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黄宗英说往事(南方周末 200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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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黄宗英说往事
2002年11月12日晚,我们去黄宗英阿姨家取稿件——一篇1957年毛主席评价鲁迅的重要稿件。
高挑的身材,优雅的风度。说话字正腔圆,朗诵绘声绘色。红色毛衣,黑色裤子,白色长筒袜,蓝白色手工编织的细毛线帽子歪歪地扣在头上,脖子上挂着一枝随时可以启用的圆珠笔——电影表演艺术家、中国作家协会理事黄宗英,就坐在我们对面。
“也巧了,当年在上海新康花园写回忆阿丹的文章,入夜后也是风雨交加。这一次写文章回忆罗稷南,北京的7月4日晚上也是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坐在椅子上的黄宗英阿姨戴上老花镜,执意要给我们从头至尾读一遍文章。
黄阿姨朗诵功底颇深,通篇稿件的基础部分,她都用普通话来读,碰到她和赵丹对话,她会用上海话读;碰到毛主席讲话,她会用湖南方言读;碰到罗稷南说话,她又尽力模仿云南口音,她说,“云南话我学不像,只是为写闻一多电影剧本去昆明,接触过一些从云南过来的朋友,跟他们学了几句。”她一边诵读文章,还一边给我们作解释。
黄阿姨说,这篇文章能够拿出来,我给自己设了“五关”。第一是法律关,我这样站出来说,从法律上讲是不是合适,史大律师(史保嘉)给了我勇气和支持。第二是事实关,毛罗对话很简短,我的记忆能不能一步步踩清楚,这点很重要。我的一个基本原则是,记得住的,就写;记不住或者记不清楚的,就不写。因为我不是负责现场记录的,我没有记录毛主席全部讲话的责任。第三是辩驳关,就是说,我要能回答其他人的质疑,假如有人说:“你那天站的位置,不可能听见毛主席和罗稷南对话!”那我要拿出证据,证明我所处的位置确实能够听到、听清楚毛罗之间的这段对话。第四是身体关,回忆这些往事,我的血液循环快要失常,甚至要停止流动,史律师知道,我患有脑梗塞,但我必须把我听到的这段对话写出来,算抢救自己的史料。第五是文字关,7月4日晚上写毕,过了些日子我就把稿子交给了李普大哥(李普,新华社原副社长)。李大哥曾是青岛荒岛书店的地下党员,我9岁时,李普大哥曾帮助家兄创办铅印小报《黄金时代》。我对李大哥说:“拙文若有语病、口罗嗦、不妥之处,请放手删减、调整。”黄阿姨还强调说:——我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孙文先生倡导的自由、平等、博爱,到了能够参加学潮的年龄,闻一多的倒下又促成我们这代人站起来。闻一多的演讲,我至今几乎还能背诵,因为那时候我特别喜欢朗诵。我清楚记得闻一多先生说,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还是要把德先生请回来……第一是德先生,第二是德先生,第三还是德先生。
——1950年代的演艺界,对领袖接见并不感觉十分突然,知道毛主席要来,也不会挤到门口去夹道欢迎。尊敬(毛主席)是肯定的,但还没有出现1966年那样的崇拜。得知毛主席要来看望大家,大家在高兴的同时,又觉得这是一件平常事。
1957年,我只有7月7日这一天见到了毛主席,可是,在反右斗争如火如荼展开的时候,报纸上把我们笑逐颜开簇拥着毛主席、有说有笑的照片刊登在那里,旁边配发的却是反右社论和文章,我当时就有不同看法:文艺界多数人对反右斗争并不理解,我们的内心深处,其实没有照片上的那种好心情。
——我从来没有和周海婴联系过,过去没有联系,这篇文章写的过程中也没联系。前不久,我才把这篇文章的草稿托人送给他,因为这和鲁迅有关系。
但我们仍有困惑:赵丹与罗稷南的关系比较亲密么?赵丹和罗稷南听了毛主席惊人回答,为什么会“对了对默契的眼神”,“反倒坦然理解”了?1957年您私下问赵丹,怎么没听到对罗老这一大胆“提问”进行批判时,赵丹为什么说您“笨”呢?
黄阿姨作了解释:第一,阿丹和罗稷南关系不错,大约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第二,罗稷南在1957年“反右”的节骨眼上,当着毛主席的面提出这个问题,就是今天看也算很大胆吧。
罗稷南的身上,有知识分子的正气和倔强,这才促成他当面向主席提出“挑衅问题”,非要把埋在大家心底的疑问当众挑明。阿丹和罗稷南有相似处,我早就对阿丹说过:“你不要逆反心理太重!”他不承认。等到“文革”爆发,阿丹悲愤对我说:“侬看看,侬看看,我担心的坏事真的发生了呀!”1957年,我对毛主席的这一回答很震惊,很不理解,但罗稷南和阿丹他们或许认为:毛主席会这样回答的。第三,毛主席1957年对鲁迅的这一假设性推断后来没有公开,罗稷南“斗胆提问”也未遭批判,在这个问题上,阿丹再次猜对了。在政治上,罗稷南、阿丹他们比我成熟……
将近晚11时,我们才告辞出来,黄宗英阿姨坚持要从椅子上起身送我们,因为患有脑梗塞,她走路有些困难,但她像那个时代的所有有骨气、有风度的艺术家一样,热情而又执著地把我们送到门口。
作者: 方进玉 齐简 来源:南方周末 时间: 2002-12-05 14:2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