑头将军”横扫众人的司徒玦来说无异于一种嘲笑。
虽然明知道他有可能是故意挑衅,可司徒玦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她举高了自己手里的小竹笼,“有本事别光耍嘴皮子,你真这么厉害,就去找几只好的来跟我斗啊。”
姚起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刚开始玩,我赢你也胜之不武。快回去吧,要不司徒叔叔和薛阿姨要生气了。”
这下司徒玦彻底被激怒了,索性站定了抛下话来:“你尽管赢我,我给你机会。明天放学还是在这里,你要是真赢了我,我就服了你!”
吴江看看沉默不语的姚起云,又看看怒发冲冠的司徒玦,一边试图轻轻推着她离开,一边劝道:“得了得了,好端端地上什么火呀,走吧。”
司徒玦被他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却仍没有罢休,回头指着姚起云道:“你记住啊,明天谁不来谁是缩头乌龟。”
回去之后,司徒玦照例是对姚起云冷冷淡淡地,吃完饭就上了楼,她听见姚起云似乎跟她爸爸说起他想出去走走。明显区别对待的司徒久安一点也没犹豫地就答应了,只嘱咐他对附近还不是很熟,别去得太远。
等到关门的声音传来,司徒玦立马冲下楼给吴江家里打了个电话,叮嘱他晚上一定要喂好她的“黑头将军”,千万不能出了差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第二天,也许是从吴江那得到了风声,一放学,在“老地方”等着观战的人比昨天更多。吴江也没有辜负司徒的交代,“黑头将军”被伺候得好好地,在小笼子里一付生龙活虎、跃跃欲试的模样。
姚起云比预期中来得晚一些,就在司徒玦的伙伴们纷纷断定他不过是过过嘴瘾,临场退缩了的时候,他才不疾不徐地从司徒家的方向走来。近了依旧是沉默寡言的样子,丝毫没有跟周围的人交谈的打算,既看不出好战,也不觉得慌张。
司徒玦也不说废话,问他准备好了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便摆开了架势。
姚起云用来装蟋蟀的小泥罐灰不溜秋,难看得掉渣,等到两人的“爱将”被拨到斗盆里之后,司徒玦才发现,姚起云昨天晚上耽误到快十一点才回家,结果落得被她妈妈薛少萍也说了几句的下场,就是为了一只毫不起眼的小蟋蟀,尤其在善鸣又好斗的“黑头将军”面前,足足小了一个尺寸,一落地就紧赶着往盆沿缩。
司徒玦从来信奉要比就比个光明正大,心服口服,看了他弄来的那“东西”,不由得也心生怀疑。
“你就用这个跟我比?”
姚起云不看她,蹲了下来,“够了。”
这简直就是含蓄地不把她放在眼里。司徒玦咬了咬唇,心说,待会看你怎么狂。
这时已经有人在提醒:“开始了,开始了。”
她低头,发现果然两支蟋蟀开始用触角相互接触,过了一会便振翅鸣叫,露出两颗大牙,缠斗在一块。她赶紧也蹲在一旁,周围的人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圈子,时不时传来压低了的助威声和惊叫声。
“黑头将军”一如昨日勇猛,有一种豁出去不回头的劲道,姚起云的灰家伙从却一味的周旋闪躲,如此几分钟下来,司徒玦已经看到姚起云簇紧的眉头,心里大大称快。就是要让他知道,说大话也要分场合,不是所有的乌龟都是忍者,也不是每个低调的都是高手。
那只小蟋蟀屡屡打着圈闪躲,“黑头将军”似乎也有些不耐了,跟着对方连转了几个圈子,围观的人已经发出了嘘声。就在这时,小蟋蟀不知怎么地就转到了“黑头将军”身后一个相当有力的位置,狡猾地发威,卷动着触须,头顶、脚踢,下下都是要害。
原本老神在在冷眼旁观的司徒玦也觉得不对了,暗暗攥紧了手,手心里全是汗。姚起云还是那个死样子,就连眉头都没有松懈下来。
几番回合下来,有如蟋蟀版的绝地大反击,原本还占有上风的“黑头将军”眼看着在小蟋蟀出其不意、毫无风度的阴狠招数下渐显败象。司徒玦眼睁睁地看着,满腔着急也没有倾泻处,恨不能代替蟋蟀,自己直接上场跟姚起云厮打一场。
十分钟刚过,“黑头将军”终于垂头丧气败下阵来,起初跟它的主人一样要死不活的小蟋蟀已然换了副嘴脸,仰头挺胸,趾高气扬。小小的斗盆里,胜负已定。
一片静默之中,司徒玦双唇紧抿,一张漂亮的脸蛋上写着气恼、不甘,还有沮丧,却仍然强自按奈着心中的恨意,站起来,扬起下巴对姚起云冷冷地说了句:“好,你赢了。”
姚起云不说话,小心地又把那只蟋蟀装回了他那不起眼的泥罐中。
以前司徒玦也不是没有输过,不过一笑了之,并不是一个输不起的人,这付较真的模样吴江也是头一回见到。姚起云虽是闷葫芦的样子,可怎么看就怎么觉得他和司徒之间暗潮汹涌,气场不对。
吴江当然是一心维护自己的好友,俯身替司徒收起遍体鳞伤的“黑头将军”,笑着说道:“其实这么比也不公平,司徒你的蟋蟀昨天已经打了好几场,再厉害的家伙也经不起这车轮战啊。”
“没错,没错,我看见‘黑头将军’昨天脚上就有伤。”
“是啊,这结果不能算数。”
围观的都是司徒的朋友,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
姚起云把拿着蟋蟀罐子的手背在身后,任凭他们怎么说,全不争辩,嘴角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看着司徒玦,好像在等待着她的反应。
司徒玦垂下的手依旧紧紧握拳,她怕自己一冲动真的会给他两下,说不定可以把他的脸打得更讨喜一些。
可是这样也不能改变眼前的事实。
“嗨,别说了,‘黑头’昨天和今天都是好好的。输了就是输了。”
她接过吴江递过来的笼子,转身就把战败的“黑头将军”放归在草丛里。
蟋蟀只能战败一次,从此就会彻底丧失斗志,留着也没有意思了,不如放它一条生路。但是人输了比赛,却不能输了人品。尤其在小人面前,她不想自己看起来跟他一样。
回家的路上,吴江逗了司徒玦好几次,司徒玦只说“别闹了”,终究是笑不出来。晚上闭着门在房间里做功课,耳机的声音被她开到最大,好好地默写着单词,忽然就转变为泄愤的乱涂乱画,直到一张草稿面目全非,才觉得心里好受些。
本来胜败是兵家常事,也许她只是恨自己输在姚起云那样讨厌且让她不齿的人手里。
想着从街心公园回来之后,家里开饭之前,洗手的司徒玦在厨房门口和走进走出给薛少萍打下手的姚起云擦身而过,她径直朝前走,姚起云却很主动地侧身为她让位,两人近在咫尺的时候,她分明听到谦卑、勤劳又懂事的好孩子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
“阿玦,你服了吗?”
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爸妈都在场呢,尤其是爸爸就坐在附近,随时有可能逮到她“欺负”他的证据。好汉不吃眼前亏,司徒玦吃饭的时候,每一块肉都想象是从姚起云身上咬下来了,那顿饭吃得特别香,几乎就撑着了自己。结果不明就里的薛少萍还惊讶地说了句,“看来起云今天第一次下厨就很对你的胃口啊。”
司徒玦闻言,差一点升起了冲到厕所去抠喉咙的欲望。
想到这里,刚平复了一些的司徒玦仰头躺倒在床上,抱着头痛苦地在被子上扭动着身体,嘴里无声地呐喊着:“神啊,把他带走吧。”
神是耳背的,常常曲解人们的意思,把黑的听成白的。所以,他不但没有把姚起云带走,反倒立即把那家伙送了过来。因为司徒玦终于透过音乐的嘶吼,听到了持久的敲门声。
来的人不是她的爸妈。妈妈象征性地敲一会,就会推门而入,爸爸则会直接跳过敲门这一过程,在门口大喊一声:“司徒玦,你出来。”
那么,来的只能是她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
司徒玦用枕头捂住头,希望他识趣一点主动意识到自己的不受欢迎,可是,也许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有恒心的人了,那不轻不重的敲门声还在继续着,甚至节奏都没有因为不耐而加快哪怕一点点。
假如她永远不理会,假如也不会惊动爸妈,他会不会敲到天荒地老?
司徒玦想着,忽然心生几分恐怖的感觉。
她翻身跳下床,用力拉开了门。
门的另一面果然是姚起云,司徒玦突如其来的应门想必让他有几分意外。
他看着一身绝对居家打扮的司徒玦,松垮垮的T恤,还有露出整条长腿的运动短裤,扎好的头发毛茸茸的,赤着脚,面色却不甚友好。
“你睡了?”他迟疑地问道。
“你知道我睡了,所以才故意来敲门?”
“当然不是,今天白天的事……我不想弄得不愉快。”
“如果你是为了那件事,好吧,我服你了,你满意了吗?”她说。
姚起云的手扶在门框上,说:“其实你在挑选蟋蟀的时候可以更有技巧一些,比如说……”
司徒玦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用一种忍无可忍的语气说道:“我已经说了我承认不如你,那我不玩了总行吧,为什么你还要在这件事上纠缠,难道在我面前炫耀才能让你的胜利感更持久一些?”
姚起云又低下了头,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手指划过木制门框那并不平滑的表面,仿佛忽然想起自己还有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
他把那只手伸向了司徒玦,上面握着的俨然是今天用来装蟋蟀的那个泥罐子。
“这个给你吧,长得虽然不起眼,但是会比你今天那只大的能打。”
他说得快而含糊。
司徒玦却听清了,她同时听清的还有透过小罐子发出来的蟋蟀鸣叫。是
那只当众挫败了她的蟋蟀。
“你什么意思?”司徒玦问。
如果换作后来更了解司徒玦的姚起云,他会在这个时候及时打住,然后离开;又或者,他在一开始就根本不会用这样一个绝对愚蠢的方式试图跟她和解,而实质上则是挑战她忍耐力的极限。
因为后来的他再清楚不过,司徒玦怎样骄傲的一个人。她会给予可怜的人最大的友善和同情,却绝对不能接受别人认为她可怜;同样,她可以接受自己技不如人的落败,却对本不该属于她的施舍深恶痛绝。
她要么不要,要么就是绝对的纯粹。
而后来的他爱着这样的司徒玦,也恨着这样的司徒玦。
“说了这是给你的,你还可以用它来赢很多场。”只可惜后来永远是后来,当时的姚起云固执地不肯放下他的手。
司徒玦求证似的问:“你真的给我?”
姚起云轻轻点头。
她单手接过,几步走到窗前,推开玻璃就把装着蟋蟀的整个罐子用力扔了出去。那个灰色的泥罐呈抛物线最后消失在视线中,发出一声闷响。
“你既然给我了,怎么处置就是我的事了。”
司徒玦拍着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回到门口,当着他的面就要把门关上。
姚起云努力织就的心平气和的面具也被击碎,他像没有看到即将合上的门,探过手就钳住司徒玦的胳膊,眼里除了愠色,还有深深的不解。
他唯恐惊动了司徒久安夫妇,压低了声音:“既然是一家人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共处?”
司徒玦恼怒之中到底也还记得分寸,眼看就要轧上他手臂的门险险收住。
“一家人?”她嗤笑,“你真会给自己脸上抹金,谁跟你是一家?”
姚起云急促呼吸着,脸色彻底地冷了下来,更显得略带阴沉的一双眼睛寒潭似的。他这才发现,原来司徒玦想要羞辱他是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只消一句话,苦苦经营起来的那点自信和向往就变得比什么都可笑。
“我数到三,你再不收回你的手,我就让我爸妈过来看你在干什么!”司徒玦一字一句地警告道。
她用不着数到三,话音刚落,姚起云手上的力度已经在慢慢消退。
司徒玦猛地侧身,甩开了他的钳制,就像甩开了一件脏东西,然后嫌恶地闭上了门。
姚起云在并不沉重的关门声里良久回不过神,他下意识地在裤腿上用力擦了擦自己手,再缓缓摊开,然后开始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