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见证 怀念谢韬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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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周刊》2010年26期 王思睿

2010年8月25日,谢韬先生走完了他璀璨而又坎坷的一生,享年88岁。在这一刻,我正在撰写与顾准、李慎之等有关的一篇文章,而且恰好在写有关谢韬的一段,甚至可能正在写“谢韬”这两个字。这或许是我与谢伯伯之间的一种心灵感应吧。

顾准(1915-1974)、李慎之(1923-2003)、谢韬(1922-2010)这几个名字,是何家栋先生所说的“‘一二·九’一代”的骄傲。他们都曾受到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并在“新启蒙运动”的高潮中接受了新民主主义,先后成为新中国创建者队伍中的一员。然而,他们又陆续被自己参与创建的新中国所抛弃。

最早是顾准,落难于1952年的“三反运动”;其次是谢韬,落难于1955年的“肃反运动”;随后是李慎之,落难于1957年的“反右运动”。由于他们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以及由此引起的深刻反思,他们最终都告别了青少年时代的乌托邦理想,并在思想上脱离了自己曾经的归属。

在上述几位长者中,谢韬先生是唯一一位与我有私谊的长辈。在谢韬先生因病丧失思维能力前,我也是有机会聆听他最后“政治遗言”的一人。我认为,谢韬先生的一生,是“‘一二·九’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典型代表。

学生时代,深受新民主主义影响

谢韬先生在《风雨同舟60载─历史与现实的反思》一文中写道──

慎之和我都在基督教会办的学校中受过自由、平等、博爱的教育,得到自由主义、个人主义与天赋人权等思想的熏陶。慎之在上高中的时候,遇到一个好老师,是无锡的民主革命元老。他最早让慎之看的是《公民》课本,一开头就讲宪法,讲人民的权利和义务。还把萧军的《八月的乡村》撕掉封皮给慎之看,还有巴金的小说。

他(慎之)还主动找各种马克思主义的书籍来看。

谢韬、李慎之他们读书的时代,是个思想多元化的时代。国民党统治当局虽然想要推行“党化教育”,但他们做得并不到位和有效。为什么自由主义的影响没有压倒新民主主义的影响?或者用李慎之的话说,为什么“革命压倒民主”,这是一个仍然有待进一步研究的课题。谢韬、李慎之等过来人的回忆,是特别有价值的第一手资料。

谢韬先生说——

如何反抗帝国主义,特别是日本帝国主义,争取民族独立,是我和慎之这一代年轻人首先思考的大问题。

那时候,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肆意践踏着中华大地,国民政府军队虽然也曾有一部分浴血奋战,创造了可歌可泣的战绩,但由于总体上的专制独裁、腐败无能,在强敌的攻势下常常溃不成军,大片大片国土沦丧,亿万人民呻吟于日寇的残暴统治之下。不愿作亡国奴的青年学生,纷纷流亡到大后方,对当局由期望转为失望。家在大后方的青年学生,眼见亲历当局的蛮横腐败,日益苦闷彷徨。

在那个时代,现实社会十分黑暗丑恶,军、警、宪、特横行霸道,欺压百姓,我们眼见广大地区民不聊生。蒋介石集团强化一党专政,实施党管国家、党管军队、党管一切的独裁政策。国家政权腐败无能而又无法无天,人民没有人权,没有应有的一切自由。这些都是我们亲身感受到的现实。

因此,我和慎之这一代人,把反对帝国主义,反对专制政权,争民主、争自由、争人权,建设一个经济繁荣人民幸福的新中国,作为理想,作为我们毕生的奋斗目标。这就是李慎之和我这一代人思想发展的起点,或者说这就是我们的思想发展的基础。

中国共产党的新民主主义对我们产生了重要影响。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阐明中国社会的发展,必须先经过民主革命,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统治,在共产党领导下发展多种经济成分,实现民主自由,经过长时期的新民主主义社会的建设,在将来条件成熟的时候进入更加民主、更加自由、更加幸福美满的社会主义。

当时在进步青年群体中流行着一句话:“克里姆林宫的红星照耀着全人类的前途,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我们知道,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后主动宣布取消沙皇俄国签署的一切不平等条约,放弃在中国取得的一切特权,这使我们相信苏联是中国人民真正的朋友。俄国和苏联作家,如托尔斯泰、高尔基、法捷耶夫、萧洛霍夫等,在他们的作品中对人性的描写,也影响了我们一代人。

在我们的心目中,没有压迫、没有剥削、工农当家作主的苏维埃,是一个自由、民主、幸福的人间天堂。(斯大林的专制独裁,对稍有不同意见的人的残暴镇压,在1956年以前,都被严严实实地隐瞒了,我们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也是我们这一代知识青年当时决心跟共产党走的一个重要原因。[引自谢韬《风雨同舟60载──历史与现实的反思》]

谢韬当时跟共产党走新民主主义道路,与现今大学生为了报考公务员参加共产党是不一样的。谢韬参加地下学生运动,受到国民党特务的监视、跟踪,随时有被捕的危险。他为了躲避特务,从成都躲到自贡,又从自贡躲到重庆,最后,不得不随着共产党机关撤退到延安,成为共产党领导下的一名“革命干部”。

秦城坐监,大彻大悟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际,著名作家胡风撰写长诗,为之欢呼雀跃。李慎之在《风雨苍黄50年》中写道——

“十一”以后大约一个多月,《人民日报》就连续几期整版的篇幅发表了他歌颂人民共和国的长诗,虽然我已完全记不得它的内容,但是却清楚地记得它的题目:《时间开始了》,甚至记得这5个字的毛笔字的模样。时间开始了!我怎么就想不出这样的文字来呢?时间开始了!我完全了解胡风的思想和心理。决不止胡风和我两个人,我肯定那天在天安门广场的每一个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国从此彻底告别过去,告别半殖民地与半封建的旧社会,告别落后、贫穷愚昧……而走上了一条全新的路。——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路,新民主主义的路,而后面还有更神圣的事业呢,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以后还要建设毛主席说的“无比美妙的共产主义”。

但是,不论是胡风,还是包括谢韬在内的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还是李慎之,都没有料想到,接下来的会是以饥馑、苦难为标识的政治运动开始了,先是知识分子然后是各阶层民众,历史上空前的寡廉鲜耻、丧失天良、“不说假话没法活”的日子开始了。

1949年进入北京以后,谢韬先是在华北大学然后是在由前者改名的中国人民大学教“马列”课,1952年起担任“马列主义基础教研室”负责人,1954年12月被评定为教授。当时“全国高等学校的‘马列主义’教师,大都是在人民大学的‘马列主义’研究班培养的,我也成了这个研究班的教授”。30岁刚出头的谢韬,俨然是中国的马列主义权威教授了。

他的老朋友李慎之当时也“是个走红的干部”。李慎之的正式工作是担任新华社国际部的副主任,分工管《参考数据》和《参考消息》。《参考数据》一天要出3大本,而且一定得在08:00、13:00、19:00送到中南海领导人的办公桌上。中央领导人对国际动向的了解,主要通过这个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