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百岁学者纵谈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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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先生访谈录
周有光 赵诚
2005 年10月18日,在中国社科院拉美所研究员张森根先生的引见下,我和丁东先生访问了中国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先生。周先生已年过百岁,早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曾留学欧美,二战后公派考察过欧洲经济和社会;早年跟陈望道先生,认真读过《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在重庆时,周恩来邀请他和其他人士探讨过将来的国家建设;1949年新中国建立后,从香港回到中国,想在经济上为国家干一番事业,任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和上海财经学院教授,著有《新中国的金融问题》。但由于中国当时选择了苏联模式,自划于世界经济之外,其所学非用,因业余研究语言文字有造诣,1955年后改从事语言文字研究,他参与制订汉语拼音方案,1961年出版《汉字改革概论》,主持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的制订,以后成了中国语言学上著名的学者,学术成就在世界享有盛誉。退休前还参加邓小平先生亲自定下的中美文化交流项目《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翻译编纂。85岁高龄时退休。退休后,周先生放眼留意天下大事,反思一生经历,关注中国和人类社会发展。这位百岁老人,思路清晰,睿智非凡,侃侃而谈,令人如沐仙风。
一落座,周先生就风趣地说:很高兴你们来。我到一百岁了,基督教有一句话,上帝爱的人,先到天堂,反过来我是上帝不爱的人,天上不要,地下不要的人。
问:你在2005年9月10日在《群言》上发表的对文化的看法文章,其中说到社会科学不容易得到公认,能否谈一谈原因何在?
答:社会科学为什么不容易得到公认呢?这个答案很简单,就是因为许多国家,他的统治阶级是特权阶级,如要服从社会科学原理,他就得放弃他的特权,这是特权和真理的矛盾。今天,社会科学已经发展到很高程度,比如政治学,变成了管理学,许多政治工作可以由电脑来管理,不要人了。据外国人的估计,一万人的政府可减少到一百个人,原来那些人都没用了,政治家的价值几乎被否定了。本来做皇帝,那是了不起的,不是人嘛(天子),一半是菩萨(神)。可是到了民主制度,政治家是为人民服务的,本是三纲,君为臣纲嘛,现在变为官为民仆,做官的成了人民的仆人,这不是倒过来了嘛?所以时代发展对特权者越来越不利。政治科学往前进,把这个政治工作分析成许多部分,大部分都可以用电脑来管理,不要人管理,而且比人管理得还更好。做官的人的价值就越来越低,这在美国非常明显。改革开放后,我差不多一年要出国好多次,在美国,你若是一个大学教授,很被看重:你要是一个做官的就不被看重。专制国家则完全相反,做官的最重要。
社会科学是一元性的,真理是一元性的。斯大林不但要把社会科学分两半,自然科学也分两半(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大阶级的)。好多自然科学家被斯大林搞死了。自然科学要听斯大林的命令,当然这完全失败了。
关于科学与意识形态的关系。意识形态这个词,含义很模糊。有人说,意识形态就是一种宗教,不过比宗教更现代一点。这个话我想有些道理。所以先进国家不谈意识形态,你说美国什么是意识形态?他们相信的真理,就是科学,科学包括社会科学。有一件事情中国人可能没注意,美国之所以兴起来,主要靠社会科学,而不是主要靠自然科学。这一点许多人不了解。欧洲启蒙运动就是社会科学的萌芽,启蒙运动提出许多原理,后来就成社会科学原理,美国是根据欧洲最先进的社会科学思想来建立的。为什么欧洲反而不行呢?历史的包袱。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是,民主制度是英国先提出来的,但英国的民主制度始终不彻底。许多民主制度的原理,法国人提得最好,但在法国行不通,法国第一共和国、第二共和国到第五共和国闹不完,到今天法国还是传统的,包袱很大。戴高乐主义,是害了他自己。美国人包袱最轻:美国只有200年历史。到美国去的英国人最早都是穷人。穷人文化水平是不高的。为什么在200年间美国就能建成一个世界最先进的国家?这不是偶然的。他们是用先进的社会科学建立起来的,而不是先进的自然科学。用先进社会科学建立了一个社会,这个社会就能发展自然科学。今天在北京,有人说中等家庭里有三十几样电器,有的人说五十几样。比如电灯、电话、电脑、钟表也是用电,烤面包用电,这些东西,绝大多数是美国发明的。为什么美国能这样呢?日本人研究这个问题,说16世纪的科学高峰在意大利,17世纪到了英国,18世纪到了法国,19世纪到了德国,20世纪到了美国,21世纪肯定仍旧是美国。社会科学重要性这个问题要好好思考。
要了解美国的确不容易。因为你到美国去,看报纸什么都有,从左到右,什么东西都有,假如你自己没有辨别能力,到美国你什么都看不清。还有许多人到美国,匆匆而去,匆匆而来,只是看了几个大城市。现在美国不是大城市时代,60年代我在美国,那是大城市的高峰,什么好东西都在大城市,有钱人住在城市里,现在完全不是这样。现在是穷人在城市,越来越糟糕,而中小城市非常好。
现在有三种反美思想,一种是法国的戴高乐主义,第二是共产主义反美,第三是伊斯兰教原教旨主义。80年代我访美回来写了一篇文章,叫做《美国社会的历史背景》。有一个美国教授给我写信,说这篇文章很好,多写两篇,这方面的问题,我们许多美国人都没有搞清楚美国。人家笑我,文化大革命以前,我是左倾幼稚病。文化大革命使你思考,昨天还看到一篇香港文章,说打倒“四人帮”时,中国经济的确是完全垮台了。在北京好多年,想吃花生米都吃不到。后改革开放了,刚开始,一些香港朋友来,问我要香港什么东西?我说要牙签。因为我牙齿不好,买不到牙签。那时连牙签都没有。80年代经济还是起不来,虽然政策改变了,但一下子起不来。90年代我们的确是进步很快,邓小平比毛泽东是大大前进了。我是个乐观主义,我认为中国是有前途的。
要用新的社会科学来研究将来世界人类将怎么样共处,要在新的公式中共处。多极世界会打仗。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是多极世界,结果是打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也是多极世界,又打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人提倡一体化,世界用民主的方法团结起来。就是现在欧盟的方法。这个团结是用民主的方法,一步步前进。人类会找出一条道路。基督教经过改革、改革,改到今天与现代化不矛盾了。而今天伊斯兰教内部还没有改革。报上说,巴基斯坦现在有宗教学校有11500多个。塔利班占领阿富汗一下子建立了4万多个清真寺,有30万毛拉。他们的教育就是宗教。
自然科学发展比较早,社会科学发展晚。自然科学的发展经过两步,起初只有物理哲学,没有物理科学,后来才变成物理科学。社会科学也是这样子的。马克思的确把社会科学向前推进了一点,提出一些观念,当时是新的。最近李锐为人家出版的书写了一篇序言,他说:“现在理论界对马克思主义针砭甚多,提出了许多根本性的问题,例如,劳动价值是不是对的,唯物史观站得住脚站不住脚,人类历史是不是就是阶级斗争,或者是和谐共处,共同发展。”他这里提的都是要害问题。所以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思想界批判了十年。我们学得最多的是联共(布)党史,当时几乎是圣经,但这本书被批判的最多,据说它理论错误、历史虚造。俄罗斯的教育部长到外国去,说我们俄罗斯现在没有历史教科书,因为历史档案刚刚公布,历史学家要研究了之后才能写,要暂时把法国人写的一本俄罗斯历史作为课本用,我们俄罗斯现在的历史教科书都要进口。
邓小平到美国,在文化方面,中美要协作一些项目,就是把不列颠百科全书翻译成中文。翻译这本书,成立一个编审委员会,美国三个人,中国三个人,共六个人,我是中国方面的三人之一。人家说你们翻译这种书,将来一定得杀头,反革命嘛。不是邓小平要搞,我们怎么敢搞呢?中国的问题,历来从中国看中国那永远说不清楚,得从世界看中国。包袱越重的国家,越难往前走。
全球化给我们提供了改革开放的一个重要机会。外包工业使后进国家走上工业化。比方说玩具工业,是最赚钱的,40年代主要是在美国。后来美国的工资太高了,玩具工业就转到日本,日本就成了世界的玩具国家。日本不行了就转到台湾,台湾不行了就转到香港,现在又转到中国大陆来了。工业从高工资地区到低工资地区这样转移,经济落后的国家可以通过这个转移实现初步工业化,今天中国主要就靠这个外包来发展经济。这个外包大概还要搞相当长一段时间,这可以说是一种历史机遇吧。从理论上说现在是180度地改变了。原来外国人来投资叫资本侵略,那还了得!最严重的反革命啊。现在是欢迎外资来临,这 180度转过来了。现在提出和谐社会理论,我觉得很好,和谐社会就是不要阶级斗争,这改变应当说是很大的。
问:现在提出和谐不仅是中国社会,对外政策提出和谐世界。你如何看?
答:这个是对的,不只对中国,而且对世界。孟夫子讲“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不喜欢杀人的人才能统一天下。欧盟就是用这个原理来团结的。德国原来用杀人来统一,德国在二次大战中用秦始皇的办法统一欧洲,没有成功嘛。欧盟用孟夫子的原理成功了。儒学真是了不起。批判儒学要留有余地。因为孔夫子孟夫子生在两千多年前,他们的哲学是为封建社会服务,这两千年它服务得很好,但他们不能为“后”封建社会服务。给“后”封建社会服务,要做一点修改。孔夫子提倡“述而不作”,这个“述”非常重要,可“不作”就不好了。我说今天呢,需要“述而又作”,要把“述而不作”改成“述而又作”。继承传统要研究传统,哪些是对的,哪些是不对的,这样才能发展传统。道家不行,老子的书里面都是愚民政策,不符合今天社会。法家呢,太残暴,也不行的。现在提出弘扬华夏文化,怎样弘扬呢?我的意见,还是要以儒学为中心,可是要引伸儒学适应今天,成为新儒学。要发展儒学中的积极因素。
问:美国的新保守主义,解决伊拉克问题如何看?用欧盟的办法解决不了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美国的办法是否有合理性?
答:对于目前具体的问题,我不研究,因为我不能掌握事实。我的消息不完备,所以我不提意见。我研究的是现象下面的背景,如一条河流上面的水流波动得很厉害,下面的水流比较稳定。我研究下面比较稳定的水流。上面是现象,下面是背景。从背景来看,美国近一百年来的政策是一贯的,就是发展民主。发展民主有两个方面:一方面,他自己在本国发展民主制度,比如两个总统候选人在电视上辩论,这是美国先发明的。许多国家模仿它,乌克兰这次“橙色革命”,两个人在电视上辩论,辩论完拉拉手,这是百分之一百的美国模式,我看了都好笑。民主制度是一点一点改进的,美国的制度没有固定模式。另一方面,他认为他有历史使命在国际上推广民主制度。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参战说是为民主而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也说为民主而战,这一次布什第二次上任讲得很清楚,他这一次不用民主这个词,而用自由,意思是一样的,他说谁搞自由我们就支持他。美国想要把落后的伊拉克改造成为现代的伊拉克,改造伊拉克后,影响四周的阿拉伯国家,使一大片国家都可以现代化。人家问美国是不是帝国主义呢?我想你叫他帝国主义也可以,可是这个帝国主义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第一他不要你的领土,第二要和你做生意,他要赚你的钱,同时让你也赚钱。不是我赚你钱,你越来越穷,而是我赚你钱,你也赚钱。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国际局势由法国控制,法国的政策是“消灭德国军备”“限制德国的经济”,结果失败了。德国人感觉走投无路,搞出一个希特勒来。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改变了这种做法,他对日本、德国,不是消灭军备,而是“限制军备”,现在日本德国军队都不多;而在经济方面,从限制经济改为“发展经济”,发展战败国经济。所以日本德国打败仗后当了经济大国,美国帮的忙。美国发展他们两个国家的经济,他把德国日本化敌为友,这个政策完全成功。现在我们对台湾的斗争,用新的方法,我想,这是进步。我想叫你来,可我天天打你、骂你,你敢来吗?我要和你做朋友,你才敢来嘛。用和谐社会和中国古代儒家学说是一致的。现在大家做寿,都要买个蛋糕,唱“祝你生日快乐”,这是美国的格式!可过去咱们做寿,要吃长寿面、吃寿桃。我们在这方面用不着学外国嘛,可是也学了。报上讲调查一些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准备干什么?百分之七十是要到美国。
伊拉克的事情,在美国的政府方面,他们认为这是一步一步前进,到目前是成功的。这次宪法公决,这宪法一定会成功的。这个宪法,内部很矛盾,它又要民主,又不能离开宗教。这宪法本身是不合理的,但是往前大大进了一步。我看到一篇文章。阿富汗有一个女的警察局长,伊斯兰怎么能让女人当警察局长呢?她说我的父亲就是做警察的,所以我对做警察感兴趣,但风险还是很大的,她说,我要外出的话,不敢不戴面纱,否则他们就可能要打死我。因为,他们认为女人怎么能当警察局长?而且还抛头露面。可是事情在变化,女局长真就出现了。基督教是经过了多次大的改变的,它刚开始也是反对科学的,谁说地球围绕太阳转,就烧死你。可是后来,慢慢地改变了。改到现在,基督教既不反对民主,也不反对科学。这基督教能帮助现代社会前进,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苏联的瓦解,中国应该很好地研究。国内也出版图书介绍了一些情况。一本是《苏联兴亡史》,上海出版的。现在出第二版,和第一版完全不一样,把苏联改变的情况,可以说一半都介绍了。另外有一本是北京社会科学院出版的《苏联兴亡史论》,也是让你了解一半苏联的事情。就是一半真相拿过来,你看了也是惊人。从历史上看,俄国在中国明朝时,还是很落后的社会,是一个封建奴隶社会。这个历史背景很重要。美国建设比拉丁美洲晚一百年,可是美国跑到前面去了,拉丁美洲始终是跑不上去,到今天还是跑不上去(张森根插话说:历史上老早有一种看法,是说北美接触的是新教文化,当时说新教文化代表资本主义文化;拉丁美洲是天主教,天主教比新教文化相对代表落后保守,用宗教来解释)。我想呢,这个话当然有道理,但不完全。从经济上看,美国一早就走资本主义道路,走工业化道路;拉丁美洲一直是走的是农业化,奴隶制度。美国南北战争时,美国的南方就是搞农业。在南北战争以前,究竟走工业化还是走农业化道路,面临两条道路。走农业化很方便,你只要搞几个奴隶来就能赚大钱。搞工业化麻烦,美国走这条路走通了。恐怕这个问题和宗教问题要结合起来看。
全球化的口号,国外早提了,国内是80年代改革开放后,才知道的。当时什么是全球化,国内谁也不懂,有人找我写,我就写了一篇很幼稚的文章《什么叫全球化?》,有七个杂志转载。我是外行瞎讲。我是85岁才离开办公室退休回家的。之后,就不看专业的东西了,看专业以外的东西,看点文化的、历史的,也写一些笔记式的不成熟的东西,尽说外行话。还有一篇《什么是现代化?》,也是好多地方转载。我的讲法和他们不一样,因为我是从外行的角度来讲的。外行看问题,往往和内行看法不一样,很可能内行不注意的地方,外行倒可能注意了。内行看问题慢慢地形成了一个模式,反而受束缚了;外行看问题,他没有固定模式。我的一个看法是,人类文化从两河流域算起大概七千年。人类文化是聚合运动,一开始老死不相往来,慢慢地往来了,文化就慢慢地聚合起来。人类文化总的说,聚合运动是主要的,分散运动是次要的。人类起跑都是一样的,但一跑开就有先和后,有的地区跑在前面,有的地区跑在后面,就不平衡了,这就产生了享廷顿讲的文化断层。伊斯兰教原教旨主义与现代社会的磨擦背景就是这样。
整个人类文化可以分三个阶段,从广义上说,第一个阶段是神学文化,第二个阶段是玄学文化,第三个阶段是科学文化。社会进化论还是对的。神学文化,就是原始社会,相信菩萨,一切事情都是由神来决定。后来有了圣经,那神学文化就提到相当的高度了。人最早一直不认识自己,人这个字原来是没有的。当人认识自己是人的时候,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进步。神学的思想方式的冥想,闭着眼睛看世界。玄学就不一样了,玄学它要观察,它要推理,这就大大进步了。许多哲学就是这样,广义的玄学主要包括哲学,也可以说哲学时代。第三个时代是科学文化,科学与前者有很大的不同,科学是要实证的。天文学很能说明问题,我们看到的早上太阳出来,晚上太阳下去,当然是太阳绕地球转嘛,这是玄学时代的思想;后来经过科学实证的才知道,是地球围绕太阳转。和玄学的观察不一样。
神学文化很容易说清楚,科学文化也很容易说清楚,而这个玄学文化就复杂一点,其过渡形态就是以哲学来领导的。先秦诸子都是哲学,哲学有很高深的思想性,但是没有实证。先秦诸子里面,既有社会科学,又有自然科学,不过先秦诸子里社会科学多一点而自然科学少一点。那时候的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都是经验科学,没有实证,也就是说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它是从神学到科学的一个中间阶段,在历史上有几千年的时段。三阶段就全世界而言都适用。这样的玄学是广义的。中国的哲学是玄学,中国的玄学也是玄学。玄学就是离开了神学了,神学是一种教条或是命令,你不能怀疑的;玄学不一样,玄学要思考了,要怀疑的。早期大哲学家,都是属于玄学时期。伏尔泰是从玄学进到科学时代的思想家,他就是要走出玄学进入科学,但那时候,社会科学还没有成为科学,他是把社会科学变成科学的重要思想家之一,但他的著作,还没有达到科学。科学是实证的。今天达到科学要求后,很多哲学看起来就不希奇了。科学的标准,要能定性、定量。政治学在不断地进步。经济学原来也都是经济哲学。什么人把经济学变成科学的呢?凯恩斯。有一个笑话。50年代我到人民大学去上课,休息时候吃咖啡,教授休息室很大,另外有两个教授在讲,他们说,我们请了一个苏联经济学家来讲课,一上课就骂凯恩斯,学生问他什么是凯恩斯,他说我不能讲,我要讲了,就是替反革命做宣传。苏联这种不许人家解释的,这就不是科学。启蒙运动的思想家早已走出神学了,这不成问题,但他们还面临走出玄学,他们还没走出来。到了凯恩斯的经济学,能够计算,能操作,原来资本主义经济,经济周斯波动很大,大恐慌以后改变了。政府能够利用货币等好多手段来控制经济,使大波动变成小波动。所以好多年美国经济没有大的恐慌了。当然,现在还没有到了绝对的程度,就像航海以前靠自然风,后来人们利用其他能源了。凯恩斯是把经济学变成科学,讲经济学离不开凯恩斯。我们改革开放把凯恩斯的书都翻译过来了,凯恩斯的书很难念,但他的道理很简单,就是货币总量和总需求以及一些其他条件,控制社会经济运行。
节制资本,平均地权,西欧的社会主义者也同意这两个原则的,可是后来,美国经济学家完全否定。你遵守这两点,经济就不能发展。有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打了败仗,实际上是美国管它,让日本定宪法。日本定宪法就把这两个原则定在里面。美国人说不行,不能有这两个原则定在里面。当时日本人想不通啊,这两个原则不要还了得?美国坚持。特别是平均地权,日本打了败仗时,全国人口农民占60%左右,是多数,不平均地权,那不得了啊。美国的经济已经进了一步,不能平均地权,刚刚相反,要合并,大地主吃掉小地主这才是进步。对此,我们认为是反动的。后来日本没办法,只好依照美国。还有节制资本,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我到欧洲,去了英国时,那时候最红的一个经济家叫贝弗里奇(William Henry Beveridge),“贝弗里奇计划”(《关于社会保险及其相关设施的报告》)是了不起的,他提出“从摇篮到坟墓”的社会福利计划。他就是节制资本思想。这么一来呢,工党就多年掌权。英国经济政策多年是这套,一直到撒切尔夫人上台才改。为什么撒切尔夫人上台呢?英国在民主社会主义政策的统治之下,经济越来越糟糕,从战后一个英镑等于八个美元,后来慢慢等于四个美元,最后慢慢地等于两个美元了。英国就恐慌了。撒切尔夫人说,现在英国不是二等国家与三等国家问题,而是很快就要做四等国家了;愿意走四等国家的道路的就选工党,不愿意做四等国家的就选举我。我要上台讲清楚,我要减少福利,我要把亏本的国营企业都卖掉。当时谁也不知道撤切尔夫人上来能不能改变啊。可是英国的确是不能再那样走下去了。她上台以后,凡是亏本的国营公司都卖掉。谁也没有想到卖掉后,立即就变成赚钱的。“私营化”这是撒切尔夫人提出来的。所以我们的改革开放,至少一半是成功吧,应当说我们受英国的影响,受全球化的影响。我们机会很好。没有全球化,你不能外包,我们工业怎么发达?当时国内既无资本又无人才,什么都没有了。真正领导国家前进,是社会科学,没有这个社会科学,单是自然科学不行的。平均地权和节制资本两个原则,就是对国民党也是非常重要的,三民主义的民生主义就是建立在这两个原则上的嘛。从美国经济学来讲,把这个否定掉了,因为你遵守这个你就不能够发展。日本人当初是不相信的,后来的确受了这个好处,经济就大发展了。这个变化真正大,我也是事后诸葛亮,当时也没有看到这个变化。有些事情我们自己好好想,大家会慢慢地明白起来。苏联走的就是完全否定资本主义,苏联走的马克思主义的左倾的一面,西欧走的马克思主义比较温和的一面。
问:您对北欧的民主社会主义有看法?
周:我对北欧没有研究。北欧原来并不发达,是个落后的地区,后来它发展上来了。北欧的民主社会主义是很成功的。福利和效益,这是个把握分寸的问题。美国也在变,美国受了欧洲影响也搞福利制度,美国比欧洲晚,可是美国搞福利制度,没有损害资本的积累,所以他经济能发展,英国就是损害了资本积累了。一个具体的例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全世界小汽车最好的牌子是英国的奥斯汀,那时人们都买奥斯汀,后来,这个奥斯汀都听不到了,这个牌子没有了。为什么呢,节制资本,资本家钱赚得太少了,没有钱来更新设备,连奥斯汀这样好的工厂都不行了,这是一很大的改变。
在中国,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首先要发展经济这是对的。可发展经济怎么个发展?重要的,你没有资本没有人才,工人都没有,工人要有训练的,资本家都打倒了嘛。中国的资本家原本就不多,现在还都被打倒了。那天买了一个罐头,是康元公司,想起解放前,我在上海新华银行,康元的老板,姓项,叫项康元,这个人是一个了不起的资本家,他第一个在中国办罐头公司,康元公司,他第一个在中国生产出青豆罐头。青豆中国多得很,但烧出来是黄的,就不成绿的。你怎么把青豆放进要变成绿的而不能变黄,而且还不能放化学的东西。以前都是美国人搞的。他是第一个中国人能做到这一点的,他常到我们银行来,我们银行也很支持他。但是,“三反”“五反”时,他自杀了。现在越来越明白,资本家不是完全剥削,剥削是一个方面,资本家有创业的功能,这是最困难的。资本家有管理的能力,早期的资本家都是发明家。做资本家不容易的。项康元他也是美国留学的,有人开玩笑,说他一个大美国留学生,回来生产一粒豌豆。苏联把资本家都杀光了,地主、富农也都杀光了,今天要恢复起来,不要进口粮食了。一个大粮食国家,多少年粮食一直靠进口,苏联时代粮食一直不够吃,可以想到他们的政策完全错了。
问:您能不能讲一下汉字改革和中国文化的关系?
答:关于汉字改革与文化,第一点,文字是一种工具,不是神圣的东西,把汉字说成是中国文化的根儿,那是错了。《诗经》里面,很多诗歌是创造在还没有文字的时代,《诗经》里很多重要的篇章都是没有文化不认识文字的人创作的口头文学嘛,那么《诗经》就没有根儿了?汉字改革就是我们需要一个比较方便的工具,这是一点。第二点呢,我研究汉字在人类文字历史上的地位,这个得用比较文字学。一比较你就知道,你要从人类的文字史才看得出汉字的地位,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从整个人类文字史看:第一个阶段是原始文字,第二阶段是古典文字,第三阶段是字母文字。分这三个阶段。从历史发展的阶段看,汉字呢,就属于古典文字阶段。汉字和字母不是并列的,从总的历史看,字母的产生比古典文字产生晚两千年。文字它有继承性和习惯性,只能稍加修改。古典文字,不仅是汉字,还有其他的古典文字,而其他古典文字都不用了,只有汉字在用。你不改它不行,你要改它,怎么改呢?只好修改一些。搞一个拼音来帮助它。汉字文件很难进入电脑,拼音要把汉字和电脑接轨。拼音是一个桥梁,同时,中国文化和外国文化要沟通往来交流,要有一个桥梁,这桥梁主要就是汉语拼音方案,我做的这点工作小得不能再小,小儿科。但你不能没有它。文盲进入文化需要汉语拼音。你给人家一张名片,方块字人家看不懂,要有汉语拼音。这是一个桥梁,也可以说是润滑油,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