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古人家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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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古人家串门

  • 发布日期: 2010-10-23 00:00
  • 作者:王开岭

朝市山林俱有事,今人忙处古人闲。——陈继儒

某日,做了个梦,梦里被问道:“古代你有熟人吗?”

我支支吾吾,窘急之下,醒了。

醒后想,其实我是勉强能答出的。我把这话理解为:你常去哪些古人家里串门?

我想自己的人选,可能会落在谢灵运、陶渊明、陆羽、张志和、陆龟蒙、苏东坡、蒲松龄、张岱、李渔、陈继儒,还有薛涛、鱼玄机、卓文君、李清照、柳如是等人身上。缘由并非才华和成就,更非道德名声,而是情趣、心性和活法,正像那一串串别号,“烟波钓夫”、“江湖散人”、“蝶庵居士”、“湖上笠翁”……我尤羡那抹人生的江湖感和氤氲感,那缕菊蕊般的疏放、淡定、逍遥,那股稳稳当当的静气、闲气、散气,还有其拥卧的茅舍菜畦、犬吠鸡鸣……白居易有首不太出名的诗,《访陈二》,其中两句我尤爱,“出去为朝客,归来是野人……此外皆闲事,时时访老陈。”老陈是谁?不知道。但我想,此公一定有意思,未必文墨同道,甚或渔樵野叟,但必是生机勃勃、身藏大趣者,否则老白不会颠颠地往那儿跑。

我物色以上诸位,很有参考“老陈”的意思。说白点,是想邀其做我的人生邻居,那种鸡犬相闻、蹭酒讨茶的朋友。另外,我还可凑一旁看人家忙正事:张志和怎么泛舟垂钓、与颜真卿咏和《渔歌子》;陆龟蒙怎么扶犁担箕、赤脚在稻田里驱鼠;陶渊明怎么育菊酿酒、补他的破篱笆;李渔怎么鼓捣《芥子园画谱》、在北京胡同里造“半亩园”;张岱怎么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又如何披发山林、梦寻西湖;浣花溪上的大美女,怎么与才子们飞句唱酬,如何发明人称“薛涛笺”的粉色小纸……

我做电视新闻,即那种一睁眼就忙于和全世界接头、急急问“怎么啦怎么啦”的差事。我有个程序:下班后,在下行电梯门缓缓闭上的刹那——将办公室信息留在楼层里;回家路上,想象脑子里有块橡皮,它会把今天世界上的事全擦掉。我的床头,永远躺着远离时下的书,先人的、哲学的、民俗的、地理的,几本小说、诗歌和画谱……踱步于这样的葱茏时空,白天那个焦煳味的世界便远了。

我需要一种平衡,一种对称的格局,像昼与夜、虚与实、快与慢、现实与梦游、勤奋和慵散……生活始终诱导我做一个有内心时空的人,一个立体和多维的人,一个胡思乱想、心荡神驰之人。而新闻,关注的乃当代截面上的事,最眼前和最峻急的事,永远是最新、最快、最理性。

那些万众瞩目、沸煮天下的新闻,那些“热辣”、“火爆”、“闪亮登场”的人和事,几乎洗劫了人们的全部神经。今人的心灵和思绪,鲜有出局、走神和远走高飞的,鲜有离开当代地盘和大队人马去独自跋涉的,所有人都挤在大路上,都涌向最人山人海的地点,都被分贝最高的声响所吸引。

信息、事件、沸点、意见、声音……铺天盖地,但个性、情趣、维度、视角少了,真正的题目少了。欲望的体积、目标的吨位越来越大,但品种单一,质地雷同。

越来越多的人,活得像一个人,像别人的替身。

越来越多的人生,像一场抄袭,像流水线上的肥皂剧。

打量人生,我常想起幼儿园排队滑滑梯的情景:这头爬上,那头滑落。目标、原理、进程、快感、欢呼都一样,小朋友们你追我赶,不知疲倦。

某日,我半开玩笑地对一同事说:“给我介绍一两位闲人吧,有趣的人,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比我们有意思有意义……”他长期做一档“讲述老百姓自己故事”的节目,猎奇于民间旮旯,又兼话剧导演,脑筋活泛,当有这方面资源。他嘿嘿几声,皱眉半晌,摇头:“明白你的意思,但不骗你,这物种,还真绝迹了,恐怕得往古时候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