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的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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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9月26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智者的狡辩

太 黑

庄子像 濠梁之辩

   愚人的狡辩往往是要被人嗤之以鼻的,智者的狡辩则不然,常为后来者所津津乐道,乃至引为经典,以智者(圣人)“吐辞为经,举足为法”故也。尤其是像庄子这样的智者,亲自记载自己的言行,自然要择得意者记之;而既然记下了,则必定有深意存焉。后世浅陋如我的读者,能不蠢蠢欲动,妄图参透其中玄机,解开其中奥秘么?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秋水》)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水。庄子见游鱼,觉得它快乐。惠子说,你又不是鱼,怎知道它快乐呢?庄子反问,你不是我,怎知道我不知道它快乐呢?惠子说,我不是你,我固然不知道你;但我知道你不是鱼,所以我知道你不知道鱼快乐。庄子说,你问“你怎知道鱼快乐呢”,其实是说“鱼快乐”已是事实,而问我是怎样知道它的,那么,我是在濠水上知道它的。

  惠子的观点是清楚的:每个主体心里所想之事只有自己知道,他者是不可能知道的。由此,因为自己不是庄子,所以不知道庄子在想什么;因为庄子不是鱼,所以庄子也不可能知道鱼的心情。这样的逻辑是相当明晰的。而庄子如何呢?他不能用逻辑去驳倒对方,就故意曲解“子……安知鱼之乐”的问话——原意显然是“你怎么可能知道鱼快乐”,却被庄子解说为“你以怎样的方式知道了‘鱼快乐’这一事实?”如此偷换概念,强词夺理,何以服人?

  那么庄子错了吗?

  在文学理论中,历来有这样的争论:读者究竟能理解作者的意图吗?虽然在读者和作者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媒介——文本,但是庄子和鱼之间其实也存在着一个媒介——鱼“出游从容”的姿态。如果像惠子所认为的那样,庄子不能从鱼的姿态知道鱼的心情,那么在读者和作者的问题上,也一定会得出类似的结论:读者不可能通过文本的媒介去理解作者的意图。如果事实果然如此,那么文学和其他一切艺术还有何意义呢?

  然而庄子的观点却是支持文学的存在的。既然鱼的“出游从容”可以引起他的联想,那么读者一定可以通过文本去揣测作者的意图。事实是,文学和其他种类的艺术,在人类社会里已经存在、发展了数千年之久,早已搅动了万千失意者的愁肠,催落了无数多情人的眼泪。在文艺理论界,主张“读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作者”乃至“读者可以发挥其主体性,对作品有不同于作者的理解”者,显然占据了多数。庄子实是这个人群中的先驱;如果这个人群的观念不错,难道庄子就错了吗?

  有人也许要说,庄子的结论不错,但逻辑错了。换言之,他本应当用更好的逻辑推理去论证他的观点。

  但须知逻辑并不是一切。逻辑是理性的基础,但对感性问题无能为力。文学和一切其他艺术是有很多感性因素的。如果用惠子的逻辑去诘问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比如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怎知汪伦情深几许呢?“风急天高猿啸哀”,杜甫怎知猿“哀”呢?“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白居易何从知晓人家的心事呢?一切用于表达的媒介,比如汪伦的“踏歌声”,比如“猿啸”,比如“低眉信手续续弹”,都将是无用功了!

  同样用惠子的逻辑来诘问,那么,别人能通过惠子的话来理解其想法吗?惠子的话难道就不是无用功了吗?庄子对惠子问话的故意曲解,正是一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诘难:按照你的逻辑,既然我庄子不是你惠子,我就无法知道你的意图,那么就这句孤立的问话而言,我既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惠子的理论,在这种诘难面前顿时相形见绌。

  也正为此,庄子这位智者要满心欢喜地记下这场论战,因为他是胜者。这种看似文字游戏的狡辩,果然有深意存焉。

  其实惠子也没有错:一个人对他人或他物的理解总是带有偏差和个人色彩的。但这正好可以引申出另一个观点:既然不可能完全理解,那又何妨采用带有偏差和个人色彩的理解呢?有趣的是,后一个观点正与庄子的观点相吻合。所以,确切地说,惠子的理论和庄子的理论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可以在对立中共存的。

  我们的现实生活需要这两种观念的对立共存。如若单有惠子的理论,文学艺术就不能存在;反之,若单有庄子的理论,科学就不能存在。而其实在文学艺术领域中,有时人们也需要一点惠子的清醒;在科学领域中,人们固然要有惠子的理性,然若陷入纯粹的不可知论,进行科学研究的人们将无法交流。最终,正如庄子和惠子同为智者一样,两种观念在任何领域都是不可偏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