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武忆西南联大:杨振宁说爱因斯坦老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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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忆西南联大:杨振宁说爱因斯坦老糊涂了

2007-11-01 08:15:10 来源: 深圳商报 
  •   黄昆问:爱因斯坦最近又发表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没有?杨振宁说看了,黄昆又问以为如何,杨振宁把手一摆,一副很不屑的样子,说:“毫无originality(创新),是老糊涂了吧?”这是我亲耳听到的,而且直到现在印象都很深。

在《上学记》一书中,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的何兆武先生对自己在西南联大的7年生活有了详尽的记述。何兆武在书中回忆说:“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最值得怀念的就是在西南联大做学生的那七年了,那是我一生中最惬意的一段好时光。”

自由散漫的作风

1939年,何兆武以贵阳考区第二名的成绩如愿考入西南联大。他觉得联大三个学校以前都是北方的,本来就有自由散漫的传统,到了云南后仍保持了原有的作风:学生不用点名,没有排队唱歌,也不用呼口号,早起晚睡没人管,不上课没人管,个人行为绝对自由。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比如喜欢看的书才看,不喜欢听的课就不听。

那几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无论干什么都凭自己的兴趣,听什么,看什么,怎么想都没有人干涉,更没有思想教育。我们那时候,什么样立场的同学都有,不过私人之间是很随便的,没有太大的思想上或者政治上的隔膜。

联大实行学分制,文学院要求四年一共修132个学分才能毕业,工学院是144个学分,其中三分之二是必修课,是一定要通过的。我上历史系的时候,按规定,中国史必须学两个断代,至于哪两个断代,随你选。郑天挺先生原来是北大的秘书长,教我们明史,要按专业课的标准,这门课顶多十来个人上,可是郑先生的课非常奇怪,经常有上百个人来听,还得准备一间大教室。因为郑先生的课最容易通过,凡是选了课的,考试至少七八十分,所以什么物理系的、化学系的都来选,叫做“凑学分”,这在当时也是一种风气。

其他名人的课,因为好奇,我也偶尔听听,比如外文系陈福田先生的西洋小说史。陈先生是檀香山的华侨、清华外语系主任,他的英文比中文还好,但他的课只从17世纪《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笛福开始讲起,按现在的教学方案来说挺没章法的,不过这在当时没人过问。而且陈先生对战局非常关注,后来还主持办翻译官的训练班,所以他上课不是先讲狄更斯、巴尔扎克的小说,而是一上来就把新加坡失守之类的战局情况分析一遍,内容也挺丰富。再如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小说史,那个课人数很少,大概只有六七个人听,我旁听过几堂并没有上全。沈先生讲课字斟句酌的,非常之慢,可是我觉得他真是一位文学家,不像我们说话东一句西一句连不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非常有逻辑性,如果把他的课记录下来就是很好的一篇文章。闻一多的《诗经》、《楚辞》,还有朱自清的课我也去听,不过朱自清讲课比较平淡。外文系卞之琳先生属于晚一辈的教师,作为诗人、作家当时就非常有名了,可在学校里还不是正教授。卞先生是江苏海门人,口音非常之重,我有一个同班同学上了一年卞先生的英文,回来就说:“卞先生的课,英文我听不懂,中文我也听不懂。”这个我非常理解,因为我趴着窗户听过他的课,他那中文实在是难懂。钱锺书名气大,我也跑去听,他的课基本都用英文讲,偶尔加一句中文,不过他有时有点玄虚,不是很清楚明白地讲出来,而是提示你,要靠你自己去体会,所以非得很聪明的人才能够跟上他,笨的就对不上话了。当年清华四大导师里我赶上了陈寅恪,他教隋唐史、魏晋南北朝史,不过那时候我还是工学院一年级的学生,没有资格选这种专业课。陈先生的课正式上的人很少,大概七八个,但是陈先生名气大,大家都知道他是泰斗,所以经常有人趴到窗户外面听,我也夹在其中。上课了,陈先生夹一个包进来,然后打开书,可是他基本不看,因为他对那些材料都历历如数家珍,张口就是引什么什么古书中的哪一段,原话是什么什么。没有教学大纲,完全是信口讲。陈先生说话有口音,讲得不是很精彩,不是靠口才取胜的那种教师,而且他讲的东西太专业了,引的古书我们都没看过,所以完全不懂。

自由,学术之生命

联大老师讲课也是绝对自由,讲什么,怎么讲,全由老师自己掌握。比如中国通史,那是全校的公共必修课,听课的人多,钱穆、雷海宗两位先生各教一班,各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内容也不大相同,可他们都是讲到宋代就结束了。中国近代史应该从1840年鸦片战争讲到20世纪40年代,正好一百年,可是老师只讲了五十年,等于只讲了前一半。向达先生教印度史,两个学期只讲了印度和中国的关系,成了“中印文化交流史”。当年的老师讲课多么随便,但我觉得这有一个最大的好处,老师可以在课堂上充分发挥自己的见解。

有些老师喜欢在课堂上胡扯,甚至于骂人,但我非常喜欢听,因为那里有他的风格,他的兴趣,有他很多真正的思想。当然联大也有老师是非常系统的教科书式的讲法。老师各讲各的见解,对于学生来讲,至少比死盯着一个角度要好得多。学生思路开阔了,逐渐形成自己的判断,不一定非要同意老师的观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可以公开反对。学术上不应该论资排辈,不然学生只局限在老师的圈子里,一代不如一代,那就没有进步了。

学生和老师经常在课堂上辩论,同学之间也经常讨论,一则学校小,几乎天天见面;二则非常穷,一切娱乐都与我们绝缘;三则战争期间,大家都是背井离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待在校园里,所以惟一的乐趣就是聊天了。我的许多想法就是在和同学们的交谈中得到的启发,有些甚至伴我一生。

茶馆听吹牛

西南联大的学生泡茶馆是他们的功课之一。何兆武说,那时候生活条件极差,尤其老师就更艰苦了,比如冯友兰,战前一个月的工资有四五百大洋,可以在北京买一套四合院的房子,战争爆发以后便每况愈下。吃也差,穿也差,住也差,一间茅草棚的宿舍上下通铺住四十人。

昆明大西门外有一条凤翥街,街上有几十个茶馆,大家没事就到茶馆喝碗茶。其实喝什么是无所谓的,很便宜,大概相当于现在的一毛钱,无非就是茶叶兑开水,有的人是真拿本书在那儿用功,但大部分人是去聊天,海阔天空说什么的都有。最清楚记得一次,我看见物理系比我们高一班的两位才子,杨振宁和黄昆,正在那里高谈阔论。黄昆问:爱因斯坦最近又发表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没有?杨振宁说看了,黄昆又问以为如何,杨振宁把手一摆,一副很不屑的样子,说:“毫无originality(创新),是老糊涂了吧?”这是我亲耳听到的,而且直到现在印象都很深。当时我就想:年纪轻轻怎么能这么狂妄?居然敢骂当代物理学的大宗师,还骂得个一钱不值?!用这么大不敬的语气,也太出格了。不过后来我想,年轻人大概需要有这种气魄才可能超越前人。

那时候也挺有意思,日本飞机经常来轰炸,生活非常之艰苦,可是士气却没受影响,并没有失败主义的情绪流行,总是乐观的。

我想,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是你觉得整个社会、整个世界会越来越美好,一是你觉得自己的未来会越来越美好。这两个条件在我上学的时候恰好同时都有,当时正是战争年代,但正因为打仗,所以好像直觉地、模糊地、可是又非常肯定地认为,战争一定会胜利,胜利以后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过上非常美好的生活。

(深圳商报记者杨青摘录自何兆武《上学记》)

何兆武简历

何兆武,1921年生,原籍湖南岳阳,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先后就读于土木、历史、中文、外文四系。1956年至1986年,任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员,1986年后,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译有卢梭《社会契约论》、帕斯卡尔《思想录》、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罗素《西方哲学史》等,著有《历史理性批判散论》、《历史学与历史学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