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运:天地与生命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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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运:天地与生命的乐章

日期:2010-09-11 作者:王蒙 来源:新民晚报

.h1 { FONT-WEIGHT: bold; TEXT-JUSTIFY: inter-ideograph; FONT-SIZE: 22pt; MARGIN: 17pt 0cm 16.5pt; LINE-HEIGHT: 240%; TEXT-ALIGN: justify } .h2 { FONT-WEIGHT: bold; TEXT-JUSTIFY: inter-ideograph; FONT-SIZE: 16pt; MARGIN: 13pt 0cm; LINE-HEIGHT: 173%; TEXT-ALIGN: justify } .h3 { FONT-WEIGHT: bold; TEXT-JUSTIFY: inter-ideograph; FONT-SIZE: 16pt; MARGIN: 13pt 0cm; LINE-HEIGHT: 173%; TEXT-ALIGN: justify } DIV.union { FONT-SIZE: 14px; LINE-HEIGHT: 18px } DIV.union TD { FONT-SIZE: 14px; LINE-HEIGHT: 18px }     《庄子的快活》是作家王蒙继《老子的帮助》《老子十八讲》《庄子的享受》之后,推出的传统文化研究方面最新力作。晚年的王蒙回首往事,与同样文思飞扬、同样命运跌宕、同样看破世事但又淡然处之、悲悯红尘的庄子以《庄子·外篇》为引子,娓娓而谈,纵论天下。本书在结构上主要分三部分,一部分楷体字排印的,是《庄子》原文。另一部分仿宋字的是王蒙的现代汉语转述。再有宋体字排的,是王蒙的读后感、借题发挥、质疑与切磋。为什么不讲什么白话翻译而讲转述呢?王蒙回答是:“深感亦步亦趋地译下来,即使都译得‘对’,仍然给人以文似断简、字如天书的感觉。读过白话译文,常常不是明白了,而是更加莫名其妙了。文言与白话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字对字、词对词、句对句的对应关系,需要有所分析,有所连结,有所破解,乃至不可能完全没有猜测。”
   
    一个是天,即世界、万物、宇宙、自然,一个是道,即本质、本原、终极与囊括,一个是人,即主体、感悟、追问、悲喜、生命与灵魂。这三者的交错与映衬,认生与相识,互补与互疑,出现了点点光辉,层层波澜,朵朵奇葩。本章是《庄子》外篇中最显满天星斗、满园花木、满目珠玉的一章。你可以设想是作者在从多角度、多层次,乃至在改换着主体的身份设定,来体悟大道,体悟自然,体悟生命。
   
    庄子的天问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而推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在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
   
    “天体是在运转着吗?大地是呆在那里不动的吗?日月是交替地处于天上的相同位置上的吗?由谁来主持这些运转呢?由谁来保持这样的运转呢?是谁无缘无故地推动着、驱动着这些运转的呢?或者这里是不是有一部大机器在那里运转着呢?是因为它们已经运转起来了,想停止也停止不下来了吗?云出现了,它们是为了准备雨而出现的吗?或者雨的出现是为了云的需求吗?是谁在那里聚集雨云,生雨降水呢?是谁无缘无故、没完没了地促进这些天体的运转与天象的变化呢?风自北方刮起,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又向东刮上了,风儿在高空回转盘旋,是有谁在那里吹嘘或者吸纳吗?是谁在那里无缘无故地在吹动它们?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像是美丽的童话,命题可以是“世界真奇妙”。这是一种终极思索,所以用天文学、地理学、数学等是解释不了的。用宗教的解释非常简单,由于上帝,由于主,由于佛法,世界就是这样的,世界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存在为什么的思考与答案。我们还可以这样表达,宗教的解答与不解答是一样的,世界的这个样子而不是别的样子,是由于主,那么主是什么呢?主就是世界的如此这般的决定者。世界的本质化简明化就是主,主的表现与延伸,就是世界。
   
    而中国的道家的说法介于哲学与宗教之间。道法自然,包括这里开宗明义提出来的关于天运诸疑问诸不解,都不是通向一个凌驾于此岸的意志力,一个世界的主人来作结的。在将世界本质化这一点上,道与主的意思相通。而通过对于道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老子》第五十一章)的特点的强调,即强调道是无心的,非人格化的,是无为(而无不为)的,道的自然而然的特点,道的与大自然同质同步同格的特点便突出出来了。道不是掌管你、保佑你、惩罚你的主子,而是自然存在着,自然运动着,既以万物为刍狗,又是给万物降下均匀滋润的甘露的至高至上、无穷无尽的源头、归宿与本质。道是你部分的生命,你的一部分,你是道的见证,你是道的一部分,道就是你,你就是道,道就是一切!
   
    这里的对于天运的诸疑惑诸不解,通向的不是颓废与失望、绝望,不是饥不择食地跪倒向主膜拜,不是对于自己难以理解的天运的咒骂与哀号,它实际上是变相的颂歌,它在歌颂,伟大的天体天象啊,谁也说不清楚你的原委,谁也改变不了你的运转,谁也增减不了你的存在,谁也作用不到你的身上(王按,那个时期还不可能产生人类活动造成气候变暖这一类的问题与关注)。这也是一章天问,是哲学、终极关怀与文学感应相结合的产物。它给人的感受是天真、纯洁、美感与高耸感。我读这一段的时候常想,我们为什么没有一首这样的歌儿或儿歌呢?唱道:天其运乎?地其处乎……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敢问何故?
   
    好在我们有《卿云歌》:“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卿云歌》好就好在它不问为什么,而是在赞美有什么、存在什么与怎么怎么。“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这已就值得击筑而歌了,为什么还一定要问个为什么与谁主宰谁管理呢?无主宰、无管理、无用心而世界恢宏如此,运转如此,不是更令人感动不已、赞美不已吗?
   
    花开一春,人活一世,有许多东西你可能说不太清楚为什么与到底怎么了,人不是因为弄清了一切的奥秘与原委才生活的,人是因为询问着、体察着、感受着与且信且疑着才享受了生活的滋味的。不知,不尽知,有所期待,有所失望,所以一切才这样迷人。如果你准确地把握着每一个下一分钟与下一月下一年,就没有悬念也没有票房,没有赞叹也没有好戏啦!
   
    你总可以仰首望天,匍伏在地,歌唱它的日月星辰,风云雷电,四季周转,八方通畅,可以拥抱亲吻也可以怨恨咒骂你人生的种种,最终你还是要与道同在,感动莫名,热泪盈眶,永远赞美,永远满意!
   
    巫咸祒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巫咸祒说:“来吧,让我告诉你。天有上下东南西北六个方向,地有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与它们间的相生相克,帝王沿着这六个方向五种关系来治理,天下大治,天下太平;不按照这六个方向五种关系来治理,天下大乱,天下凶险。能够把九州的事务治理妥当,德行圆满,洞察下面的民情,得到天下的拥戴,这就是古代上皇的理想政治。”
   
    《庄子》里边谈到治国平天下,挑儒家的毛病挑得极棒,一针见血,但是它开的药方却神乎其神,若有若无,什么叫按照六极五常来治国呢?意思是对的,还是自然之道,还是无为而治,然而,还是糊里糊涂。
   
    老庄都善于提问题,批评儒学,但他们的正面主张都失之空疏乃至神秘。也正因为空疏神秘,所以难以驳倒,难以战胜。

将仁义虚空化,然后是一片光明纯素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宋国的太宰荡去请教庄子对仁的看法,庄子说:“仁如果说是一种品德,那么连虎狼也是具有的。”问:“怎么讲?”庄子说:“父子相亲爱,不就是仁吗?(虎狼的父子不也可以相亲爱嘛。)”问:“我说的是更高端的仁。”答:“高端的仁是不讲亲缘、亲近关系的。”大宰说:“我听说,不讲亲缘、亲近关系就没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按您所说,高端的仁是不讲孝道的,行吗?”庄子说:“并非如此。高端的仁是很崇高的,孝不孝的标准根本不足以表达仁的内涵。这并不是责备否定孝道的言论,而是早已超越了谈孝、用不着谈孝、认为谈仁不必及孝的言论。一个人往南走,走到了郢的都城以后,就看不到冥山了,为什么呢?他走得太远了。(一个人已经达到高端的仁了,还看得见或者还需要谈论孝吗?)所以说,以尊敬的心情去尽孝比较容易做到,以爱心去尽孝,就难一些;以爱心去尽孝还算容易,能够忘记亲疏远近的关系一律以仁爱待之,能够把孝提高到仁的高度,就更难一些了;忘掉亲疏远近的关系也还算容易,让亲人干脆忘掉自己如何如何之孝呀仁呀就更难一点了;让亲人忘掉自己之仁啊孝啊也还算容易,与此同时能够把天下、权力、地位、各种庸人在意的讲究说法……也忘到一边更难;把天下忘到一边也算容易,让天下人干脆连自己的一切美德、伟大、权威、功绩也忘掉了那才真叫难呢。”
   
    不少专家、老师、前贤解释“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是说太宰荡的言论并没有超过孝,而是没有达到孝的高度。这样的解释与出自《论语》的成语“过犹不及”一致。我则宁愿意作相反的解释,把“过”当作“责备其过”讲,把“不及”当不涉及讲。既然谈的是至仁,早就超过了连虎狼都可以本能地做到的一般的亲爱孝道了。就像在讨论一个人的博士学位与教授职称认证时,可以不涉及他的学前幼儿教育与初小教育是否得到公证承认的问题。这里的所谓庄子宣讲的至仁,是一种高级的得道从而得到一切的境界。至仁则与道通,道就是一切之至,一切之最高端、最终极。仅仅说说亲爱,那是连动物都有表现的状态,仅仅是动物的天性罢了。这样,底下的到了郢都看不见冥山了也才好说通。请识者教之。
   
    后来的推演句式极漂亮,如登高山,移步换景,浩荡高明,揽星抱月;如望远地,云蒸霞蔚,浮想联翩,飞升仙界;如练轻功,旱地拔葱,噌噌复噌噌,一层又一层,最后达到了一片空明的无我之境。出于尊敬之孝,未必真情,但有对于礼法价值的敬畏,有随大流的习惯,有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服从性,易于做到,但不那么纯真。出于亲爱之情而孝,也还易于做到,但仍非广被博大,不无私心。无私大爱,相当高尚了,犹难免作秀或追求“正确”、迎合群体或主流舆论之动机。能够不求回报,令被爱被孝被仁的一方忘掉你,境界自是不同。不求回报,不留姓名,也就够好的了,再能够做到不是由于你是大宰即太宰,不是由于你身负重任,明明白白地需要阁下兼济天下,而是超越自己的地位、责任、权力,即忘却天下,忘记个人,兼忘天下,只是我行我素地做到了至仁,当然又高明远去啦。仍有更高:从不在意自己的伟大行为、崇高记录、效益、影响、回报,最最不愿意让天下记住自己,不愿意、绝对不接受天下人对自己的致敬、致谢、树碑立传、修纪念馆、颁布荣誉称号;同理,也就不去理会误解、攻击、嫉妒、进谗,哪怕是泼来一桶又一桶的脏水。这样,才算达到了逍遥的标准,达到了自身的完全解放。从中我们可以体味,逍遥不仅是一个快乐的标准,更是一个无私无我无有无无的品德与哲理的境界。 这一段说易评难的递进式抒情——议论文,再次论证了老子的“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第四十八章)的道理。也再次沉浸了庄周的高了还要再高的立论风格。最高的境界是空无,绝了!忘记这个忘记那个,最后是一片虚无空明、辽阔自如的状态。庄子极讲究这个心功,即提高了再提高,扩大了再扩大,单纯了再单纯,物我两忘,天人合一,好啊。
   
    “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庄子接着说:“即使在德行方面继承了尧舜的精神遗产,也无意一定要做什么。(因为我已经忘却了天下,无意去经国济世。)我的行为为一代又一代后人谋取了福祉,天下并无人知晓。天下运行自然正常幸福快乐,天下已经忘记了一切外加的理念说词。天下已经遗忘了我的存在,这才是最高的境界,哪里值得动情大言不惭地喘着大气谈论仁呀孝呀的呢?这个孝呀悌呀仁呀义呀,还有忠呀信呀贞呀廉呀,作为理念自己勉励自己,做到高度的自律,追求个人的道德高度,这当然是好的,对别人白话得太多了却并无必要。所以说,真正的高贵,才不考虑(‘并’是摒弃之义)什么爵位呢;真正的富足,根本不在意什么财宝;真正的愿景里,是没有名声美誉的地位的。这样的无缺陷、无粘滞、无污点的道,才是至高至上的道。”
   
    非常先进的,我几乎要说是现代的思想观点了:道德主要是自律的问题,孝悌、仁义、忠信、贞廉等等,自己应该学习之力行之自律之,但是不要动辄用这个来要求别人、衡量别人、责备别人,搞人肉搜索;也不能仅靠道德理想来要求社会、衡量社会、责备社会、运转社会。管理社会,还是要靠法制。以泛道德论治国,有它的理想主义的魅力,但不现实,而且容易成为不同政治利益驱动的互相攻击的口实。在一些亚洲国家和地区,声称要搞民主政治的人,常常发生这种道德旗帜下的党派之争。我们自身也面临同样的争议,孝悌、仁义、忠信、贞廉,当然好,但是难以用它来组织公共管理与人民生活,尤其是经济生活。而法律完备、规则细致、公平交易、明码标价、手续严格、操作准确、奖惩分明、正当竞争等等,从道德观点来看也许远非理想、完美、高尚,然而,它符合发展生产力与市场经济的要求。
   
    这一段中,对于一些道德的讲究,“自勉以役其德”很好,“不足多也”的说法,比老庄书籍中另外的部分干脆否定仁义、孝悌的话其实更有说服力,更实事求是。虽然那些猛批仁义道德的字句更过瘾,更刺激,更彻底。老王认为,读书不妨过瘾,思辨尤其是行动,必须求实。
   
    至贵并(通摒)爵、至富并财、至愿并名的说法太有魅力了。真正的高贵岂能乞求与期盼封赏?真正的富足岂能致力于财货?真正的内心的愿望与追求,如何会在意俗世俗眼的无常毁誉?至人无物,这才是根本之处。一切有条件有所期待的快乐与价值,都还不到家,都不算至。这里再次显示了《庄子》自我救赎、精神自救的决绝的努力。
   
    摘自《庄子的快活》中华书局2010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