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商人逃脱美、英“诱捕”跨国调查

中国商人逃脱美、英“诱捕”跨国调查
南方周末　  　2008-01-24 15:42:32
知识产权纠纷如何上升为“国际事件”？
中国商人逃脱美、英“诱捕”跨国调查
□本报记者　苏岭　□本报特约撰稿　张哲　刘旸　曾飙　邓赟　发自湖南浏阳、广州、北京　美国芝加哥、英国伦敦
美国人毫无掩饰地承认了这个“局”：他们安排人“买”下了中国商人袁宏伟的产品，等这批涉嫌商标侵权的货物运到美国后，路易斯安那州法院抓到了证据。法 院对袁宏伟发出通缉令，这位中国商人成了全美通缉犯。而经美国司法部斡旋后，英国警方逮捕了飞往伦敦的袁宏伟。中国驻英使馆帮他聘请著名律师，准备打官 司。但这位中国商人利用旧护照和逮捕令上的疏漏，逃回了祖国……
“祖国万岁！中国人民万岁！”这是中国商人袁宏伟避开美国司法部的缉拿，并从英国逃回湖南浏阳后，于2008年1月8日发表的《致全国人民的一份公开信》上的内容。湖南神力公司原定于7日召开新闻发布会，试图揭露“诱骗者”的真相，但这场新闻发布会因多种原因被叫停。
但湖南神力公司董事长的成功“越狱”，已被一些人演绎成为了中国“抗击帝国主义”的胜利。甚至有网友为了“抵抗英美践踏人权”，要求大家一起抵制“欧货美货”。
此前，湖南18位律师在网上联手“谴责和抗议英美‘诱捕’中国公民”，并征集到全球逾万名网友的签名。湖南省工商联则称，如果袁宏伟被引渡到美国，将侵害中国大陆司法主权和尊严，开启一个知识产权问题政治化的先例。
而起诉袁宏伟侵权的美国爱宝(ABRO　Industries)公司，由原告变成了卑鄙狡诈的商业骗子；其中国代理律师刘吉庆、宋羽，则被骂作汉奸、买办、卖国贼。一场知识产权商业纠纷，最终升级为涉及国家尊严与公民人权的“国际政治事件”。
“我这个事，给中国的出口商敲响了警钟！”接受南方周末记者访问时，袁宏伟语调激昂地说。他称自己是清白的——尽管，美国《时代周刊》说他是“被头号通缉的中国造假者”。
“越狱”
袁宏伟是2007年9月14日在伦敦被捕的。此后，他在英国的监狱里熬了29天，保释候审后又滞留111天，花了约200万元人民币的律师费。恐惧、忧虑、思乡折磨着他，让这个约1.7米、53岁的湖南人掉了30斤肉，原来的大肚子不见了。
然而自由的到来是如此容易。“2008年1月5日，我拿着飞往北京的机票和一本旧护照，来到英国某机场海关前。”袁宏伟说，“海关人员随便看了一眼，就放行了。中国海关也是如此。”
网络上，一度盛传驻英中国使馆(以下简称使馆)协助袁宏伟回国，但神力公司副总经理刘洁予以否认。
能从英国顺利逃脱，首先归功于他的第二本护照。申领新护照时，旧的这本因私护照“只剩一页，没用完，也没被收回”。袁宏伟称，为防止出国丢护照麻烦，他出国都带两本护照。在他的办公室，袁宏伟向记者出示了这本旧护照。
被捕时，袁宏伟的新护照被英方没收了。若不是旧护照当初放在他的翻译刘海映身上，袁宏伟无法“出逃”。但英国警方的一个小纰漏更加关键——袁宏伟的临时 逮捕令上，“袁”被拼成了“YAUN”，而非“YUAN”。也就是说，英国人拘捕的是“YAUN　HONGWEI”，而不是那个被指控严重侵权美国著名商 标的中国农民企业家。
然而，在袁宏伟被捕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字母排序的错误一直没有被发现。他的女儿袁媛说，是她和父亲一起发现了 这个错误。她于圣诞节前获得签证到了英国，与父亲呆在一起。然而律师尚荣华说，12月，国内有司法专家据媒体报道，误以为英国警方没有拘捕令，严重侵犯人 权。这使袁宏伟的引渡律师Karen　Tooder开始审查司法程序，这才找到了这至关重要的“越狱之门”。Todner是英国排名前三、世界前十的引渡 大律师，曾参与引渡智利总统皮诺·切特案。在中国驻英大使馆帮助下，她被聘请为袁宏伟工作。
根据相类似的案例，袁宏伟交了保释金之后 可以自由活动。当然，他必须继续在英国候审。但这位中国商人选择了回国，“在国际友人的帮助下”，利用逮捕令上的错误和旧护照，他成功逃脱。在伦敦的最后 经历，袁宏伟父女都不愿公开。而在“致全国人民的信”中，袁宏伟称：“你们把我诱骗到这里遭罪，难道我还没有权利设法爬出陷阱吗？！”
美英联手诱捕？
袁宏伟此次到伦敦，本是想与美国爱宝公司(ABRO　Industries)总裁拜内瑞(Peter.F.Baranay)进行商务合作会谈。他自称神 力公司怀有极大诚意，为此，他从中国给拜内瑞带来了“礼品”——包括地球仪、神力工业园厂房的设计蓝图，以及三套谈判方案。
神力与爱 宝都是生产粘合剂的公司，双方对于“ABRO”商标的争夺由来已久。神力方面提供的合作案称：“贵公司可以将知识产权当中的专利和商标，采取许可或转让的 方式给我司使用，我司向贵公司支付费用。这样一来，贵公司的商标、专利能得到合理的使用，又不会浪费商标资源；如果我们建立知识产权保护体系，联合打假， 将会大大减少其它企业对我们侵权现象的存在。”
然而，等待袁宏伟的却是牢狱之灾和一个头衔——“第一个因涉嫌侵犯知识产权而可能被美国引渡的中国人”。神力公司上下均怀疑：是爱宝设下圈套，把袁宏伟骗到英国，又通过美英司法部门的勾连，促使英国警方逮捕了这位“满怀诚意”的中国商人。
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拜内瑞则表示：袁的公司一面在伪造爱宝的产品，一面又想要爱宝放弃在中国法庭的起诉。“答应与袁宏伟的会面完全是出于礼貌”。
这位美国总裁在给南方周末的长信中，不毫无掩饰地承认了这个“局”：2005年，爱宝就曾安排法律工作者冒充“美国公司”找到湖南神力。该“公司”下了 二批货物的订单，价值2.2万美元，订货的地址是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在美国的50个州中，路易斯安那州打击侵犯知识产权最为严厉，造假等同贩毒、恐怖行 动等刑事罪行。
神力公司制造的、印着“ABRO”商标的货一到路易斯安那州，美国警方立即介入、封存，然后对袁宏伟发出逮捕令。袁宏 伟违反了该州关于“违法使用伪造商标”的法律，具体为路易斯安那刑法典第14章(款)229条。随后，该州法院发出扣留袁宏伟的拘票。按照那里的法律，袁 宏伟可能面临数百万美元的罚款以及5年监禁。
对此案颇为了解的北师大国际刑法研究所所长、原司法部司法协助外事巡视员黄风称：当州司法机关签了逮捕令后，执法机关就向美国其他州发出通缉令。于是，2005年，袁宏伟就成了全美通缉犯。
但拜内瑞坚决否认了“诱捕”的说法。“ABRO是受害方，但我们不是掌管逮捕令或者引渡的人。‘诱捕’只是被公之于众的一个说法，想要争取人们的支持和 同情。”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第二十一司法法院李文斯顿地区法院首席警监斯坦·卡朋特(Stan　Carpenter)证实了这一点： “爱宝只在逮捕令签署时和事件有关，运货则是州政府与袁宏伟之间的事；而后来被捕是在英美两国政府之间的操作。刑事案与民事案不同，刑事案没有个人起诉， 而是州法院代为诉讼。法院根据2005年的逮捕令盯着这个人，直到采取行动便下令引渡他。”
至于约见，双方都认可的说法是，他们不愿意在对方的国家会面，所以中美都不是选项。爱宝方面称，袁宏伟建议在德国或者伦敦会面，他比较容易获得旅行所需的文件。
而了解此案内情的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知识产权咨询及调查律师威廉·曼斯菲尔德(Bill　Mansfield)对南方周末称：“美国决定引渡袁宏伟这个 人，只需告知其他国家。所以英国在签发其签证时，就知道袁的行程计划，飞机也有记录。所以英国警方会被提前通知，袁落地即被逮捕。”
但一切情况似乎又在拜内瑞掌握中——刘吉庆在《有关和袁宏伟先生9月14日伦敦会议的情况说明》中称，袁宏伟被捕当天上午10：00，他对刘吉庆和宋羽说：“美国方面通过美国司法部、外交部和英国政府联系，要求英国政府在袁宏伟抵达英国时将其扣留。”
“ABRO”之争
是什么让美国爱宝公司如此处心积虑？2003年10月的广交会上，爱宝与神力的侵权之争就开始了。当时，爱宝的销售总经理德马雷斯在神力展位前指其ABRO产品造假。神力其中一种环氧剂产品外包装与爱宝产品完全一样，而包装上的修自行车的女士，正是德马雷斯的太太。
神力拿出了商标注册申请，称其有权使用ABRO的商标——ABRO的中文直译为“阿波罗”，源于希腊神话，意为人类的保护神、光明神。德马雷斯立即从钱 包拿出自己太太的照片，给广交会知识产权投诉站人员看。随后，投诉站让神力撤展。湖南省商务厅某官员、当年湖南省交易团的成员记得，神力包装上“确实有个 外国女人”。
在粘合剂领域，美国爱宝的知名度“相当于可口可乐”。该公司成立于1939年，目前在印第安那州的总部只有24名员工。 但通过OEM(生产和分销均为外包)的生产方式，其产品销售遍布全球超过180个国家，包括中国。1997年2月，“ABRO”在中国初次注册商标成功。
而神力是袁宏伟1983年从浏阳用3000元起家的。浏阳是中国著名的花炮之乡，神力生产的胶最初用于粘花炮。“那时在河边，很小的两层茅草房，泥地。 粘合剂靠人工搅拌生产。”一直担任神力技术总顾问的朱宝根说。刘洁则称，“袁宏伟是个农民企业家，26个字母都认不全，要侵权也没这个能力。”
神力公司发展很快。目前，它生产的胶广泛用于汽车和建筑等行业，还为“神六”飞船的某部件生产商供应了原胶。2007年，公司销售额达8000多万，产品销往50多个国家，出口470万美元，员工320名。袁宏伟出事后，101人暂时失业。
2002年，神力公司向中国国家商标局申请注册ABRO商标第十六类，即办公或家庭用胶带或粘合剂。此前，爱宝公司已注册第一类——工业用胶，和第三、 四、七、九和十七类。爱宝随后也申请了第十六类商标，被拒。在神力注册申请初审公告最后一天，爱宝提出“使用在先”。国家商标局和商评委裁裁定：不予神力 注册。神力在北京中院起诉商评委，北京中院判决维持商评委裁决。神力不服，于2007年8月上诉到北京高院。
在此期间，爱宝于2004年10月开始起诉神力侵权。2006年12月，广州中院判神力败诉并赔偿50万。神力上诉到广东省高院，至今仍未审结。
2004年广交会后，神力停止了爱宝商标“ABRO”的使用。现在，其公司内和宣传资料里外销品牌只有随后使用的MAGPOW。
此后，袁宏伟开始重视起知识产权。在他的办公室主墙上，挂着他作于2004年秋的书法手迹，“高科技知识产权神力的法宝”。还搞了打假维权体系，注册了电子专利申请系统，投资二十多万配备先进的办公通讯设施，专门从事打假、防伪、诉讼维权工作。
但双方的纠纷仍然升级。据《华尔街日报》报道：爱宝公司为进行“国家反商标侵权”，已经聘用了十多位律师和调查人员，并取得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 (USTR)的支持。而布什政府负责中国贸易的大使级高级官员约赛特·雪耐(Josette　Shiner)，得知爱宝“打假”后，邀请拜内瑞一同参加到 北京的贸易访问。
拜内瑞有一张与美国总统布什的合影，上面写着：“布什总统100％支持保护知识产权。”这张照片成了爱宝中国代理公司的品牌宣传照。
外交斡旋
爱宝打击商标侵权的举措终于一步步生效。而袁宏伟的噩梦从2007年9月14日香港国泰航空CX251飞机在伦敦降落开始。舱门打开，上来三名英国警 察，未出示任何证件，真枪实弹地径直将袁宏伟带走。二十多分钟后，警察才向翻译刘海映说明，“袁宏伟因为被美国通缉而被捕”。
黄风介绍，引渡必须由美国联邦政府提出申请，因为美国不允许各州向国外提出引渡请求。具体的执行机构是美国司法部刑事局国际事务办公室(OIA)，OIA通过后，由美国外交部向英国外交部交涉。
英国接到美国的引渡申请后，进行了双重审查：司法审查和行政审查。司法审查由主管法官和法院进行，涉及法律问题；行政审查由英国政府——主要是内务大臣 负责，针对政治(国与国的关系问题)、人权、人道主义(年龄、健康等是否适合)。对袁宏伟的逮捕令是伦敦西敏斯特法院的法官签发的，警察只是执行者。
袁宏伟随身携带的护照、4000美元和其他物品被扣留。当天下午开庭后，法官说美国要求引渡，袁宏伟不同意，随后被送进羁押未定罪者的监狱。连续三天， 这个53岁的男士心绞痛发作，甚至在床上打滚。监房光线昏暗，加之手机被收，看不到时间，他几乎昼夜不分。直到9月21日，袁宏伟终于见到“亲人”——中 国驻英大使馆官员。对方建议袁宏伟尽快与国内公司联系，在英委托律师，以便在10月10日引渡听证会前备妥相关法律文件。
几经周折，袁宏伟才用监狱的公用电话打给妹妹袁素珍，让她“抓紧时间想办法”。那时她正四处奔走，多方协调。
10月8日，第二次听证会。袁宏伟申请保释，交纳了25万英镑的保释金。三天后，袁宏伟获保释，并被退回了15万英镑的保释金。
袁宏伟被捕后，翻译刘海映曾前往使馆反映情况。据神力公司提供的资料，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使馆随即展开了领事保护工作——使馆先与伦敦警察联系，得知英 方是根据2003年引渡法，应美国引渡请求逮捕袁宏伟。使馆立即以参赞兼总领事名义致函英国警方和外交部远东司。6天后，中国参赞江元松约见英国外交部远 东司中国事务主管丹尼尔。江元松指出，神力公司与爱宝公司商标纠纷案已在中国法庭审理，尚未结案。因此，美国法院不应再受理，更没有理由因此案引渡袁宏 伟，希望英方向中方提供美方请求引渡的相关文件，并全面展开调查，切实维护中国公民的合法权益。
丹尼尔表示理解中方的关切，但此案将按司法程序处理，建议袁宏伟尽快聘请律师。美方应在最多60天内向英方提供引渡的详细文件。
但由于英方的拼写错误，袁宏伟在此间成功逃脱了。
袁宏伟再被通缉
今天的袁宏伟忙于两件事：一是搜集证据，尽快打赢在北京和广州高院的两场官司；二是重启停工的工业园的建设。
神力在长沙国家级生物产业基地有一块占地60亩的环氧胶生产基地，一期工程原定于2007年11月前完工。而长沙举办的中国商标节于11月3日开幕。刘 洁称，本来安排国家商标局和中华商标总会领导到神力工业园参观，因为神力2005年4月被评为湖南省知识产权先进单位，是商标节的理事单位。但由于袁宏伟 在英被捕，工程不得不停工，参观事宜搁浅。
2006年11月6日，袁宏伟去海南博鳌亚洲国际论坛中心，参加美国专利诉讼实事和应诉策略研讨会。由于他“很忙”，本报记者无法了解，那个研讨会是否教给他足够的策略应对爱宝的“品牌保护”。
刘洁也难得见袁宏伟一面，感觉回国后的他“变怪了，更固执”。其他员工也有同感——他似乎不愿提英国的事，像揭伤疤。
2008年1月10日，英方在袁宏伟缺席的情况下开庭审理此案，法官重新签署对袁宏伟(YUANHONGWEI)的通缉令，并没收了他的10万英镑保释 金。袁宏伟成了英国的通缉犯。中国叫“袁宏伟”的人很多，以后去英国，都可能被捕。但美国向英国提出引渡请求，并不意味着也向与它有引渡条约的国家提出了 引渡请求。也就是说，目前，袁宏伟只是不能去美国和英国。
“他不出国是不行的，我们的产品外销到非洲、中东、俄罗斯、瑞典和越南等地。”刘洁说。
而南方周末问到爱宝的下一步计划时，拜内瑞表示不能具体透露，“但我们要保护我们的品牌，保护我们的供货商、供销商、还有消费者。”
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中国社会科学院知识产权中心主任李顺德则表示：虽然袁宏伟的案例比较极端，但确实为中国商人们敲响了警钟。至今，中国加入世贸已经6年多，而所有世贸成员均要遵守知识产权海关保护条例等规定，否则，可能要承担严重的后果。

如果没有这本旧护照，袁宏伟今在何处？

袁宏伟给神力公司的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