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重量——《狗镇》门外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3:26:46

道德的重量——《狗镇》门外谈(转帖)

“善良只是相对的。”这句话似乎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但是在导演冯提尔煞费苦心的诠释与基德曼淋漓尽致的表现中,却成为一个极具震撼力的转折点。影片《狗镇》便在这句话的引领下,从令人窒息的高潮走向了残酷的结局……

177分钟的电影结束了,一种冗长而奇特的表现形式沉沉落下帷幕,黑白画面展示的贫民生活延续着影片带给人的沉重的窒息感与隐隐约约的绝望之情。狗镇的人死光了,孤独无助的格蕾丝重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中,摇身变成了可以石化一切生命的愤怒的美杜沙。一些丑恶结束了,另一些罪恶开始了,一些贪婪、冷漠与残忍毁灭了,另一些疯狂、偏狭与凶残再生了,在这临界线上,只有一只狗活下来了,一只没有人的欲望因此也没有所谓人的善良更不可能有人的弱点的狗活下来了。

但是人类的道德呢?人类自以为赖以生存的、赖以维系社会稳定实现个人伸展的道德呢?不见了。承担着沉重的道德约束的人们,在彼此缺乏归属与认同的异类关系中解脱了一切禁忌。道德的重量在不能彼此认同、不能彼此归属的人群之间,锐减为零。人就在这种群体隔阂中彼此贯彻伤害、摧残、折磨与毁灭的暴行,并通过这种种暴行进一步生成隔阂。这也许就是《狗镇》带给人们的较为普遍的启示吧?


第一幕中关于狗镇道德问题的会议上,一些人的好奇、一些人的冷漠、一些人的多疑与一些人的伪善,将影片的道德主题直言不讳地表述出来,一个外来者的闯入,也开宗明义地将随即围绕闯入者展开的道德问题界定在存在隔阂的两个群体的成员之间。事实上,格蕾丝第一次出现在小镇居民面前的时候还不能算是完整意义的新人物,而是一件新事物,至少在汤姆眼里,她是他为了开导同乡的开放性送给全镇的“礼物”。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对一个人类群体而言,异类人物某种意义上不是人,而是物,因此人对异类的凶残冷酷是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是人与“非人”之间的关系,是道德约束之外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善良又怎么能不是相对的呢?

格蕾丝与狗镇就是这种异类关系。作为黑帮老大的独生爱女,不想成为黑帮权力的继承者,只是要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便离家出走,对徘徊在温饱线上下的狗镇居民来说,这种做法是相当奢侈的。格蕾丝就像下凡的七仙女一样落入狗镇,她的狼狈与恐惧都像是奢侈的点缀,而她对小镇的观感更洋溢着一种幼稚的想象力:这是个美丽的小镇,人们有着自己的梦想与期望。格蕾丝当然不清楚,一个想要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出走女子理解的梦想与期望,与根本无从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小镇居民的梦想与期望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儿。她更加想不到,为了明白这一点生活常识,她将付出高昂的代价。

为了融入狗镇,为了消除这种隔阂,格蕾丝作出了极大的努力,极尽取悦狗镇居民之能事,这一点恰恰说明了格蕾丝融入狗镇的诚意,而固执地隐瞒自己身份更体现了格蕾丝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决心。在此情境中,她试图凭借自己的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建设自己的生活的态势极其明显。对一个为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冲动地出走的女子而言,格蕾丝付出的努力是令人感动的。

镇子的人自给自足,万事不求人。格蕾丝只能小心翼翼地敲开小镇每一户居民的房门,并以温和的态度迎合各式各样性格怪异的人们,以求被镇上的人接受。在一段短暂的时间,格蕾丝似乎成功了,似乎她已经融入这个环境。但是警察的到来,让小镇的气氛重又紧张起来。狗镇居民把格蕾丝看成危险之源,但在汤姆的开导下,狗镇还是允许格蕾丝留下了。

7月4日,是狗镇一年一度重大的庆祝活动,在庆祝聚餐中,狗镇真心诚意地接受了格蕾丝,并期望她能永远与大家生活在一起,汤姆也在聚会前向格蕾丝倾诉了爱意。但是警长再次光临了狗镇,并将上一次的寻人启事换成了通缉令,谁在两星期内找到格蕾丝便能得到丰厚奖金。小镇人们心情又开始起伏。在汤姆的“开导”下,狗镇最终决定仍然收留格蕾丝,但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格蕾丝以顽强的毅力坚持了下来,这种耐力再一次表现出她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坚定决心。

遗憾的是,这一切并没有感动狗镇的人,恰恰相反,伴随着外界寻找格蕾丝力度的加大,狗镇的人觉得可以从格蕾丝那里索取更多的“回报”。与其说狗镇人承受了更多的压力才觉得应该向格蕾丝索取更多,倒不如说狗镇人觉得格蕾丝果真走投无路身陷绝境因此觉得可以向她索取更多。二者是有根本区别的,自己承受更多压力下的变本加厉只能算是一种补偿的追加,但是认为对方走投无路时的变本加厉则是乘人之危。前者是心理失衡的应即反应,后者却是不知餍足的贪欲的恶性膨胀,前者更多地是相互作用的结果,后者却更多地是单方面的自我伸展。也就是说,并非格蕾丝的作为诱使狗镇走向了恶毒的沉沦,而是对格蕾丝处境的误解导致了后来狗镇的种种恶毒的沉沦。


这才是人性最卑贱的沉沦,这才是对道德相对性的尖锐评述。狗镇的人后来的做法并非外因刺激的沉沦,而是自以为条件适宜之后的自我凸现。如果仅仅是怕找惹麻烦的恐惧导致了狗镇的转变,那他们就不是变本加厉地奴役格蕾丝而是会像最初那样试图赶走她。试图赶走格蕾丝的时候,狗镇把格蕾丝当成一个和匪徒差不多的危险人物,一旦格蕾丝将自己的善良与忍耐等美德展现给狗镇时,一旦狗镇认定了格蕾丝不是匪徒之流的危险人物而是匪徒的“受害者”的时候,一旦狗镇认为格蕾丝是必须为了活命讨好他们的“弱势存在”的时候,奴役本身就成为自足的理由了,而不再需要其他的理由。

这种奴役是如此全面彻底,它迅速从体力上扩展到心理上、肉体上、精神上乃至人格上。虽然狗镇的人都不理会金婕的“规定”,但金婕却认为格蕾丝会乐于遵守她的“规定”,这种想法正是体力奴役之外的心理扩张;警察来到镇上,查克不但没有担心警察在他家发现格蕾丝会给他带来麻烦,相反还在他家的地上强奸了格蕾丝,将奴役从心理优势推向肉体侵犯;查克的妻子维拉,夜里带着几个女人羞辱格蕾丝,将一次强奸说成一次勾引,还打碎了格蕾丝以为精神寄托的小瓷人,继查克的肉体侵犯之后做了完整意义的精神强奸;最后格蕾丝试图出逃失败后,狗镇为了留住这个当初他们一心想要赶走的人,给她套上了狗圈,拖上了一个沉重的轮盘,至此,格蕾丝在狗镇的人格被彻底否定了。

在一个人类群体中,一个人的人格被彻底否定,她就被彻底异类化了,有关她的尊严的问题也就毫无意义了。为了不让格蕾丝离开狗镇,把她像狗一样锁起来,从非人格的意义上也表现出狗镇人是真心喜欢格蕾丝的,真心不想让她走出狗镇人的生活的。在狗镇眼里,被彻底异类化的格蕾丝有着比狗还要不如的地位,却远有着比狗大得多的价值,据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格蕾丝的确是汤姆送给狗镇人最好的“礼物”。她可以用来被女人羞辱折磨,可以用来满足男人的欲望,可以用来作孩子们戏耍的玩物,最重要的是,她有着所有的狗都不具备的优点:她不会咬人。

不会咬人,多么吸引人的美德啊!为了融入一种朴素善良的生活,格蕾丝牺牲掉自我当中一些很有价值的基本规定性,迎合别人、取悦别人,用汤姆的感受来说“就像手套一样”。我们不能想象人会被手套咬伤,因此狗镇的人包括汤姆在内也不再会担心他们会被格蕾丝伤害。对一些生活在贫困线上,彼此冷漠地扮演着善良的社会角色,心安理得地厮守在与世隔绝的山谷中的人来说,这个他们可以随意伤害却不必担心被她伤害的“雌性物体”(特别是这个雌性物体还很动人)难道不是最好的“珍藏”吗?如果撇开良知与普遍的道德感,我也想不出他们轻易放走格蕾丝的理由。

但是,格蕾丝还是为狗镇提供了一个赶走她的理由。在一次集会上,她说出了狗镇每个人在她身上的秘密。狗镇的人才意识到,原来格蕾丝的“不咬人”也是相对的。已经从格蕾丝身上索取了高额的体力上的、心理上的、肉体上的、精神上的、人格上的“回报”之后,狗镇决心贪婪地违背这些“回报”的前提,把格蕾丝交给重金悬赏她的黑帮,经手人汤姆在最后打开格蕾丝房门的关头还在与黑帮讨价还价,希望得到更多的报酬。

没有人想过把格蕾丝出卖给黑帮,狗镇从格蕾丝身上得到的“回报”还有什么理由。那个一向致力于在道德上开导同乡的汤姆,那个一直以格蕾丝的拯救者自居的汤姆,那个为了推诿自己的盗窃行为诬陷并出卖了格蕾丝还美其名曰要为她保留一分希望的汤姆,那个在道德上有着惊人的优越感却缺乏最基本的道德勇气的汤姆,那个只想通过说词而不想通过任何实际行动扮演道德角色的汤姆,那个在决裂的当天晚上还试图用爱情这个理由爬上格蕾丝的肉体的汤姆,成了狗镇这一无耻交易的执行者。

这不是简单的沦丧,我们也不能说这是践踏。狗镇不是在出卖,他们只是在出售,出售一件突然学会咬人的珍藏。他们当然不必想起有关格蕾丝的“回报”的理由问题,格蕾丝本身已经成为他们的收藏,从套上狗圈那一刻起,她已经不具备让他们遵守契约的平等地位。守信是一种道德行为,而道德在异类中的重量是零。


白亮的月光下,格蕾丝重新坐回父亲的身边时,她才痛苦地意识到,她不属于狗镇,而且以她个人的力量她也不能融入狗镇,她痛苦地意识到,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对她这样地位处境的人来说同样艰难。屠杀是残忍的,让母亲目睹子女的惨死更是残忍的,特别是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是令人发指的。狗镇火光冲天,车窗后面,格蕾丝流泪了,但是丝毫没有动摇,这也从另一个意义上诠释了一个启示:人对异类可能存在怜悯,甚至将一些感慨寄托在异类身上,但道德在异类中的重量仍然是零。

格蕾丝亲手击毙汤姆,似乎也不完全是感情问题,这中间透露出对伪善的控诉,伪善者不同于异类之间的道德抵触,他们用一些抽象的说辞徘徊在异类之间,从事挑唆、纵容与背叛。整个剧中,首先应该死的也许便是伪善者汤姆。而最终帷幕落下的时候,真正纯洁无辜的就必将是那不与任何人同类、在自身群体中也不具备道德观念的狗。


《狗镇》的确是触目惊心的。它不仅在根本上动摇了人们的道德理想与依赖,而且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表述了隔阂在人类中形成的敌意与冲突,以及这些敌意与冲突如何在贪婪的私欲鼓噪下成倍地增值,成为毁灭性的力量。因此它不仅仅是关于狗镇的悲惨童话,而是关于人类道德与欲望的悲惨寓言。

其实在异类之中,何止道德的重量是零?耶路撒冷十字军的长枪前,博爱的理想成为零;横行中亚的阿拉伯弯刀下,宽容的精神成为零;奥斯威辛集中营中,生命的尊严也成为零。群体的隔阂终究是小范围的灾难,文化隔阂与冲突背后的贪欲膨胀,放纵强权、滥施淫威,却必将是整个人类的灾难,这也许就是导演冯提尔将《狗镇》纳入《美国三部曲》的理由,也是他在记者面前声称要“解放美国”的本意吧?



作者:李梦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