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中国人的面子

小时候就知道，被子分面子和里子，面子就是朝上的光鲜的一面。
听人吵架，常常说，你这人真差劲，一点面子也不给。这时候的面子就不是被子的面子了，而成了人情或者一个人的尊严。京剧《沙家浜》中《斗智》一场戏中，胡司令见刁德一刁难阿庆嫂,就骂他：“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胡司令有一段白口：“人家阿庆嫂救过我的命，咱们大面上得说得过去。你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你叫我这面子往哪儿搁？”
面子这东西有时有些复杂，鲁迅《说“面子”》中，对面子的论述尤精辟全面：“面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想还好，一想可就觉得糊涂。它像是很有好几种的，每一种身份，就有一种‘面子’，也就是所谓脸。这脸有一条界线，如果落到这线的下面去了，即失了面子，也叫做‘丢脸’。不怕‘丢脸’便是‘不要脸’。但倘使做出了超出这线以上的事，就‘有面子’或曰‘露脸’。而丢脸之道，则因人不同，例如车夫坐在路边赤膊捉虱子，并不算什么，富家姑爷坐在路边赤膊捉虱子，才成为丢脸。但车夫也并非没有‘脸’，不过这时不算丢，要给老婆踢了一脚，就躺倒哭起来，这才成为‘丢脸’。这一条‘丢脸律’也适合上等人的。这样看来，‘丢脸’机会，似乎上等人比较的多，但也不一定，例如车夫偷一个钱袋，被人发现，是失了面子的，而上等人大捞一把金珠珍玩，却仿佛不见得怎么‘丢脸’况且还有出洋考察，是改头换面的良方。”
对中国人来说，面子实际上等于脸面。讲脸面，要面子，自古以来，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头百姓，都是一样的重要。周末，齐国在宰相管仲辅佐之下，齐桓公成为了诸侯的霸主，但齐桓公喜欢轻信小人易牙等，管仲临终时劝诫齐桓公将易牙等从朝廷斥退。齐桓公答是答应了，但就是少不了他们，将管仲的话抛至脑后。《史记》卷三十二之《齐太公世家第二》记载，不到两年时间，周襄王九年（公元前643年）10月，桓公病入膏肓，眼看要不久于人世，原先一直在他面前殷勤备至的易牙突然翻脸，非但不设法抢救，反而假传旨意，封锁王宫，禁止任何人出入，不给桓公送吃送喝。桓公惊得目瞪口呆，许久，眼泪夺眶而出：圣人所见何其远啊！我不用忠言，致有今日。倘若死者有知，“嗟兹乎！吾何面目以见仲父（齐桓公对管仲的敬称）于地下！”于是，用衣袖盖住脸，饮恨而亡。楚汉相争，以楚霸王项羽的失败而告终。在垓下的最后一战中，楚霸王只率领二十八骑突围，在汉军追赶之下，他逃到乌江边。“乌江亭长檥船待”，劝他渡江以图东山再起，项羽笑着说：“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于是自刎而死。还有那个崇祯皇帝，在断送了江山之后，在煤山之上的一棵歪脖树上，又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死到临头，齐桓公和楚霸王还有崇祯没有忘记的仍是面子，由此及彼可见中国人要面子的程度可窥见一斑。
鲁迅笔下的阿Q同志和孔乙己先生，是平头百姓里讲面子的典范。阿Q同志每当挨打且打不过别人的时候，他就会说“儿子打老子”，仿佛这样一来，面子上好看些，精神上好受些。就是临上刑场，他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但好歹“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孔乙己先生是唯一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人，偷了人家的书却不认帐，还强词夺理：“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一天到晚没事干，还好为人师，教人家孩子“茴”字有四样写法，显得自己博学有文化。
中国男人不仅自己要讲面子，还逼迫女人也讲面子。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鼓励女人去死，死了给她们立个留存千古的石头面子，叫什么贞节牌坊。所谓的贞女烈女的产生，不知是为了女人的面子，还是为了男人的面子，说不大清楚。
中国人爱面子的历史久远，齐桓公不说，孔老二老师说过么一句话“是可忍，孰不可忍”，足可见其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他教出的弟子子路更是因为要面子而丢掉性命。据《史记》载述，子路和人搏斗，生死攸关之际，冠带被击断，他居然放下手中的武器去系，嘴里还说“君子死，冠不免”，结果被人砍成肉酱。子路“结缨而死”，后人多半说其迂腐。“二十四孝”里有个“百里负米养亲”，说的就是子路，他一直都是“恪守礼仪”的典范，即便是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也没忘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说白了，就是个面子问题。
竟然连孔老二老师都说“是可忍，孰不可忍”，相信国人爱面子胜过爱一切的，偏偏有人却让我感到有些糊涂。先是那个勾践，身为一国之君，为了脱身，居然作出为吴王尝粪查病的令人恶心的事来；再是那个韩信，面对一个逞强的泼皮，连声都不敢吭，就乖乖地从别人的裤档下爬过去。还是这个韩信，被封为淮阴侯后，居然任命那个泼皮作巡城捕盗的武官，并且极力粉饰自己当年的糗事，“他侮辱我的时候，我完全可以杀了他?可杀他又没什么道理，所以就忍下了这口气，才能有我今天这样的功业”。岂不知，正是他的软弱后来要了他的命。还有那个慈禧，听到八国联军进攻北京城的炮声一响，就苍皇西逃，堂堂垂廉听政的太后的面子也不要了。如此委曲求全不要面子的事太多了，可见在有些人看来，有时候命比面子实在是重要得多。
有一年秋到济南，有幸目睹了两样风景，一样是趵突泉，一样是打kiss的男女。趵突泉让人叫绝，打kiss的男女让人脸红。泉城广场北边的护城河边， 一对对的男女抱着动作，毫不避人。这让我多少有些明白了，面子这东西，需要，它就是尊严，不需要，它就是狗屎。当前无赖小混混一句“老子命都不要了，还要什么脸”绝对是对几千年来中国人爱面子的彻底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