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颓废作为一种艺术化精神 作者:薛雯,文学博士,上海理工大学艺术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7:10:40
内容提要:颓废是一种艺术化的精神,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角度看,它是颓靡与颓放的结合,执行自我原则,尊重生命的行动力,以艺术化的个性活动方式对抗社会并进行超越。它是城市的另一面。  关键词:颓废 颓靡 颓放 艺术化精神  1.  近来有不少学者关注颓废问题,讨论得甚是热烈。一来这个问题没有被中国大陆的学者好好讨论过,二来研究这个问题与城市化的精神状态有关系。查看中国期刊网,输入关键词,从1994年到2004年,相关的文章就有270余篇,剔除其中以简单反对颓废的文章外,目前的颓废研究涉及中外古今的作家作品。其中,研究中国现代作家如郁达夫、穆时英、李金发等颓废思想的占有很大比重,而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以下这些文章:唐先田《〈废都〉和“废都意识”的颓废影响》、吴家荣《新时期颓废主义文学思潮流变及成因》、张器友《20世纪末我国文学颓废主义论纲》、陈思和《〈子夜〉:浪漫•海派•左翼》、曾令存《漫谈贾平凹散文中的“颓废”》等,显示颓废研究,已经成为当代学者极为关注的重点之一。  但结果却差强人意,对什么是颓废的思考还需要深入。如认为一帮作家因为“反叛与怀疑的情绪便构筑了典型的‘颓废精神’”,(1)没有再问何以反叛与怀疑就能形成颓废。如认为“文革中‘地下文学’中的颓废体现着文革黑暗挤压下的忧郁、迷惘和抗争;80年代前期,颓废包涵了对文革阴影的恐惧,对崇高理想的淡漠;80年代中后期之后的一个短时间里,颓废特别因政治失败主义情绪而显出失望以及与之伴同的颠狂、离开现实的致远玄思;90年代中期之后,颓废因消费主义的兴起而尤其表现为‘肉身化’的沉沦和颓荡,以及对物化世界的拒绝。”(2)关于颓废的陈述,前后的差别较大。如承认“颓废和虚无作为一种思想之光有时更能指引我们抵达生命的深处”,所以要肯定“颓唐美感的合法性”,(3)可为什么颓废了就能抵达生命的深处?没有说。如认为颓废是一种非道德的艺术精神,这是相当深刻的,可又认为颓废“有着海派传统的那种繁荣和糜烂同在的特点”,似乎又与前一观点不相吻合。(4)总的来看,上述研究都受到了李欧梵的《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等文章的影响,因此李欧梵没有解释清楚颓废的概念,所以,后来者也同样具有了这个弱点。因此,集中解释什么叫颓废,恐怕是当前颓废研究的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2.  那么,什么是颓废呢?  颓废在中国古代是指“坍塌,圮毁”,主要指建筑物的倒塌。《后汉书》四八卷《翟酺传》上篇说:“明帝时辟雍始成,欲毁太学,太尉赵憙以为太学、辟雍皆宜兼存,故并传至今。而顷者穨废,至为园采刍牧之处。宜更修缮,诱进后学。”现在学者探讨颓废则是另有所指,李欧梵认为:把颓废译为“颓加荡”,才是“西洋文学和艺术上的概念”,认为音义兼收,非常贴切。(5)然而,西方学界并没有这么乐观。G.L.Van.Roosbroeck在1927年就论述过颓废,他认为:“促使批评家为颓废下定义看来似乎像听著名的暹罗国王的管弦乐,那儿音乐演奏者完全不按谱而即兴地演奏。所以在美学范畴里给这个词一个明确的内涵是一种多余的残酷行为。没有定义也完全行,直至今日批评家总是按他喜欢的方式去理解它。”(6)大多数西方学者比较首肯Koenraod W.Swart 在《十九世纪颓废的感觉》一书中的看法,他认为:颓废概念起先是作为衰退和颓败的一般性原则来运用的,而此时的颓废感觉是充沛的乐观主义精神,这点可以从文艺复兴时期颓废的观念与死亡观念相距甚远而得到证实。于是,他提出了文学颓废的概念,认为“这是有意识的运用撒旦主义、个人主义和审美主义的意识形态来形成法国浪漫主义的重要传统,直至19世纪末文学中所谓的颓废运动。”(7)这是首次将颓废与浪漫主义联系起来考察文学颓废的形成,颓废成为一种晚期浪漫主义形式。  中国五四以后沿用了西方的颓废概念,但是,这主要是从文学思潮的角度来理解的,若从颓废的真正美学内涵上来看,则不能不考虑颓废在中国语境中曾经有过的理解,这样一来,才能更好地理解颓废,因为英文“decadence”毕竟是用中国的“颓废”一词翻译的,追述它在中国传统中的先在的源头及变异,有利于认清颓废的本质。中国传统意义上的颓废首先与“颓靡”分不开,如陈子昂在《修竹篇序》中说:“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这里的颓靡指创作背离了风雅的传统,文风柔软萎靡,所以陈子昂不满意。反过来说,颓靡的人往往与正统文学有些隔膜,并以对抗或忽略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的自由精神,这是应该可以肯定的。其次,传统中的颓废还与“颓放”类似,是疏慢不拘礼法的意思。《世说新语》中《容止》说:“庾子嵩长不满七尺,腰带十围,颓然自放。”还有别人将范成大不拘礼法的行为讥为颓放,因而他自号放翁。因此,在中国,研究颓废的内涵,应当着重于古代人所说的精神上的颓靡并加上行为上的颓放,这才能较为完整地理解颓废的真正奥义。从这个意义上看,李欧梵认为“颓加荡”能够确地传达西方颓废概念的要义,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荡”一词具有“颓放”的某些含义。不过,李欧梵直接将“荡”解释成“放荡、荡妇、淫荡”,其中的“放荡”是准确的,尤其是“荡妇”一说,还是有点难以让人接受,恐怕这里有性别的歧视存在。  其实,颓废从属于精神层面而又与一般的精神活动有区别,第一,人的精神活动有许多种类,比如有理性逻辑活动,也有道德、宗教、艺术活动等等,但其中大多数人忽略了颓废也是一种精神活动,只是这种活动不是求真求善求美的,它撇开了一般意义上的价值标准,追寻着不同于流行价值的价值,正是这一点决定了颓废仍然属于人类精神活动之一。第二,颓废不仅仅是精神活动,它还是人类自身的肉体活动之一,这种肉体行为不是作为生命存在的显示,而是生命存在被异化被扭曲但终于争得自由表达的权利的显示,因此,颓废是一种另类的精神与肉体,因而也就具有非同一般的力量。我曾作过这样的界定:“颓废其实也是一种艺术化的精神状态,以艺术化的个性活动方式对抗社会并进行超越,超越现实社会的矛盾但并不追求升华;以艺术化的生活态度反抗生命并拒绝崇尚生命的威严,尊重生命的行动力——‘做’但不强调生命的‘在’。这就与存在主义强调的内容有所不同,并因而具有了更为独立的力量,因为颓废主义不受‘物’、‘生命’、‘社会’的限制,不为他们的存在而束缚自已的行动自由与精神自由。它执行‘自我原则’,而不是‘现实原则’,更不是‘唯物原则’与‘唯命原则’。当‘自我原则’吞没了‘现实原则’,那么,在某种程度上,自我也就替代了社会,自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与之前的精英文化试图通过崇高原则来达到使社会共同升华的目的不同,颓废只是用非升华的方式来获取解除来自社会压抑的可能,用艺术化的创造来实现人生之醉。这就可能出现来自审美与颓废结合而产生的纯粹的精神愉悦。”(8)这个解释,我认为比较合理的地方在于:第一,摒弃了社会因素的介入,因而可以从行为主体身上找到更切近的颓废因子。第二,预置了精神分析的前提,因而对应于枯燥的思想分析就更可能具有艺术化的动态。第三,根据中国传统对于颓废的理解,可以寻找出五四时期乃至整个文学历史中的颓废表现,也可以比较容易的得出颓废的中国特色来。  3.  这样一来,如果只从社会学层面入手,在日常生活中当然有一种消极颓靡的人生态度可以称作颓废,可是超越社会学而在艺术的领域中看颓废,却有一种不能用积极或消极、进步或落后来指称的颓废,因为这时的颓废已经不是一种全然的生命萎靡状态,相反却可能是艺术家张扬个性的追求创造的精神。因此,不便直接用积极、进步、美好来称颓废,但颓废决不是积极、进步、美好的反面,作为艺术精神的颓废就这样进入了艺术创作,同时让人不好作出某种单一的特别是社会学的简单评价。既然如此,我认为不如从相对的角度来界定颓废这个概念,从普通的反义词甚或是全方位的反义词的角度,在明确的上下文关系中产生出这个概念以及它所排斥的否定部分,这个概念的意义也就在它的对立面的阐释之中清晰起来了。正如戴维德•韦尔所说:将“颓废是什么”的问题改述为“颓废的不同点是什么”来解答颓废,或许是一个好办法。比如颓废与进步这两个概念,如果把颓废当作进步的反义词来解释,那么它的含义就是倒退、衰败,面对未来和先驱者——科学、技术、工业化——而退回到过去,成为消极文明的代表。然而还可以进一步思考,进步到底是什么?卡林内斯库就提出了问题:进步的似是而非在于究竟是什么提高了我们的生活却让我们远离了生活?为什么我们在由进步提供的各种可能的舒适之中却不舒服?由卡林内斯库的对进步的消解来看,颓废与进步相对立,也许就不必然地是一件对人有害的事了。这个例子表明,必定要在特定的语境中,尽可能地从多重角度来解读,才会相对完整地理颓废。若仅仅只是简单地从一个角度,从一种观点看,只是一次性地分析颓废,往往是不得要领的。  我感到不少学者对于颓废的研究多是从消极面来理解的。将新时期文学中的“颓废精神”的产生归因于文革所带来的反叛与怀疑以及吸收西方文学的新的表现技巧,并认为颓废精神是“将西方现代主义精神结合于道家的虚无主义、道教的享乐主义、佛教的色空观念、儒家的穷则独善其身的思想”的结合,在此基础上才“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化的颓废文学。”(9)这使我产生了三个问题:第一,既然提到“中国化的颓废文学”,就应该揭示其不同于西方的颓废文学的特征,作者并没有给出西方颓废文学的定义,所以,当然不能有比较地说清“中国化的颓废文学”的特征。颓废本来在西方就是一个难以界定的概念,那么,我认为只有说清楚西方颓废文学的特征,哪怕只是某一方面的特征,然后在此界定的基础上,才可以得出中国化颓废文学的不同特征来。第二,作者几乎将所有的中国文化精神都囊括在颓废精神的概念里,这虽然表明中国文化精神本身之中就有某种颓废因素,但却不容易弄清每种文化精神实际上显现出来的颓废因素是具有怎样的特征的,统而言之反倒讲不清颓废的特质。第三,考察中国文学的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看到诸多文化精神的体现,为什么只有在新时期的文学中才名之以颓废呢?不能解决这三个问题,只将颓废看作中国文化精神的文学等同物,实际上对两者都没有说清楚。与此类似的观点是认为“颓废主义以主观唯心主义为哲学基础,否认理性的价值,主张个性的极端自由,崇尚感官本能的放纵,于虚无之中透露出颓废的文化心理和神秘主义的审美情趣。”(10)并认为“我国20世纪末文学中的颓废主义,就其性质来说,已经不同于西方的颓废主义,援引评价西方颓废主义的观点来认识我国的颓废主义,是无济于事的。”那么如何评价中国的颓废主义呢?作者说:“这一文学现象受制于冷战结束前后的世界性大背景,是人类精神低气压之下的产物。它在各阶段都是以挑战的姿态抗拒着主流文学的一统天下,张扬回到作家生命个体和文学自身,反传统,反理性,反主流意识形态,反现存秩序,不具备‘远景透视’。………它消解假丑恶也消解了崇高和壮美,崇仰生命本体论却陷入非理性主义和生物主义,追求唯美主义、形式主义又带来非艺术化倾向。……它以颓废主义精神为核心的主要价值取向和唯心主义世界观,与我国社会主义主流文学人民本位原则、唯物史观的理性精神相去甚远。应该说,这类文学现象烙印着时代阵痛的精神印记,同时也是新的时代、新的理性在艰难困苦中受孕的朕兆,带有历史的某种必然。”(11)这里提出要对中外颓废文学作比较,是重要的,但是很显然,作者仍然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解释颓废产生的原因。我想问:第一,仅仅将颓废看作是外在社会环境对作家精神压力所产生的现象,这是否否定了作家作为创作主体失去了对社会现实的主动选择精神?正是这种选择创造了艺术作品。第二,仅仅将颓废视作一种过渡的文学现象,是否有这样的考虑,一旦外在社会环境变化,新的文学现象出现,颓废文学将彻底消失?事实是,颓废既可以出现在人类精神的低气压时期,如西方的“世纪末”与中国的“季世之叹”时期,也会出现在非末世的时期,一个作家既可以创造出反抗的战歌,也可以吟咏出颓废的哀曲,这又怎么能用外在的社会背景来加以解释呢?此外运用“辩证”的观点来分析颓废,是否可以做到公正呢?未必。因为所谓的“辩证”可能恰恰消解了颓废的基本特性,直接影响了对颓废的评价。将颓废与“生物主义”、“非艺术化倾向”相挂钩,并进一步将颓废视作人民文学的对立面,就有将颓废研究意识形态化的偏向,这样,怎么能够保持对颓废的独立审美评价,从而揭示颓废的艺术本质呢?所以,尽管文章对颓废的某些特性的描述是到位的,可评价却似乎不到位。  在具体作家的评价上,陈思和和曾令存更多地摆脱了社会学的羁绊,可具体的解释上仍然有值得深入的地方。曾令存将贾平凹的颓废看作“是由于一个来自乡村,对历史与传统有着深厚感情的文化人的精神在与现代都市接轨过程中产生排斥(或者说出现‘裂缝’)而滋长出来的。”(12)这是将颓废看作是文人生活态度的一种反映,但没说清文人的“嗜古癖”何以就是一种颓废;而且将“颓唐美感”看作就是颓废美感,没有分清颓唐与颓废的区别。还有一点将颓废视作城乡对立的产物,不利于揭示颓废与城市的关系,因为颓废是以城市的发展为背景而发展自身的,在乡村可以产生颓废,但颓废能成为一种突出的审美现象,却是在城市中形成的。从城乡对立,并立足于乡村来解释贾平凹的颓废,就有可能潜藏着对于颓废的消解。陈思和认为“茅盾在骨子里还是一个带有颓废色彩的浪漫主义的作家”,十分有见地。在陈思和看来,现代都市小资们所展现的“繁荣与糜烂同体性”特征形成了颓废对现代性的质疑理由,对现代性的批判转而就有了革命性。但是,我发现陈思和力图将颓废作为一种可以起到对抗腐败与衰退的革命性力量时,却又同时认为颓废本身具有糜烂的特点,不忘从社会学的角度看问题,没能维护颓废作为审美活动的统一性,滑向了双重视野,既从审美上看颓废,又从社会学上看颓废,并将两种视野中的颓废集中在一起,算在审美的颓废概念之中,不利于进一步阐明颓废特质。陈思和虽然看到了颓废就是一种欲望穿越道德而达到的非道德化层面,“强调的是一种肉体的、一种感官的对世界的享受,对世界的追求。”(13)这是最能揭示颓废内涵的论证,却没有进一步地肯定颓废正是在这种独特的肉体的感官的追求中来实现它的一切目标的,除此而外,或者说哪怕是稍稍否定一下这种肉体与感官的特征,颓废都会消失。陈思和论述上的担心,是和上述其他学者对颓废的防范一致的,这决定了中国学者还没有建立起来客观公正地研究颓废的基本立场。  其实,作为艺术审美活动的颓废,城市是它的温床。它是非艺术的非道德的,同时也是一种新的艺术态度与道德态度;它具有对终极的思考,却享乐这种思考,不会一味地落入悲观主义;将自己的身体沉沦,却又无限地升华;它能将丑提升为艺术,却不是向一般的美学原则靠拢,所以,它不是以传统的美学原则为标准来要求自己;它不是表现出一般程度上的个人主义,而是表现极端的个人性,因此,它是目光向个人的醉舞;它把一般的精神变成了感官的享乐,却在这极端的感官享乐中又体现了精神的纯粹性。它是一个矛盾体,却以不同于唯美的纯洁、浪漫的热烈而出现。这就是颓废。  ——————  (1)、(9)吴家荣《新时期颓废主义文学思潮流变及成因》(《安徽教育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  (2)、(10)、(11)张器友《20世纪末我国文学颓废主义论纲》,《安徽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第88页。  (3)、(12)曾令存《漫谈贾平凹散文中的“颓废”》,《文艺评论》2004年第2期。  (4)、(13)陈思和《〈子夜〉:浪漫•海派•左翼》,《上海文学》2004年第1期。  (5)参见《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现代性的追求》,三联书店,2000年。  (6)转引自 戴维德•韦尔的《颓废与现代主义的创构》David Weir1995,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P1。  (7)转引自 戴维德•韦尔的《颓废与现代主义的创构》David Weir1995,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P3。  (8)《“颓废”的美:城市的另一面》,《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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