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文学网张舜徽演释名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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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舜徽演释名自序
余平生考论文字训诂书之流别，以为汉代学者，本有二途：一主形训，许氏《说文解字》是也；一主声训，郑氏群经注谊是也。许氏之学，自宋、清以来，治之者众矣，其道大明，无用演赞。独郑氏为经师之名所掩，后世但推重其说经铿铿，而不知其长于说字。观于《仪礼·士冠礼》注所云“弁之名出于槃”，《周礼·地官》序官注所云“种榖曰稼，如嫁女以有所生”，并由古声类以推见物名之原，亦即郑氏所自道“就其原文字之声类，考训诂”之明例也（此郑氏《周礼序》中语，见贾公彦《序周礼废兴》引）。惜其一生劳于注述大典，而不遑条理故训，勒为专书。其弟子刘熙亲承音旨，得所指授，本其义例，述为《释名》。《释名》者，所以绍郑学馀绪而发挥光大之者也（刘熙之学，出于郑氏，详本书《郑学叙录》及《郑学传述考》）。后之道及是书者，不深惟其义例之多精，而徒校其证说之或舛，斯固未为善学也。
乾嘉诸儒为音韵之学者甚夥，大抵详于辨韵而疏于审声。独休宁戴震起而振之，昌言“疑于义者，以声考之；疑于声者，以义正之”（《转语二十章序》）。继是而深造有得者，以钱大昕、王念孙所诣为最精。钱氏既于古双声之说，卓有发明，复采掇经传子史之语关声训者，辑为《声类》一书，而所录《释名》精义为多。王氏疏证《广雅》，乃舍其所定古韵二十一部之说，绝口不谈，而独推明双声通转之理，至为邃密。又尝依声纽贯通雅诂，述为《释大》以发其例，不啻示人以康衢大道矣。晚岁得见程瑶田未刊遗稿《果臝转语》，作而叹曰：“先生独能观其会通，穷其变化，使学者读之，而知绝代异语、别国方言，无非一声之转。触类旁通，而天下之能事毕矣。”（见《果臝转语跋》）两家卓识孤怀，夐绝千古。是岂当时徒沾沾于古韵分合异同者所逮知哉！
近世言文字训诂之学者，以馀杭章炳麟、蕲春黄侃为大家。然章氏之言曰：“治小学者，在乎比次声音，推迹故训，以得语言之本。”（语见《国故论衡》）黄氏之言曰：“《释名》一书，全用声同、声近之字比方，攷音之士，最宜措意者也。”（语见《声韵略说》）两家所论又如此，诚以识大之贤，所见者同耳。余素服膺诸家之言，喜循声以求义。尝谓古今语言之变，由于双声者多，由于叠韵者少。不同韵之字，以同纽之故而得通转者往往而是。此本与韵无涉，不用强相比合。世之徒拘泥于古韵部居而争论不休者，殆所谓大道甚夷而民好径也。往岁理董《说文》，循双声之理以释字，则謋然以解，不假旁求而义自明。窃愿终身由之，以为守约之道，正不必要途人而强同也。
刘熙《释名》之作，迄于今千七百馀年矣。观其《自序》有云：“凡所不载，亦欲智者以类求之。”盖以一人之心思才力乃欲“撰天地、阴阳、四时、邦国、都鄙、车服、丧纪，下及民庶应用之器，论叙指归”，各究其所以命名之故，必求赅备，其事不易。扩而充之，有待来者。而仍属望后人为之增补也。余不揆檮昧，仰慕前修。早岁治经，笃好郑氏。而于刘氏《释名》，治之三反，目为郑学嫡传。锲而不舍，略有窥悟。辄依其义例，稍事补充。积久成册，不忍弃捐。爰分类比次，都为一集，命之曰《演释名》，亦犹昔人撰述《演说文》之意耳。刘氏原书分二十七类，而犹不及草木鸟兽虫鱼之属。今兹所述，合其门类之所可倂者，增其事物之所宜有者，凡分十有五目。虽事类仍未究备，亦聊以自述所知，无使散佚云尔。
是书缮写既竟，客有踵门而问者曰：“昔昭文张金吾于嘉庆中尝撰有《广释名》，与子之作有异同乎？”余应之曰：“张氏之书，乃裒录诸经传注及周秦两汉故籍之义涉声训者而成，作者竟未着一字，徒有比辑纂录之功耳，一钞胥优为之，固未足与于著述之林也。若《演释名》之作，畅抒己见，空所依傍。虽论列未必尽是，要亦中有所主。与夫比辑纂录之业，固自不同已。”客既退，因书所语于此，以告世之读是书者。舜徽记，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