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志与缘情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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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  明
在古代诗学研究中,有一种相当普遍的观点:即认为“言志”和“缘情”是两种互相对立的诗歌主张,“诗言志”要求诗歌为政治教化服务,“诗缘情”则只求自由发抒性灵,不考虑政治教化。笔者对这样的概括深表怀疑。笔者认为,说古代存在着要求为政教服务和强调自由抒发两种诗学主张,大致上是可以的,但用“言志”和“缘情”作为标目,却很不准确。“言志”和“缘情”都只是说诗是作者内心的表现、思想感情的抒发,它们并没有相互对立的意义。要不要为政教服务,那是通过另外的一些表述体现出来的,不是“言志”或“缘情”这两个词组本身就具有的含义。比如《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些话本身并未说到与政教的关系问题;下面又说“止乎礼义”,那才可以认为是具有政教意义。陆机《文赋》说“诗缘情而绮靡”,我们认为他这里不强调政教,那是因为他没有附加有关的话语,而不是因为用了“缘情”这个词组。
之所以将“言志”和“缘情”视为具有对立意义的两个词组,与朱自清先生《诗言志辨》等论文的影响很有关系。《诗言志辨》是一篇内容丰富、目光敏锐、见解深刻的文章。它通过细致的考察,指出先秦时代“诗以言志”、“诗言志”的提法原本不是从作诗人的角度说的,而是从读诗人、用诗人的角度说的,是将现成的诗篇当作表达意见的工具。朱先生指出了那个时代人们对诗的认识完全是功利性的,还全然没有诗歌抒情的自觉;又指出从屈原等《楚辞》的作者才“真正开始歌咏自己”,也就是说从此开始才逐渐有了以诗自我抒发的自觉。这些见解无疑是很精到的。
但是,朱先生认为因先秦时代说“诗以言志”这句话的环境、背景都与政治或教化有关,因此“言志”这个词组本身就有政教意义,这却令人费解。朱先生说,随着自我抒发意识的发展,随着此类诗歌的增加,特别是与政教无干的诗歌的增加,再用原先的“言志”作为诗歌的标目就显得不妥了(因为“言志”是与政治教化紧紧联系着的),那么怎么办呢?朱先生说首先是“言志”的含义一再引申,引申为兼指一己的穷通出处,而士大夫的穷通出处都关政教;又引申为歌咏人生义理,而士大夫的人生义理不离出世、入世两观,因此也还是一种出处,也还反映着政教。总之“言志”一语多多少少总还是与政教关连着,不便于指称与政教毫无关系的作品,如秦嘉《赠妇》那样的诗,因此迫切需要一个新的标目,于是终于出现了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那个新语。最后到了清代的袁枚,才将“诗言志”的意义又扩展了一步,差不离和陆机的“诗缘情”并为一谈,也就是说直到这时“诗言志”才也包括了那些毫无政教意味的作品。而在袁枚以前漫长的时间里,人们谈论诗的时候,常常是把“志”与“情”“含混或调和”着使用的。朱先生说,从《诗大序》已是如此:既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又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又说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的“喜愠分情”和“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还有《文心雕龙•明诗》的“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还有孔颕达《毛诗正义》解释“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时说的一番话,都是将“志”与“情”含混了的。朱先生又说,不过若直用“言志”这词组,就不能如此含混过去;就总还贴在穷通出处上说,亦即总还不离政教;直到袁枚,才彻底将“言志”与“缘情”合二而一了。
从朱先生的话,可以归纳出两点:一、在论诗的时候,“志”和“情”本是含义不同的两个词,前者不离政教,后者只一般地指说情感,后人却把它们混淆了。二、“言志”与“缘情”具有互相对立的意义,虽然“言志”之意引申到可以指说士人的穷通出处、人生义理,但那也还有关政教,直到袁枚才合二者为一。关于此点,朱先生在《文学的标准与尺度》中说得更为直截明白:“载道或言志的文学以‘儒雅’为标准,缘情与隐逸的文学以‘风流’为标准。有的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表现这种情志的是载道或言志。……有的人纵情于醇酒妇人,或寄情于田园山水,表现这种种情志的是缘情或隐逸之风。” 又说:“……但是看历代文学的发展,中间还有许多变化。即如诗本是‘言志’的,陆机却说‘诗缘情而绮靡’。‘言志’其实就是‘载道’,与‘缘情’大不相同。”对于这两点,笔者感到怀疑,下面就分别加以申说。
“志”和“情”二词本身无所谓与政教有关无关
志、情二语原都有意念、心之所存的意思,可以兼包今日所谓偏于理性的思想和偏于感性的情感而言。因此《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子产之言称好恶喜怒哀乐为“六志”,《荀子•正名》则说“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朱先生也曾说“‘志’与‘情’原可以是同义词”,但因为他大约“言志”的“志”总有政教意味,因此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吟咏情性”虽可以算是“言志”的同义语,但“意味究竟不同”。我们却觉得没有什么不同。不错,先秦典籍说到“诗以言志”、“诗以道志”、“诗言志”等等的时候,总有关政教,那“志”可以说都是不离乎政教的“志”,但那是由于说那些话时的具体场合决定的,不是由于“志”这个词本身的含义决定的。先秦人说“诗言志”的时候,只是“用诗来表达内心想法”之意;汉以后人用这句话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意思,至于与政教有关还是无关,那是由具体的语言环境、由上下文所决定的。总之,“志”字本身并无政教意义,因此“诗言志”这句话中的“志”也不可能具有特殊的政教意义,人们论诗时志、情并用,或互相替代,也很自然,说不上含混戓调和。
下面举一些语例以说明“志”字本身没有政教意味:
1.《论语•先进》载子路、冉有、公西华、曾皙“各言其志”,子路等三人所说均是政治方面的怀抱,曾皙所说却是暮春时节“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虽然后世的儒家学者说那是“歌咏先王之道,归夫子之门”(《论语集解》引包曰),或称其“能乐道知时”(皇侃疏引李充曰),朱先生则说其志关乎“修身”,但实际上曾皙表述的不愿出仕、自求适意之“志”与政教并无直接的联系。
2.《周易•睽•彖》:“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男女睽而其志通也。”睽之卦体兑下离上,兑为少女,离为中女,故云“二女同居”。二女各自出嫁,故曰“其志不同行”。男女有别,男子主外,女子主内,却能共同操持好家庭,故曰“男女睽而其志通”。两“志”字均泛言心思、想法,并无政教意义。以下两例亦同。
3.《易•革•象》:“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革卦离下兑上,离为火,兑为泽,二女同居一卦,而有水火之性,故曰“其志不相得”。
4.《易•归妹》九四《象》:“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谓过期之后才将少女出嫁,是因为有所等待的缘故。
5.《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郭象注:“自快得意。”
6.《庄子•养生主》:“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郭象注“踌躇满志”云:“逸足容豫自得之谓。”“满志”即洋洋得意,志即意。
7.《庄子•达生》:“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用志不分,犹今言用心专一,思想不分散。
8.宋玉《神女赋》写楚襄王梦中与神女相会,醒后“罔兮不乐,怅尔失志”。“失志”即失意、不得意。又描写神女云“志解泰而体闲”、“志态横出”,“志”、“志态”犹言“意”、“意态”。
9.《诗经•周南•葛覃序》:“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按毛、郑的解释,此诗歌颂文王夫人,有政教意义,但“志”字本身只是心思之意。“志在于女功之事”,即用心于女功,说不上政教之事。
10.《诗经•邶风•匏有苦叶》次章毛传:“卫夫人有淫佚之志。”此处“志”的内容是荒淫放荡,与政教无干。
11.《诗经•郑风•狡童》首章毛传:“昭公有壮狡之志。”壮狡之志,谓童心、不成熟的心思。
12.《礼记•曲礼上》:“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志不可满,谓不可过分得意。志,意也。
13.《礼记•王制》:“命市纳贾以观民之所好恶。志淫好辟。”谓命市场管理者报告商品价格,以了解人民的好尚,若民风质朴则实用的物品价昂,民风淫侈则奢侈品价昂。郑玄注:“民之志淫邪则其所好者不正。”志,指心意、心思。“志淫”,当然也决不是涉及政教的志,而是纵欲享受的志。
14.《礼记•乐记》:“子夏对曰: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僻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淫志、溺志、烦志、乔志,分别指使人心思邪僻、沉溺、烦劳、骄逸。这里的“志”,只是泛指人的心思而已。
这些例句中的“志”,都没有什么政教意义。9至14诸条的内容与政教有关,但“志”字本身的意思也还是心意、心思等。不能说“志”字只能用于政教场合。所举诸条的时代大抵在先秦、汉初,汉以后的例子还很多,无庸一一枚举。
现在再说到“情”字。情字同样可用于一般场合,也可用于政教场合。《周易•系辞下》:“圣人之情见乎辞。”谓周文王那样的圣人的想法、思想见于他所撰写的卦爻辞中。这“情”字本身指的就是有关政教的内容。又《左传》庄公十年:“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杜注:“必尽己情察审也。”那么“必以情”的情字乃心思、心智之意。庄公自称必尽心竭智审察案件。这也是用于政教场合。
正因为志、情二字可以是同义词,因此我们能看到不少二字并用的语例。姑举数条:
1.屈原《九章•思美人》:“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达。”情就是志。“志沈菀而莫达”,也就是“情沈抑而不达”(《惜诵》)。屈原还屡屡用“心”、“思”、“中”字样,如“心郁郁之忧思兮”(《抽思》)、“心郁邑余侘傺兮”(《惜诵》)、“聊以舒吾忧心”(《哀郢》)、“思蹇产之不释兮”(《抽思》)、“中闷瞀之忳忳”(《惜诵》)等,其实志、情的意思也就都是心、思、中。
2.庄忌《哀时命》:“志憾恨而不逞兮,杼中情而属诗。”王逸注:“意中憾恨,忧而不解,则杼我中情,属续诗文,以陈己志也。”可说志、情都是“意”的同义词。
3.班昭《东征赋》:“遂去故而就新兮,志怆悢而怀悲。……酌樽酒以弛念兮,喟抑情而自非。”可说志、情与“念”意思相近,都是“心中所想”之义。上举屈原、庄忌作品可说与政治有关,班昭这里却只是抒发一己去家远行的悲戚而已。
4.陈琳《止欲赋》:“伊余情之是悦,志荒溢而倾移。”志、情都是指自己爱慕一位美女的心思而言。
以上所举为辞赋中的例子,下面所举则见于一般散文之中:
5.《礼记•问喪》:“故哭泣无时,服勤三年,思慕之心,孝子之志也,人情之实也。”“志”并非今日所谓“志向”之志,而是一般的心思、心情之意。同篇有云:“孝子亲死,悲哀志懣,故匍匐而哭之。”可以参读。志就是情感之意。
6.《周易•升》六四王弻注:“若能不距而纳,顺物之情,以通庶志,则得吉而无咎矣。”
7.《周易•睽•彖》“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侯果曰:“出处虽殊,情通志合。”(《周易集解》卷八引)情通志合,犹今言情投意合,不必释为“感情相通而志向、目标一致”。
8.《周易略例•明爻通变》“合散屈伸与体相乖”邢璹注:“……乾之初九潜龙勿用,初九身虽潜屈,情无忧闷,其志则申,故曰屈伸。”
总之,在表示“心中所存想”这一意义上,情与志是同义词。《礼记•表记》“子曰无辞不相接也”郑玄注:“辞所以通情也。”辞以通情,与“言以足志”(《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诗以言志”其实同一意思,只是“辞”原系特指诸侯朝聘聚会时的言辞而“诗”特指诗篇而已(诗也是“言”,是特殊的“言”,是提高“言”的表现力的修辞手段),至于情、志二字,其义等无差别。
上举情、志字并用各例,证二字同义,是就一般情况而言。下面再举专门论诗的场合。这方面的例子,首先就是《诗大序》。《诗大序》志与情、性情并提,在后世具有典范的意义,那是由于《诗经》的崇高地位,自无须多论。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所说,已见本文开头部分所引,这里不再重复,只说明一点:朱先生说沈、刘之例是情、志混用或调和;是既要表明诗的“缘情”作用,又不敢无视“诗言志”的传统,因而抽掉了“诗言志”那句话的政教意义而混同于“诗缘情”。这个观点我们表示怀疑。“诗言志”在先秦时代提出来的时候,其提出来的场合确是都有关政教,但不等于说“志”字的含义就也必定有关政教。既然志、情是同义词,那么并用二字,也就谈不上混淆和调和。下面着重看一下裴子野那段有名的话:
古者四始六义,总而为诗,既形四方之风,且彰君子之志,劝善惩恶,
王化本焉。……大明之代,实好斯文。……自是闾阎少年,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深心主卉木,远致(一作志)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通典》十六、《文苑英华》七四二)
“吟咏情性”出自《诗大序》,这里用为做诗的代称,而显然有贬意。《诗大序》在说“吟咏情性”、“发乎情”的时候,还说“止乎礼义”,二者合起来才是儒家的文学思想,,才具有政教意义;光说“吟咏情性”,则可能止乎礼义,也可能不合礼义,这四个字本身并不具有政教意义。同样,“诗言志”之“志”,虽出自儒家经典,但本身并不具有政教意义,因此裴子野说的“劝美惩恶”的“君子之志”是有政教意味的,而“其志弱”的“志”就指无关政教的志。他的话文从字顺,并不曾如朱先生说的将志与情“混为一谈”。换句话说,裴氏的话恰可帮助我们理解“诗言志”的志(包括“诗言志”全句)是中性的,无所谓干不干政教。干不干政教,须看其语言环境,看上下文。同样,孔颕达《毛诗正义》说“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感物而动,乃呼为志”、“悦豫之志”、“忧愁之志”也都不是什么“言志、缘情两可的含混的话”,因为志与情、言志与缘情本来就是同义语。
上文力图证明志、情二字在“心之所之”、心之所存想这一意义上是同义词,它们都既可用于政教场合,也可用于非政教场合,本身无所谓干不干政教。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志、情二字在任何情况下都同义。比如说表示人生的追求、志向时,特别是表示树立宏伟的目标时,往往用“志”字;表示情欲、特别是男女之情时,总是用“情”字。《文选》所录赋有志类,又有情类。志类录张衡《思玄赋》、《归田赋》和潘岳《闲居赋》,那都是表现作者对人生道路的抉择和思考,或如朱自淸先生所说有关穷通出处、人生义理;情类录宋玉《高唐》、《神女》、《登徒子好色》三赋和曹植《洛神赋》,都写男女之情。又如诸葛亮《诫外生》:“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凝滞,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若志不强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太平御览》卷四五九)显然志、情二字意义不同,志指人生目标,情指一般情欲。但“诗言志”、“诗缘情”的情况与此是不同的。
言志与缘情二语无根本区别
首先举一些语例,以说明古人使用“言志”这个词组时,未必具有政教意味。
古人说“言志”时,确实常如朱先生所说,有关于穷通出处、人生义理,或如上文所说,体现了一种对人生道路的抉择和思考;但也有许多例子,只不过将“言志”用作“抒写内心”之意,甚或只是用为作诗的代称而已。即使是体现对人生道路的抉择和思考,也未必能说就都与政教有关。
1.潘岳《悼亡》三首,尽情抒写悲情。第二首末有“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之语。朱先生说这里“言志”显然是指人生义理。窃以为这么说未必妥当。“此志难具纪”还是说悲酸之情倾诉不尽,“志”主要指悲情而言。吕向注就说:“悲情不可具纪者,言多也。”
2.《南史•顾欢传》:“知将终,赋诗言志曰:五涂无恆宅,三清有常舍。精气因天行,游魂随物化。鹏鹍适大海,蜩鸡之桑柘。达生任去留,善死均日夜。委命安所乘,何方不可驾?翘心企前觉,融然从此谢。”顾欢是一个隐士,终身不仕,信奉道教。这首诗倒是体现了对人生义理、死生问题的思考,但它表现的纯是个人的情愫,与政教并无干系,却明明说是“言志”。可见“言志”也就是抒怀之意,不能说必定与政教有关。
3.陈子昂《晦日宴高氏林亭》,系友朋聚饮之作,其序有云:“岂可使晋京才子,孤标洛下之游;魏室群公,独擅邺中之会。盍各言志,以记芳游。”当时与会二十一人诗具在,皆描写园林风景和贵族文人宴饮之乐,丝毫不及于政教,也与出处穷通、人生义理无关。如陈诗云:“寻春游上路,追宴入山家。主第簪缨满,皇州景望华。玉池初吐溜,珠树始开花。欢娱方未极,林阁散余霞。”所谓“言志”,其实只是做诗的代语而已。这样的用法,在六朝、初唐尤多。
4.《太平广记》三三二引《通幽记》载唐晅手记,记晅与鬼妻欢会,临别时晅赠以诗,妻欲作答,晅曰:“曩日不属文,何以为词?”妻曰:“文词素慕,虑君嫌猜,而不为言志之事。今夕何爽!”此处“言志之事”,显然也是代指作诗而已。
5.《太平广记》四八九《周秦行记》,云牛僧孺夜行至一大宅,见薄太后及戚夫人、王嬙、潘妃、杨贵妃、绿珠等美人,饮酒作乐。太后曰:“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赋诗言志,不亦善乎?”诸诗内容,皆感伤身世,惆怅今昔,如薄后诗云:“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是笙歌处,烟草几经秋复春。”绿珠诗云:“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牛秀才诗云:“香风引到大罗天,日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此类抒情之作,而以“言志”称之。故事虽然荒诞,但“赋诗言志”的用语却正是当时文人聚会作诗而称之为“言志”那种情况的投影。
6.杨亿《冬夕与诸公宴集贺梅学士西斋,分得今夕何夕,探得云字》诗序:“……足以知《周南》变风,诚二雅之可继;郑卿言志,岂七子之足多?”“郑卿”二句,正是用《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所载郑子展等七人赋诗、赵孟“观七子之志”的典故,意谓今日我们作诗“言志”,亦不亚于古人。原是政治外交场合的“言志”,杨亿这里却只是一般聚会赋诗。其诗云:“今夕知何夕,良交会以文。烛花寒旋落,漏滴远稀闻。酒面轻浮蚁,歌喉细遏云。明河光未没,候管气初分。玉笛梅花怨,金炉蕙草焚。唯愁曙光发,搔首叹离群。”与政教毫无关系。可见杨亿并不认为“言志”二字只能用在与政教有关或写及出处穷通、人生义理的场合。
7.司马光《顷为诸生,常受经于钱丈学赋于张丈,今乃叨忝同为侍臣,蒙钱丈赐酒张丈赐诗,愧悚之深言志为谢》诗云:“畴昔胜冠日,曾为絳帐生。九言闻至教,一顾得虚声。不意叨严近,于今接老成。宁须诗酒赐,侍坐已知荣。”既无关政教,也未言及自己的志向抱负,只是抒发感激之情而已。可见“言志”的含义、用法甚广。
8.杨士奇《沙村江楼诗序》云:“……是日雪霁,酒酣,(刘伯川)以予兩人循溪行咏,命各赋小诗言志。(陈)孟洁对曰:‘十年勤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会待香风杨柳陌,红楼争青绿衣郎。’予即一时景趣塞责曰:‘飞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处踏琼瑶。不嫌寒气清人骨,贪看梅花过野桥。’伯川顾孟洁笑曰:‘十年勤苦,只博红楼一看耶?’又曰:‘不失一风流进士。’顾予笑曰:‘虽寒士,当耐。’又曰:‘人有不为而后可以有为,其勉之!’后伯川卒二十余年,孟洁登第为翰林庶吉士而卒,今又二十年,余幸存馀喘,皆如伯川言。然余未能有副其所望,恒用内愧。” 此则材料颇有趣。刘伯川要二人以诗言志,是要他们表述自己的抱负、志向。杨士奇的诗所表现的不是什么大的志向,只是此时此地的一点情趣而已。在他想来,那也是自己生活中的一点小小追求,也是一种“志”。刘伯川将这一时的意趣联系到一生的志节,那并不是杨的本意。可见即使在将“诗言志”的“志”理解为特指志向、抱负时,也还是内涵很广,可以包括一般的生活情趣在内。 那样的作品,离开政教很远,目之为一般的“缘情”又有何不可。
与论诗时使用“言志”语相映成趣的,是类书《艺文类聚》、《渊鉴类函》的《人部》有“言志”门,小说《何氏语林》中亦有“言志”类。观察这些门类的内容,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古人所谓“言志”的内涵。这些门类中,当然有涉及政教、树立大志者,有言及穷通出处、人生义理者,但也有许多表现一般的生活意趣、抒发一般的想法怀抱者。下面也举几条例子:
1.《东观汉记》:“初,光武适新野,闻阴后美,心悦之。后至长安,见执金吾甚盛,因叹曰:仕宦当作执金吾,要妻当得阴丽华。”(《艺文类聚》二六)这是刘秀的人生理想,仕宦可说关系政治,娶妻则与政教无干。
2.张璠《汉纪》:“孔融拜大中大夫,虽居家失势,宾客日满其门。爱才乐士,常若不足。每叹曰:坐上宾常满,罇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同上)这也是一种生活趣味。
3.《晋中兴书》:“毕卓为吏部部中,常谓人曰: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同上)朱先生说表现纵情于醇酒妇人者,属于缘情之作。但这里则属之“言志”。
4.晋张翰诗曰:“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荣与壮俱去,贱与老相寻。”(同上)
5.宋谢灵运《忆山中诗》曰:“《采菱》调易急,《江南》歌不缓。楚人心昔绝,越客肠今断。断绝虽殊念,俱为归虑款。”(同上)上一首叹老嗟卑,此首思乡,都是一般抒情之作。
6.梅尧臣《闲居》:“读《易》忘饥倦,东窗尽日开。庭花昏自敛,野蝶昼还来。谩数过篱筍,遙窺隔叶梅。唯愁车马入,门外起尘埃。”(《渊鉴类函》三O四)
7.陈师道《绝句》:“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同上)上首及此首,均叙写一般的生活意趣。此首略有一点“人生义理”的意味,但实在牵扯不上政教。
8.赵子固清放不羁,好饮酒,醉则以酒濡发,歌古乐府,自执红牙以节曲。(《何氏语林》十一)
9.顾仲瑛晚年阅佛书有悟,遂祝发,称全粟道人。自题其像曰:“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青可埋。若说向来豪侠处,五陵衣马洛阳街。”一时赏其旷达。(同上)
上举诸例,当可表明古人所谓言志,涵盖甚广。言其心中所欲所存想,即是言志,未必都是有关政教。志有各式各样。杨士奇《圣谕录》中“永乐七年”:“诗以言志。明良喜起之歌(指《虞书》所载舜与群臣赓和)、南薰之诗(指舜歌南风),是唐虞之君之志,最为尚矣。后来如汉高《大风歌》,唐太宗‘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作,则所尚者霸力,皆非王道。汉武帝《秋风辞》,气志已衰。如隋炀帝、陈后主所为,则万世之鉴戒也。”(《东里集》二)陈叔宝、杨广所为,当指其宮体靡靡之音,亦在“诗以言志”之列。朱右《谔轩诗集序》:“诗以言志。……《三百篇》……道扬规讽,犹有三代遗意。……屈宋之贞,其言也恳;李苏之别,其言也恨;扬马多材,其言也雄;曹刘多思,其言也丽;六朝志靡,则言荡而去古远矣。唐人以诗名家不下千数,其间忧喜怀思,放情感兴,……亦皆各极其志而致其辞焉。”(《白云稿》五)整个诗史、所有作品,均为“言志”,六朝诗包括梁陈宫体亦不例外,只是其“志靡”而已。张肯《兰庭集序》:“《书》曰‘诗言志’,心之所之之谓诗。……心之所之不同,而其诗亦有忧抑伤感、愤怨悲戚、喜乐和悦之异,观其诗则知其所志矣。”汤斌《王似斋诗序》:“诗以言志,而杂出于贞淫正变。”(《汤子遗书》三)沈祥龙《论词随笔》:“词导源于诗,诗言志,词亦贵乎言志。淫荡之志可言乎哉?‘琼楼玉宇’,识其忠爱;‘缺月梧桐’,叹其高妙:由于志之正也。若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则其志可知矣。”总而言之,正如《朱子语类》七十八所载:“或问‘诗言志……’曰:‘古人作诗,只是说他心下所存事。’”“言志”之志有各式各样,并不限于有关政教者。这里举这么多例子,无非是想说明:志有各种各样,这是一般的观念,并不是只有袁枚才说“诗人有终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诗外之志,有亊外之志,有偶然兴到、流连光景、即事成诗之志”的(见其《再答李少鹤书》)。
上面着重观察“言志”,下面再看“缘情”。
如上文所举以“言志”当作诗歌或做诗的代用语一样,“缘情”也有这样的用法。如《周书•王褒庾信传论》说十六国文人“章奏符檄,则粲然可观;体物缘情,则寂寥于世”;王维《送高判官从军赴河西序》说“缘情之制,独步当时”;杨慎《祭用贞弟文》说“楷札师颜(真卿),缘情效杜(甫)”;等等。缘情就是因情而发,循情而发。情、志一也,因此“缘情”与“言志”并无原则上的区别。
缘情一语,未必就不具有政教意味,未必不能用于政教场合:
1. 权德舆《唐使君盛山唱和集序》:“古者采诗成声,以观风俗;士君子以
文会友,缘情放言。言必类而思无邪,悼《谷风》而嘉《伐木》。同其声气则有唱和,乐在名教而相博约。此北海唐君文编《盛山集》之所由作也。” 以士君子友朋之间诗咏唱和称为“缘情放言”,以“思无邪”、“友贤不弃,……不遗故旧则民德归厚”(小雅《伐木》序)、“乐在名教”(用乐广语)、“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论语•子罕》)之类儒家话头称颂此种朋友之间的关系,这里作者对“缘情”一语的运用当然是有教化色彩的。
2. 李珏《文宗諡策文》:“听政馀力,游艺缘情。探二《南》之风雅,穷六
义之教化。”称颂唐文宗能诗,用的全是儒家的语汇。
3. 唐昭宗乾宁二年勅试新及第进士,赋、诗各两首,诗题为“询于蒭荛”、
“品物咸熙”。试毕所下勅称赵观文等四人“深穷体物之能,曲尽缘情之妙”。(见《黄御史公集》附录《唐昭宗实录》)据诗题,其所作内容当然都有关政教,而以陆机“缘情”之语称之。
4.宋白《宫词一百首序》:“……至于观往迹以缘情,采新声而结意,鼓舞升平之化,揄扬嘉瑞之征,于以示箴规,于以续骚雅,丽以有则,乐而不淫。……传今则思继颂声,述古则应几风讽。大雅君子,其将莞然。”(《两宋名贤小集》五宋白《广平别集》)谓所作宫词有颂美箴讽之义,而亦以“缘情”称之。
5.许翰(北宋人)《谢元城刘待制举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启》:“故商周之《书》灏噩而《春秋》之辞谨严,《易》倚数而经奇,《诗》缘情而尽丽。”(《襄陵文集》七)于儒家经典《诗经》,也以“缘情”称之。明人苏伯衡《古诗选唐序》载林敬伯之言云:“窃闻《诗》缘情而作者也,其部则有《风》《雅》《颂》,其义则有赋比兴。”又明人许相卿《友竹诗集序》则云孔子删诗,里巷民俗之谣(指《风》诗)亦与庙朝之乐(指《雅》《颂》)并陈,是因为其“缘情敦质”之致是一样的,故均得“为经而世训之”。也同样以“缘情”称说《诗经》。
6.宋濂《樗散杂言序》:“夫《诗》一变而为《楚骚》,虽其为体有不同,至于缘情托物,以忧恋恳恻之意而寓尊君亲上之情,犹夫《诗》也。”(《文宪集》六)不但以“缘情”称《诗经》,又进而称《楚辞》,且亦称其合乎礼义。
7.杨士奇《恒轩韩先生诗集序》:“先生生平吟咏甚富。……缘情叙事,温厚清邃,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之作与?”(《东里续集》十四)“缘情”即“发乎情”,“温厚清邃”则与“止乎礼义”相关。又皇甫汸《遵岩先生文集后序》(代刘公溱作)亦云:“至其为诗,亦必缘情止义,……唯求合乎丽则,不诡于风人。” “缘情止义”,就是《诗大序》的“发乎情止乎礼义”。“缘情”与“止乎礼义”并无冲突。
8.王廷相《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离骚》)不曰己之守道也,曰‘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则己之守道,缘情以灼。”(《王氏家藏集》二十八)屈子之“守道”当然是有关政教的,而此种品格乃缘乎情即通过抒情而彰显。“缘情”一语在这里与政教联系在一起。
9.冯班《钝吟杂录》卷四:“有韵无韵皆可曰文,缘情之作则曰诗。诗者思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歌之,有美焉,有刺焉,所谓诗也。不如此则非诗,其有韵之文耳。”冯氏说得明白,以“缘情”之作实行美剌。
举例已经不少,总之古人并未视“缘情”与政教为对立关系。下面所引的话,让我们更直截地看到,古人原本是将 “诗者志之所之”和“诗缘情”视为一回事的,也就是将“诗言志”与“诗缘情”视为一回事:
1.权德舆《监察御史清河张府君墓志铭》:“时以缘情比兴,疏导心术。志之所之,辄诣绝境。”“缘情”乃陆机语,“志之所之”为《诗大序》语,权氏并举,未觉有任何扞格之处。
2.王礼(元人)《魏松壑吟稿集序》:“《诗大序》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传》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三代古诗何?莫非其志之所之也。五言起于苏、李,其离别赠答,中情繾绻,蔼然词气之表。下至晉隋,陆机之论诗则曰‘缘情而绮丽’,而文中子亦云‘诗者,民之情性也’。故诗无情性不得名为诗。其卓然可传于后世者,皆其善言惰性者也。” (《麟原文集》五)按:《诗大序》、《礼记•孔子闲居》、王通《中说》论诗,一则以诗为内心的表现,二则强调须止乎礼义;陆机《文赋》论诗,则只言其一而未言止乎礼义。王礼此处只论须发乎情而不及其二,(但也决非反对止乎礼义)故尽可将诸说视为同一系列。而由此也可知缘情、言志实一。
3.陆符(明人)《诗存自序》:“《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又曰‘情动乎中而形于言’,陆士衡曰‘诗缘情而绮靡’,沈休文曰‘赏好异情,意制相诡’。由是言之,离情与志,莫可言诗。志极情生,景斯以叩。《三百篇》而降,骚、赋、乐府、五七言、歌行、律绝,意制诡谲,云委波属,要之多情语也。无情之语,不可久视。……余之诗,……皆遭于情而跲于辞,……要不足以当古人。特非其志意之所寄,则踯躅燥吻,终日不能以濡一翰。”(《明文海》二七七)同样以陆机语与《诗大序》语并列,情与志并提,丝毫没有情、志对立的意味。
4.皇甫汸《禅栖集序》:“矧诗本缘情,情悒郁则其辞婉以柔;歌以言志,志愤懑则其音慷以激。……诗可以兴,可以怨,不在兹乎?”(《皇甫司勋集》四十一)缘情与言志,情与志,正是同义之语。
以上各条,其意均在于强调诗歌抒发内心情志的特质。将诗视为自我表现之具,这是我国传统诗学的重要内容,可以说诗言志、诗缘情都是这一观点的表述。但随着诗歌创作的发展,人们也渐渐认识到诗也有体物写景叙事的功能。这样,诗歌抒发主观和描绘客观两方面的功能,都被论者所言及。而由其用语,也可看出缘情就是言志。试举数例;
1.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馀事。”又云:“然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岂专意于咏物哉?子建‘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本以言妇人清夜独居愁思之切,非以咏月也,而后人咏月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本以言郊居闲适之趣,非以咏田园,而后人咏田园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张氏所谓言志,包含了思妇之哀思、陶潜之闲适,也就是一般的抒情之意。
2.杨慎《梅花落序》:“旅行松次,适见梅花落,乃援旧题,以成新曲。虽有愧缘情,庶不谬体物耳。”这里将缘情、体物对举,反映了对诗歌两大功能的认识。
3. 张英《潘木厓诗集序》:“善于缘情写物,又于香山为近。”(《文端集》)
4. 张玉书《叶星期西南草序》:“缘情绘事,妙入至理。”(《张文贞集》四)
5.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谢宗可咏物诗》:“……中间如雍鹭鸶、崔鸳鸯、
郑鹧鸪,各以摹写之工得名于世,而宋代谢蝴蝶等遂一题衍至百首。但以得句相夸,不必缘情而作,于是别歧为诗家小品,而咏物之变极矣。”
将2至5条与第1条相比较,自不难体会:在古人心目中,言志、缘情原本一致。
最后,还应对几条易滋误会的材料稍作辨析:
1.李谔《上隋高祖书》批评当时士人风气,有“以缘情为功业,指儒素为古拙”之语,是否表明“缘情”二字即包含漠视政教之意?答曰:并非如此。这里只是以“缘情”为做诗的代用语而已。李谔批评士人不钻仰儒经而只重视做诗,正如裴子野批判时人“摈落六艺,吟咏情性”一样。“吟咏情性”原是《诗大序》中语,其意与“言志”相同,裴氏也只是借用为做诗的代称而已。
2.杨慎《选诗外编序》:“……世代相沿,风流日下,……盖缘情绮靡之说胜,而温柔敦厚之意荒矣。”杨氏此言,岂非对“缘情”之说加以批评?答曰:杨氏指出晋宋以后,诗人但求诗之美丽动人而与儒家诗教日远,确以为缘情绮靡之语于诗教有所偏离。但他是就“诗缘情而绮靡”全句而言,不是仅就“缘情”二字而言。传统诗教云发乎情,又云止乎礼义、美刺教化;陆机语则仅言发乎情,且以追求美丽为鹄的而未言及政教。杨慎所批评者在于此而不在于“缘情”二字。
3.朱彝尊《与高念祖论诗书》:“《书》曰‘诗言志’,《记》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古之君子,其欢愉悲愤之思感于中,发之为诗。今所存三百五篇,有美有刺,皆诗之不可已者也。……魏晋而下,指诗为缘情之作,专以绮靡为事,一出乎闺房儿女子之思,而无恭俭好礼廉静疏达之遗,恶在其为诗也?”(《曝书亭集》三十一) 这不是将言志、缘情二者相对立吗?答曰:朱氏批判重点仍在于“专以绮靡为事”即不言美刺礼义。其《钱舍人诗序》云:“缘情以为诗,诗之所由作,其情之不容已者乎!……情之挚者,诗未有不工者也。”(《曝书亭集》三十七)执此与《与高念祖论诗书》中“皆诗之不可已者也”相比较,岂非缘情即言志?又朱氏《忆雪楼诗集序》:“且夫诗也者,缘情以为言而可通之于政者也。君(王君瑛)于蔬果之微,不忘其亲;山水之游,惟氓是恤;而又笃于朋友,……怀旧之感溢于言表。其用情也挚,斯温柔敦厚之教生焉。”(《曝书亭集》三十九)明言诗缘情而可通之于政。合而观之,知朱氏决不以“缘情”二字为“言志”的对立面。
4.纪昀《云林诗抄序》:“《大序》一篇,确有授受。……其中‘发乎情,止乎礼义’语,实探风雅之大原,后人各明一义,渐失其宗。一则知‘止乎礼义’而不必‘发乎情’,流为金仁山《濂洛风雅》一派;……一则知‘发乎情’而不必‘止乎礼义’,自陆平原‘缘情’一语引入歧途,其究乃至于绘画横陈,不诚己甚与!” 这不是批判“缘情”二字导致梁陈宫体吗?答曰:亦不然。纪昀固然对陆机此语加以批评,但他批判的其实不在于“缘情”二字,而在于陆氏未提出“止乎礼义”一类政教方面的要求。只追求诗之美丽动人而不以礼义为之防,故风气日下,最后便绘画横陈。纪氏论诗,强调情志与礼义二者缺一不可。其《挹绿轩诗集序》云:“《书》称‘诗言志’,《论语》称‘思无邪’,子夏《诗序》兼括其旨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诗之本旨尽是矣。”可知他认为“无邪”即“止乎礼义”,“言志”即“发乎情”,志、情一也。“缘情”也就是“发乎情”,也就是“言志”,但陆机只强调此而不言“无邪”、“礼义”,遂生流弊。
重申本文的结论:就典籍中所见,先秦时代人们说“诗以言志”、“诗言志”,都是在与政教有关的场合,但不能理解为“言志”这个词组本身便具有政教意义。先秦时志、情二字在“心之所之、心之所存想”这一意义上,是同义词,其本身也并不具有政教意义。古人论诗,常用到“志”、“情”二字,意义大体相同;用“言志”、“缘情”二语,意思也基本相同,都是指出诗歌发抒内心的特点,不涉及与政教有无关系的问题,也就是说此二语本身不含重视政教或不顾政教的意义。儒家诗论重视政教,那体现在“止乎礼义”等附加的话语中,而不是体现在“言志”二字之中。陆机“诗缘情而绮靡”偏离了儒家诗论,在于他未提“止乎礼义”之类,而不在于使用“缘情”二字。既然古人如此,则今日亦不应以“言志”、“缘情”为两种对立诗歌观念的标目。不然的话,是既不符合历史原貌,又容易对古人的话产生误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