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五四之魂》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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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之魂》自序
作者:林贤治
(2008-06-03)
数年前,曾经读到一位西方学者的一段近于史论的文字,说他极其怀念十九世纪,因为在他看来,所有伟大的、有创造的、有魅力的人物都出在那个已然逝去的时期。话说的很绝对,颇有“终结”的意味。人们很可能拒绝接受这样的结论,但是,其中表现出来的极端的感慨的心情,我想是可以理解的。像五四,距今将达一个世纪,便依然引起我的追怀。
认识五四,对我来说最早始于一种文学想像。中学时代,阅读了相当一批五四文学作品。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田汉、曹禺、冰心、冯至,都是我所熟悉的。在这个文学世界里,明显地存在着两种倾向、两种色彩:一是个人主义的,梦想的,叛逆的,奋斗的;二是人道主义的,爱的,同情的,救助的,二者构成为一代人的独特而迷人的精神气质,英雄主义中夹带着某种先行的孤独与无援的感伤。伍尔夫说道:“1910年左右,人类的性格改变了。”这段话,用于描述当时从传统士人中蜕变而来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更为合适。是他们以松散而一致的思想行动,改变了一个老大帝国的几千年的沉闷气氛,使之有了一股蓬勃上升的朝气。
整个文化大革命是一片精神荒漠。文学期刊停顿,书架洗劫一空,惟余一种红皮书,雄赳赳地进入每个书店、机关、工厂、学校和家庭。随后,鲁迅著作的单行本相继发行。鲁迅存在的合法性,在当时是一个颇具讽刺喜剧意味的现象。作为一代启蒙思想者的代表,五四精神的实质的体现者,正是鲁迅自由的、人性的、异议的文字,使我在那个充满嚣声的时日里得以延续梦寻的道路。
至于全面接触中国近现代史,主要是五四史料,则在计划写作《人间鲁迅》的时候。这时,五四,第一次以一个立体的历史性形象重现在我的面前,它那光芒四射的批判精神与奔涌不已的创造活力,使我深受震撼。然而,最令人震惊的是,作为一个思想文化运动,它并不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或法国启蒙运动那样具有广延性,而是飙风一般突然兴起,旋即归于平复。五四的旗帜是“德先生”和“赛先生”,就是说,中心价值是自由、民主、人权、科学,只要回顾一下它们在近百年来的命运轨迹,就可以知道,中国的现代化道路是何等的艰难曲折,坎坷不平。至今,那些被称为“现代性”的普世价值,仍然受到严峻的挑战。值得注意的是,许多挑战就直接来自知识界。
一切历史都是精神史。而一个民族的精神史,在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它的命运史。我们说俄罗斯精神、德意志精神、法国精神或美国精神,其实都可以通过精神现象的分析,破解这些国家民族的历史命运的密码。关于中华民族精神,我们往往袭用新老国粹派鼓吹的“东方文明”的论调进行定义,而弃置了五四精神的新内容。如何阐释五四?如何看待五四作为一个变异的精神实体的独特性?如何承受五四的精神遗产?其实,这并非是一个带有学究气味的历史学问题,而是直抵现实核心的问题,首先是知识分子问题。不仅仅因为五四是知识分子运动,而且,这也是由知识分子角色本身,即工作的性质所决定的。知识分子是民族的头脑,是变革的先觉者,先天地具有问题意识的人,是精神的创造者,价值体系的阐释者和批判者。“一个民主的民族极其需要清晰的思维,”英国的一位逻辑学家强调指出,“除非我们知道什么是我们正在思考的问题,否则就不是在思考。”我认同这个说法,要弄清楚五四这个现代化的源头部分,正是一个亟待民主改革的民族所要求于知识分子的。
如果说八十年代末,中国知识界在纪念五四时所做的讨论,还比较切合历史的实际的话,那么,场景置换为九十年代,结论就整个地颠覆过来了。与此相关的是,法国大革命在中国知识界所遭逢的命运也大致相同。这种前后态度的变化不是偶然的。此后的情形,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一方面消弭知识分子意识,一方面制造知识分子神话。五四,包括其中的人物,比如鲁迅与胡适,在这里便都成了特别的符码,被倒转的手势,推向一个预设的秩序主义的意义场域之中。
几年前,曾写过一篇《五四之魂》,对五四精神的迁变作过一个粗略的勾描,自觉框架还算合理。某日与朋友谈及知识界,于是起了重印的心思。承蒙广西师大出版社郑纳新先生慨允,便将该文从大象版《自制的海图》中抽出,加上此前发表的《胡风集团案》,以及十余篇短文,编成这个集子。
书名取巧用了首篇的题目,副题作“知识分子精神史”,意在表明全书的一个较为一致的思路,实际上,这些年来我也确曾注意及此。所谓“史”,明显是夸大了的说法,只是借以显示精神演变的一条线索而已。
历史始终使我心存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