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牢房的日子

我知道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刑讯室走向牢房的时候，我不禁这样的想。
头顶是阴暗的天花板。没有天空。
脚下是肮脏而潮湿的地板。
两边则是弥漫着腥臊味的牢房。
那就是我的房间，我就住在这样的房间里。
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但我仍然不习惯这里的令人恶心的气味。我有点怀念刑讯室了。那里虽然让我倍受苦楚，但是那里的空气却是干净的，只有一点血腥的气味。就是那血腥，让我愈加的清醒了。
我真的有点怀念刑讯室，甚至有点怀念那个审讯我并对我用刑的深沉的人了。我每当面对他，我的神经就不由自主的兴奋起来，因为我知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战争。
我憎恨我的牢房。
在这里，我只有四堵厚厚的墙壁可以面对，此外，就是一扇矮小但坚固的铁门。每当有人来提审我，铁门一开一关之间，那沉闷的声音，如同一把钝刀砍在一个人的脖子上，久久的回荡在整个牢狱里。之后，才一丝一丝的被消磨掉，复归于死寂。
我怀念我在刑讯室里的倍受苦楚。但我忍受不了在自己的牢房里的煎熬。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一只老鼠，也没有一只蟑螂。我只有四堵厚实的墙壁。它们因此成了我的朋友，我的爱人，我的仇敌。
有一天，我接到一份秘密的通知，是让我晚上去参加一个上级组织的会议。我很奇怪，但我还是去了。
我没有选择。
当我乘着夜幕潜入到会议地点时，我没有看到一个人。既没有我的同志，也没有我的敌人。我的眼前是一间空空的房子。
可我知道我完了。因为----
一把枪顶在了我的后脑上。
我很奇怪，当时我是多么的平静与配合，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我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被出卖了，我被捕了。
当我第一次踏入这间我已住了很久的牢房时，我吐了。吐了很久，之后我哭了。
我捕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既没有恨任何人，包括出卖我的人；也没有后悔，我愿用鲜血来祭奠我所信仰的理想。
但我还是哭了。
有一年夏天，那时我还在读大学。中午的阳光炽热。
我走出自修室，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旁边是学校正在搞的建设。有几个女人正在掘土，就在正午的阳光下，没有任何的遮掩。其中一个还带着不会走路的孩子，任那孩子在土里拱动，如一只庞大但瘦弱的蛹。
但我分明看到，在那几张为汗水所覆盖的疲惫的脸上，挂着几丝满足的微笑。
满足什么？
今天可以领到工钱了吗？可以给孩子买东西吃了吗？领到工钱回去，可以不被婆婆骂、不被丈夫打了吗？
但我分明的看到，她们在夏日正午的烈日下，做着繁重的体力劳动，满足的笑了。
仅仅是几个女人。
我第一次为人的生存的意识所震撼。而且那张带着疲惫的灰黑色的脸，在我脑中再也挥之不去，反而逐渐蜕变为我生命中痛苦而警醒的图腾。我终于改变了我以往的旁观的做法。
秋天，全国性的学生运动终于爆发了。
我觉得自己就如狂风中的落叶，无法把握自己的方向。只好随着风雨而飘摇。本以为自己就是风而欣喜若狂，等到风平雨消，落到地上，才发现自己只是狂风所裹挟得枯朽得微不足道得一片叶子。但我无法把握自己得命运，终于走上了今天得路。
我不知道我得选择是否正确。或许在这个时代，这样得选择已无所谓正确与否。它是必须的。但我真正渴望的，却是久违的平静的日子。
深夜的时候，我睡不着。于是我再一次的拥抱了这堵墙壁。当我这一次拥抱这堵墙壁时，我听见她哭了。
我痛苦而愤恨的挥拳击打着这厚实的墙壁。
你哭什么？你为什么要哭？
我任我的鲜血迸出，沾染了她阔大而阴晦的脸。同时我也感到一丝快意。这是我的血。从我身上流出的鲜血。
我不顾一切的挥击着那堵墙壁，浑忘了她是会痛的。而我，就让这鲜血流吧，飞溅吧。用我的鲜血的红艳的光芒，照亮并濯洗这黑暗而肮脏的牢房，连并这污秽的是世界。
然而她沉默着。她以她的坚实与沉默，抗拒着我脆弱而无能的粗暴。
我看见了她的流血，也看见了她的嘲笑。
我被关了很久之后，第一次被提审。就是他，我的敌人，我的战争中的敌人，一个深沉的人。
当我第一次被用刑的时候，我毫无防备的大叫起来。那声音充满了恐惧与痛苦，也包含了被虐待的兴奋和昂扬。但马上，我发现了他眼中流露出的一股不屑。我知道----
战争开始了。
那声惨叫，是迄今为止我唯一的一次。之后，不论如何残酷的刑罚，我都以沉默作为我对他的反击。他依然深沉，不动声色。
他的眼光如水般的深邃。
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或许，结果从一开始就是无法改变的。
当我的鲜血濡染了那堵墙壁。我开始拥抱她，听她的心跳，她的呼号。我用我滚烫的嘴唇去亲吻她沾满了我的鲜血的躯体，直至她战栗不已。
天亮的时候，----事实上我是不知道昼夜的。这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在亮着。我只有根据看守的活动来判断，天应该在这个时候亮了。----我总是闭上眼睛，默默的怀想太阳升起。这是我每天的仪式。
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去想像太阳升起的景象，那么太阳就沉在西方，永远不再起来。而我也会在那一天随它而去，用我脆弱的生命去把她托起。
但我不是英雄。
我闭上眼睛，静静的体味着痛苦的感觉。我的痛苦，非常清醒的痛苦。没有一丝的隐晦，一点一滴都可以完全地体会得到。从遍布全身的伤口，也从心里。
而心里有一团火，灼烧着我，从心里到全身。我被一团黑色的火焰包围着。我听见我的血在烈火中滴答滴答的流着。那血也是黑色的。
黑血从我的身体中流出，带走我的肮脏与罪恶，并把它们烧成灰烬。一阵升腾的声音之后，我以宁静的双眼看着这火焰，沉默而愉悦的接受她的冶炼与洗礼。
当那个士兵用一条浸过水的皮鞭在我身上挥舞的时候，我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一丝怜悯。
他的脸上布满了汗珠，并因挥舞的兴奋而有些扭曲了。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要爆出来一样，闪着攫取的光芒。我从这光芒里，看到了我自己。
之后，我平静了。我原谅了他，那个可怜的挥舞着皮鞭的人。也原谅了所有的人，包括最后枪决我的那些人。
当我再次走在那条长长的昏黄的走廊里的时候，我的眼里流出了我仅有的一滴泪，顺着我的脸滑下，滴下，重重的打在那沉沉的地面上，破碎了，永远的消逝了，无法找寻。
牢房是什么？
牢房只不过是四堵墙围成的一个空间而已，与一般的房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也有门，一扇牢牢锁着的门。
牢房只不过是一间特殊的房间。而真正的牢房是在心里。心中的牢房才是你无法突破的。
它也有四堵墙。心中的牢房有四堵墙，一堵叫喜，一堵叫怒，一堵叫哀，一堵叫乐。四堵无形的墙，将你牢牢的囿在一个地方。虽然它也有门，可那扇门叫执着。
执着是一扇永远无法突破的心门。它将我们困在心中的牢房中。我们千方百计的去和四堵墙作殊死的斗争，有时甚至要舍弃我们所有的一切，但我们却没有想到，在这间牢房里，墙并不是最坚固、最可怕的。而是那扇门，那份执着，它才是最坚固、最可怕的，同时也是最脆弱的。
可是，我们中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这些。我们所看重的，恰恰是那份执着，那份固执，那份 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不达目的不罢休。
佛家讲，要破除痴念、妄念、贪念、嗔念，做到无我相、无人相、无寿者相、无众生相。可作为一个纵然是意志坚强的凡夫俗子，我只能永远呆在自己的牢房里，经历着心中的喜、怒、哀、乐，品尝着世间的快乐、忧愁。我无法去除执着，执着一份信念、一份精神、一个自我，还执着一份情感。
所有这些，占据并吞噬着我的心灵，使我无法忘却，使我固执的去坚持，去执着。
心甘情愿。
当我在牢房里的时候，我常常想一些很无聊的东西。我没有像我的一些被捕的同志一样，时刻关心着外面局势的发展，我不禁羞愧于我的退守。
我没有去勇敢而坚决的和敌人去斗争，却回到了自己的心中，独自酝酿，执着着心中由来以久、以前却没有时间细细思考的那片天地。我在其中耕耘着，并不渴望收获什么，只想将它仔细的梳理一番。
我没有种子。纵然我将自己的心田精耕细作到极点，但那是一片注定要荒芜的土地。
我没有种子。
我时常说话，但并不是一个人。我跟那堵墙说话。它早以不是一堵普通的墙了。它是我的人。我的友人，在我孤独的时候；我的敌人，在我愤怒的时候；我的亲人，在很冷的时候；我的爱人，在我燃烧的时候。
你知不知道我心里的感受。自从来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恐惧，我时刻都在战栗着。没有白天，没有夜晚，偶尔的一点动响也使我悚然惊惧。我就像一只无家可归在大街上游行的小鼠，纵然已知最后必然的命运，仍无法对之释怀。于是只能生活在巨大的恐怖之中，它仿佛一只有力的指爪，紧紧的扼住我的脖子，使我艰于呼吸，使我在沉浸于外在的恐怖的同时，不得不去面对，不得不去细细的品味自己的生命慢慢的从别人的手中消逝的内心的惶恐。
可纵然我的恐惧，我都不会向你低头。这并非因为我的信仰，我的精神。而是为的尊严，我的自信。也是因为开始时你对我这个囚犯轻蔑而不屑的眼神。我决定接受你的宣战，就让我们来一场战争，我们连年各个人的战争，不是为了各自阶级的利益，不是为了各自的政党，更不是为了要解放什么或是维护什么。只是为了那次不分胜负的灵魂上的交手。我不会向你屈服的，虽然你有许多的手下，而我只身一人；虽然你有各式各样的武器与刑具，而我手无寸铁；虽然你养尊处优，生活优越，精力充沛，而我衣食无着。但我们的战争不是从这些上决胜负的。头脑是我们的战场，沉默的目光是我们的武器，而信心是我们源源不断的补给。
我还要什么补给呢。虽然这里潮湿、阴暗、寒冷，但是心里的痛苦远非这些外在的苦难所能比的。我知道你疼爱我、关心我。可这些都不必了。自从我进来的那一天，我就放弃了对身体的保护，我知道这是徒劳的。在这里，外在的优越反而会丧失内在的尊严与自信，而肉体的痛苦，却能使我时时看到我的堕落，在靠到堕落的同时，使我能抓住一些什么东西，来减缓堕落的速度。这些东西，就是一个人的尊严与自信。痛苦让我清醒，而只要我清醒，我就永远不会放弃它们。你给了我温暖，同时也给了愧疚。因为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回报你所给予我的那份情意。
我怎么回报你呢？你给了我你的一切，包括你最珍贵的东西。在你已然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所从事的事业，知道我所面对的危险和恐怖之后，你给予了我你的一切。让我怎能忘记，你的体贴，你的柔弱，你的热情，你的疯狂；你那秋水似的眼波，你眼中透露出的深情的目光；你炽热的胸怀，你无私的给予我的奉献；你的一切的一切。我为你醉，我为卿狂；我为你痴迷，我为你歌唱。每一夜，当我内心的火焰在升腾，我变想起你。惟有你，在我内心的火焰上加上一些油；也惟有你，在内心的火焰上倾下一盆水。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女人，你就是我的爱人；在我眼里，所有的女人就是你，所有的爱人就是你。我只能想你，我只有想你。想起你的好，想起你的坏；想起你的娇弱，想起你的嗔怒。我想起那个夜晚的你，想起那个有你的夜晚。我想起那个晚上，我们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