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人生边上——浅论三毛的写作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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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人生边上——浅论三毛的写作与人生
文/老丹
某种情况下,我爱人性的东西……
——尼采《善恶之外》
米兰·昆德拉说,所有的传记都是这么写的:生活总是充满了起因和后果,成功与失败。人类焦虑地看着这连锁反应,急剧地奔向死亡的终点。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凌晨以前,三毛还是一个众所周知沸腾着的传奇,然后,一切终究尘归尘、土归土,十年生死两茫茫了。
但是三毛并非用“传奇”两个字就可以一言以蔽之的。诚然,三毛有着不凡的经历:少年失学,自闭七年,之后游历世界,生活中亦有无尽动荡,最终未留下之字片语便与世长辞。但太多人经历得复杂而深刻却依然认识的简单而浅薄了。而三毛却是一个生来极度敏感的人,她对于在生命中发生的一切现象都比一般人承受得更多。她并非举世闻名,文字也并不深奥,但是她笔下的生活是一个从来没有人写出来过的世界。读三毛的文字,宛如她就在身边,谈着那些我们深知的喜、怒、哀、乐、爱、恶、欲和我们不知的沙漠轶事、西班牙海岛风情和万水千山走遍的所有地方。
三毛用她的一生去追求完美和爱。她游历世界,在陌生与熟悉的夹缝里寻求生命存在的真谛。她赞美善良,赞美爱,用她那清丽的文笔,用她那博大的心灵,更用她那无限的深情。她怜惜无助,同情弱小,无限度地挥霍着她的爱心,透支着她的生命,对于伸出的求助的双手从来不会说“不”。三毛用她的善良、易感的心去体味生活在她周围的人,通过娓娓动人的笔调勾勒着人生百态。对三毛自己而言,在辽阔的生活之海里,写作不过是百分之十的观照,其它的日子,才是真正活着的滋味。
严格意义上,三毛并非一般概念下的作家,她只是一场生命的见证人,真实的记录了自己成长的履历。
最初,三毛也惶惑、迷惘、忧郁,一如每一个被生活裁判着的未成年人。那时的三毛“是一个逆子,她追求每一个年轻人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在追求什么的那份情怀。因此,她从小不在孝顺原则下做父母请求她去做的事情。”她“跌倒过,迷失过,苦痛过,一如每一个‘少年维特’。”但无论如何沉迷,甚至有些颓废,起码她是个真诚的人。她不玩世,她失落之后也尚知道追求。这一切记录在《雨季不再来》里。那些文字苍白、忧郁、迷惘,充满了对生命真理固执的探索。
一开始,就是《惑》。《惑》描写自己病中迷失在电影《珍妮的画像》中的幻觉。
“天黑了,我不敢开灯,我要藏在黑暗里,是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么呢?……那个歌声,又来了,‘我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一次又一次我跌落在那个虚无的世界里,在里面喘息、奔跑、找寻……找寻……奔跑……醒来汗流满面,疲倦欲绝。……我感到失落的狂乱,我感到被消失的痛苦,……一种极端矛盾的伤感。”
这些文字阴郁、痛苦,字里行间都是在黑暗中挣扎的不为人知的艰辛与酸楚。
大病初愈后,有一天三毛忽然心血来潮,提了画具就想跑出去写生,母亲担心她的身体,极力劝阻,却使她一下子哭了起来,“我拼命捶着大门,发疯似的大喊:‘不要管,让我去……让我去……讨厌……讨厌你们……’我心里很闷,闷的要爆炸了,我闷,我闷……”这种情绪的表达,无疑是相当激烈纵情的。这绝不仅仅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当时的三毛,长期休学在家,患着严重的自闭症,生活没有目标,前途一片茫然,她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成为正常人的机会,在这种种不可理喻的痛苦的煎熬下,亲情的关爱也成为心理上无法负荷的重担了。《惑》是三毛成长期的作品,缺乏委婉申述的含蓄,充满忧郁悲伤的色彩。技巧是生涩的,心境的成长比起一般“正常步骤”生活中的同龄女孩却是敏感、早熟的多了。
《秋恋》和《月河》是两篇以第三人称“她”构架的故事,这在三毛的作品里绝无仅有。《秋恋》非常短,叙述一对陌生男女在巴黎相遇,他们相对坐了一日,仅有的一日,彼此却动心了,恐惧着分离。《月河》描写一个叫林珊的女孩对感情的憧憬与执着,男孩叫沈,仅仅基于那份埋藏已久的感觉,只一次见面,林珊便痴情的投注了真爱。两篇文章表达同一主题:“生命的本质是孤独的”,“爱的赠送即是刹那也是永恒”。《月河》中“我不要孤独,我不要做聪明人,我要爱,我要爱……即使爱把我毁了”的自白,坦然流露了一个寂寞孤独的年轻人直率的热情和执着的求索。那时侯的三毛本身也是在执着地追索着生命的目标,这追索令她倍感孤寂无助。
《极乐鸟》写成的时候,三毛已经进入文化学院哲学系就读了。这是一篇为朋友S所写的散文。S的自杀令她激动,歇斯底里的哭泣,胃抽痛得打滚。“我是天生的失败者。你的天才尚且不是你的武器,我又拿什么跟自己挑战呢?……我们不耐的期待再来一个春天,再来一个夏天,总以为盼望的幸运迟迟不至,其实我们不明白,我们渴望的只不过是回归到第一个存在去,只不过是渴望着自身的死亡和消融而已。”《极乐鸟》的情绪是孤绝而清冷的,急切、分明、一气呵成。青春期的躁动不安淋漓尽致的体现在字里行间。
然后,是《雨季不再来》了。故事本身很简单,记述了一个女孩与男友在雨季里闹着别扭,日日倾泄的雨令她情绪上的波动更加纷繁复杂。这时的三毛虽然还是在雨季里徘徊着、伤怀着,“不知道这永恒空虚的时光要何时才能过去”,但是她已经开始知道:“随便你下到哪一天,你总要过去的,这种日子总有停住的一天,大地要再度绚丽光彩起来,经过了无尽的雨水之后。……那时侯,我会说,看这阳光,雨季将不再来。”
是的,雨季将不再来了。到了《一个星期一的早晨》,三毛已经开始以清新的文字来描述一个炎热的林中午日与朋友们的旧地重游了。他们爬树,涉水,晒太阳,接近自然的欢悦与淡淡追念往昔的伤怀,交织在一片明快的诗情里。
这些文字是三毛生命的一个阶段,是她无可否认亦隐藏不了的过去。它好不好,都是造成后来健康的三毛的基石。也就如一块衣料一样,它可能用旧了,会有陈旧的风华,而它的质地,却仍是当初纺织机上织出来的经纬。就象《圣经》上雅各的天梯一样,踏一步决不能上升到天国。人的过程,也是要一步一步的爬着梯子,才能到达某种高度。在那个高度上,满江风月,青山绿水,尽入眼底,这种境界和心情与踏上第一步梯子而不知上面将是什么情形的迷惘与惶惑是很不相同的。时间的改变是点点滴滴的。曾在雨季里走过的惨绿少女,终于挥别了踩在雨地里的年头,走进了阳光灿烂的沙漠。这个苍白的生命,被沙漠的阳光和风雨结结实实地吹打成了“铜红色的一个外表不很精致,而面上已有风霜痕迹的三毛。”即使蜕变的过程个个不同,每个少年都会成长起来的,这是生命的规律:时间会给我们一切答案。
失学和病痛都曾经造成三毛成长过程中的阴影,但由于不轻易妥协的天性,她一再突破难关,重新复学,走入人群,扩大已有的生活领域;一步步的,她开始求学异国,浪迹天涯。不过她的成长并非完全因为她去流浪。诚然,当万水千山走遍的时候,那已是一个分外多彩多姿的人生,千奇百怪的事情都会出笼,但是流浪只能增加阅历,并不能提高思想,重点是要学会用心去观察——这种观察培养了三毛思考分析的能力,造成了她思想上的进步,在人生的境界上,三毛突飞猛进。
当人们再看到三毛的时候,她已经说起了《撒哈拉的故事》。
为了前世乡愁般的莫名情感,三毛下定决心要去撒哈拉沙漠住一年。除了父亲的鼓励,还有一个朋友默默收拾了行李,先去沙漠的磷矿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来,以便三毛去时好照顾她。三毛说:“在这个人为爱情去沙漠里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了。”那个人就是荷西。重感情的三毛一生都在寻寻觅觅,那一刻,她终于蓦然回首了。那几年,撒哈拉是三毛和她的大胡子丈夫荷西的尘世沙堡。
从撒哈拉沙漠开始,三毛的作品开始变的健康,豁达,洒脱不羁。沙漠里的飞扬事迹使她忍不住要以一片痴子之心去将它表现出来。这时的三毛开始逐渐化为人们眼中的一个传奇,千千万万的人为她狂热和倾倒。
有的人喜欢三毛的诙谐和机智。在《沙漠中的饭店》里,三毛促狭地顺口对荷西吹牛道:“这个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场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根冻住了,山胞扎好了,背到山下来一束一束卖了换米酒,不容易买到哦!”然后“荷西还是呆呆的,研究性的看着我,又去看看盆内的‘雨’,然后说:‘你当我是白痴?’”这一连串准确而又幽默的描写把个夫妻之情写的跃然纸上。在《芳邻》一文中,三毛问姑卡:“我先请问你,你再去问问所有的邻居女人,我们这个家里,除了我的‘牙刷’和‘丈夫’之外,还有什么你们不感兴趣不来借的东西吗?”这本来是三毛对于邻居们这种种缺乏教养的行为又好气又好笑的责问,而姑卡的反应却让人在目瞪口呆之余忍不住捧腹大笑:“她听了如梦初醒,连忙问:‘你的牙刷是什么样子的?’”在被三毛推出家门之后,她居然还会去对别人说:“你看,你看,她伤害了我的骄傲。”这精彩奇绝的对白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有的人喜欢三毛笔下色彩缤纷的异国情调。象《玛黛拉游记》里那象大扫把一样的乡村烤肉串,为了维护传统宁可不卖货的老先生,象《沙漠观浴记》里沙哈拉威人连肠子都要清洗的洗澡方式,或者是《死果》里诡异的茅里塔尼亚符咒。不一样的生活在我们看来永远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最令人无法忘却的或许是《哭泣的骆驼》中巴西里与沙伊达这一对恋人的遭遇。在西属撒哈拉风云突变的时刻,沙哈拉威游击队领袖巴西里与他坚贞相爱的妻子沙伊达最终只能以悲剧收场:巴西里死在自己人手里,沙伊达却被当作出卖巴西里的异教徒备受凌辱。异域的风云交织着一对恋人的悲欢离合的传奇,那里有着说不尽的爱与哀愁。
有人喜欢三毛字里行间尽现的丰沛的爱心。在《哑奴》一文里三毛和荷西忍受四周的冷眼,对哑奴以朋友相待;在《悬壶济世》里,三毛尽自己所能去减轻哈拉威邻居们的病痛;在《搭车客》里三毛在炎热的正午掉头再回沙漠,只为了接出那个不肯放弃自行车的固执男孩;在《一个陌生人的死》里,三毛与荷西尽全力照顾残疾的瑞典老人加里。一位英国太太怪他们多管闲事,而三毛说“我不能眼看有一个人在我隔壁静静的死掉,而我,仍然过一样的日子。”“因为我不是冷血动物。”
三毛值得喜爱的地方太多了。她那洒脱的性格、成熟的少妇的风韵,她那沛然的生命感,都令人欣赏。但欣赏一篇文章绝不仅仅是为了其中充满生趣的情节,更是因为产生了“人世”的共鸣。人们喜爱撒哈拉的故事,喜爱三毛笔下的善良、豁达、悲天悯人,更多的原因则是,在三毛千奇百怪丰富多彩的故事里,人们能够看到最平凡生活的可贵可爱。
《白手成家》是一对夫妻在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情况下毫不气馁的奋斗,结果他们建成了自己的“沙漠城堡”,《结婚记》是每个婚姻必然的开始,《沙漠中的饭店》是谁家也不会缺少的“柴米油盐经”,《芳邻》是邻里关系的牵牵拌拌酸甜苦辣,《天梯》只不过是在沙漠里考驾驶执照的经过,《荒山之夜》是无意中的一次迷路,《素人渔夫》则是偶尔实践一次的赚钱梦……《撒哈拉的故事》是这样,《稻草人手记》又何尝不是如此?《亲爱的婆婆大人》是小媳妇们千年不变的磨砺,《士为知己者死》是典型的爱妻以至畏妻的婚姻,《卖花女》是恶性推销的伟大范例,《江洋大盗》不过是少年努力的成长……三毛那说不尽的故事,实在只不过是平凡生活的记录罢了。她热情的投入生活,对自我诚恳,并且深思的面对人生:许多实际上相当凄凉的际遇,三毛都能把它写的生气勃发、洒脱浑厚,她不是不知忧愁伤感,只是在生命里还有比伤感更强烈的东西。所以,当荷西潜水意外丧生之后,三毛的尘世沙堡坍塌下来之后,挚爱的人走了,她的文章里也没有哭号。在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字的木槽缝以后,“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这最深沉的创痛也已铭刻在三毛的灵魂深处。
“对于最心爱的人,你永远不能写他。因为这是我的宝贝,一个秘密,我不再谈了。”“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写下这句话,荷西便也锁进三毛今世的记忆里。《梦里花落知多少》是永远不能细述的伤痛。不生便无死,一生即有死——但在时间的流程里,致命的打击可以使一个人迅速成熟。
生命里有太多的未知数,死者长已矣,活下来的三毛对人生的看法更加醇厚、明透了。她的生命状态、思维方式乃至语言表达式,都开始改变,时常给人以惊奇与爽然的一笑。她将忧郁多难的经历变成激越澎湃的如歌的行板。在她最感伤的叙述背后,似乎总有一种期待,一种自救,一种洒脱的逍遥。她从不哭哭啼啼哀哀怨怨的说:我痛苦极了,我绝望极了,我不能活了。她对存在的宽容与理解使她从不拒绝众生。她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对他人的理解使她内心深处的迷茫常常化解在异域乡俗的迷人情景里。她在世俗的朴素、自然与开阔中找到了超越苦难的精神之光。她曾眷恋过头上的星空,也曾眷恋过脚下的大地,而最深切的,是眷恋着生命的本体。她时时关切着人们,关注着与自己休戚相关的实在。在经历了多种厄运之后,她学会了忍耐,大度,她能够从另一个角度发现人生,发现美。她明白世界是由杂色组成的,那里有黑暗,有陷阱,有美丽,也有庄严,但她在这一切的深处发现了自由与梦想。
后期的三毛,慢慢变得温柔厚重了。那种平静是一种彻悟——认识自我需要有某种成熟,而三毛终于以“从容”“平静”“超脱”“聪明透彻”消解了早年的拘谨与绝望,消解了年少时孤独的喃喃自语。在她的世界里,是活跃乱跳的精彩,亦是无边无涯的苍凉——但她始终教人对生命抱着爱与希望。
在晚期的一篇文章《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里,三毛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人在记忆中徘徊,也在里边扑空。新的时代 取代旧的时代,年轻的生命繁衍过来,老去的空间越来越小,这再自然不过了。虽然在其中,未尝没有伤感,既然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那么现在跳旧舞也是很对的。”
说这话的时候,三毛已经通达平和,她已是一个真正生活过的人——这已是人性的永恒。
其实,三毛不过是一个说故事的人。她的无数篇文字都只是一场生命真实而详尽的记录。她只是在自己的人生边上,片言只字、浮光掠影的写下随意的批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