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 辰 漫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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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撼天动地的唐山大地震距今三十年了,于人之一生,三十年不过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而对于那些在大地震中失去亲人、朋友的人而言,三十年却是饱受心灵折磨、魂牵梦萦的漫长岁月。丙戌初夏,与同成苍头的战友们重聚,谈天说地,追情叙谊,自然便怀念起在唐山大地震中殉难的情同骨肉的战友。 1976年的7月28日,是唐山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忌日,就连我,一个仅在唐山陡河电站救灾的参与者,也在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一)
1969年12月12日,我作为内江205名新兵中的一员,被送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字61支队新兵训练地四川灌县,从此开始军旅生涯。新训结束后,我被分配到师警卫连。1972年底,部队转移到湖北宜昌,参与葛洲坝前期工程建设。1973年3月,服役三年后,部队批准了我复员的要求,并很快就办理好了一切退伍手续,拿到了复员通知书。然而,就在即将登上轮船离开部队的前夜,正做着返乡梦的我被人推醒。师领导越级召见,要我继续留下服役,并即日奔赴重庆,到复员军人退伍指挥部工作。送退伍兵是一项异常困难而细致的工作,也许由于我的某种特长为首长赏识,因此选定了我。历时近月,指挥部终于将途经重庆分送各地的数千名复退军人妥当安排送走。圆满完成了这次任务后,领导批准了我去学习汽车驾驶的请求。1973年5月,我如愿调去学习汽车驾驶。经过一年多的培训结业后,我被分配在机械团一连开车。就这样,我成为一个能够两次当兵的人。不然,我也不会亲身经历那场大地震的噩梦。
(二)
1974年底,我们部队陆续转往河北唐山迁西县投入潘家口水库建设,驻地距唐山仅八十余公里。到了1976年的夏天,出现了许多古怪的征兆。雷鸣闪电伴随着滂沱大雨下个没完没了。大震前几天,很多村子里鸡飞狗跳,井水变浑,有的河段河水突然倒流,质量较差的道路多处翻浆……一切都预示着,人类似乎将面临一场无法阻止的巨大浩劫。如果这一切奇异的信息都能及时地被搜集、被集中、被输送、被分析、被处理,能及时决策避震,那么,后来关于灾祸的描述也许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但对于“七·二八”的唐山来说,这都是后话了。
在我的记忆里,“七·二八”的前几天,天气异常闷热。干燥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总像有一个巨大的蒸笼笼罩在大地上空,令人忧烦,令人窒息。7月27日下午,我正准备私自开车前往唐山,却在出发前的瞬间被团里的贾年庚副参谋长发现。他严厉地批评并阻止了我,哪知却阴差阳错地救了我一命。当天夜里,我12点下班后,从施工工地返回营区,吃过饭洗完澡,已是凌晨一点了。因我习武,每晚都要练习吐纳,当夜也是三点后方睡下。天气又闷又热,根本无法入睡。正在辗转反侧之间,我感到整个房子突然都动了起来,床也嘎吱嘎吱作响。幸得住的铺位紧靠窗边,我出于本能的意念,单臂支撑身体,双腿“砰”地蹬开窗户,纵身一跳,竟神奇般地跃到了房外。
立足未定,就听到如雷的声音自天而降,分不出东西南北。大地的强烈震动从脚底传来,人就像站在波涛翻滚的甲板上,又像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紧接着,就见到三三两两的战友们或从房门奔出,或跳出窗口,但人人都感觉到眩晕而不能站立。战友们基本上都只穿着裤衩,大家都在猜测和议论着,有的说,是原子弹爆炸发生了战争,有的说是地震。因断了电,没有了广播,没有了通讯,什么都不知道,大家都在迷茫、恐惧和不安中等待着黎明。
(三)
我们连队每天都要派车去唐山给工地转运物资,7月28日中午,开着空车返回的战友车还没停稳,就用变了腔调的声音大声喊叫:“唐山完了!地震了!唐山完了!大地震不得了!唐山完了!”从他们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们方知道,地震使整个唐山已没有一座完整的楼房,一根直立的烟囱,到处是一片废墟,遍地都是惨不忍睹的尸体。
唐山,这座华北著名的工业重镇,面积约占全中国的万分之一,人口约占全中国的千分之一,而产值约占全中国的百分之一。唐山素有“煤都”之称,开滦煤矿的煤炭产量,占全国的二十分之一。它的电力工业也是举足轻重的,1976年正在兴建的陡河电站,就是我国最大的火力发电站。唐山还是著名的“华北瓷都”,有着和景德镇陶瓷一比高下的势力。地震后这个巨大的经济生命体,已经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脉搏,没有了流动的血液,往日的辉煌已不复存在。
我们部队是做基本工程建设的,流动性大,住房以钢结构的活动房为主,其他都是临时搭建的平房和窝棚,又因距震中较远,所幸无甚伤亡。但我们部队驻唐山物资转运站的三十余官兵,仅剩下一个排长和一个炊事员,其余都蒙难了。而这位排长的幸存却纯属偶然。他因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地震前反常的天气导致关节炎发作,晚上一直不能入睡,便主动去与值勤的战士换岗。鬼使神差这一换,竟使他得以生存。而炊事员则因住在窝棚里,地震来时窝棚坍塌,仅受了点轻伤。
我至今不能忘记的是好友蒋某,四川人,是一名孤儿,15岁就参加工作,1964年工改兵,和我同样喜好武术。那段时间由于妻子在家乡与他人的婚外情,回家去解决,返回部队时,因天晚住在唐山火车站旅店,地震房塌,也不幸遇难了。十余日后挖掘出尸体时,早已是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了,只能从旅店残存的住宿名单和他佩戴的一只罗马表才知是他。真应了“家有贤妻,男儿不遭祸事”,他因妻不贤而丢了性命,从此九泉遗恨。
还有某团的一位指导员罗某某,在唐山旅店投宿时起夜,偶然发现天上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白光,还没等天暗下来,脚下已经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一切都在翻江倒海似地动。他根本不知发生何事,出于本能穿出大门便一路狂奔。他忘命地跑着,仿佛后面有一只猛兽如影随形地在穷追。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直至没有一点力气,累昏在路边。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跑到了距离唐山二十余公里的丰润县。他知道的是,当兵的警觉性和长年坚持体育锻炼的强健体魄救了他;他不知道的是,震后新唐山的建设,正是沿着他奔跑的足迹飞速扩展的,过去的丰润县城已与现在的唐山市区连为了一体。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同样是该团,团长王某某回四川探亲时,顺便将同事郭某精神失常的女儿带回部队。由于下车太晚,没办法返回八十公里外的部队驻地,只能在唐山住宿。而旅店早已客满,堂堂团长也只能栖身在旅店地下澡堂的临时房间里。地震发生时,坍塌的废墟堵住了所有出口,地下澡堂断电后,更是一团漆黑。众人无不恐惧惊慌,六神无主,而独有精神失常的女孩子,却未曾感觉到一丝害怕,四处摸索,她竟然神奇地找到了生还之路——下水道,使困在澡堂里的人都得以生还。如今,脱险的人中有许多尚在颐养天年,但郭政委的女儿,这位在困境中救了很多人命的疯姑娘,却并没有因为她救人功德造下的浮屠,而改变她疯癫的命运,于数年前因精神病发作而去世。
(四)
7月29日下午,我所在部队宣布进入一级战备,随时候命,准备开赴震区救灾。7月30日,主要以党员战士组成的首批救灾队伍开赴唐山。通往唐山的条条公路上,人去车往,烟尘弥漫,马达轰鸣。中国人民解放军十万救灾部队,日夜兼程从各地向地震灾区开进。摇晃着鞭状天线的电台车,不时向部队发出指挥信号;飘飞着红十字旗的卫生车上,各医疗队正紧急准备抢救工作;满载士兵的解放牌卡车,此起彼落地鸣响急促的汽笛,在泥洼不平的公路上连成了一条条车龙。装满各种救灾物资的各种车辆,也源源不断地驶向唐山,许多车辆的车身上以及各种物资包装上,都印有两个醒目的大字:国库。当时我们的祖国,是那样的贫穷,一旦面临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就必须动用国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大地在颤抖,城市在痛苦呻吟。救灾部队在开进途中,随处可见大批灾民,他们伤痛、饥饿、恐惧交加,挣扎着,呻吟着,向战士们求救。但部队有部队的纪律,未到达规定的目的地谁也不得擅自停车,战士们尽管有一千个同情,一万个不忍心,但谁也不敢违纪私自救援,只能咬牙前行。早已饿得头晕目眩的灾民们哪里顾得了这么多,有的阻拦,有的爬车,一拥而上,抢水抢饭,致使很多车辆还没到达目的地,救灾物资就被一抢而空。就连战士们充饥的水和饭也被灾民抢去,战士们自己只能勒紧裤带,咬牙硬撑。
身体上的饥渴和劳累都不算什么,因为战友们面临着更加严峻、更加艰巨的任务——及时抢救生命。房屋,本是人类保护自己、抗风御雨的处所,但在这场大地震中,好多人却直接死于倒塌的房屋内。建筑物的坍塌不但砸死了许多人,也砸伤、掩埋了许多人。而在最短的时间抢救出这些一息尚存的人,更是迫在眉睫的事。战友们赤着胳膊,仅穿条短裤,没日没夜地用钎、锤、锹等工具挖,用双手扒,一直累得筋疲力尽,扒到双手血迹斑斑,也不愿休息片刻。大伙都知道,此时此地,争分夺秒,时间即是生命啊!
(五)
历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在唐山震区,如火的骄阳悬在头顶,遍地废墟之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尸臭和焦土味。瓦砾上,碎石中,到处都有粪便、垃圾和呕吐物。苍蝇蚊虫放肆地追着人叮咬,走到哪里都能听到那“嗡嗡”声。数以万具倒在路边、挂在危楼上或是埋在废墟中正在腐烂的尸体,已经成为灾区最大的污染源,如不及时清理,一场严重的瘟疫将会席卷而来。抢在瘟疫的前面,挖尸、运尸、埋尸,已刻不容缓。而这项最为险恶、最为繁重的工作,正是由无数的军人艰难而顽强地承担着,进行着。
灾后初期,所有的救灾部队都处于无防护状态,士兵们冒着扑鼻的奇臭,赤身露臂挖掘尸体。面对那些皮肤脱落腐烂的尸体,他们只能找点破旧布和废纸垫手。熏人的臭气使人晕眩,士兵们只能用应急手段作一点最简单的防护,或向尸体上喷洒白酒,或戴上简易的自制纱布口罩,或往鼻孔中塞入酒精棉球或薄荷片。后来尽管装备了一些防毒器械,许多战士仍未能避开疾病的侵袭,身上长毒疮,拉痢疾,却没有一个人退却。
遇难者的尸体,埋成了一个个大墓,大墓坟头上立有一块块简易墓碑,上面写满了死难者的名字。出差外地正巧逃过地震的人及其他幸存者,从墓碑上看到了自己亲人、朋友的名字,个个呼亲唤友,人人顿足捶胸,哭倒在墓前。此情此景,天地惊,鬼神泣,说起来真是无词可用,无文可述。有很多四川人也在唐山地震中遇难了,其中有一部分是为了躲避当时成都的地震预报而前往唐山投亲避难的,其结果却是到唐山来送了命。真可谓天不由人啊!
大地震的幸存者中,有一个特殊的群体,就是遗孤。大地震把成千上万的孩子们的家庭彻底摧毁了,留下了这些稚嫩的幼苗。初时,多数孩子是被父母所在单位或邻居中的幸存者以及救灾医疗队和救灾部队收养着。而这样多的孩子在震后的唐山是无法正常生存下去的。中央决定,把大部分唐山孤儿送往全国各地分散收养。孩子们出远门的这一天和那一夜,许许多多人来到各临时乘车处为孩子们送行。撕心裂肺的哭声,难舍难分的情景至今催人泪下。
震后百日,幸存下来的人们追祭亡魂,无人不戴孝,处处燃昏烟。乘火车或汽车从东北方向一入山海关,沿线全是大大小小新坟垒立。毛泽东去世,全国军民为领袖戴孝致哀,而灾民之哀却更是多重,双重悲伤更是增添了唐山的凄凉和悲惨。让我不禁想起了古人李华的《吊古战场文》,仿佛置身于那尸横遍野的古代战场:“…… 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渐渐;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六)
人类的生存,紧紧依赖于大自然,而且必须通过改造大自然、利用大自然而得以实现。但大自然却是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它一次又一次地用无比巨大的能量给人类制造难以战胜的灾害:台风、海啸、瘟疫、地震、火山喷发……而世界上任何国家在自然灾害降临的紧要关头,救灾抢险的中流砥柱都是军队。在唐山大地震中,我国军人用他们的忠诚、汗水甚至鲜血、生命充分体现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奋勇献身精神。至今,我仍然为自己曾是一名军人而深感自豪。
古人有语曰:“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一提到性命,一言及生死,人们似乎总有太多的感慨、恐惧与迷茫。庄子以为,死生都不过是与天地为一,生的时候不为死发愁,死时倒也不必贪恋生。孔子则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是激励革命者的豪言壮语;“轻于鸿毛,重于泰山”,这是人们对死亡意义的不同评价。“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尽管人类早已拥有了上天入地的神奇本领,可以使用机器人代替人去进行繁重和危险的劳作,甚至可以克隆生命,但却永远不可能扭转乾坤,违逆生命的轮回规律。
这场灾难虽然已随时光的流逝离我们愈来愈远,但它却时时启迪着我们:死亡对人类是平等的,人生是一种责任,应不忘昨天,珍惜今天,热爱生命,和谐自然。丙戌三十年,我为之祭;丙辰三十年,我为之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