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新说水浒》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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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子奴隶(

笼络小人,很容易,给点好处就行;笼络英雄,光靠银子,不行。
忍受苦难易,拒绝诱惑难。
李逵在赌场抢了小张乙赌场的银子,跑出门外,却突然看见两个人,李逵一下子满脸惶恐。
在江湖人士看来,宁犯朝廷之法,不犯江湖之义。李逵在宋江面前犯了江湖之义,他不能不惶恐。
原来,他碰见了从酒楼出来的戴宗、宋江。李逵惶恐满面,便道:"哥哥休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今日不想输了哥哥的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猴急了,时下做出这些不直来。"
对李逵如此糟糕的表现,连介绍他给宋江的戴宗都非常自责,宋江怎样呢?
宋江听了,大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
笑声大,口气大。
笑声大,让周围的人听,显示自己。
口气大,是要把自己说得很有身份。
那就显得李逵很没有身份。
这句话,明显地已经显示出宋江在李逵面前的心理优势。
这个优势建立在什么基础上?银子。
宋江又说:"今日既是明明地输与他了,快把来还他。"
你看这口气,是命令,又是哄他。
双方的身份关系出来了:我是头儿,我是老大。
李逵一下子特别乖,从布衫兜里取出银子来,都递在宋江手里。
这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细节。
李逵应该把钱还给小张乙,为什么反而是交给宋江,再由宋江交给小张乙?
在心理上,李逵已经完全臣服宋江,把他看作自己的主人了。
李逵一下子就变成奴隶了。
铁牛,变成小猫了。
宋江凭十两银子,就买到了自己的主导地位,买到了自己的心理优势。
同样,李逵也因为这十两银子,就丢掉了自己的身份。
烫手的山芋,还可以吃。
烫手的银子,万万接不得。
多少英雄,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但是,富贵可以淫。
人,忍受苦难易,拒绝诱惑难。
宋江便叫过小张乙前来,把银子给他。小张乙只拿了自己的,把原先李逵的十两银子不要了,他怕李逵报复。
宋江坚持给了小张乙,道:"兄弟自不敢来了,我自着他去。"
这实际是当众宣布,他宋江可以支配李逵。
他说李逵不敢来了,意思是,有我在,他不敢。
如果一个人有自尊心,有平等意识,如此被人在人前埋汰挤兑,一定很不高兴,但李逵却毫不知觉。
他可能甚至还觉得很温暖:有人罩着他了。
人是多么容易成为奴隶啊。
接下来,宋江道:"我们和李大哥吃三杯去。"
三人去靠江的琵琶亭酒馆坐定,李逵便道:"酒把大碗来筛,不耐烦小盏价吃。"
戴宗喝道:"兄弟,你不要做声,只顾吃酒便了。"
戴宗今天被李逵弄得头大了。现在一看他就烦,一听他,也烦。
但宋江却还是一如既往。他吩咐酒保道:"我两个面前放两只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
于是,三人中,宋江、戴宗用盏子喝,李逵用大碗。
宋江确实善于笼络人。李逵更加佩服宋江了。
笼络小人易,折服英雄难
宋江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吃,三分鱼汤上来了,宋江却嫌不新鲜,略喝点汤,不吃了,戴宗也不吃。李逵却连筷子也不用,便把手去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吃了。又伸手去宋江戴宗碗里捞将过来吃了,滴滴点点淋一桌子汁水。
宋江看见这样,便叫酒保来吩咐道:"我这大哥想是肚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少刻一发算钱还你。"
金圣叹说宋江专用银子笼络人,这是委屈了宋江。我们看看宋江今天对待李逵:
第一,李逵缺钱,他把出银子。
第二,李逵赌场闹事,他出面平定。
第三,不仅出面平定,而且,不论是当时,还是事后,一句责怪批评的话都没有。
第四,不仅没有一句责怪批评,还马上请他喝酒。
第五,在酒店,李逵提出大碗喝,被戴宗斥责为乡巴佬。但是宋江却依之顺之,就让他用大碗。
第六:李逵吃相太丢人,宋江不但不恼不怒,还一直用欣赏的眼光看着。
第七,不光不恼不怒,还觉察出李逵肚子饿,马上要酒保切二斤大块肉来给他吃。
做到这样,不容易啊。
我们知道,笼络小人,很容易,给点好处就行。
笼络英雄,光靠银子,不行。
你至少还得做到三点:
第一,你得欣赏他,至少你得让他感觉你欣赏他;
第二,你得尊重他,至少你得让他感觉你尊重他;
第三,你得宽容他,英雄有个性,对这种个性,哪怕你不喜欢,但你得容忍,而且还要让他不觉得。
一句话,英雄需要尊重。而这几点,宋江都做到了。
那么,既然宋江如此关照看顾他,李逵总该有所收敛吧?
不,他又要闹事了。
酒保道:"小人这里只卖羊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
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去,淋那酒保一身。
戴宗喝道:"你又做甚么!"
李逵道:"叵耐这厮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与我吃。"
人家酒保有这个意思吗?
如果说,前两次闹事,还有一些因果,李逵也还有一些可爱,这一次,完全莫名其妙,非常可恨。
一个人,道德高不高,看大事。
气质好不好,看小事。
李逵的气质不够好。
但宋江仍然泰然处之,毫不在意。对酒保道:"你去只顾切来,我自还钱。"
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二斤羊肉,李逵大把价揸(zhā)来只顾吃,拈指间把这二斤羊肉都吃了。
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
一会儿功夫,闹了三场,说谎、耍赖、行蛮、放刁,都有了,宋江没有一句批评,最后,倒给了这样一句赞扬!
架也打过了,赖也耍过了,酒也喝够了,肉也吃饱了,该安分了吧?
不,更大的闹还在后头呢!
对铁牛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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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想吃新鲜鱼汤,李逵要逞能,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吃。"
戴宗生怕他再惹事,不让他去。
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与我,值得甚么!"
你听他讲这话,就是强拿硬要,定会惹事。
戴宗拦挡不住,李逵径自去了。
戴宗对宋江说道:"兄长休怪小弟引这等人来相会,全没些个体面,羞辱杀人!"
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实不假。"
事实上,能否赏识李逵,能否看出此人的价值,认识到此人粗鲁背后的可贵与可爱,确实需要眼光。这个眼光戴宗没有,宋江才有。作者把这三个人放到一起写,让李逵尽情表演,让宋江和戴宗两个观众观看,然后,通过他们的不同反应,鉴定他们的境界高低。
李逵就像是一个秤砣,称出了宋江和戴宗的不同斤两。
果然,李逵走到江边,不但没有弄到鱼,反而和别人打起来了。
和谁打起来了呢?鱼牙(即鱼行)主人张顺。张顺绰号浪里白条,水上功夫一流,在岸上打不过李逵,吃了亏,便引诱李逵上了船,撑到江心,两只脚把船一晃,船底朝天,两个好汉"扑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张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又提起来,又捺下去,何止淹了数十遭。
眼看李逵性命难保,宋江在岸上急得跳脚,后来得知此人叫张顺,突然想到自己正带着张顺哥哥张横给张顺的家书,凭着这个交情,戴宗央求张顺放了李逵。张顺也认识戴宗,又听说有家书,便放了李逵,并把已经淹得两眼翻白、晕头转向的李逵托上岸来。
这是李逵一天中的第四次闹事,并且终于闹出了高潮,差点闹掉了自己的小命。
但是,李逵还是没有闹够。他还有第五闹。
张顺得知这个带来哥哥家信的人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宋江,纳头便拜,和李逵也是不打不相识,大家都是兄弟了,四人又去饮酒。
正饮酒说话之间,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来到跟前,深深地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音便唱。
李逵正说到兴头上,被她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额上一点,那女子大叫一声,当场昏倒在地。
我们上面说过,李逵是一个毫无艺术细胞、毫无艺术欣赏兴趣的莽汉。这样的人,天生会憎恨艺术。女娘对他唱歌,是典型的"对牛弹琴"--他的小名就叫"铁牛"。他不但不懂音乐,他更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
还不仅如此,当其他三人都兴致勃勃地听这个女子唱歌时,几乎把他一个人摒弃在外。他马上感受到了自己和他人的差距。他有一种被冷落、被抛弃的愤怒。甚至,我们说,这是一种嫉妒,一种吃醋。
妒火中烧的李逵,出手伤人了。
我们看到这个情节,总是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鲁达鲁智深在渭州酒楼上见到金翠莲父女时的情景。
同样面对楚楚可怜的女子,李逵出手相伤,鲁达出手相救,这就是李逵和鲁达的差别。
鲁达的内心,有极高贵的东西。
李逵的个性,有极自然的东西。
好在,在大家的紧张抢救下,女孩子慢慢苏醒过来。女孩的爹娘听说打人的是黑旋风,先是惊得呆了半晌,哪里敢说一言?
宋江对女子爹娘道:"你着甚人跟我到营里,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免在这里卖唱。"那夫妻二人拜谢道:"深感官人救济。"
戴宗埋怨李逵道:"你这厮又教哥哥坏了许多银子。"
酒席结束,张顺、戴宗、李逵带了那个歌女的父亲,都随宋江来到牢城营里宋江住处,宋江先取两锭小银二十两,与了那个歌女的父亲,那老儿拜谢了去。又取出五十两一锭大银对李逵道:"兄弟,你将去使用。"
一天下来,宋江花了至少八十两银子,端的是挥金如土。但是,李逵,从此就是他的铁杆心腹了。如果这些银子是投资,他马上就可以有所收获,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他的这些银子花得多么值。
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

不久,宋江一人到浔阳楼吃酒,酒后感慨平生,写下反诗。被黄文炳告发,吃拷打不过,只得认罪。带着二十五斤死囚枷,推放大牢里收监。戴宗被差遣上东京太师府送信,请示如何判决此案。
戴宗不敢不依。临行只得吩咐李逵照看宋江。戴宗叫过李逵,吩咐道:"你哥哥误题了反诗,在这里吃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吃差往东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饭食,朝暮全靠着你看觑他则个。"
开口是你哥哥,闭口是哥哥。开口提醒你哥哥者,是提醒李逵,这个可是你的哥哥,你不照顾,谁照顾?你不上心,谁上心?
闭口是哥哥者,这也是我的哥哥,你不照看好,我也要你好看。
一句话,戴宗不放心李逵。
事实上,我们也不放心李逵。
但没想到,李逵这次还真让我们刮目相看。
李逵应道:"吟了反诗,打甚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东京去,牢里谁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
这番话,说得有胆量,有见识,有情谊。
"吟了反诗,打甚么鸟紧!"这是何等举重若轻的气概!这就是胆量。
自从黄文炳深文周纳,危言耸听,构陷宋江谋反大罪到现在,从蔡九知府到戴宗到宋江本人,甚至,到我们读者,都觉得这是一件天大的祸事,我们都被吓坏了。到李逵大哥这里,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吟了反诗,打甚么鸟紧!"鸟事一桩!当一般人面对着神圣皇权诚惶诚恐的时候,李逵,却根本蔑视它的威严。有什么反不得的!
在大家都十分恐惧慌张的时候,有一个人不怕,就可以给我们壮胆,就可以缓解紧张空气,让我们松弛。
为什么又说他有见识呢?
"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这又是何等透彻的见识!
我常常感慨,无论是对历史,还是对现实,那些真正的有见识之言,一针见血之语,直揭真相之论,往往不是出自饱学的学究,出自拿着项目经费做项目的学者,而是出自乡野草民,出自那些没有什么文化,斗大字不识一箩的粗野之人。
李逵,就是一个例证。
哪一句又有情谊呢?
"牢里谁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
黄文炳要奈何他,蔡九知府要奈何他。以至于被奈何地滚了屎尿,还被打得皮开肉绽。这时,谁护着他?李逵。
但是,李逵会照顾人吗?
我们固然相信,谁要为难宋江,李逵一定会用板斧砍他。但是,我们实在不能相信,像他这样的没头神,没有家,连一个固定住处都没有的人,他会照顾好宋江的生活,会按时给宋江送饭食。不仅我们不信,戴宗也不信。
所以,戴宗临行又嘱咐道:"兄弟小心,不要贪酒,失误了哥哥饭食。休得出去醉了,饿着哥哥。"
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这等疑忌时,兄弟从今日就断了酒,待你回来却开。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
我们可能谁都不会相信李逵真会做到,但是,他还真的做到了!从此李逵真个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服侍宋江,寸步不离!
这李逵,竟然有这样的毅力,对人,竟然有这样的深厚情分!
毛泽东曾经说李逵这个人"有大忠大义大勇"(于俊道、李捷《毛泽东交往录》)。
李逵此处表现的,就是"大忠大义"。
他当然还有大勇。
戴宗串通梁山谋救宋江,被黄文炳看出破绽,与宋江一同被判斩首。
行刑的日子到了。宋江、戴宗被押赴江州城十字路口。
午时三刻到了!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眼看戴宗、宋江就要人头落地。
只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手,接着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众土兵哪里拦挡得住?众人簇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刚才是宋江、戴宗要丢命,转瞬之间,竟然变成蔡九知府要丢命了!
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虎形黑大汉是谁?我们一定猜得着:他就是李逵!
我们想想这几日,宋江、戴宗被关进死囚牢,他李逵一人在仓猝之间,突然面临这样大的变故,面对这样严峻的局面,这个头脑简单的人,一定是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怎么办?断无可以商量之人;
劫法场,断无可以相助之人;
救人后,断无可以接应之人。
我们可以想见,他是多么寂寞,多么无助,多么恐惧,多么绝望!
但是,他没有逃走,没有旁观,没有犹豫,他就凭着他的一腔血性,一腔忠诚,杀出来了!
一个人,一副板斧,他要挑战江州五七千军马!
他一定知道他断断不会成功。但是,此时,他求的,不是成功,是成仁!
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
孟子曾经描写一个叫孟施舍的勇敢的人。
孟施舍之所以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子·公孙丑上》)
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法是:"看待不能战胜的敌人如同能战胜的敌人一样(无所畏惧);(如果)先估量敌军的力量然后才进军,考虑能打胜仗然后才交战,那是害怕敌军强大的人。(其实)我哪能做到每战必胜呢,只不过是能够无畏罢了。"
孟子认为,孟施舍抓住了勇的本质要领。什么是勇的本质?就是不顾后果,不量敌之众寡,一句话,不能有算计之心。
真正的勇敢,不能考虑胜败。
因为,有必胜的把握,懦夫也敢出手。
而真的勇士,没有必胜的把握,也敢出手。
勇分两种:
一、血性之勇;
二、义理之勇。
血性之勇往往出于性格。
义理之勇只能出于品格。
明知必败,只要大义所在,也毫不犹豫地出手,这就是义理上的勇敢。这种义理上的勇敢,就是一种高贵的精神。
李逵,此时体现的,就不仅仅是勇敢,而是一种精神。
孟子还转述过孔子对勇敢的定义:
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面对江州五七千军马,李逵往矣!
他不会算计,他不知道什么叫无谓的牺牲,他只知道,此时,只有牺牲,才是好汉的勾当!
李逵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梁山好汉们在晁盖率领下,早已到了江州,埋伏在法场周围。这时,一起发作,把官兵杀了个七零八落,救出了宋江。
接下来,宋江报仇心切,在他的要求下,梁山好汉们又打破无为军,杀了黄文炳及其一家。
宋江报了仇,大家都来与宋江贺喜。
这时,突然只见宋江对大家跪下去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
真造反,假革命()

突然见宋江跪下,众头领慌忙都跪下,齐道:"哥哥有甚事,但说不妨,兄弟们敢不听。"
宋江便道:"感谢众位豪杰相救,还帮我报了冤仇。如此犯下大罪,闹了两座州城,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众位意下若何?如是相从者,只今收拾便行;如不愿去的,一听尊命。只恐事发,反遭负累,烦可寻思。"
实际上,此时除了晁盖带来的梁山十七个好汉,其他的宋江、李逵、戴宗、张横、张顺带来的九人,后来加入的侯键共十三位除了上梁山,已经没有别的退路。杀死了许多官军人马,闹了两处州郡,朝廷必然起军马来擒获。梁山是他们唯一的容身之地,这是众位好汉都心知肚明的。
但李逵却有独特的表现,宋江说言未绝,他早跳将起来,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
我们常说,逼上梁山。对林冲而言,是别人逼他上山。对李逵而言,是他逼别人上山。
从此,李逵就上了梁山。可以说,他是在上梁山前最为顺利的一个,也是最心甘情愿的一个。
别人上山,都经过了一番磨难,都有一番曲折,一番思想上的斗争。在万不得已时,才走上这条路。
一句话,都要抛弃很多东西,损失很多东西,包括抛弃此前的做人准则。
而李逵,在这两点上,他都没有顾虑。
他是一个流氓无产者,没有物质的东西可以损失。
上梁山,对他而言,丢掉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是无法无天快活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有什么造反有罪、落草丢人的观念,所以,也不会有思想上的障碍。
那么,李逵是否像有些学者所说,是最为坚决最为彻底的革命者呢?
显然不是。
革命者与一般的反叛者的一个大区别在于:
一般的反叛者,其反叛,可能出于自然的欲望,出于某种现实中的不得已。
革命者的革命,其要革命,则是出于社会的理想,出于一种理想上的追求。
而李逵,显然,自然的生理上的追求享乐的欲望,才是他行为的动力。
上梁山后,宋江说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谣言诬陷他造反一事,李逵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
我们看他这地方说的"杀去东京,夺了鸟位",以为他反皇帝,其实他的思想里,不过是换个皇帝罢了。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夺了鸟位"句后还有最关键的一句:"在那里快活,却不好?"
比起东京的繁华,梁山在他眼里已经成为"鸟水泊"了。
李逵的行事,主要遵循的就是快活原则,黑旋风最常挂在嘴边的词,就是"快活"!他生割了黄文炳后称"吃我割得快活",他后来屠了扈三娘一家后道"吃我杀得快活",杀人不是为了复仇,不是出于战阵厮杀的需要,而竟仅仅是为了快活!
真造反,假革命。
宋江上梁山不久,宋江的父亲宋太公被接上山来,一同快活了。公孙胜心思一动,也要回乡看望老母,晁盖欣然放行,并安排了筵席,与公孙胜饯行。
席刚散,李逵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
屎壳郎过马路,不滑稽,但是,它要冒充吉普车,就滑稽了。
人生在世,"不怕"是个宝
宋江连忙问道:"兄弟,你如何烦恼?"
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jué)坑里钻出来的!"
我统计了一下,李逵一生,哭过三次:这是第一次,还有一次就是他的老母被老虎吃了时,第三次是他吃了宋江的药酒,自知必死之时。如果说还有一次,那就是一百二十回本的九十三回,李逵梦见老娘,在梦中哭过一次。我们看,后面的那三次哭,无论是醒着还是梦中,都出于真情,情不自禁,不得不哭。而这次在酒席上放声大哭,就有些做作,要回家接老娘来,至于哭吗?我们说,这是撒娇的哭,装憨(hān)的哭。必须指出的是,李逵是很会撒娇的人,他常常很乖巧地撒娇。他一撒娇,不仅晁盖、宋江和众兄弟们都随顺了他,就是李贽、金圣叹这样的大家也很受用,他们都很欣赏他,我们读者也一样,都很喜欢他。可以说,李逵的撒娇,与他的板斧一样有威力。板斧与撒娇,是李逵的两大法宝:板斧对付敌人,撒娇征服朋友。
晁盖便问道:"你如今待要怎地?"
你看这口气,就是家长对孩子的口吻。
李逵道:"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得我娘快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
晁盖觉得李逵说得在理,便要放行,宋江却不同意。
为什么呢?
因为李逵莽撞,又被官府缉捕,此去凶多吉少。
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气破了铁牛的肚子!"
你看这样的话,如果换一个人说,比如林冲,比如武松,就非常不合适,就会引发矛盾。但是李逵说,就非常自然,不但宋江不会计较,其他人听了,也不觉得刺耳。为什么?因为他是撒着娇说的。人们为什么对撒娇不计较,反而很受用呢?因为,撒娇不光是一种对对方说话表达的方法,更是一种说话表达的态度:撒娇者总是主动地把自己放在依附的位置上,通过一种人格上的屈尊来换取对方的恩宠。达到的是自己的目的,却满足了对方的心理需求。
这番话说得宋江无话可说。取宋江的老子来,梁山是下了大功夫的,而且也是险象环生。现在就因为不安全,不让李逵回去取老娘,确实有些厚此薄彼。
宋江无奈,只好同意,但是对李逵提出了三点要求:
第一,不吃酒。为什么?李逵酒品不好,吃酒会闹事。
第二,没有伴。为什么?李逵脾气不好,没人会跟他。
第三,不带斧。为什么?板斧是李逵的标志性物件,一看到板斧,就认出李逵。看来,不光李逵出名了,连他的板斧都出名了。
李逵道:"这三件事,有甚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
果然性急。
当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挎一口腰刀,提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三五个小银子,吃了几杯酒,唱个大喏,别了众人,便下山来,过金沙滩去了。
宋江毕竟谨慎,回到大寨,总是放心不下,便在第二天差李逵的同乡朱贵随后赶去,暗中保护。
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取路来到沂(yí)水县界。行至沂水县西门外,见一簇人围着榜看,李逵不识字,立在人丛中,听得有人读道:"榜上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第二名从贼戴宗,系江州押狱;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州沂水县人。"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手画脚,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抱住,叫道:"张大哥,你在这里做甚么?"
李逵扭过身看时,却是旱地忽律朱贵。朱贵带着李逵来到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僻静房中坐了。原来,这是朱贵兄弟朱富的酒店。朱贵指着李逵道:"你好大胆!那榜上明明写着赏一万贯钱捉宋江,五千钱捉戴宗,三千钱捉李逵,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
得知自己不如宋江、戴宗值钱,不知李逵是否愤愤不平。
但朱贵有一件事很糊涂:
"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这里?"
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
原来是这样!竟然还有不吃酒走不动路的!
我们知道,陶渊明晚上不吃酒,睡不着;早上不吃酒,起不来。
李白呢?不吃酒,写不出诗。
现在,李逵是不吃酒,走不动路,三者同是极高境界。都算是酒中圣人。
既然好几日没有吃酒,以至于精神萎靡,现在到了朱富的店里,又有朱贵款待,不用自己买单,那就放开吧。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吃两碗儿,打甚么鸟紧!"
已到乡里,就成了他开戒的理由了。但是,一旦开戒,可就不是两碗儿了。
朱贵不敢阻挡他,由他吃。
当夜直吃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
不吃酒,走不动路;吃了酒,连觉也不用睡,吃到四更,五更便行。
这样的精力,简直令人咋舌。
朱贵吩咐道:"休从小路去,小路走,多大虫,又有乘势夺包裹的剪径贼人。"李逵应道:"我却怕甚鸟!"
一个"我"字,特别有精神。
这句话我们听着特别熟悉。原来当初武松听说景阳岗上有大虫时,也是这句话。
李逵和武松,都是特别自信有精神的人。
人生在世,"不怕"是个宝。
不怕,是实力的体现,也是精神的体现。
有了"不怕"的精神,才能有"不悔"的人生。
那么,李逵走在偏僻小路上,真会遇到什么吗?
黑旋风碰上黑旋风()

约行了数十里,天色渐渐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
大虫没碰到,碰到一只兔子,却也好笑。
但接着,李逵还真就碰上了强人。
正走之间,突然大树背后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买路钱,免得夺了包裹。"
你听这个强人,口气都不像,一点也不吓人。
为什么?因为他给人出的这道选择题有问题。
他给人的两个选项是:A.留下买路钱;B.夺了包裹。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即使不留下买路钱,不过也是夺了包裹。那我们肯定选择对抗,而不是合作。
他至少要学会这样说:"是会的留下买路钱,免得丢了性命。"
这样的选择题,轻重悬殊,人家做起来才不会出错。
显然这是个刚刚做此项生意的菜鸟。他还要别人"是会的",自己就是一个不会的。
李逵看那人时,手里拿着两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脸上。
《水浒》笔下的李鬼,就是一个搞笑的角色。为了提高自己的威慑力,让自己显得凶悍有力一些,故意把自己的脸涂黑。这已经很可笑,可是还搽得不专业,让人看出来了。
看来,小白脸连剪径打劫都不行。
当然,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他把脸上搽黑,是要假冒李逵。因为李逵黑。
手拿两把板斧,也是学李逵。
李逵见了,大喝一声:"你这厮是甚么鸟人?敢在这里剪径!"
那汉是喝,李逵是大喝。这被劫的竟然比打劫的还要有气势。
狭路相逢,勇者胜。
那汉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你留下买路钱并包裹,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
还真是见了鬼了。黑旋风碰上黑旋风。李逵大笑道:"没你娘鸟兴!你这厮是甚么人?哪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
大喝又变成了大笑了。
为什么?因为,这个自称黑旋风的打劫者,当他面对着真的黑旋风发飙的时候,就是在搞笑。
什么叫滑稽?什么样的行为让我们感到滑稽?
形式和内容不相称。
愿望和能力不相称。
行为和目的不相称。
屎壳郎过马路,不滑稽。
但是,它如果冒充吉普车,就滑稽了。
所以,李鬼本来也不滑稽,但是,当他冒充李逵时,尤其是在李逵面前冒充李逵时,就滑稽了。
《水浒传》作者,是很有幽默感的。
李逵,虽然是个粗人,也是有幽默感的。
所以,我们读者,也要有幽默感。到这个地方,要停下来,会心一笑,不要匆匆就过去了。
李逵笑归笑,损害自己名誉权,不能不追究。
于是他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汉。
你有没有感觉到这个毫不幽默、杀气腾腾的举动也充满了幽默感?
不是打劫的人冲过来,反而是被劫的人冲过去。
李逵先动手了,而那汉在抵挡。
可是那汉哪里抵挡得住,却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胸脯。
是真是假,练练就知道了。
李逵喝道:"认得老爷么?"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饶孩儿性命!"
刚才自称老爷,现在喊人爷爷。真是令人又好笑,又好气。
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要不做大老爷,要不做龟孙子,在比他弱的人面前,他做大老爷;碰到比他狠的,强的,他马上甘愿做龟孙子。
假如一个社会,还是权力以及所谓的实力等等决定一切,这种人就不会改良,人类的这种丑陋人性就会继续存在下去。
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没老爷名字。"
那汉道:"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汉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剪径。但有孤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逃奔了去,以此得这些利息,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名叫做李鬼,只在这前村住。"
还果真是见了鬼。
李逵道:"叵耐这厮无礼,却在这里夺人的包裹行李,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
为什么要杀他?理由有三:
一、剪径打劫;
二、坏我名目;
三、学我使两把板斧。
但是这三项都不是死罪,而李逵更没有资格以此杀他。因为--
第一,剪径打劫。此举固然为法律所不容,但是,梁山好汉中,剪径打劫出身的不在少数。更何况还有比剪径打劫更严重的。李逵自己在江州大开杀戒,杀死军民五百余人,带伤中箭者不计其数。这是多么大的罪行!李鬼只是图财,尚未害命。
第二,坏我名目。你李逵犯下滔天大罪,还有什么名目?你的名目在通缉榜上呢。哪里还算清白?哪里还有值得维护的清白?
当然,李逵会认为,我干的那是惊天动地的英雄事业,你干的,却是鬼鬼祟祟的小人勾当。但是,这种观点,经不起推敲的。
第三,学使板斧,这更没有道理。使两把板斧,别人应该也有这样的权利。但是,李逵认为这是他的标志性行头,不允许别人再用。你使两把板斧,就是学我模仿我,就是让人联想到我,你是故意混淆商标误导消费者。这也是强盗逻辑。
当然,我上面的三条道理不可能和李逵说,因为,你要和他讲道理,小心他一斧头把我们也劈了。我们一定要记住他的名言:"前打后商量。"
我刚才讲到了一个词,叫"强盗逻辑",事实上,梁山好汉,很多人都奉行强盗逻辑。宋江主政以后的梁山,也常常是强盗逻辑。这逻辑的基本原则就是,一切以是否有利于我为中心。有利于我的,是朋友;不利于我的,是敌人。
当然,我不是说李鬼不该受惩罚,我只是说,李逵没有资格惩罚他。
但是李逵却不管这么多,他劈手夺过一把斧来便砍。
李鬼眼看就要真的成鬼了。
胡说屁谎,歪打正着

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
这小子倒有急智,说出这样让人蹊跷的话来。李逵本来就脑子一根筋,不好使,听这样的话根本听不懂,偏偏好奇心还重,就住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
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径,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小人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包裹,养赡老母。其实并不曾害了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饿杀。"
为什么不能杀他?理由也有三个:
一、剪径只为养老母,动机可悯;
二、只图财没害命,罪不至死;
三、杀了我,老母必饿死,所以,杀一个就是杀两个。就算我该死,我老母却不该死。
别说,这几条还都在理,尤其是最后一条,特别打动李逵。李逵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但却是孝子。听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却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
《诗经·大雅·既醉》:"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意思是说,孝子的孝,不仅到自己为止,还要把这种孝心推广到自己的同类那里去。这李逵,还真做到了。
李逵把李鬼放起来,李鬼纳头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你从今以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
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再不敢倚着爷爷名目,在这里剪径。"
李逵今天还要把好人做到底,他说:"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逵便取出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李鬼拜谢去了。
这小子今天运气不好,碰到了真李逵。
这小子今天运气又很好,他碰到的不是满腹杀心的李逵,而是正要回家搬取老母满腔孝心的李逵。而他一番胡说屁谎正打动李逵的孝心,几乎是歪打正着。
李逵自笑道:"这厮却撞在我手里。既然他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来。
这李逵,哪里是什么坏人?他不但不是坏人,他还劝坏人向善。
但你要说,李逵是一个在道德上非常自觉的善人,那又不一定。为什么呢?
因为他有时候好得很,有时候又坏得很。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实际上,道德的境界有三层:自在的境界、自为的境界、自觉的境界。
自在的境界,就是无善恶观,没有道德意识。
自为的境界,有着出于本性的自然的善。
自觉的境界,有着出于理性的自觉的善。这是道德的最高境界。
那么,李逵在哪一个境界呢?在第二个境界,即他是"自然的善",还不是"自觉的善"。正因为他是自然的善,所以,那种淳朴、本然,出自内心的真诚,非常能够感动人。
但又正因为他还不是自觉的善,所以,当他的本心被其他念头遮蔽了时,也就不免于恶。比如,赌输了时,他不免抢人的钱,还打人。在江州大开杀戒,两把板斧排头砍去,砍杀的都是平民,后面我们还要专门讲到李逵本性中的大恶。
山寨美人,蛇蝎心肠()
到巳(sì)牌时分(早晨9点到11点),李逵肚里又饥又渴,只见远远在山坳里露出两间草屋。李逵见了,奔到那人家里来,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来,髻鬓边插一簇野花,搽(chá)一脸胭脂铅粉。
不想在此却碰上一个山寨版美人。
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过路客人,肚中饥饿,寻不着酒食店,我与你一贯足钱,央你回些酒饭吃。"
你看这话,说得多么客气文明,并且说时还不忘先放下朴刀,免得吓坏了人家小女子,李逵何时也会怜香惜玉了?
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不敢说没,只是答道:"酒便没买处,饭便做些与客人吃了去。"
李逵道:"也罢。只多做些个,正肚中饥出鸟来。"
没想到第二句话就露馅了。说得如此粗鲁难听。
这李逵的肚中饥出鸟,与鲁智深的口中淡出鸟,都是名言。
但是,鲁智深是自言自语,而李逵却是在荒山野岭,对一个女人家,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这并不说明李逵心存淫邪,恰恰相反,他是完全没有把对方看作女人。在他的心目中,他几乎没有异性的概念。
梁山好汉,张口闭口都是鸟的人很多,但以李逵为最,他几乎到了句句不离鸟的境界,好像他就长了一张鸟嘴,张口闭口,全是鸟字,假如我们和李逵做个试验,叫他说话不带鸟字,我相信,他一定不会说话了,鸟已经成为他的万能词。以至于他只能讲鸟话。
那妇人做饭。李逵却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只见一个汉子手脚从山后归来,谁呢?李逵没看清楚,但他听清楚了。
他听见那个汉子对这个女人说:
"大嫂,我险些儿和你不厮见了,你道我晦鸟气么?指望出去等个单身的过,整整等了半个月,不曾发市,甫能今日抹(mǒ)着一个,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真黑旋风。却恨撞着那驴鸟,我如何敌得他过?倒吃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杀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杀我一个,却害了我两个。'他便问我缘故,我便告道:'家中有个九十岁的老娘,无人养赡,定是饿死。'那驴鸟真个信我,饶了我性命,又与我一个银子做本钱,教我改了业养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且离了那林子里僻静处睡了一回,从后山走回家来。"
这个李鬼,说到李逵,一口一声称"驴鸟",听得我们心花怒放。好!好!好!李大哥,你也有今天!
为什么李鬼不骂李逵鸟,或者"撮鸟"等等,而是骂他驴鸟呢?
第一,符合李逵的外貌特征,李逵长得粗蠢。
第二,驴子是愚蠢傻帽的象征啊,李鬼以此形容李逵愚蠢。
李鬼的骂,全让李逵听着了。在暗处,听人家一口一声称呼自己是驴鸟,是什么感觉?
并且,刚才,李逵不但放了李鬼,原谅了他对自己品牌的冒用,而且,还信了李鬼的鬼话,被他鬼话中的孝心感动,送了他银子。
此时,恍然大悟明白受骗的他,可不就觉得自己就是一头大笨驴!人家骂自己是驴鸟,对着呢!
而且,李鬼的这番话,不仅告诉了李逵,他此前所说的什么家有老母的话全是骗人的,而且,他还根本没有悔改的意思,他不但没有被李逵感动,反而觉得李逵愚蠢,自己聪明。
小人不就是这样么?小人总是把高尚当愚蠢,把奸诈当聪明。
李逵正要发作,却又听见那个妇人的话。
那妇人道:"休要高声。却才一个黑大汉来家中,教我做饭,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你去寻些麻药来,放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却对付了他,谋得他些金银,搬往县里住,去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剪径!"
原来这李鬼的老婆,比李鬼还要可恶。
这一对鬼夫妻,还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这个山寨美人,竟然如此蛇蝎心肠!
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如果李鬼的老婆,听到李鬼的叙说,感动于李逵的饶恕和勉励,劝劝自己的丈夫,夫妻二人善待李逵,真心洗心革面,是会得到李逵的原谅的,甚至还能得到李逵的帮助。
剪径打劫,撒谎骗人,可能还不是取死之道,还可能被宽恕。但是李鬼老婆的这几句话,一定是取死之道,一定不会被宽恕!
更何况他们碰到的是李逵。
此时的李逵,就是满腹杀心了。
搭救金翠莲
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
鲁达,我们大多数人叫他鲁智深。鲁达是他的姓和名,他原来是在渭州小种经略相公手下做提辖官,所以,又称鲁提辖。"鲁智深"是他后来到了五台山当和尚,五台山主持智真长老赐他法名叫"智深",从此,就叫鲁智深。
鲁达的第一回出场在贯华堂本第二回。那一天,他先是碰上了两个人,然后就遇到了一件事。
人是何人,事是何事呢?
史进在大闹史家村后,辞别少华山(在陕西华阴县西面)朱武等,去关西经略府寻找他的师父王进,他对少华山的三位头领说,"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于是他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独自一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今甘肃平凉。或说今宁夏回族自治区隆德县东南)。
说到此处,顺便说一个问题。少华山在陕西华阴县西面,史进要去的地方延安府(今延安)几乎在少华山的正北,而渭州,无论是平凉还是隆德,都在少华山的西面,而且相距千里之遥。史进要去延安府,却在半月之后来到渭州,他几乎错走了一千多里地。这当然不是史进错了,而是《水浒传》的作者错了。但问题是,《水浒传》的作者实际上并不在意这样的错误,此类错误后面还有很多。有人说,这是《水浒传》作者不懂地理,但是,问题是,如果《水浒传》作者在地理上认真,很多事情就无法发生了。所以,我们的态度是,既然《水浒传》的作者不认真,我们又何苦那么认真,它就是一部小说,只要其中的人物、事件符合艺术真实,不影响我们欣赏,就可以了。事实上,《水浒传》流传至今,深得普通百姓喜爱,老百姓从来不在这些问题上较真。
当史进在渭州的茶坊里打听师父王进时,一个大汉大踏步走进店里来。这人就是鲁达。
为了向鲁达打听王进的下落,史进赶紧起来向他施礼,而鲁达见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也就走过来与他施礼,两个坐下。
在鲁达眼里,史进是"长大魁伟",在史进眼里,鲁达是什么样的长相呢?
面阔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络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
金圣叹说鲁达是上上人物,《水浒传》把他写得"心地厚实,体格宽大"。
于是二位英雄相惜,互通姓名。史进初出道,此前一直在家,江湖上的事情知道得少,对鲁达,他并未听闻过。但两人一通姓名,鲁达却竟然知道"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令这个彷徨无措、初闯天下的小青年心中陡增一丝温暖。这个所谓的史大郎年龄、资历以及江湖上的功业与名望,不过一个"史小郎"吧了,而三十五六岁、颇有人生阅历与傲人资本的鲁达,竟有些夸张地说史进这个小兄弟"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让年少的英雄陡增自信。这是他初涉江湖感受到的第一缕赏识的阳光。
鲁达是有法眼的,能一眼识出英雄。
而且他骨子里有大慈悲,能体察英雄的缓急。他知道,此时的史进,找师父不见,心里一定是惶恐的,是慌张的,是没有着落的,所以,虽然是偶遇,且是初次见面,鲁达表现出了十足的亲热:他挽了史进的手,"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他为什么对这个无论在年龄、资历、地位上都比他有较大差距的史进表现出如此的敬意与关怀?因为,在鲁达心中,上述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觉得史进"像条好汉"。鲁达有很多优秀品质,对人作判断和评价时,不看外在的东西,不势利,不看体制中的地位,注重内在的品质和才华,这是鲁达众多优秀品质中的一种。要知道,大多数人做不到这一点啊。
当然,鲁达欣赏史进,还因为,性格上,鲁达、史进是属于一个大类:遇事敢作,作后敢当;遇好人敢救,遇坏蛋敢杀;粗糙爽利,勇直英雄。
试想一想,一个十七八岁的懵懂青年,为了救人,一把火烧掉自家的庄园,烧掉自己安身立命的家,土地田宅全都不要了,烧掉自己本来的富足而安逸的生活,然后,背上行囊,独闯天下,不是英雄,安能如此舍得?
古人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我也模仿一句:小人计较庸人贪,是大英雄真舍得。
因此,鲁达对史进,有"后生可畏"之感。这样浩浩落落的后生,当然值得敬畏。
人可以穷困,但不可以潦倒()
于是,鲁达挽着史进的手,亲亲热热要去酒楼喝一杯。在街上,却看见一群人围着看。史进少年好奇,对鲁达说:"兄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众人看时,竟然是史进的开手师父打虎将李忠在那里耍枪弄棒卖膏药!
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
李忠也吃惊:"贤弟,如何在这里?"
鲁达大手一挥,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也和俺去吃三杯。"
很有派头,很有风度,很自负。简直是普度众生。这就是鲁达。
但我们要明白,鲁达也邀请李忠,并不是看上了李忠,而是因为他是史大郎的师父,是看在史进的面子上,给李忠一个面子。
嗨,人生在世,江湖也好,官场也好,人家给面子,就一定要这个面子,不能给你脸你不要脸。
但这李忠偏就不识抬举不要这个面子,一心只在卖膏药上,他要让鲁达、史进等他卖了膏药,讨了回钱,再去吃酒。
鲁达道:"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
鲁达不耐烦的,不是等一会儿讨钱的时间,而是这种讨钱的营生与举动他看不上眼,鲁达哪里看得上这种蝇营狗苟的生活状态?--这哪里是好汉的勾当呢。更何况还要让他在一边等,简直就是让他也参与其中!
刚才我们讲到他对史进,是觉得"后生可畏",这话是孔子说的。但是,孔子在这句话的下面,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李忠此时的年龄,与鲁达不相上下,约在三十四五之间,还在街上耍枪棒,卖狗皮膏药,实在是没有什么出息。
当然,这也可以,英雄也可以失路,好汉也可以落魄。但是,人可以穷困,但不可以潦倒。穷困,可能有各种客观原因,有命运;潦倒,就是主观上的败落了。一个人潦倒了,就是精神溃散了,就是气质委琐了,此时的李忠,就有这么一点。
当然,他有他的理由:"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
唉,多少英雄,被衣饭所困!被衣饭逼成了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读这样的文字,真让人下泪!多少英雄齐下泪,一生困死衣饭中!
毛泽东说,不打破坛坛罐罐,就不能干革命。不冲破衣饭的牢笼,我们就终身是个衣饭囚徒,就是一个移动的饭桶!
李忠本来要让鲁达、史进等他。现在一看肯定不行,一个不耐烦的人在旁边呢,便退一步:"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又关照史进:"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
总之,他是舍不得那些看客的赏钱的。史进的舍得和李忠的舍不得,比较出来了。
鲁达又哪里看得上这种委委琐琐的人?他一生最不在意的,就是谋生,就是衣饭,最看不上的,也是为衣饭经营的人生。于是,他越加焦躁,把周围看的人一推一跤,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把李忠的场子给搅了,没了顾客了。
你看他的语气行为,是何等自信自负,取舍只在自己,决定权尽在自己。邀人吃酒,不是征求别人意见,而是:我给你面子,你哪有不要之理?
因为鲁达心地光明,所以,他有心理优势。
鲁达的这种气势、派头,当然压了李忠一头。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
如果说,此时的史进是一个讨出身的人,那么,李忠就是一个讨生活的人。
李忠的这种谋生手段,当然无可厚非,但不潇洒,而且还显得委琐。一个好汉,哪里能长期这样生活呢!事实上,一种生活态度,往往决定了一种生活状态,一种生活状态,也就塑造出一种性格。整天锱铢必较,分毫必争,一丝难舍,像李忠这样,到江湖上耍一通花拳绣腿的假功夫,讨一些赏钱;卖一些狗皮膏药的假药,骗一些药钱,这种营生,实足以坏掉一个人的境界,坏掉一个人的气质。
所以,孟子说,"术不可不慎"(《公孙丑章句上》)。选择生活方式非常重要。
李忠的武艺不高,他教的史进,让王进一棒就搠翻了,不但王进评他的棒法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就是他的徒弟史进,也说"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把他和另外一些师家加在一起,还不值半分。
这问题还不大,本事可以有大小。大问题在于境界的高低。如果我们让一种生活状态限定了我们的境界,那就很糟糕了。李忠因为这种生活状态,因为他是这样一种挣钱的方式,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境界与性情,他变得委琐,小气,悭吝,算计,整天盘算着自己的营生,想着自己的衣饭。试想,一个整天操心自己的衣饭的人,怎么可能有境界呢?怎么可能是英雄,是好汉呢?
史进如果整天想着自己的衣饭,他怎么会为了救少华山的朱武等人,一把火烧了自家的庄园,流落江湖?所以鲁达喜欢史进。
如果说心地厚实,体格宽大的鲁达,从里到外都体现一个"大"字,他李忠就是从言语到行为,从思想到气质,典型的一个"小"字。
所以,李忠是作者有意安排的一个对比。
一个史进,一个李忠,正面的烘托有了,反面的对比也有了。英雄的鲁达和鲁达的英雄将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到了潘家酒楼,一开始,结识新朋友,大家喝得高兴,谈兴也浓。但是,喝着喝着,就出事了。
原来,这边他们正喝到高兴处,却听见隔壁有人"哽哽咽咽啼哭"。
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这是谁呢?为什么哭呢?
鲁达急于了解情况,很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
乒乒乓乓的响声惊动了楼下的酒保,他赶紧上来。看时,只见鲁提辖气愤愤地。
酒保很紧张,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
鲁达道:"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得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少你酒钱!"
余象斗在此节下点评道:"智深闻哭便问店主,则心有怜宥(yòu)之意,非因焦躁,实恐中有冤屈。"
非常好!你看,如果鲁达只是焦躁,怪人搅了他们的兴,他只要说赶走他们便了,或者更干脆:对着隔壁大喝一声,让他们安静即可。但他却是招来酒保,并说了这样一番话。为什么呢?
仔细琢磨,这几句责怪酒保的话里,可以发现三点:
一、此节写隔壁有人哭,是"哽哽咽咽啼哭",鲁达说是"吱吱的哭"。这种哭,在哭者来看,必有伤心冤屈的事,而且,是胆小怕事的人;
就听者鲁达来说,必是有一番细心聆听,因为只有这样方能隔墙听见那边并不大声的哭,听得出那哭声中的哽哽咽咽。所以,鲁达在焦躁叫酒保前,必有这一番细心的私听和疑心的估猜。
二、鲁达责怪酒保很是无理。有人在隔壁哭,怎见得就是酒保"教"的?无端责怪酒保,让酒保觉得冤屈,就是要让酒保为求自己解脱,作详细解释。可见鲁达正是担心有什么冤屈,要让酒保来说个端详。
三、退一步说,就算鲁达要责怪酒保,最简单的方法是,不问什么三七二十一,叫酒保去赶走那哭的人即是。刚才,他要拉李忠一起吃酒,李忠却要等卖完了药,他一焦躁,不仅骂李忠,还把那些围住李忠看的人一推一跤,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但这次鲁达偏曲曲折折委屈一番酒保,再耐心地听酒保一番解释。我们看这一句话:"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如果鲁达没有对哭者的同情心,他只需说:"却恁地教人在间壁吱吱的哭",加上一个"甚么",就是关心那个哭的是"甚么人",就是要酒保告诉隔壁哭的是"什么人"。他一定是在那哽哽咽咽的啼哭中,听出了里面无处申诉的冤屈。
果然,当酒保说出这是卖唱的父女两人"一时间自苦了啼哭"时,鲁达便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
对搅了他的兴致的啼哭者,他说的话不是:"你与我赶得他去!"而是"唤得他来!"为什么呢?他将怎样对待这对哭泣的父女呢?
鲁达唤来了金翠莲父女,刚才那么焦躁的鲁达,此时不但不骄不躁,反而十分耐心,他几乎是温存地询问了两个问题:
你两个是哪里人家?
为甚啼哭?
是啊,这也是我们读者想明白的。这对躲在酒楼的一角偷偷地哭泣的父女,到底有什么不幸或冤屈呢?鲁达又会怎样对待他们呢?
我们先看看对金老问的两个问题。在这两个问题中,如果说与他鲁达有关,也只是后一个问题。而金老父女是哪里人家,真是与他无关。但就是他的这一问里,显示了鲁达对他们的关心,他几乎是十分的温柔。
原来,这个金老是东京人(今天的河南开封),携妻女来渭州投奔亲眷,没想到这亲眷搬到南京(北宋都开封,则以应天府即今河南商丘为南京,河南府即今洛阳为西京,大名府为北京,与东京开封府合称四京)去了。妻子在客店染病病故,剩下父女二人在此间磨难。此间的一个财主,叫做什么郑大官人,绰号"镇关西"的,一日见了金翠莲,贪恋金翠莲美色,便强媒硬保,要金翠莲作妾。金老父女,流落异乡,势单力薄,无力反抗,而镇关西虚写了一张买妾契约,写了三千贯,却并不付钱,即抢走了金翠莲。三个月以后,金翠莲被郑屠的大老婆打出家门--实际上很可能是镇关西的指使,玩弄够了,厌倦了,就赶出家门。而且,更为可恶的是,他竟然向金老父女追要那并没交付的所谓三千贯典身钱,并着落金老父女投宿的客店主人,要他代为监管、禁锢二人,逼二人每天上街在酒店茶坊里卖唱,用卖唱所得来一点点还他的所谓三千贯典身钱。金翠莲,因此从这个流氓恶霸的泄欲工具变成了赚钱工具,成了这个郑大官人的奴隶,包括三个月的性奴隶。
这两天,酒客稀少,点唱的客人少,没有挣上钱,违了郑大官人的还钱期限,担心又要受他羞辱,父女二人又怕又伤心,又无处告诉苦楚,忍不住了啼哭。
放不过坏人,放不下好人()
鲁达,遇到事了。
他遇到了不平事。
鲁达,遇到人了。
他遇到了这样的人:受尽屈辱与压迫的可怜人和不明道德欺压良善的可恨人。
他将如何对待呢?
当然,这是别人的事。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实际上,观都不必,他可以闭上眼,做他的提辖,每日到茶馆品他的茶,到酒楼喝他的酒,和他的新朋老友,较量枪法,谈天说地,说些大快人心的事。
大多数人不都这样做的吗?
他完全可以挥挥手,让这对父女走开,转过身来,继续和朋友喝酒。
但是,他接下来问了金翠莲父女四个问题:
你姓什么?
在哪个客店里歇?
哪个镇关西郑大官人?
在哪里住?
前两个问题关心眼前的这两个可怜人,他放不下。
问金老父女在哪个客店里歇,已经在盘算着搭救他。
后两个问题打听所说的那个可恨人,他放不过。
问那个郑大官人在哪里住,已经在算计着收拾他!
果然,当他得知了这个所谓的郑大官人就是那个"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的郑屠,肉铺就在状元桥下时,他对史进、李忠说:"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
在鲁达眼里,这种人,一刻也不该活在世上,这种事,一刻也不该存在!
正派正直的人,绝不能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和平共处!
事出突然,史进、李忠根本没有思想准备,赶紧抱住他:"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三五回劝得他住。
像鲁达这样的人,岂是能劝得住的?但他终于按捺下来,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要先救人!
先救出眼前这可怜人,再去收拾那状元桥边的可恨人,这是正确的次序。这样的次序,可以让两个目的都达到。
如果先收拾人,就不能再救人,没有时间救人。不仅不能救人,反而可能连累这两个苦命人。
于是,他决定先救这对可怜的父女出苦海。
而要让他们出苦海,必须让他们离开渭州,离开这片给他们太多苦难和屈辱的土地,送他们回乡。
为什么呢?
因为,一、这是这父女二人的愿望。无依无靠,又无生计的他们,只有回乡,才有可能重新开始生活。
二、渭州对他们来说,已经无法待下去。他们无法摆脱郑屠的纠缠与欺压,鲁达无法时时保护他们。
所以,要救金老父女,只有让他们逃出渭州。
而要让他们逃出渭州,首先必须为他们筹款,准备盘缠。
他掏出身上仅有的五两银子,显然不够,他便向史进"借",史进从包裹中一下子拿出了十两银子,比鲁达的多一倍。为什么?因为鲁达偶尔出门,身上没带,而史进则是盘缠尽在身边,鲁达出五两,他出十两,这是他英雄本色的表现,要知道,小青年史进现在浪迹天涯,就是一个漂人,连工作都没有,一下子拿出十两银子,从鲁达眼中看来,就入了他的青眼。鲁达一下子就看好了史进,终身认他为兄弟。
旁边一个人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太没眼色啦。他将讨来鲁达的白眼。
李忠见鲁达拿钱,可以不动,见史进拿钱,就该动了,但他仍不动,等到鲁达点名:
"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
这才不得已动手在包裹里摸钱。可是,摸索了半天,却只摸出二两来银子。注意这个"摸"字,注意这个摸的动作,这是割他的肉啊。本来以为可以白吃一顿,没想到折本折大了。但是,鲁达还不高兴。
鲁达一眼望去,那眼仁里面就变了白眼,嘴上也不留情:"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白眼和讥嘲已经很让人难堪,但鲁达做得更绝:他还有手中的"丢"。
他只把他自己的五两和史进的十两共十五两给了金老,却把李忠的二两多银子丢还了李忠。
金圣叹在此下批了四个"胜"字:
胜骂,胜打,胜杀,胜剐。
再加四个字:真好鲁达。
鲁达是舒张的,所以他看不惯缩手缩脚不爽利的人;鲁达是慷慨的,所以,他看不惯悭吝小气的人;鲁达甚至也是善解人意的人:李忠挣钱不容易啊,要卖多少狗皮膏药,才能积攒二两多银子啊。这二两来银子,割他的肉啊,算了,还给他吧。丢给他了。
《水浒传》中潘家酒楼这一段,就写出了三个人,尤其是既写出了李忠,更衬出了鲁达。同是初次见面,鲁达后来认史进为生死兄弟,而李忠一直入不了他的法眼。
就是一件小事,不同的人,被分别出来。史进十两,李忠二两,这个区别,就是境界的斤两。
鲁达收下了史进的银子,就是接受了史进,鲁达丢还了李忠的二两银子,也就拒绝了他的人。
他的二两银子没有与鲁达的五两、史进的十两凑数,他本人也就被鲁达排斥在他的兄弟之外。
所以,我们不能老是要别人理解自己,假如像李忠那样,铿吝小气,却希望别人理解,但是,当别人理解你时,也就看扁你了,至少是看轻了自己,又哪里值得呢?所以,做人,应该是这样:给予别人的,尽量多理解;从别人那里获得的,应该敬重。
但是,光有了盘缠,金老父女还是走不了。为什么?因为走不脱。金老说:"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
这个郑屠,还真有势力啊。连店主人都成了他的帮凶。
所以,要救金老父女,还要鲁达亲自去一趟金老借住的东门里鲁家客店,吩咐他们离开。
于是,鲁达把银子递给金老时还告诉他:"你父子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哪个店主人敢留你!"
拳打镇关西()
人人不生气,一个民族就没有生气,就是被人宰割的奴隶之邦。鲁达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第二天一早,金老寻好了车子,算还了房钱,五更天就起来,收拾好了行李,甚至吃好了饭。
我们可以想象这对受尽欺压的父女那一颗充满渴望而又忐忑不安的心。
他们在天光熹微中等待。等待一个人来救他们脱离苦海。
这个人会来吗?
在他们翘望的眼神里,鲁达大踏步走入店里来。
我们要记得,鲁达第一次出场,史进还没认识他这个人时,就先看到他的标志性的动作:大踏步。那时,史进在茶坊里打听师父王进,就看到一个人大踏步走进来。
此时,在金老父女眼中,他又是大踏步走进店里来!
大踏步,地动山摇,大踏步,堂堂正正,大踏步,体格宽大,大踏步,心地厚实!大踏步,自大自信!
大踏步走来的这个人,让恶人心惊!大踏步走来的这个人,让好人心安!
一进门,鲁达就高声叫道:"店小二,哪里是金老歇处?"
他知道店主人和小二会阻拦金老离开,但他偏光明正大、大摇大摆地来发付金老离开。这是对弱小者的同情,对邪恶的蔑视。而且,他这样的英雄,不屑于偷偷摸摸,他做事的方式就是这样堂堂正正。
店小二也认识鲁提辖。但是,他不知道鲁提辖一大早就来寻金老干什么。待到看到鲁达催促金老走路,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小二紧张了,赶紧拦住。
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
不待金老作答,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
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
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
金圣叹说,看这"还乡去"三个字,令人泪下。是啊,一声还乡去,双泪落君前。多少人还不得乡,只为没遇鲁提辖!
那店小二怕郑屠,不敢放行。可见郑屠平日里鱼肉百姓作威作福。
鲁达大怒,扠开五指,去那店小二脸上只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下当门两个牙齿。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
这个小二着实该打!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不打你打谁?哪怕你此前是屈于强势,也该有同情心。到此时鲁提辖发落金老走,郑大官人问起来,完全可以推给鲁达,自己也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到此时还要强拦金老,该打!
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
鲁达救人,到此时,按说已经完成。但是,更加让人感动的是下面的一个小动作。
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就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的远了,方才起身。
这个粗鲁人,此时比我们还要细心:此时我们才想到,一旦鲁达离开,这店主人一定会一边给郑屠报信,一边去追金老父女。
这个不耐烦人,此时偏偏特别有耐心。两个时辰,就是四个小时啊!四个小时的冷板凳,他这个性急焦躁的人,他硬是坐下来了!
鲁达为人时,何等用心啊,因为用心了,所以才有此细心和耐心。
为他筹款,帮他离开,等他走远,这是鲁达救人的三步曲。--救人救彻!
我们回过头来看看,昨天,他和史进、李忠在潘家酒楼分手后,《水浒传》接着写道:
"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
不但酒不喝了,并连饭也不吃了!
按说,谁也没惹他。他在渭州,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望,酒店茶坊,到处都可以赊账,他为谁气愤?甚至气愤得不吃饭?
但是他生气了。很生气,我们知道,鲁达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一个人不会生气怎么行啊。不生气就没有生气啊。人人都不生气,一个民族就没有生气。
就是任人宰割的奴隶之邦。
这种愤怒,就是我们常常说的道德愤怒。具有道德愤怒的人,是高贵的人,具有高贵的品格。
有了这种愤怒,邪恶就不会高枕无忧,就不会在肆虐过后,毫无顾忌!
好了,现在他要救的人已经安全脱身了。他从那条凳子上站起身来。我们心惊肉跳地看着他的神情,看着他的去向。果然,他站起来--
径到状元桥来!
鲁达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金圣叹在此句下注道:"陡然接此一句,如奇鬼肆搏,如怒龙肆攫,令我耳目震骇。"
此时的鲁达,不动声色,脸色冷峻,如凶神恶煞,挟裹着一团煞气,径到状元桥来。
鲁达要如何惩罚这个恶人?
他一夜愤怒,一夜辗转,他到底拿定了什么主意?
郑屠,这个恶人,将要面临什么下场?
这个人他以前也认识,在他眼里,也就是一个肉铺户,叫郑屠,连名字也不知道。
他哪里想到,就这么一个腌臜(āzā)人,竟然在外面自称郑大官人,还号称"镇关西"?一个杀猪的屠户,大概有了一些钱,又投靠小种经略相公,就自称"镇关西",鲁达一定觉得好笑又好气。
到了状元桥郑屠的肉铺前,鲁达看到了什么呢?
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注意这些数目字。这就是大官人的排场。写得可笑。
但是,他的派头却实在很大:
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
你看他自己给自己的大官人的身份啊。写得可笑。人世间这种人还少吗?弄一个门面,雇两三个员工,也都自称老板啦!
他们最好都能碰到鲁达,因为鲁达偏不喊他老板,喊什么呢?也实在是扫人浓兴,泼人凉水:
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
金圣叹批曰:"人人称大官人,彼亦居然大官人矣。偏要叫他一声郑屠。"
这是还他屠夫本色。是啊,不就是一个屠夫么?什么大官人啊,镇关西啊?除了平时欺压百姓,也就镇镇几头肥猪啊。
这一段写得很幽默。
这个幽默的构成包含这样两个元素:
一、是郑屠的没有现实感。他忘记了自己的真实的社会身份与地位,以虚假的面具面世,而且已经习惯。可笑的是,周围的环境对他的虚假面具给予了足够的认可,这同时是可悲的。
二、偏偏鲁达不给他这个面子,偏要撕破他的这个虚假面具。
什么叫喜剧?喜剧就是把丑陋的东西撕破给人们看。
这有些像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装》。当所有的人都对事实视而不见,并对并不存在的所谓皇帝的新装大加赞赏时,只有一个内心中无所畏惧无所惭愧的孩子,说出了真相:"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
当真相被大家一起掩盖时,这个世界是可悲的,因为,这个世界一定是被暴力统治着。这种暴力或者来自皇帝,或者来自郑屠这样的市井恶霸。
而当假象被撕破时,这个世界就会爆发出大笑:就像一首诗写的:"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是的,有时候,笑声就是最好的武器。
鲁达就是要制造笑声,让郑屠这个恶霸在大家忍俊不禁的笑声中原形毕露。
郑屠一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
在渭州,谁人不识鲁提辖?这是借郑屠之口,写鲁提辖的威风。
也一笔写出了郑屠的两面性:一边是奴隶,一边是奴隶主。这种双重人格,是这类人的基本特征。在金翠莲面前,他是恶霸;在鲁达面前,在比他更有力量或权势的人面前,他一定是奴才。
但马上这个大官人就又显示了自己的派头,显示了自己支配别人的强烈爱好:
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这是对手下人,颐指气使。
"提辖请坐!"--这是对鲁达,毕恭毕敬。
整个一个变色龙。
鲁达也不计较,大咧咧地一坐,说:
"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
郑屠是相公肉铺户,鲁达便处处以相公钧旨压他,让他非常难受却又无法表现。十斤精肉臊子,倒不稀奇,稀奇在于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这是增加难度啊。既是消遣他,当然要为难他。也看看你小子的专业水平呢。
郑屠道:"使头!--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
好大的大官人派头啊。鲁达吩咐他一句,他就吩咐下面一句,他的意思,就是,这事有孩儿们做去。鲁提辖,我们哥两个喝喝茶,叙叙话。他有身份啊。
还要特别注意,他称呼手下人什么?使头。什么叫使头啊?你不知道,我不知道,给《水浒传》做批注的李卓吾也不知道,所以,他调侃地注了四个字"使头名新"。是的,这个官名真是新名字,此前历代中国从朝廷到地方,都没有这个官守,是空前的。同时,又是绝后的。为什么呢?这是郑屠的大官人肉食品公司创新的官名,后来总经理郑大官人不幸被鲁达打死,大官人肉食品公司解散,这个官名也就没有传下来。
你看这个郑屠,一个屠夫啊,他也要对手下封官加爵哩。他有身份啦,他要自立一套体制,然后自居最高端。这样的人,有机会的话,一定会制造一件龙袍,自己穿上的。权力欲几乎可以说是人性中最丑陋的部分,也是给人类带来最多伤害和悲剧的东西。
而且,往往越是邪恶的人,越有权力欲。
郑屠就是一个例子。他欺男霸女,欺行霸市,控制店主人,迫使别人成为他的泄欲工具和赚钱工具,都是他邪恶的人性和膨胀的权欲相结合的结果。
但鲁达偏要煞他的风景,打击他过分膨胀的虚荣心和权力欲。
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
刚才喊他一声郑屠,是让他记住自己的名字。现在让他自己动手,是要他不要忘了自己的专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别丢人现眼了。
只是,郑屠不腌臜吗?鲁达也好笑。
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
郑屠怕鲁达,被吓住了。鲁达脸色一定难看,语气一定可怕。郑屠一定看出了什么苗头,看出了鲁达这次来者不善,但他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
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郑屠很乖啊。我们简直要同情他啦。是的,在鲁达面前,他语言得体,谦恭有礼,很让人同情。
火药味越来越浓()
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
切好了,还用荷叶包好,郑屠小心翼翼地说:
"提辖,教人送去?"
话说得得体,工作也很到位,又讨好又奉承,却不知道他根本开口不得。
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
被弄得一头雾水的郑屠一定有这一问,再说,他也被戏弄得有些不耐烦了。
金圣叹批曰:"实不可解。"哪里可解?不独郑屠不解,我们也想不到,鲁提辖竟然想出这样有创意的消遣。
肥的臊子何用?--消遣你丫用。
鲁达太有才了。
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
这话说白了,就是,谁敢问我?
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
一触即发之时,郑屠又及时避让了。
合什么用呢?谁也不知道。但郑屠很肯定地说,合用。
这一场消遣大戏,如果说鲁达是最佳导演,有绝妙的创意;郑屠就是最佳演员,他完全听从导演,充分体现导演意图,演出了绝佳的效果。
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包了。
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饭罢时候。
这种时候,我们要知道,当郑屠在肉案上老老实实地很专业地切肉馅时,不光是鲁达高坐在一边看,还有郑屠手下的那十来个刀手,还有街坊邻居,还有来买肉而又不敢近前的,为了提醒我们这一点,作者写了一个小插曲,也很搞笑。什么事呢?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很合情合理啊。郑屠着落他监管金老,现在金老走了,他能不来报信吗?只可惜被打破了头,只好用手帕包着。虽然街坊邻居那里不好看,但是正好可以对郑屠说明,他已经尽力了。
只是,他没想到还有鲁达也在此。而且他也一定从鲁达的神情和郑屠的切肉,看出了一些危险。他一定闻出了火药味,稍不小心便要爆炸。所以,他远远地站着,与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分享这一美妙时刻。
鲁达知道,我们知道,那店小二也知道,金公离渭州越来越远了。只是,店小二不知道的是,郑屠离鲁达的拳头越来越近了。
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
--火药味越来越浓了,令人喘不过气来。
终于切完了,这个平时不可一世的家伙在众人的围观中回到了自己的原形。
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
还是乖巧的,得体的。其实,郑屠哪里看不出鲁达实在消遣他呢?哪里看不出鲁达在找他的茬呢?
但是正因为知道了鲁达在找他茬,他越是要装着不知道,越是要低三下四,讨好奉承。他惹不起这尊神啊。
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两番寻衅找茬不成,又来三番,而且,越来越露骨了。如果说刚才在十斤精肉臊子后,又要十斤肥肉臊子,是绝妙的创意的话;这次则一点创新也没有,简直就是不动脑筋,照搬照抄。但唯其如此,才足够气人,气得郑屠吐血!
鲁达太有才了。
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非常气闷,却又不敢发作;不敢发作,却又非常气闷。脸上古怪地变幻各种表情,最后憋出这样的怪模怪样的话来。金圣叹批曰:"又吓又恼,翻出笑来。"对。可是,鲁达就等你这样的一句啊。恭喜你!答对了!此前鲁达的所作所为,就是消遣你!鲁达收拾郑屠,是有步骤的。第一步,就是戏弄他。或者用郑屠自己的话说,就是消遣他。说得再简单一点:玩他。在这个过程中,大灭了郑屠的威风,大长了被欺压的百姓的志气,郑屠多年横行霸道苦心经营出来的江湖声价,扫地以尽,他又回到了他的原形:一个低贱的操刀卖肉的屠夫。
其实,操刀卖肉当屠夫,并不下贱,梁山好汉里操刀卖肉的尽有,比操刀卖肉更低贱的营生也有,但大家仍然是兄弟,仍然不是天罡就是地煞。关键是你是否有好的德性。这个德性就是"忠义"。像郑屠这样,不忠不义,还自高自大,就要把他打回原形。
现在,玩够了,也玩出他的火来了,玩出了预想的结果:激怒他,然后有借口收拾他。
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着眼,看着郑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
用刚才郑屠花了一早晨细细地切成的两包臊子打他,太不尊重人家的劳动成果啦。而且是劈面打去,打出一阵肉雨。借用李逵的话说,活佛也忍不住啊。果然--
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
一早晨忍气吞声,一早晨小心伺候,一早晨装孙子,还是躲不过。当众出丑,当众轻贱,当众让自己多年辛苦建立的威风扫地,只求能平安渡过这一关,消除这一无妄之灾,但仍然得不到宽宥,那就拼了吧!这郑屠,本不是善类,本来就是一直欺压他人的,忍到现在,很不容易啦!
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
后来武松打蒋门神,武松特地走到门外,要在大路上打倒他,因为这样好看,要让众人笑一笑。鲁达拔步在当街上,也是这个意思。梁山好汉,不光打人,还要充分利用这被打的材料,以娱乐人民。他们哪里是打人啊?他们是在表演行为艺术。他们还是行为艺术家呢。而郑屠、蒋门神之流,就是他们的艺术材料。
英雄做和尚()

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就是把别人的不幸当作自己的不幸的人,就是把别人的仇人当作自己的仇人的人,就是把这个世道上的不平当作自己的不平的人!
报应会晚到,但报应终会到
现在,消遣阶段结束了,进入第二阶段。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
先踢倒他,再踏住胸脯,为什么不直接踹他,而是踏住他?因为鲁达还要教训他:没打死,让他以后做个老实人;一不小心打死了,也让他做个明白鬼。阎王见了,问,怎么死的?也能回答:做了恶,被一个叫鲁达的人打死的。
这就是第二阶段,教训他。
鲁达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却也并不马上下手--脚也上了,拳头也上了,但是,脚没踹他踢他,拳没揍他捶他,这叫引而不发。因为这还是第二阶段:教训阶段。还没到第三阶段呢。
鲁达提着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
说自己的光辉历史和体面身份,并非要自我夸耀,而是要郑屠自惭形秽,知道自己的货色、成色以及在这个社会中的真实位置。对这类不知天高地厚、轻狂骄纵的小人,必须这样还他本来面目。这是鲁达在打他肉体之前,打击他的精神--狗一般的人,是对他真实社会地位的贬低,更是对他人格的贬低。
说到此处,猛然一句:
"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
这是让他死个明白,做个明白鬼,让他知道,他在哪里触犯了鲁提辖,在哪里犯了死罪。
是的,轻狂骄纵,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是死罪。
强骗金翠莲,你就该死了。
"强骗"两个字,好。既以势强逼,又以奸诈骗。这是郑屠这样的人欺压良善的两种基本手段。
这里有三段推理在:
你如此欺负弱小女子,你就是恶人。
你是恶人,你就触犯了我鲁提辖。
你触犯了我鲁提辖,你就惨了。
或者,这三段推理是这样的:
你强骗了金翠莲;
所以你是恶人;
你是恶人,
所以你该打。
你可以躲过天,躲过地,躲过官,但你躲不过鲁提辖。
天不管,地不管,官不管,我鲁达管!
现在,这个世界上,最恨那个郑屠的,甚至不是金翠莲父女了,而是他鲁达!
汪涌豪和陈广宏两位先生的著作《侠的人格与世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讲到侠客的正义感时说:"他人之蒙受不公正待遇,在他们而言,每每感同身受。""侠将人所蒙受的不公正,视为如自己身受一样,必要求为洗刷。"此外,还引述田毓英《西班牙骑士与中国侠》中的话说:"中国的侠则是为了一种不属于自我的,指向他人的义而行侠。"
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就是把别人的不幸当作自己的不幸的人。就是把别人的仇人当作自己的仇人的人,就是把这个世道的不平当作自己的不平的人!
正义会迟到,但正义最终会赶到。
报应会晚到,但报应终会到。
鲁达的拳头,就是正义,就是报应,到了。
--第三阶段开始了:打杀他。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恰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
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
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眶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
郑屠当不过,讨饶。
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叫俺讨饶,洒家却不饶你!"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qìng)儿、钹(bō)儿、铙(náo)儿一齐响。
我们来看看作者的描写。第一拳,打在鼻子上。写完"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本来已经写足,偏要再写出"恰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第二拳,打在眼眶际眉梢,写完"打得眼眶缝裂,乌珠进出",也已经写足,偏要再写出"也似开了个采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
第三拳,打在太阳穴上,又是一段精彩譬喻:"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水陆道场,也叫水陆法会、水陆大会、水陆斋,是中国佛教最隆重的一种经忏法事,全名是"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简称水陆会,又称水陆斋、水陆道场、悲济会等,是设斋供奉以超度水陆众鬼的法会。
魔鬼终结者()
作者为什么这样写?首先,这样写是合理的想象。是站在郑屠一边,体会他的感觉,鼻根是味觉,眼睛是视觉,太阳穴管听觉,因为他要欣赏,因为他要把这快意恩仇延长了,展开了,慢慢消受!那时代的人民被压迫得太久,忍耐得太久,需要一个延长了的复仇过程,供人们充分发泄。我们需要恶人的鲜血,给我们快感,需要恶人的痛,来强化我们的快!
实际上,《水浒传》的创作,从社会心理上讲,就是一种压抑的发泄,是社会被长期压抑后的一种文学发泄,是人民苦闷的象征。这种发泄在元杂剧尤其是关汉卿的杂剧里,同样有明显的表现。从这一角度,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水浒传》的某些场景写得那么血腥,那么残忍,这是人民对封建统治的仇恨造成的。
水浒到此,才有第一次高潮。我们到此,也才有第一次扬眉吐气,第一次手舞足蹈。
我们回头看看。此前,我们都经历了些什么。
从洪太尉仗势骄狂误走妖魔,到高太尉公报私仇逼走王进;从王进流落江湖不知下落,到史进毁家纾(shū)难无处安身,总是恶人得志,好人倒霉,我们真是压抑得太久了。
鲁达的拳头,让我们大呼:"不亦快哉!"
鲁达的拳头,让我们看出了水浒英雄的真面目,真性情,真道德。
鲁达的拳头,不仅打杀了仇人,而且几乎是我们心灵的按摩!他的拳头,打出了我们的快意,打出了我们心中的恨,心中的怨,心中的冤,心中的仇。打出了正义的力量,道德的力量,让我们相信,这个世界,还不全是黑暗,恶人也不是全无报应,好人也能等到公正。
这个世界,只要有郑屠,就必须有鲁达的拳头!
实际上,镇关西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是对我们生存环境的毒害,是对我们良心的蔑视,是对正义的亵渎,是对道德的嘲弄,还是对法律的调戏。生活中有没有这种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的容忍与沉默。我们若是容忍了他,就是降低了我们的人格,我们若是和这样的人和平共处,就是我们自身的耻辱。所以,鲁达是一刻也不能忍受地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也许稍微冷静的他理智上并不要置郑屠于死地,但是,他的拳头,带着他的愤怒感情,却把郑屠打出了我们的世界,送他下了地狱。这个时候,他的一拳比一拳更狠的拳头,不仅表达了他内心中不可压抑的正义之怒,而且,在《水浒》作者的生花妙笔感召下,我们读者也在鲁达的拳头中,加上了我们的一份力量,我们在读这段文字时,内心里就不停在喊:打死他!这个时候,如果有人问,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是谁?我们一定会说,是鲁达。如果有人问,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一定会说:鲁达的拳头!
这就是世道人心!这就是一切良善终获公正,一切邪恶终受报应的最终原因和保障!
而文学,就是唤起我们的良知。
在鲁达打郑屠这段文字的后面,李贽简直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的感受,只是连下了这样一连串的评语:"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
李贽太激动了。仁人、智人、勇人、圣人是儒家的理想人格,神人,是道家的理想人格,菩萨、罗汉、佛,是佛家的理想人格。儒释道向称中国传统的三大教派,三大教派的最高人格境界,全部让李贽送给鲁达了,鲁达一下子得到了三顶高帽子。实际上,李贽就是一个在现实中深感压抑的思想家,他敏锐地感受到了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个制度、那个文化传统对人的全面压抑,他几乎不能喘气。所以,他读《水浒传》,读鲁达,他也一定十分畅快。
当然,鲁达还不能说就是什么圣人、神人、菩萨等等,但是,他此时的行为,却是代表了一个社会不可或缺的正义。在满怀积怨之后,看到鲁达这样申冤报仇的拳头,读者确实非常快意。李贽在激动之际写下的这一连串评语,就是这种社会心理的表现。
三拳过后,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死了。鲁达,成了郑屠的终结者。他就是魔鬼终结者,邪恶终结者。
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了吃饭问题了。没饭吃委实是个大问题。但是,他在救人时,没想自己的吃饭问题;在杀人时,也没想自己的吃饭问题。他哪里是能周密地考虑一件事的方方面面的人呢?他只是率性而动,说白了,他也就是一个莽撞人。但这个世界上,少不得莽撞人。都是算得准把得牢的精细人精明人,这世界上的好多事就没人做了。是莽撞人,做了很多人想做又不敢做不愿做的事。
现在,他意识到,他一个早晨,不是做了两件事,而是做了三件事:第一件,救了两个人;第二件,杀了一个人;第三件,砸了自己的饭碗。
墨子曾经解释过什么叫做侠义行为,他说这种行为往往是"士损己而益所为","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损害自己,成全所为的正义之事,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救济他人的急难。这就是侠义之士的侠义行为。鲁达,就是这样的侠义之士。
为什么说他损害了自己呢?先看他昨天碰到的两个人:史进和李忠。很有意思,这两个人有特色。什么特色?
史进正要讨出身。
李忠正在讨生活。
什么叫讨出身?就是在体制内找一份有发展前途的工作。相当于在计划经济时代,找一份全民所有制的事业单位的工作,当干部。
什么叫讨生活?相当于在计划经济时代,丢掉了工作,不用说当干部了,就连大集体合同制工人的身份都没有了,自己谋生去。
一个是待业青年,一个是无业游民。
现在,一出场的鲁达,就碰到了这两个不同类型的人。这两个人却又恰恰代表了人生中的一些无奈,一些尴尬,一些艰辛,一些窘迫。
史进和李忠,是为生活所苦,为生计所累的两个人。他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呢?
鲁达此时在小种(chóng)经略相公处老种是种师道,小种是他弟弟种师中。传见《宋史》卷三百三十五列传第九十四,主要侧重于管理一路(相当于现在的省)的军队。全称为"经略安抚使"。一般以文臣为之。为边防军事长官,与都督并置。如范仲淹曾任陕西经略副使。做着提辖,提辖是不大不小的官,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正营级少校。梁山好汉里,孙立也是提辖,他出门办私事,后面还跟着十数个军汉,可见其派头。这个职务虽不说很高,但是--
一、比起在街上卖膏药的李忠,还有正在找工作的史进,他已经是一个颇有身份的人了。
二、只要干得好,像他这样的武功和专业水平,在军队中混,再往上走,获得升迁,非常正常,机会很多。
所以,鲁达此时:
一、有了一个非常好的出身和资历(从老种经略相公处转到小种经略相公处,照他自己的说法,还做过关西五路廉访使),不用像史进那样讨出身;
二、有很好的生活保障,不用像李忠那样讨生活。
三、只要不出大的问题,前途无量。
但是,打死郑屠,让他一下子丢掉了出身,丢掉了职位,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结果是,史进这边要讨出身未得,倒弄得那边已有出身的鲁达丢了出身。于是,史进要出身,鲁达丢出身;史进要前程,鲁达抛前程;史进要求个半世快乐,鲁达倒先丢了半世快乐,落了个半世颠沛。
鲁达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生计,他自己的事,由命运定,他只定别人的命运。他关心别人的生活,却不想自己的生活。他为了别人的生活,往往毁了自己的生活。
鲁达的可贵就在这里:这世界,人人要讨生活,如李忠;人人想讨出身,如史进。他呢?有了不错的生活,有了体面的出身,但他并不因此而沾沾自喜,并不因此而志骄意满,甚至并不因此而小心翼翼,只求保住这样的舒适体面的生活,甚至不惜委曲求全同流合污。孔子曾经说过一种鄙夫: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论语·阳货》
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说,有一种人,他没得到职位时,生怕得不到,就孜孜以求,甚至不择手段。已经得到后,又生怕失掉,就小心翼翼,人格委琐。假如一个人老怕失掉职位,那就无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事实上呢,人生往往就处于这样的两个阶段:患得阶段与患失阶段。
岂止鄙夫啊,就是英雄好汉也往往不免。
杨志作为遇赦的罪犯,为了谋求复职,收购了一担的金银珠宝,买上告下,巴结行贿,这哪里像正派人啊?这是患于得。
林冲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竟然对高衙内调戏自己的妻子忍气吞声,这哪里像英雄好汉啊?这是患于失。
他们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清白?这世界处处逼得他们做不得好人,随时泼他们一身污泥浊水。
梁山好汉有几个干净人?
只有一个人,那是真正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他就是鲁达。
首先他从来没有龌龊地生活过,没有忍气吞声过,没有唯唯诺诺过。他不是愿意委屈自己,恰恰相反,他为了伸张正义,往往把自己弄得十分委屈。他只是不愿意看到正义被委屈,他认为这个世界应该有正道,应该有直道,他要做一个正人,做一个直人,以保护正道,保护直道。
现在,救的人,救走了;杀的人,杀死了。放不下的人,已经安顿了;放不过的人,已经结果了。
他能脱身吗?
我们不能不为他担心。
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因为他一开始也不是定要杀郑屠,所以,他根本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以至于他逃跑时,显得很是狼狈。大英雄的狼狈,也自有他的风度和洒脱,甚至,还狼狈得很有气质。
做提辖也好,做和尚也好,快活就好()

鲁达打死了郑屠,成了我们心中的英雄,但却也成了官府的逃犯,他东逃西奔,急急忙忙,《水浒传》写道:"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煞是好笑,用另外的三个"不择"来衬托鲁达的"慌不择路",他也无路可择,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路在哪里,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半月之后(此处《水浒传》有一矛盾,在此回写着半月之上,到下回,却又写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四五十日比较合理),走到代州雁门县(今山西代县),不期然在此遇到了被他解救的金老父女。原来这对父女因为担心回到东京后被郑屠赶来,便也逃到此处,在此处金翠莲嫁给此间的一个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也就是古代的二奶吧。不过,在那时这却是合法的,甚至也是一些贫寒人家、生计艰难人家女孩子的一个较好归宿,因为既然法律允许社会认可,也就算是一个合法而正常的社会角色,有一个大家认可的身份。虽不能说是幸福,并且仍然地位低贱,但也算是"做稳了奴隶"了,比起在渭州,要做郑屠妾而不得,想做奴隶而不得,现在衣食丰足,并且显然颇得赵员外宠爱,金老父女几乎有翻身得解放的幸福感。所以,他们也就"吃水不忘挖井人",对鲁达感恩戴德,以至于在家中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炷香,父女两个朝夕而拜。并且,金翠莲常常在赵员外面前说鲁达的大恩,连赵员外也对鲁达心向往之。现在鲁达撞到了雁门县,正好碰见金老,金老自然拉他到家招待,赵员外也很热情,鲁达便在赵员外的庄上住了五七日。
但鲁达来到此间的风声已经传出,几个做公的来街坊邻舍打听得紧,鲁达显然不宜在此久留。鲁达一听此情况,便说,既然这样,"洒家自去便了",但去哪里,他心中一定完全没有主张。实际上,换个一般人,在赵员外庄上将及一周,一定会盘算着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但鲁达就是鲁达,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层,这也不是他就此住下去不走了,到了他该走的那一天,他一定会背上包裹,拿了哨棒,道一声相搅,飘然而去,至于去何方,他一定还是没有主张,他不是那种会计划自己人生的人。更何况他此时实在没有办法计划,他没有家庭,没有产业,唯一的一个职业--军人及职务--提辖,已经成为昨日黄花,在石碣(jié)天文上,他是"天孤星",孤零零一人。他一切皆无,用禅宗的话头说,是一丝不挂,赤条条来到世上,赤条条闯荡世界,他岂不"孤单"?但他是孤胆英雄,他在这世界上行走时,是一意孤行,是孤军奋战,是独行大侠。
赵员外一听鲁达要走,就说:若是留提辖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怅;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
这段话有几个很有意思处值得注意,其一,很显然,赵员外的这一个什么"道理",并不是他这一时想出来的,这几天来,他早已琢磨在心里了,这就与鲁达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当鲁达对自己的去留曾不萦怀、毫无盘算计划时,赵员外却有了筹划,这就是"做家的人"--也就是普通"过日子的人"与鲁达这样的人的区别。过日子需要的就是这种精细的、实用的、一丝不苟的周到与计划,而鲁达则往往不耐烦于这些琐碎的考量与算计,往往率意而行。
其二,他一口一声"提辖",固然是乡间员外的客套与尊敬,但却好似一声声调侃,在提醒我们鲁达已经不是什么提辖了,如果还是提辖,哪里用得着一个乡间小地主留与不留,哪里要一个乡间小地主帮忙出主意教他什么万无一失。"提辖"前接许多"留"与"不留","提辖"后又接什么"安身避难",让人哭笑不得:既觉得好笑,又令人一哭;既令人一哭,又觉得有些好笑。这是什么提辖啊?世界上有这样走投无路的提辖吗?有这样走到哪睡到哪、走一步是一步、不忧不愁、没心没肝的提辖吗?
其三,赵员外此话说一半留一半。既说有一计可以叫鲁达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却又提醒鲁达:"只怕提辖不肯",令人心疑这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但鲁达并不在意,说:"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屡次说自己是个该死的人,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多么高尚,应该获得社会的赞扬与他人的报答,即使因此成了逃犯,也无怨无悔,独力承担,这真是一尘不染的佛的境界。所以,当赵员外说出要让鲁达去做和尚时,鲁达说:"洒家情愿做和尚"。当时就说定了。金圣叹在这句下面批曰:"说定者,难之辞也。当时说定者,易辞也。极力写鲁达爽直。"
在中国,常常有一些人因为走投无路而做和尚,或一败涂地,无可收拾,万念俱灰而做和尚。所以,我们对鲁达由提辖而做了和尚,总有一种心有戚戚的感受。但鲁达倒未必有这样的想法,当时做提辖,现在做和尚,不都是在做人么?变的是外在的身份,不变的是为人的赤子之心,做提辖时,鲁达未必有自豪感,尤其是一定无沾沾自喜感,所以,他决无患得患失的心态;现在做和尚,他何尝有今不如昔之感?在他看来,做提辖也好,做和尚也好,快活就好。
问题是,他能做好和尚吗?
他做和尚做得快活吗?
露出本相()
寂寞有时候不在于我们没有同伴,而在于我们失去本色;不在于我们不被人群接纳,而在于我们在人群中不敢以本相示人;不在于我们和别人不一样,而在于我们和别人太一样了。
这边要睡觉,那边就有人送枕头
不知不觉,智深已经在五台山搅了四五个月,你想这四五个月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何等的折磨。初冬天气,他久静思动。
一个天气晴和的日子,他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走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那鹅项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酒好肉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水浒传》好汉说话粗口,动辄一个"鸟"字,而鲁智深这个地方连出的两"鸟"字,乃是整本《水浒传》中第一次、第二次出现。一声干鸟么,双泪落君前!四五个月如一梦,幡然醒来自不识!我到底是鲁达,还是鲁智深?鲁达成了鲁智深,还是智深仍然是鲁达?口中淡出鸟来,简直是神来之语。历代文人,多少高手,写嘴馋,写美食,谁也没有写出这样好的句子,却让一个不识字的军汉、和尚,妙口偶得了。(关于鲁智深是否识字,《水浒传》前后有矛盾。)问题还在于,口中都能淡出鸟来,生活又是何等寡淡?过着这样寡淡的生活,可不是干鸟么!
中国有一句俗话,叫这边要睡觉,那边就有人送枕头。正在鲁智深思量要寻酒喝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着歌上山来。桶上面盖着桶盖,一时不知是何物,但越费猜想,越是想,而那汉子手上却拿着一个酒旋子,却又定然是酒,这汉子一边上山,一边却又唱着一首歌: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这首歌,前两句特好,后两句又特别接不上,意思不连贯,也欠缺逻辑,但唯其如此,又有另一层的好,果然是一个粗汉的山歌。九里山前作战场,简直风起云涌,却突然之间,这一切已然成为过去,牧童拾得旧刀枪,时空已转过千年,雨敛云收,简直就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虽然是折戟沉沙铁未销,但已是大江淘尽英雄去,雨打风吹风流尽。感怀至此,安能不酒怀如涌?
第三句"顺风吹动乌江水",与上句不连贯,并且与下句"好似虞姬别霸王",也无逻辑联系,所以,这后面两句真是无理至极。但虞姬别霸王之时,霸王作彻夜之饮。这句也是在挑动听者的酒兴。
问题是,鲁智深的酒兴哪里还要人挑逗呢?他早已按捺不住了,这个挑酒的汉子不知深浅,竟然也把担桶挑上半山亭子来,放下歇歇。鲁智深问:"兀那汉子,你那桶里是什么东西?"这是明知故问,馋涎欲滴之际,只要挑起话头,早早喝上酒。那汉子真个是不知高低好歹,竟然接口道:"好酒!"这汉子今天真的要惹事了。挑上山来,已经错了,挑上亭子来,歇在鲁智深身边,更是大错。鲁智深问你是什么东西,你说是酒,已经麻烦,你竟然还说是好酒,你有大麻烦了。鲁智深哪里见得酒?四五个月没见酒的鲁智深哪里见得酒?你挑着好酒,到他身边,你哪有好?你是以其所欲,乱其心志哩!
说是好酒,却又不卖给鲁智深吃,鲁智深三番五次要买,汉子三番五次不卖。软的不行,逼得鲁智深放出狠话:"你真个不卖?"这个汉子也还真是个汉子,毫不畏惧,"杀了我也不卖!"鲁智深一看来硬的还不行,只好再来赖的:"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那汉子这才发现今天碰上了难缠的不讲理的了,挑了桶就走。眼看着好酒被挑走了,活佛也要跳墙了,鲁智深这下真的急了,一急,风度也没了,道理也不讲了,于是又来横的:上去按住扁担,一脚就踢了过去,正踢在裆上,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鲁智深把两桶酒都提到亭子上,地上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
这就太过分了。这也是鲁智深的不可爱处了。那汉子不卖酒给鲁智深吃,是因为他们都是用寺庙的本钱做生意,租住着寺庙的屋宇安身,如果卖酒与和尚,长老会追了本钱,并赶出屋去。鲁智深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要强人所难,这小子有时候,还是很蛮横的。不过,这一脚踢得正是好地方,让那汉子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正好喝酒。这是分寸拿捏得好。既不伤他,又让他不来干扰喝酒。一会儿,智深喝了一桶酒,汉子疼痛恰止住。同步进行。
所以,当鲁智深喝了他一桶酒,告诉他说"明日来寺里讨钱"时,他怕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哪里还敢来要钱?只是忍气吞声,飞也似的下山去了。智深在渭州,喝酒打白条子习惯了。他哪里知道,这次,他真是白喝人家一桶酒了。平心而论,鲁智深这件事干得不漂亮。
想想也可怜,这个汉子,一开始唱得那么欢,接着被踢得那么痛,现在跑得那么快。这个老实人,既不能反抗鲁智深,也不能得罪真长老,为了衣饭不得不忍气吞声。为了衣饭,忍气吞声的,岂止他一个?茫茫人世,芸芸众生,哪个不要这样?
醉酒的人无数,醉酒的原因也多种多样,其中有这样两种醉酒:借酒浇愁与借酒释放。匹夫匹妇,凡夫俗子,往往借酒浇愁。英雄豪杰,侠客义士,往往借酒释放。鲁智深不会有什么萦怀于心的东西,有了,当下就做了,做了,当下就放了,他不会隐忍,所以,也无需什么酒来浇愁,他只需要酒来助兴,帮助他释放心胸,解放自我。这四五个月来,他虽然不像一般僧人那样念经坐禅,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对,尤其是没发过什么脾气。对他来说,算是自我约束得很好的了。辛弃疾说,闲愁最苦,四五个月闲下来,鲁智深心中定也有那一份苦,那一份闷,需要酒来消解,更何况他还有那一种浩荡的意气也需要酒来点燃!
小人藏心,豪杰藏相()
喝完酒,他就露出本相了。小人往往在酒后露出本心,豪杰往往在酒后露出本相。盖世道艰辛,大英雄身处人众之中,往往也不得不和光同尘,泯然众人。有一首诗写寂寞:
林子中的所有的鸟,
都是灰色的。
其中有一只,
也是灰色的。
寂寞有时候不在于我们没有同伴,而在于我们失去本色;不在于我们不被人群接纳,而在于我们在人群中不敢以本相示人;不在于我们和别人不一样,而在于我们和别人太一样了。鲁智深在五台山,算是我行我素了,算是特立独行了,但他仍然隐藏了大部分的本相。现在,一桶酒下肚子去,酒意却上头上来,且看他先露出自己的身体:把两个袖子褪下来,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的花绣--花和尚鲁智深的绰号原来是这样来的!我们此前谁也不知道他身上竟然也刺着花绣,我们对他喜欢史进有了新的认识,史进也是身上刺着九条龙而被人称为九纹龙的。
露出身体,露出身上的花绣,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动作。被袈裟、直裰遮盖的身体及身上的花绣,与被"和尚"这个名头和身份遮盖的豪杰本性,豪杰之心,都要借酒出之。
现在鲁智深就这样肩着两个光膀子,上山来了,那横行霸道的样子,那晃晃悠悠的样子,那一意孤行的样子,那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先就吓坏了两个看山门的门子。他们还不知道鲁智深的厉害,拿着竹篦(bì)拦住他,还拿佛家弟子的规矩教训他。这两个门子也是在履行职责,按照本寺规矩,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就算仅仅为了自己不至于连带吃十下冤枉竹篦,他们也不会让鲁智深进山门啊。这两个门子似乎对鲁智深还很关照:"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但鲁智深此时醉得不轻,哪里听得进这两个门子啰啰嗦嗦的寺规教育课,在他耳里,就听得打呀,赶呀,四十下呀、十下呀这些刺耳的词,他张口便骂:"直娘贼!你两个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张口即骂人,犯了"妄语"之戒。两个门子一看势头不好,一个拿竹篦拦他,被鲁智深一掌、一拳,打倒在山门下。这鲁智深酒后,也忒欺负人了。另一个飞也似的来报告监寺,监寺就是寺庙里维持秩序惩戒各种违规行为的主管,监寺马上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二三十人,各执棍棒,从西廊里抢出来,正好迎着鲁智深。鲁智深本来未必要打架,但他刚才醉耳中听的,是两个门子的打呀、赶呀;现在醉眼中看见的,是二三十个手执棍棒的械斗群体,冲他而来,他一个军人,很长时间没有上战场了,手上正痒痒,一见这样的刺激的场面,耳畔似乎听到了战鼓声声,他马上热血沸腾,斗志昂扬,甩开膀子,要大战一场。众人一见鲁智深来得凶,都退入藏殿,关上门。鲁智深一拳一脚,打开门,二三十人又退出来,鲁智深夺条棒,从藏殿里又打出来。
监寺一看形势不好,慌忙报知长老,长老赶到,喝住智深。智深虽醉,倒还认识长老,慌忙撇下棒子,指着廊下众人,对长老说:"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这话说得真够老实的,可算是不妄语,但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还是装傻啊?看来,对他来说,寺规教育迫在眉睫。他的逻辑是:我自喝酒,与他们何干?门子为什么不让我进门?他们为何引众人打俺?长老你须为我做主。长老知道跟他没有什么道理讲,因为他有他的道理和思路,况且他还在醉中,跟醉人讲道理,比对牛弹琴还要傻。牛不懂琴声,但牛至少不会胡搅蛮缠。醉人的胡搅蛮缠谁受得了啊。所以,长老便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这长老也是一个糊涂长老,明明是智深违反了自己定的寺规,错在智深,怎么倒叫智深看他的面子?好像倒是那一帮僧人错了,长老代表他们说情道歉似的。果然,鲁智深一听,越发认为自己有理,对那一帮人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这话太不像话了,太可笑了,可笑不仅在他不认识到自己错,反而认为自己可以给长老面子,我们可见过弟子给师父面子的事?不仅给了长老面子,还对他们特别宽容,而且,他竟然用"秃驴"来骂那些和尚。金圣叹批曰:"公有发耶?长老有发耶?骂得妙。"真是妙,就算你一时忘了自己也是秃头,总看见长老的脑袋,你骂谁秃驴呢?骂他们?还是骂长老?还是骂自己?这还真是忘我的境界呢!是无知无识的佛家境界,还是物我两忘的道家境界啊!
长老真是个好长老,他也不恼,也不气,还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去睡。智深到了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hōuhōu)地睡了。如果说,以前他在禅床不坐禅,却横罗十字睡觉,是他违规,并受到其他和尚的反对,从今天开始,他在禅床上睡,就算合法了。因为是长老叫侍者扶着来睡的。这长老真是个糊涂长老,聪明长老,好长老!难怪众僧对他冷笑:"好个没分晓的长老!"什么是没分晓?就是没标准,没是非,没对错。长老真是没有是非吗?他只是更加宽容而已。正如金圣叹所云:没分晓是大德的定评,在大德那里,何所不容呢?藏污纳垢,本是一切大德的基本功与标志啊!至清的水不养鱼,至清的人不养人。不养人的人,哪里是真道德哩?
但长老毕竟留下了话头:"明日却说。"明日,待酒醒之后,长老又要如何对待智深呢?对智深如此严重且造成如此恶劣影响的违犯清规的行为,长老如何惩戒他呢?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我们知道,按照长老定的寺规,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这规定白纸黑字贴在墙上。现在,鲁智深不仅喝了酒,而且醉了酒;不但醉了酒,而且打了人,闹了僧堂。如果严格按照规定,鲁智深这和尚是做不成了。那么,长老将如何处置他呢?
第二天一早,早斋罢,长老便叫侍者来僧堂坐禅处,唤鲁智深,看来长老要认真敲打敲打他了。但大家都已吃完了早斋,智深却兀自未起。侍者摇醒他,耐心等他起来,穿了直裰(即僧衣),他却光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来寻时,却见他直走到佛殿后撒屎去了。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办完事,再带他来到长老处,长老重申了佛法"五戒",语重心长教训他一顿,智深惭愧不已,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说:"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连道:"不敢,不敢。"说起来好笑,昨天智深看长老面子,没有再打那几个火工道人,今天长老看赵员外面子,没有赶走鲁智深,看来大家都是有面子的人。岂止是不赶他出寺哩,他不是睡懒觉没吃早饭吗?长老把他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语劝他。这也罢了,长老竟然还取一例细布直裰,一双僧鞋,送给他。这到底是罚他还是赏他啊!这长老,也不怪其他僧人埋怨他。
但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长老真糊涂吗?长老真无原则吗?金圣叹批曰:"不受上罚,反加上赏。畏之乎?爱之耳。我做长老,亦必尔矣。"对,长老实际上是慧眼识人,他从鲁达的行为中看出了他心性的淳朴与刚直。谁能从他的凶猛中看出他的刚直?谁能从他的莽撞中看出他的爽快?谁能从他的粗野中看出他的高贵?长老。鲁智深一生知己,就是这个长老,所以,他也一生服膺长老,不论多醉,一看长老,必然醒来;不论多凶,一看长老,必然服软;不论多狂,一看长老,必然谦恭。以后离开五台山,不论何时何处,总说自己的师父是智真长老,言语间有无限尊敬与爱戴,还有自豪。能够羁縻鲁智深这样的咆哮大虫,能够收拾鲁智深这样的狂放豪杰,这个智真长老,是真有佛法的啊。
这次闹了这一场之后,鲁智深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可见鲁智深是真的服膺智真长老,是真的惭愧了,是真心想做一个好和尚的。但好和尚就是天天念经参禅么?这实在是一个大问题,禅宗宗派内部对此也有不少不同意见。
慧能"见人结跏跏即跏(jiā)趺(fú),即1.佛教中修禅者的坐法:两足交叉置于左右股上,称"全跏坐";或单以左足压在右股上,或单以右足压在左股上,叫"半跏坐"。据佛经说,跏趺可以减少妄念,集中思想。2.泛指静坐,端坐。曾自将杖打起"(《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一)。神会批评神秀门下"若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是障菩提";至于南禅,则不必提了,药山惟俨(745-828)回答著名文人李翱(772-841)时所说"贫道遮里无此闲家具"。
开元中有沙门道一,在衡岳山常习坐禅。师(南岳怀让)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什么?"一曰:"图作佛。"师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什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邪?"师曰:"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一无对。师又曰:"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一问示诲,如饮醍醐。(《五灯会元》卷三"南岳怀让禅师")
当然,鲁智深不会想这么多,但不会想这么多,可能才是真正接近佛性。长老说他将来必成正果,就是看到了他本性中的这种淳厚和天真。本性中的淳厚和天真,应该就是佛性的前提吧。
对鲁智深而言,首先是,他根本搞不清什么是和尚应有的样子,他搞不清也不想知道和尚是干什么的,和尚要承担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做和尚不过是被逼无奈,寻一个安身立命之处。他觉得做人做事没有那么多的复杂,没有那么多的问题,对他而言,他的人生,只是一切率性而动,一切顺意而为,一切随缘而来,一切见机而行。这几乎歪打正着地符合了达摩大师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思路。不是智深懂佛法,而是佛法就是要让我们都有一颗自然而然的心,而修行的目标,也就是回归最初一念的本心,童心,赤子之心。
好了,三四个月的好和尚,一直做到来年的二月,一天天气暴暖,鲁智深也如同冬眠动物一般,惊蛰而起了。他终于走出山门,看着初春的五台山,人道是"春山如妆,夏山如怒,秋山如肃,冬山如睡",又说"春山如笑",鲁智深对着如妆如笑的五台山,他也笑了。这么长的时间里,相看两不厌,唯有五台山啊。顺便说一下,鲁智深这个粗莽人,偏能识鉴山水,偏有爱好山水的心胸,此处他喝彩五台山,后来他离开五台山,往东京大相国寺去,也是一路上贪看山明水秀,以致误了走路。在桃花山上,他也要李忠、周通引着"山前山后观看景致"。而且他还特有性情,对生活常有感慨,看五台山,他是"喝采一回"。四五个月没出山门,出山门便叹息:"干鸟么!"再三四个月不出山门,一出山门,走到山下市井,又是一声叹息:"干呆么!"看到桃花山凶怪,对人赞叹:"果然好险隘去处。"见瓦官寺破落,他叹息:"如何败落得恁地?"看到赤松林,又自言自语道:"好座猛恶林子!"连在大相国寺菜园里碰上三月天热,也会自说一句:"天色热!"鲁智深的心胸,是开放的,他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是息息相关的,互动的。哪里是一般俗肠蠢货,于人于事,毫无触动,心如木石,如死水古井?金圣叹说他是上上人物,这样刚直爽快的性情,偏又配上这样敏感的心灵,不成上上人物,也难!
在鲁智深为五台山喝彩的时候,他听到了山下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他便再回僧堂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一步走下山来。到山下市井一看,也有卖肉的,也有卖酒的,他心想:"干呆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了。"他为那次抢夺挑酒汉子的酒吃而惭愧了,也算他的良心发现吧。但他此时倒不先急着吃酒,他当时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然后回去取钱,倒并不是想来买酒吃,因为他并不知道下面有酒卖,金圣叹在这句下批曰:"其心不良",还真是委屈了他。他是想找一个铁匠铺打两件兵器。一个和尚要打兵器,而且一打就是两件,这才是真正的居心不良呢。看来大半年的不杀生教育,并没有去除他的杀心。但是,在五台山,做着和尚,他要杀谁呢?
侠义江湖()
百密一疏,大祸临头
说到《水浒传》,最难评价的是宋江。因为,他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
你说他真心待人,他却又时时显示虚伪做作;
你说他义薄云天,他却又心机重重城府极深;
你说他处心积虑谋反,他却又对朝廷肝脑涂地;
你说他为人仁厚,他却又时时做下凶残之事……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一起来看看这个矛盾重重的人物,看看他复杂的内心世界,看看滚滚红尘、芸芸众生中的又一人生案例。
宋江一生,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上梁山前;上梁山后;下山后。
上梁山前又分为三个阶段:郓城小吏阶段;逃亡阶段;流放阶段。
上梁山后干了两件大事:架空晁盖夺权;带领兄弟招安。
下山后,各种版本就不一样了。最多的一百二十回本说他为朝廷干了四件大事:征大辽;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然后,朝廷对他这条"功狗"干了一件事:用一壶毒酒送他上路。而他竟然抢在死前,又为朝廷干了一件事:毒死最有造反之心的李逵,梁山事业最后归于覆灭。
宋江出场,在第十八回(金圣叹本第十七回)。那时他是郓城县的押司,就是办理文书、狱讼的地方胥吏,所以,他以后经常自称小吏,是对自己出身低贱的一种谦卑的认同。
在他的人生的这个阶段,他干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私放晁天王"。第二件,是怒杀阎婆惜。
晁盖等七人劫了梁中书送给丈人蔡太师的十万生辰纲,蔡太师大怒,梁中书大惊。因为被劫地点在济州,济州府尹也跟着大惊,因为蔡太师也饶不了他。果然,蔡太师直接派人住进了他的官府,限期十日内破获,否则要请他去沙门岛走一遭。
这可不是让他去公费旅游。什么叫沙门岛?沙门岛在今天山东蓬莱县北约五十里的海中,是北宋时最著名、最恐怖的流放地。该岛地盘小,犯人在岛户人家佣作,缺衣少食,或饥寒而死,或投海而死,或被虐待而死,总之是死路一条。
府尹自忖他拼命读书,考中进士;接着又拼命巴结,坐到知府,哪里能就此玩完呢?蔡太师逼他,他又转过身来,逼迫手下缉捕人员,他做得更绝,对手下缉捕使臣何涛说:"我若去沙门岛,必先把你这厮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说完,就唤过文笔匠来,在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着州名,以便将来填空。
这哪像是一个堂堂知府呢?简直就是无赖流氓。
被逼走投无路的何涛终于得到消息,先抓了白胜。白胜吃打不过,供出晁盖。济州府尹随即押一纸公文,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径去郓城县捉晁盖。
这是大案,所以,何涛非常机警,为了保密,抓白胜时,三更进去,把白胜包头包脸带出来,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现在去郓城县抓晁盖,也是偷偷摸摸,只恐怕走漏了消息。星夜来到郓城县,先把一行公人都藏在客店里,只带一两个跟着,径奔郓城县衙门前来下公文。
此时,三阮兄弟已自回石碣(jié)村,而晁盖和吴用、刘唐、公孙胜还在晁盖庄上,几个在后园葡萄树下吃酒,何等逍遥,却不知已经大祸临头,白胜已经被捕并供出他们。何涛行事如此机密,完全可以把他们迅雷不及掩耳收在网里。
但是,百密总有一疏,最后关头,还是走漏了风声。
这个走漏风声的人,就是宋江。
也是天意,何涛来到县衙门前,已是巳(sì)牌时分,上午十点左右,正好知县退了早衙休息。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这一等,却等来了当日值班的押司宋江。
当时宋江带着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何观察当街迎住,两个人到一个茶坊里坐定,为了保密,伴当都被叫去在门前等候,茶室内只剩下何涛宋江二人。互通姓名后,何涛道:"押司是当案的人,便说也不妨。"便把要抓晁盖的实情相告了。
他哪里知道,正是眼前这个人,最是有大妨碍,最不能跟他说的。
宋江一听,心里大吃一惊:晁盖是我心腹弟兄,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
此时的宋江,面临着这样的矛盾:
作为县吏,而且是专办有关狱讼文书的吏员,他的职责是奉公守法,本县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又有上司的责罚,他有责任积极协助、参与抓捕罪犯,为抓捕罪犯出谋划策。
但是,这个犯案的人偏偏是自己的朋友,而且是心腹弟兄!
宋江将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权术老大,群贼之魁()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宋江在第一时间里就做出了他的选择:
置国家法度于度外,站在兄弟一边!
兄弟现在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宋江心内自慌,脸上却十分镇定,不但镇定,还马上说出和心中所想完全相反的话来:"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
晁盖是这样一个在郓城县人人讨厌的人吗?
显然不是。
下面知县时文彬听说晁盖劫了生辰纲,还不相信,他说:"这东溪村晁保正,闻名是个好汉,他如何肯做这等勾当?"
可见晁盖在郓城县上下,有的是好名声。
但是宋江为什么要说他是"没一个不怪"的人呢?
这里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是表明他怨恨晁盖,他与晁盖不和;
第二层是说他对晁盖有今天幸灾乐祸。
显然都是假话。
人为什么要说假话呢?
因为说假话有用。
宋江的这句假话的用处在于:一下子就让何涛对他深信不疑。
但问题是,何涛怀疑他了吗?
没有。如果怀疑他,就不和他说了。
这是典型的做贼心虚。
接下来,宋江又如何救晁盖呢?
三步走。首先,拖延时间。
事实上,何涛此次来,志在必得,从头至尾,每一个环节都行事周密,没有走漏一点风声,要把晁盖等人一举收入网中,而且眼看就要成功。宋江此时,几乎没有什么机会。
但是,精明的宋江还是在一瞬间想好了对策。
宋江对何涛说:"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先说容易,宽何涛的心,缓何涛的意。心宽了,就容易放松警惕。意缓了,就会懈怠。你一懈怠,我就有机会。
下面接着说:
"只是一件,这实封公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本官看了,便好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当轻泄于人。"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不仅给人处事稳重的印象,而且还显得很为对方考虑。何涛当然对宋江更加相信。
何涛道:"押司高见极明,相烦引进。"
何涛还是急。事实上,此事如此十万火急,宋江就该二话不说,带上何涛就去见知县。但是宋江巧妙地利用了知县小憩的机会,拖延了时间,稳住了何涛。
他对何涛说:"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观察略待一时,少刻坐厅时,小吏来请。"
"小吏来请"有意思。为什么?因为他俩在一起,应该是"小吏带你去"。
第一,"来"字里暗含着"去"。没有去,哪有来?这是宋江对何涛的暗示,我要离开一会。
第二,拴住何涛,我不来请,你不要走。不要自己去县里找知县,或再转找他人。
不知不觉,宋江已经开始控制何涛,把何涛捏在自己手心里。
第二步,控制何涛。
何涛道:"望押司千万作成。"
宋江道:"理之当然,休这等说话。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观察少坐一坐。"
你看,不但稳住了何涛,还自己巧妙地脱身出来,实施报信。
何涛道:"押司尊便,小弟只在此专等。"
"专等",好。自己已经被控制了,还以为找到了第一责任人。
宋江还是怕何涛自己去县治,他又做了两件事:
一是吩咐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发我还茶钱。"让他安心喝茶吧,有人买单。
二是离了茶坊,飞也似地跑到下处,吩咐人到茶坊门前伺候。若知县坐衙时,便安抚那公人道:"押司便来,叫他略待一待。"
还是控制他。
何涛实在是很可怜。他被上司无端责罚,只能忍气吞声。现在又被宋江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已经被宋江控制了,但他还一无所知。
宋江已经脱身报信去了,他还在这里傻乎乎地专等。
第三步,脱身报信。
宋江在下处牵了马,牵出后门外去,拿了鞭子,慌忙地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的往东溪村蹿将去。
你看宋江此时的动作,慌忙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了城门,又猛抽马鞭。
金圣叹说:"只一上马,写得宋江有老大权术。其为群贼之魁,不亦宜乎!"
慌忙上马,快马加鞭,我们都好理解,十万火急么。可是为什么中间却又不急,慢慢地离了县治?
县里熟人多,急急地走,让人起疑心,慢慢地走,将来即使追究起来,也不像是报信的。
这就是宋江的心机了。
这样的心机,鲁智深、李逵、武松没有,连林冲也不会。
鲁智深、李逵、武松没有,是因为他们心太直。
林冲不会,是因为心太正。
心太直就没有了算计。
心太正就有了顾忌,就会有所不为。
草莽式的率直和贵族式的正直,都做不出这样的举动。
所以,在中国历史上,草莽英雄成不了大事,贵族做派的人也成不了事。
成得了事的,常常就是刘邦、朱元璋这样的无所顾忌、无所不为而有心机的人。
宋江离他们不远了。
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晁盖慌忙出来迎接。宋江告知晁盖:黄泥冈事发了。并且建议晁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顾安排走路,不要缠障。
报完信,宋江又快马加鞭,回县里来。拴好马,又赶紧到茶坊里来。
何涛在干什么?
何涛在门前望。
何涛可笑,何涛可怜。
如此心急如焚,为什么不直接去县里?
因为他已经被宋江施了魔法,被控制了。
他只能在这里巴望宋江。他对宋江何等信任啊。
宋江这样对待一个如此信任他的人,算不算过分?
一个如此心机重重的人,玩弄一个如此老实的人,我们读者读到这里,有没有为何涛抱一回不平呢?
宋江轻描淡写地告诉何涛,家中事务耽误了一会,然后拿着实封公文,引着何观察到县里大堂上,直至书案边,还装模作样地叫左右挂上回避牌,然后才向知县时文彬低声禀报。
知县拆开公文,就当厅看了,大惊,对宋江道:"这是太师府差干办来立等要回话的勾当。这一干贼,便可差人去捉。"
宋江道:"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拿得晁保正来,那六人便有下落。"
再一次用看似非常在理的借口,拖延时间,让晁盖等人从容脱逃!
我们来做一个比较。
林冲总是被别人牵着走,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武松是被自己骄傲的内心牵着走,直至走到景阳冈上,差点被老虎吃了。
李逵是被自己躁动的本能牵着走,一举一动,看似全由自己做主,实际上,用弗洛伊德心理学的观点来看,他是毫不自觉,完全被潜意识里的欲望带着走,糊里糊涂走了一辈子。
宋江呢?他牵着别人走。
本来,他只是郓城县的一个小吏,他要接受县令的支配。
何涛是上级衙门来的,他也要接受何涛的支派。
但是,我们看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情形:他暗中控制了局面,把这两个人掌控在自己的手心里,牵着他们,按照他指定的路径走。
不问是非,只问兄弟()
这宋江一出场,就干了这么一件大事,而且干得如此周密,如此成功,在极度惊险之中,他完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从救晁盖这一点来说,宋江确实非常的义气。
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舍着条性命"来救晁盖,用晁盖的话说,是"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来报信,"我们不是他来时,性命只在咫尺休了。"用吴用的话说,"若非此人来报,都打在网里。"所以,晁盖感慨地说:"四海之内,名不虚传。结义得这个兄弟,也不枉了。"
我们读《水浒传》至此,也感叹宋江的冲天义气。
但是,"义气"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义气永远不可能对其做单纯的评价。
当甲对乙讲义气时,往往会牵涉到他人,比如牵涉到了丙,甚至损害了丙,我们如何评价这样的义气?
当我们不问是非,为朋友两肋插刀、大打出手时,我们如何面对来自对方的评价?
我这样说,是因为,当我们赞赏宋江对于晁盖等人的大义之时,不要忘了,他同时是在损害别人。
首先就是何涛。
首先,何涛此人,并无劣迹,不过也就是一个济州公安局刑侦科科长,他的弟弟何清喜欢赌博,他就生气;被上司责罚,回到家,和老婆一起发愁,可见也是一个不失正派的普通的居家过日子的人。
他摊上这样一件倒霉的事,被上级无端责罚,脸上刺了字,已经很是值得同情。他侦破此案,并来到郓城县抓人,是他的职责,即使我们站在晁盖的立场上,也不必要把他看作仇人坏蛋,因为他的作为,乃是职务行为,与他个人品性无关,他和晁盖等人也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你是贼,我是警察,警察抓贼,是职责所在。你既选择做贼,你可以怕警察,但你不能恨警察,不能视警察为仇人。
因此,我们不能因为何涛是缉捕人员,要缉捕晁盖等人,就说他是坏人。
何涛碰到宋江,互通姓名,何涛一听是宋江,倒地便拜,说道:"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宋江请何涛上坐,何涛道:"小人是一小弟,安敢占上。"表现出对宋江的极大尊敬,要知道,何涛是上司衙门的人,如果不是敬重宋江,他完全没有必要在下级小吏面前如此谦恭。
何涛对宋江不仅非常尊重,而且还非常信任,马上就把真实情况对宋江和盘托出。要知道,对这件案子,何涛自始至终,都非常谨慎,非常注意保密,务求把正贼一举抓获。那么,他为什么对宋江如此信任呢?
第一,出于对宋江本人的敬重。宋江在江湖上的名声太大,太好,所以,他相信这样的人绝不会坑害自己。
第二,出于对宋江身份的信任。宋江是郓城县押司,这样的案子,正是他主办的范围。也就是说,在何涛看来,帮我办好这件案子,是宋江的职责所在。
所以,在何涛看来,无论从个人私德上,还是从职业公德上,他都很相信宋江。
如果此时我们还要批评何涛,那就只能说,他太大意,太相信人,没有考虑到宋江有可能认识晁盖,并且徇私枉法。
但是,我们这样责怪何涛,实际上就是怪何涛没有小人之心了,没有以小人之心度宋江之腹了。
是的,何涛是以君子之心来度宋江,他是把宋江看成君子的。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委屈的是别人。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伤害的是自己。
但是,宋江对得起何涛的尊敬和信任吗?
从何涛的角度来看,宋江真是一个君子吗?
正是出于对宋江的信任,他才最终办砸了事。要知道,他办砸了事的结果,是要被那昏聩而混账的济州知府流放的,所以,当他得知晁盖跑了,一连声叫苦道:"如何回得济州去见府尹?"
而万一走漏消息导致晁盖逃脱的事实被揭穿,宋江当然要倒霉,但是他何涛能脱得了干系吗?他泄露机密给宋江,宋江报信给晁盖,追到最后,他是最大的罪人,等待他的,是何等的惩罚?他可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啊。
后来,在石碣村,他被阮小七割了两只耳朵,成了残废,获得了济州知府的宽恕,没有被流放,这是他的最好结局了。
仔细想想,他又何辜?是谁导致他如此悲惨的下场?
答案是:宋江。
所以,在宋江对晁盖的"义"的另一面,是对何涛的"不义"。
江湖义气的致命问题,即在于不问是非,只问兄弟。
所以,这样的江湖义气,与孔子、孟子所说的人生大义,是有极大的区别的。
孔孟的"义",乃是"正义",关键在于一个"正"字。
而江湖义气,顾名思义,致命处在于一个"气"字。
气,就有正气和邪气的区别了。
只问兄弟,不问是非,结果往往就是沆瀣一气。沆瀣一气了,当然是"邪气"。
于是,江湖侠义,往往变为江湖"狭义"--很狭隘的、对局外人极其不公的"义气"。
有私情,无公德()
宋江岂止对何涛不义,他还对县令不忠。
我们常说一个词,叫忠肝义胆。宋江在这件事上,即使我们承认他表现出了义胆,却没有忠肝。
郓城县令时文彬,对宋江颇为关照,后来宋江杀了阎婆惜,因为"知县却和宋江最好",他还千方百计为宋江开脱。
但是,当知县拆开公文,要马上差人去捉晁盖时,宋江怎么说的?他说:"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拿得晁保正来,那六人便有下落。"
这看起来理由很充分,和抓白胜一样,怕走漏了消息,半夜去捉,然后再连夜审讯,接着捉下一个。
但是,宋江实际上知道,除了阮氏三兄弟外,其他吴用、公孙胜、刘唐都在晁盖庄上,从县城到晁盖的东溪村,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马上去捉,即使有人报信,那消息走漏的速度也不会快过缉捕人员行动的速度,即使偶然脱逃,大白天也易于抓捕。
宋江这是明摆着愚弄知县。
但问题是,这样明摆的事,为什么县令不明白呢?
不是县令糊涂,而是县令太相信宋江。
于是他真的就听从了宋江的建议,一直等到夜里,才派人去抓捕,结果是晁盖等人,全部逃脱。
我们知道,济州知府由于没有捕获晁盖等人,而被撤职,回东京听从处罚,政治前程被葬送了。实际上,如果照此处理,晁盖等正贼七人从郓城县脱逃,而且是郓城县延误时机,县令时文彬能逃脱处罚吗?如果他的官场前程被毁,难道不是拜他平时"最好"的宋江所赐吗?
大家注意这一回的回目,是"宋公明私放晁天王"。什么是"私放"?也就是徇私舞弊,也就是"大私无公",也就是出于私心,不是出于公心;出于个人私情,不是出于社会公德。
所以,宋江办的这件事,从不同的角度,我们会得到不同的评价。
从晁盖的立场上看,那真是义薄云天。
但是,换一个角度,情况就大不相同。
私放晁盖,藐视国法,蒙蔽上官,不忠;
欺骗何涛,致人残废,不义。
因此,出场第一案,我们就发现,宋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物,只要他想做,什么朝廷之法,什么为吏之责,他都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后来他终于逸出了正常生活轨道,落草为盗,是合乎逻辑的。
晁盖等人逃出东溪村以后,在石碣村全歼何涛带来的五百多官兵,五百多做公的,合计一千多人命丧黄泉,何涛也被阮小七割了双耳,成了残废。这场造成一千多人死伤的惨案发生后,宋江是怎么想的,我们不得而知。
晁盖等人上了梁山后,火并了王伦,晁盖成为新的山寨之主,接着又大败团练使黄安,歼灭近两千人,生擒黄安,梁山声名大振。
济州府太守因此被撤职,回东京听罪,新上任府尹招兵买马,集草屯粮,招募悍勇民夫,智谋贤士,准备收捕梁山泊好汉;一面申呈中书省,一面又下文所属州县,着令守御本境。
文书到达郓城县时,宋江看到了。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心内寻思道:"晁盖等众人,不想做下这般大事,犯了大罪,劫了生辰纲,杀了做公的,伤了何观察,又损害了许多官军人马,又把黄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却饶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家一个心中纳闷。
对晁盖,他担心他们将来的命运。
但是,对近三千无辜丧命的人,宋江有无负罪感呢?
对下场如此悲惨的何涛,他有无歉疚呢?
但是,他的郁闷并不长久,因为,他马上就交了桃花运了。
人为财死()

生活中,多少人在蝇头小利上用心思,一分一毫,务求为我所有。为此一分一毫,输掉一生一世。
专好女色的,一定是小男人
当晁盖等人犯下弥天大罪、在梁山无法无天时,宋江这一段时间也没闲着,他讨了一个外宅,一个年方十八的小姑娘阎婆惜。
现在有一些学者(如马幼垣),就此事痛批宋江,说他淫邪,三十多岁了,尚未娶妻,为了解决生理问题,施恩图报,占小姑娘的便宜。是这样吗?
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委屈宋江。
我认为,宋江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并不高尚,但也并不像有些学者说的那样,就是一个"淫虫"(马幼垣语),而且心理阴暗。在这件事上,宋江的表现,不比一般人高,也不比一般人低,他所表现的,是一般人的正常人性。
就算他无法抗拒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的诱惑,对于他这样三十多岁正值人生壮年、却又没有妻室的人来说,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必斥之为"淫虫"。
我们来看看宋江和阎婆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上,这事的起因是宋江做好事,帮着流落此间的阎婆惜和她的母亲阎婆安葬父亲,不但帮她们作成一具棺材,安葬死人,还送给她们十两银子,做使用钱。
本来,也就过后不思量了。没有理由说宋江看到了阎婆惜以后就蓄意要占有她。
后来,那阎婆见宋江没娘子,就央间壁王婆说媒,情愿把女儿婆惜与他。宋江初时不肯,经不住媒婆的花言巧语,就依允了,于是就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所楼房,置办些家火什(shi)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
没半月之间,阎婆惜打扮得满头珠翠,遍体绫罗。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
这时的宋江,很像是那个娶了金翠莲的赵员外。
但是,宋江毕竟不是赵员外,而阎婆惜也不是金翠莲。
赵员外、金翠莲的模式不合宋江、婆惜的具体情况。
赵员外是个小财主,专注于享那俗人之福。
而宋江骨子里是个不安分的人,这点艳福哪里能消磨得了他。
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却是为何?
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
这阎婆惜水也似的后生,况且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你不好女色,女色当然也就不好你。
老实说,如果宋江真是"淫虫",婆惜倒未必不喜欢他。
客观地说,直到这时,阎婆惜还没有什么错。
你宋江确实帮了人家的大忙,有恩于她,但是,爱情不随恩情走,爱情有它自己的路数。
宋江不中这婆娘意,宋江的同事张文远,这个唤作小张三的倒十分中这婆娘意,这小张三是个典型的小白脸,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飘蓬浮荡,学得一身风流俊俏;更兼品竹调丝,无有不会。宋江偶然带张三来家,这婆惜一见张三,心里便喜,这张三是风月场的老手,婆惜的眼神他一看就明白了,以后就假装来找宋江,一来二往,言来语去,二人成了好事。
阎婆惜自从和那小张三两个搭上,并无半点儿情分在这宋江身上。
宋江不会讨女人喜欢,当然不能说明他道德好。
但是,像小张三这样专讨女人好的小白脸,却定是男人的败类、女人的灾星。
男人有两种:大男人和小男人。
大男人盯着五光十色的世界,小男人盯着花花绿绿的女人。
不好女色的未必是大男人,但专爱在女人堆里混的,专好女色的,一定是小男人。
张三和这婆惜夜去明来,街坊上人都知了。宋江也听到些风声,半信不信,自个肚里寻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无心恋我,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我只不上门便了。"
这宋江,若不是活乌龟,就是真豪杰。
能忍人所不能忍,不是扶不起的懦夫,就是打不败的英雄。
但是,有一个问题是,宋江既然已经知道婆惜对自己没有了情分并且已经红杏出墙,而且还很宽宏大量,并不计较,为什么不干脆解除与婆惜的关系,给别人一个自由,让自己得一份清静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也许是施耐庵的问题,而不是宋江的问题。
因为如果宋江解除了与婆惜的关系,下面的情节就不是这样了。
所以,读小说,要善于分清哪些是作者的问题,哪些是人物的问题。
作者的问题越少,人物的问题越多,小说越好。
客观地说,在明代的四大奇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金瓶梅》中,如果照这个标准,《金瓶梅》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