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贾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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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议贾政

(2008-12-11 11:51:27)转载 标签:

杂谈

 小议贾政

 

 刘再复

 

    以往不少红学评论,都把贾政称为“封建主义卫道者”,把他描述成与贾宝玉、林黛玉对立的另一营垒的代表。

    然而,我总是为贾政抱不平。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立场问题,我尽管很喜欢宝玉、黛玉这些人物,但也并不恨贾政。尽管那么多人批判他,但我对他并不产生恶感。没有恶感、仇恨感,并不等于就喜欢。像对待程朱理学一样,我虽没有恶感,也不太倾心。贾政作为一个儒统的载体,我最不喜欢的地方是常常要摆架子和戴面具。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他明明知道贾宝玉的才华远在其他秀才之上,宝玉给各馆的命名都十分精彩,但他就是不肯在清客们面前说一句夸奖宝玉的话,老是端着一个父道尊严的架子,满脸“寿者相”,实在太不近人情。此时他是一个面具化的人,当然不能让人喜欢。然而,他毕竟有见识,能择“美”而从,全采纳宝玉的“题名”。贾政此番表现,虽有点装模作样,但不能说就是虚伪,所以虽不能让我敬重,却也不会让我厌恶。

    贾政是贾府里的孔夫子,在那个历史时代里也算是一个真实的生命存在,正如不能把孔夫子说成是“巧伪人”一样,也不可把他视为一个伪君子。他虽然也因私情而推荐贾雨村,但总的来说,还算清廉严正,品行端庄,是一个不走邪门歪道的人。不能说,这种人就不好,非得像他的哥哥贾赦,到了老迈之年还想讨鸳鸯当小老婆才算不伪。他教人尽忠尽孝,也无可非议,而且,他又不是只要求别人“尽”,自己不尽。他确实是个孝子,在事业和情感等各个方面上都尽孝。贾府这座大厦,其实是他支撑着的。他对于母亲的任何教导和责骂,都真诚而惶恐地接受,一点也不掺假。不能说玩女人才是真性情,孝顺母亲就不是真性情。

    说他是封建维护者,最重要的根据是说他总是逼迫宝玉注重文章经济,走仕途之路。但是,这也是贾政亲子之情的一种表现形式。他只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贾珠二十多岁时就夭折,剩下宝玉和庶出的贾环。贾环天生一副痞子气,明眼人一见就可看出他的一副败家子相,因此,他自然对贾宝玉寄予希望,但宝玉又偏恨透了仕途经济,这就不能不成为贾政揪心的遗憾。贾政是一个很有家族责任感的人,他严格要求宝玉,甚至严酷鞭挞宝玉,其实不是在维护某种制度,只是在尽他的责任,维护其家族的命脉。

    以往评价贾政,常常太政治意识形态化。用意识形态的尺度来衡量贾政,自然就会给他戴上种种政治帽子。例如,给他一顶“封建卫道者”的帽子。其实所谓“封建卫道”,完全是评论者把先验的概念强加给贾政,贾政本人恐怕不知道什么叫做封建之道。他打贾宝玉时,决不会认为宝玉的屁股是小资产阶级的屁股,而他的棍子是封建主义棍子。他的痛打,完全来源于他的痛切之爱即“怒其不争”。宝玉的不争气所造成的贾氏家族的“断后”危机,只有他才有痛切之感。痛打时他想的是家,决不是国,也未必是“道”,即未必是“坚持封建主义”或“痛打自由主义”这一类意识形态。

    俞平伯先生逝世前两年,不顾年近九十的高龄到香港,并对红学研究发表了一个意见,这就是:《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不是政治,应当真正地把它当作小说来研究,多从哲学、文学的角度去领悟。俞先生晚年能说出这种意见,实在是宝贵得很。这一意见的要义,就是希望《红楼梦》的研究应当从牛角尖里和意识形态的偏见中解脱出来,真正把《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对其语言、人物、情节及其哲学、心理内涵,不断地领悟。我想,这一意思,如果用于贾政,将会洗去他身上的许多不白之冤。

    《红楼梦》不是政治,贾政也不是政客或政治符号,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把秩序和伦理放在优先地位的人(不是把生命自由放在优先地位的人),因此,他也是一个真实的生命存在,既有政治立场,也有道德品格,也有精神取向,也有情感,而每一方面都有其价值。在政治泛化的时代,把政治尺度变成评价人的唯一尺度,一个人只要突出政治,则无论他怎样恶劣,也无所谓,反之,被认为是封建阶级代表人物如贾政者,则无论他如何廉洁尽职如何兢兢业业,也是坏人,这种看人的标准恐怕只能塑造出大唱政治高调而品格低下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