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思想在破局,改革要开放―朱学勤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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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思想在破局,改革要开放
――朱学勤访谈录
南方都市报 日期:[ 2007年12月30日 ] 版次:[ AA23 ] 版名:[ 时事评论?年终特稿 ]
编者按
时近岁末,媒体依例进行盘点,竞相推出特刊。其实,对即将过去的这一年,每个人都会作出自己的描述和判断。著名学者朱学勤先生便对年来涌动的各种社会思潮逐一予以点评,本报今明两日将以年终特稿的形式奉上这一“思想大餐”,敬请垂注。
隧道尽头的一点光亮,思想在破局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2007年社会思潮十分活跃,各种现象、观点、文本纷至沓来,你怎么评价?
朱学勤(以下简称朱):似乎看到隧道尽头的一点光亮,思想在破局?不破局也不行了。广东不是在提倡解放思想吗?改革开放已经30年,当初能进入这个30年,是以思想解放为先导;能否保持改革开放,使之进入第二个30年,去弊化利?关键之一也是思想能否解放。希望此后30年能换个说法,变“改革开放”为“开放改革”,让人们参与改革,开放对改革的各种思考、各种意见、各种争论。2007年开始,有句话值得一提,那就是温家宝总理答记者问时引用艾青的诗句:若问中国的希望,去问开化的大地,问解冻的河流。2007年结束,吴仪副总理公开说她即将退休,退休以后不担任官方、民间任何职务,希望人们彻底忘记她。这大概是我30年来看技术官员这一代较有思想个性的一句话,在健康社会只不过是一句大白话,居然引起民间热议,人们反而忘不了!这种现象说明什么呢?
南:关于改革开放的第三次论争延续至今年上半年,此后《读书》主编换人,最近又发生有关电影《色,戒》的争议。有人认为左派日益边缘化,你认为这成立吗?
朱:我没这么乐观。从网上看,同情他们的人并不少。关于改革开放的第三次论争是被强行压下去的,人家并不服气。能压一时,不能压一世。1976年结束“文革”,是以“文革”的方式结束“文革”,后患无穷,当初也是压下去的。此后左右两边关于“文革”的辩论并未深度开展,仅停留于政治解决。今日遭遇改革瓶颈,左派终于找到机会抬头,这个教训还不深刻吗?
电影《色,戒》,我至今未看。但我更不喜欢的是对艺术作品的“文革”式大批判。“文革”中的大批判是官方组织的,1980年代初的几次倒春寒,也是官方组织的,但这一次官方保持缄默,却由民间来履行这一职能!我们不是说要转变政府职能吗?总有一天,某些官方机构要消亡,但在民间铲除“文革”思维,确非短时间能期望。你我都是从这块土壤上产生的,也许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文革”残余?1976年“文革”是被解散的,不是被铲除的。即此而言,我从来不敢乐观估计左派已经边缘化,人家只是在等,等你暴露改革隐患,给他创造发言的机会。
至于《读书》主编换人,吵嚷最厉害的时候,我曾打电话询问他们编辑部的一个朋友,是否有行政权力干预的背景?如果有,即使我们不赞成《读书》最近十年的言论主旨,也应该为他们的言论权利辩护,至少持道义同情立场。但对方告诉我,没有,只是按相关规定正常人事变动,何况已经拖了大半年。中国有几千家杂志、报纸,每天都有人下,有人上,只要不发生政治权力干预,无论上下,谁会去惊动舆论?至于说“有阴谋”,无非是几位在京老先生说《读书》转向后越来越看不懂,这就是“阴谋”吗?以此作受迫害状,扮演成烈士,只能贻笑大方。
我们回到常识,用了90年
南:2007年俞可平发表“民主是个好东西”,用朴素的语言宣告民主价值观。温家宝年初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谈民主与法制不可分离。民间这一头,通过重庆钉子户事件、厦门PX事件等,公民的知情权、表达权和参与权,逐渐得到公认。总之无论庙堂还是江湖,都承认了普世民主的价值。但也有人要用协商民主取代票选民主,用特色民主取代普世民主。您对此如何评价?
朱:先从实践层面讲。孙志刚事件一曝光,马上引起国人乃至中央政府重视,然后快速反应,废止了收容遣送制度。山西黑窑事件也因为民意介入,引起山西方面的注意,省长出来向全国人民道歉。尽管这件事没能圆满解决,但比当初成千上万童工得不到关注,已经是大大改善。重庆钉子户事件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媒体、民意介入,很可能走向恶性对抗。正因为民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表达,重庆地方政府处理钉子户事件时更审慎,更克制,最后得到一个双赢结果。总之,民众通过自己的顽强表达,改变了政府的一些行为,政府也从民众理性的、负责任的发言,打消一点对民主的顾虑,做出了各方都比较满意的决策,顺应民意。无论是钉子户事件,还是山西黑窑事件,还是厦门PX事件,实践证明,民主不仅对民众有利,也给政府提供了一个及时沟通民意的渠道。所以说民主是个好东西,在实践上有说服力。
从理论上讲,五四提倡德先生、赛先生以来,90年了,追求民主一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共识,梦寐以求。你看1945年延安《解放日报》和重庆《新华日报》社论,那时谈“民主是个好东西,美国的民主,英国的民主,都是好东西”,谈得比今日传媒彻底得多。甚至1980年代初邓小平总结毛泽东晚年之所以犯错误,也曾拿英、美、法比,说那里有民主制度,故而不会发生十年“文革”。但1950年代以后,尤其“文革”当中,一切都发生颠倒。那时讲民主,实际上有恐惧心理,却又找出很多借口,把民主妖魔化、阴谋化,说成是某些国家对中国搞和平演变的阴谋。现在大家终于齐声说了一句大白话:民主是个好东西!难道民主不是个好东西,还是个坏东西吗?这真像幼儿园里的一声叫喊,荒废了90年!
南:对普世民主的这种认同,能否称作价值回归?
朱:是一种回归。温家宝总理还有更明确的论断,民主、宪政、法制、自由、人权,是全人类的普遍价值,中国不应自外于这些普遍价值。这是一个进步,但从五四到现在,90年过去,我们才回到常识层面,让人高兴不起来。
虽然民主是个好东西,但还是有人说,我们不能搞全盘西化,全盘英美化。这根本就是无的放矢。改革开放30年,有谁主张搞“全盘西化”、全盘英美化?我们只是说,现代民主是在英美地区发端,但不能说现代民主就是英美地区的特产,只配当地使用,不适合中华民族。民主一经产生,就具备了普世意义,从英国、美国推行民主以来,全世界2/3的地区都实现了民主,可见其普适程度。但民主在哪个地区以什么形式出现,则肯定因国别而异,因民族而异,这从来不是一个问题。现在有人说,我们没有必要采用英美民主,这话无的放矢,却有一句潜台词,那就是用“中国特殊论”,抵制民主进中国。
1980年代之前,抵制普世民主的手法主要是所谓阶级论,今天这种强词夺理的说法已经不值得辩驳。后来又捏造一个“全盘西化论”,混淆是非。现在进入第三阶段,要撇开普世民主,自己另搞一套,所谓“协商民主”。“协商民主”是西方政治学界的新概念,一些学者以此来探讨如何完善已经施行多年的民主制度。而在中国,政治体制改革一直落后于经济体制改革,民主硬件未成型,照搬西方“协商民主”新概念,有什么实践意义?牛头不对马嘴。这种概念层面的“超前消费”,掩盖着实践层面上的“超后停滞”。
中国容易让人想到的“协商”,最典型的是“政协会议”。我曾有一个说法:人大改革要向前走,政协改革要向后看,恢复政协传统。政协从1945年开始,发展到1954年,达到它的高峰状态,它是人大之母,《共同纲领》履行过宪法功能。政协以及民主党派,目前的迫切问题是改革、是回到传统,怎么可能将它们本来就需要改革的现状来吹嘘为“协商民主”之独创,以抵制普世民主?
南:有些人提出这样的观点,是不是基于国情有别,因此需要强调民主制度的民族形式?
朱:民主制度落地生根,具有民族形式,我不反对。我反对的是用所谓中国特殊论,对民主欲迎又拒。一个基本史实被这些抱持“特殊论”的先生们忘记了:“中国特殊论”不是现在发明的,是国民党蒋介石在大陆发明的,那时用来抵制两个东西,一个是中国共产党人的共产主义,一个是知识界普遍要求的民主宪政。而共产党人与知识界在理论上反抗蒋介石的独裁,手中利器就是这个民主普世性,而不是民主特殊性。50年过去了,那些抵制民主的“特殊先生”怎么如此没长进,拾国民党之牙慧,一屁股坐到当年蒋介石的立场上去了呢?
回到政协传统,这里还可以多说几句。这几年人大的权力有所加强,但它应该再往前走,然后跟政协配合起来,这就需要政协恢复传统。比如说,为什么不能考虑人大有创议权没有否决权,而政协有否决权没有创议权,反过来也可以?这样相互制衡,而不是仅仅在一个机关立法,让一个机关旁听,才能让民主立法落到实处。
社会福利诚可贵,制度平台价更高
南:今年秋天,吉登斯访问广州,他主张社会民主主义与自由主义之外的“第三条道路”,这对国内情况有没有现实意义?
朱:我思想上不以吉登斯为然。我注意到的是,他这次来中国自己解释“第三条道路”,与此前国内对他的二手介绍完全不一样。他的“第三条道路”,并不是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插入,而是在社会民主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插入,向右移一步,这一步之差非同小可,可见吉登斯作为西方左翼知识分子,在那个社会还没有丧失起码的现实感,这一点要比我们这里的左翼知识分子强。
但吉登斯的理论毕竟是在西方环境中产生的,对中国意义不大。他兼具的自由主义我们谈得不少,现在该把重点放到他兼具的社会民主主义上来。
我对社会民主主义的态度是,第一不反对,第二有保留。
1959年第二国际召开过哥德堡会议,检讨各国社会民主党为何不能赢得选民支持。在这次会议上,删掉了暴力革命与计划经济国有化的要求,第二国际发生历史性大转折。20年后,我们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也放弃阶级斗争,转向经济建设,而经济建设在实践中也趋向市场经济,放弃计划经济。这与哥德堡会议不谋而合,可谓形势比人强。哥德堡会议打开了各国社会民主党竞选胜利的空间;十一届三中全会打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空间,它们殊途同归。在这层意思上说,社会民主主义对中国具有积极意义,至少可强化我们这里的这场历史性转折,使之更不容易倒退?
我不反对的第二个理由是:从第一国际到第二国际哥德堡会议,人类政治文明的进程在这一翼也有体现,若与第三国际比,那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中国共产党进入21世纪,处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的过程之中,“政治文明”这四个字终于写进十六大政治报告,而社会民主主义的政治文明有助于消解戾气,成为化解社会对抗的助力,至少值得中国人借鉴?
我的保留也是两项。
千万不能忘记,西方是先有古典自由主义,奠定民主宪政的制度平台,后有各国社会民主党的政策调整,这既是历史发生过程,也是政治制度与政策调整的结构逻辑。从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中叶,长达100年时间里,社会民主党是不承认这个制度平台的,主张暴力革命,多次发动对宪政体制的颠覆和冲击。经长期失败,他们才有1959年大转向,回头承认这个制度平台,回到这个制度平台上跳舞。它和制度平台的关系,是先后关系、上下关系。社会民主党带进西方政治生活的是政策调节,不是基本制度,制度是古典自由主义的宪政民主阶段构筑的。
第二个保留我想提一提俾斯麦及其王朝社会福利。在欧洲,最早建立社会保障体系的,是铁血宰相俾斯麦。英国是后来学他的,然后把它移植到一个宪政民主制度平台上,所以能纠正一些原始积累时期产生的劳资矛盾、社会冲突,却不会因此而把整个民族引向一个邪恶方向。俾斯麦的王朝社会主义,实际上奠定了希特勒后来搞国家社会主义的前身。德国工人对威廉一世和俾斯麦感恩戴德,一旦发生战争,由衷地喊出为保卫祖国而战,上战场与别国的工人兄弟厮杀,这就是列宁所痛恨的“第二国际破产”。但他并没有看出德国工人之所以背叛国际主义,是因为国际主义敌不过王朝社会主义的吸引力。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德国出现过短暂的魏玛宪政,希特勒一方面用独裁制来结束魏玛宪政,另一方面,扩大俾斯麦时期的王朝社会主义。30年代德国工人享受的福利又超过俾斯麦时期,这才能出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希特勒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兵源。
南:社会动员力强大。
朱:岂止强大,一时间无人能敌,祸害全人类!现在我们提倡社会福利,千万不能忘记,它需要一个制度平台,否则它就可能跟我们历史上的父权政治结合,走向一种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方向。
民粹主义可能中断市场经济的发展
南:茅于轼《为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也是今年的重磅话题,其文本较粗糙,但其冲击力,其反响及这种反响折射的民粹主义心理,却是不可以忽视的。
朱:茅于轼那个表达可能粗糙一点,但从茅于轼一生的实践来看,他绝不是攻击他的人丑化的那样。茅于轼的本意是,应该为富人合法致富辩护,但不必为他们办事了,他们办事能力够强了。而穷人要脱贫,最缺的就是具体脱贫的办法、渠道、资金,而不是高调叫喊,所以他说,要为穷人办具体实事,我觉得无大错,他自己办保姆学校,办小额贷款,言行一致。这样的老人应该引起社会敬意,而不是敌意。
南:民粹主义到底是什么概念?
朱:民粹主义在俄国19世纪中叶出现,它的第一层是社会发展理论,可以依赖前资本主义温情脉脉的封建关系,领主和农民之间的相互扶助,共同体的集体感情等等,跳过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直接跨入社会主义,即跨越式发展,但现在证明没有哪个国家能这样跨越。
第二层带有伦理学意味。它认为资本主义破坏人的感情,破坏原始道德,纠正这种道德恶果的力量只能来自于田间地头,来自未受资本主义污染的底层民众。第三层是它的引申,民粹主义一般都会带出反智主义,带出对知识分子的仇视。早在19世纪70年代,俄国民粹主义就喊出了一个口号:脱下学生装,穿上粗布衣。这个理论是从法国革命卢梭“高贵的野蛮”而来,到中国又被表述为毛泽东的“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法、中、俄三国民粹主义激进传统,一脉相承。现代法兰克福学派的反异化批市场经济理论,还有这个东西的影子。中国一部分文学型知识分子,理性思维不健全,既憎恶“文革”迫害,又沉溺所谓都市生活之“乡愁”,不知不觉又从法兰克福学派那里接回来这个影子。
南:民粹主义在中国处于什么状态?有什么现实危险?
朱:中国的前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特别深厚,进入资本主义又是被迫的,心不甘情不愿。民粹主义经常会在市场关系发育到某一个节骨眼上,比如在贫富分化、劳资紧张时跳出来。市场经济度过这个瓶颈以后,回过头来会反馈整个社会,但你要在这个瓶颈挑起民粹主义,确实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它有可能中断市场经济的发展,至少是干扰它的正常进程。
需要强调的是,今天中国的市场经济不是自发演变的,它是被铲除一次之后,在铲除者行政放权的过程中,几乎是人为再发生一次。行政权力是看得见的“脚”,市场经济是看不见的“手”,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有那只看得见的“脚”放权,脚下那只手发育不起来,在这个意义上说,“脚”是“手”之母,却是一个后母,时常要敲诈市场,虐待市场。此外还有第二点:1992年以后外资大规模进入中国,给他们的条件如此优厚,几乎是零门槛,在中国出现了所谓低人权优势,这是当初的政治需要,是特殊政治背景下的政治决策。这两点加起来,形成吴敬琏讲的“权贵资本主义”,或杨小凯讲的“坏市场经济”。所以我始终认为今天改革发生的社会不公、贫富分化,主要不是市场经济带来的,而是行政权力在特殊时期的特殊行为造成的。但是左派喊声一出来,有意无意混淆是非,让市场经济当政治体制之替罪羊,本来应该是催促政治体制改革的问题,却变为反市场经济的问题,如此“手”“脚”颠倒,鱼目混珠,还很有舆论“市场”!
南:贫富对立,劳资紧张,这种情况下要警惕哪些问题?
朱:应该如实告诉民众,这一轮贫富分化、劳资矛盾,市场经济应该承担多少责任、政治体制应该承担多少责任、资本家应该承担多少责任、政府官员应该承担多少责任―――这是第一步。这么做的必要性在哪里?别拿刚刚发育起来的市场经济做政治体制的替罪羊,看错病吃错药。第二步,反过来,用这个东西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如果不是这样,而是宣传仇富,只炮打民营企业家,甚至攻击茅于轼这样的知识分子,那就是转移视线,引导中国看错病吃错药。
自由如吃饭穿衣,从日常生活中自然生长出来
南:文化保守主义也是思想界的一个重要现象,一些中青年学者近年来出现了一种倾向,越来越回到传统,越来越温和甚至保守。
朱:一个健全的自由主义者,在逻辑上讲,他在政治上是民主主义、在经济上是市场经济,在文化上是保守文化。因为自由主义的精髓,就是捍卫每个人自己选择、自作主张的权利,他当然拒绝对个人的改造。对个人尚且如此,对整个社会,更是反对大规模的改造、大规模的颠覆,自由主义是不赞成革命的,自然在文化上强调保守传统,而不是颠覆传统。
自由从哪里来?是从文明传统里长出来的,而不是从少数人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然后向千百万人硬灌输进去的。她和我们文明传统的自然演化息息相关,基于这样一个立场,所以她坚决反对与传统的所有制彻底决裂、与传统的观念彻底决裂。你反对与传统的观念彻底决裂,你维护人类的文明遗产、文化遗产,在文化上天然就趋向保守主义。
中国的困难在什么地方呢?第一代自由主义者起来时,像胡适等,他们看到的是西方政治制度和西方文化之间的特殊关系,而没有看到西方制度的普遍性,普遍性不仅仅表现在与那个产生它的地区特殊文化的联系,还表现在与人类日常生活经验的联系。他只看到文化联系(实际上是知识分子能操弄的观念联系),误认为西方制度是西方文化的产物,这是个错误的观点。布莱尔在美国国会讲演中曾明确讲,民主不是文化的产物,更不是某个特殊地区的文化的产物,它是人类普遍经验的一个升华,所以有普遍性。胡适带着误解回国,加上辛亥革命后民主进程的坎坷,产生了局部倒退,就认为在中国必须移植西方文化,才能移植西方制度,提出文化决定论,否定中国文化传统、社会传统,鲁迅也才会主张改造国民性。我一直认为胡适思想有结构性内在冲突,他在政治上是反对革命,希望用渐进方式推进民主;在文化上却是个激进主义者,这不仅是胡适,也是五四那一代人内含的一个结构性矛盾。
现在自由主义重新出现,要逐渐恢复刚刚讲的它的三个组成部分:政治上主张现代民主,经济上主张市场经济,文化上倾向保守。这时有批中青年的自由主义者提出,我们要从自己传统中发掘能够打通自由民主的“资源”,这是好事。无论是到基督教里寻找,到儒家学说中寻找,到道家学说中寻找,我都乐观其成。但我也有保留。所谓“资源说”,一比喻耳!本来是人文学科词汇不够,向自然科学借用一词,是个比喻,而且是蹩脚的比喻,现在倒好像把“资源说”从“能指”变为“所指”,要落实为开矿寻矿那样的实证过程了。不断听人文学者说“资源、资源,我们要寻找资源”,我总觉得有点滑稽。比喻就是比喻,怎么真搞得像工程师找矿、开矿那样寻寻觅觅呢?在人文学科唯一能开的“矿”那就是少数知识分子能注能疏的经典古籍了!这不又回到五四那代人的文化决定论上面去了吗?只是当时反对读经典古籍,才能实现自由民主,今日非要找到某一堆古籍,找到这些古籍的“背书”,自由民主的这些观念货币才能合法流通?用恢复文化保守主义的形式重蹈胡适当年的文化决定论,好像一个制度必须在文化联系(实际上是观念联系)寻找到它的合法性,这个制度才能安排妥当?
自由也好、民主也好、人权也好,作为制度来讲,实际上更多的是与人们日常权利、日常经验、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的,未必一定要到孔子、道家、基督教那里寻找一个跟现代自由主义观念联系。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不必知道儒家怎么说,不必知道道家怎么说,不必知道圣经怎么说,只要在生活中知道自己的权利,知道用法律保护自己,那么尽管你不知道古书说的道理,你照样能够实现自由。自由观念是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千百万人的文明演化联系在一起的,而不是与某种特殊语言写成的古籍“背书”联系在一起。
南:知识精英皈依基督教现在也很流行,甚至有人断言,不以基督教信仰为基础,中国的民主就没有前途。你怎么看?
朱:自由主义不是包打天下的万用药,更多是解决国家的公共制度怎么安顿,至于每一个个体,他的灵魂怎么安放,星期六早上他要上哪个教堂,自由主义管不着,也不应该管。但把基督教和自由主义挂上钩,认为只有通过基督教才能为自由主义解决合法性,这在实践上不可能,你总不能等待50%以上的人都入教,这个民族才能实现民主吧。在非基督教国家或地区,民主照样能实现,比如台湾更多的是信佛教,而不是信基督教,你怎么解释?
南:自由主义产生的源头,和基督教有关吗?
朱:自由主义的产生带有特殊性,它产生在英国、美国,而不是柬埔寨、毛里塔利亚,当然和英美当时的社会习俗、文化土壤有联系,但这不意味着只有那样的文化、只有那样的社会习俗,才能产生自由主义。凡是人性正常发展、民众权利得到法治保护,或是文明进步能常态扩展的地方,就会有自由主义。它在哪些地方初次发生,有特殊性,但一经发生,就必然具有横向传播并激活另一些地区的自由因子,放之四海而皆准,这就是普遍性。这就如玉米、棉花等农作物,发生在美洲,后传进中国,现在还有谁因为这些植物是从美洲传进,就拒绝吃饭穿衣?(全文完)
来源:2007年12月30、31日《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