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剑锋/余思毅：黑雨(南方周末 2007-8-23)

黑雨
2007-08-23 15:50:50  来源: 南方周末  作者: 傅剑锋　余思毅

图：8月14日深圳黑雨过后，花像被泼过硫酸一样
黑雨知时节，当秋乃发生。随风杀入夜，毁物细无声。淋车皆墨点，灼人皮肤疼。晓看红湿处，花残深圳城
天降怪雨
2007年8月14日约22时，深圳市南山区飘起了细雨。一个全身像被油墨淋遍了的男青年，躲进了前海路与东滨路交叉的报亭。
他向报亭老板小凤买了3瓶矿泉水，从头到脚地冲起来，身上的黑水随之被冲淡。“这把伞质量太差了，伞上的颜料都掉我身上了！”男青年愤怒地指着手上的黑色雨伞说。但就在他准备扔伞时，一位路过的女孩在报亭的灯光下尖叫：“天哪，这雨是黑色的！”
人们顺着灯光看过去，雨果然是黑的。在这个夜幕中，它带来了惊诧和恐惧。
南方周末记者实地走访证实，小凤描述的这场黑雨，袭击了报亭附近几乎所有小区：碧榕湾小区、山海翠庐、太子山庄、山水情家园……殃及面积超过2平方公里，持续了将近90分钟。
落在地上的黑雨斑点，有的针管大小，也有的小指印大小。最大的，有1分硬币大小。
在这一带值勤的冯警官称：那夜，他开着摩托车巡逻，发现人和车都被淋黑了。黑雨像墨又像油，他用被“玷污”的手擦了下眼睛，立即感到灼痛，而皮肤有轻微刺痛。
汽车也被“黑”了。鼎太风华小区业主翁宁浩的白色小车，在黑雨中成了“斑点狗”。“后来黑斑洗掉了，但漆也被腐蚀掉了。”翁宁浩指着车上芝麻般大小的掉漆小点说。据他估计，遭殃的汽车不下千辆。“中档小车重新上次漆，要花近万元。”一位洗车行老板称。
黑雨也杀伤了草木。附近的月亮湾山庄尽管未遭黑雨，但业主钟战宇称，小区的小叶榕树在黑雨发生后，掉了许多绿叶。那天早上，他还闻到了空气中古怪的臭味。
在黑雨集中区，这种臭味更甚。目击黑雨的报亭老板小凤回忆：“黑乎乎的街道上，飘着像死老鼠一样的臭味。”
月亮湾片区环境整治联络小组副组长敖建南，从南山区环境监测站了解到了这场黑雨的化学特性：PH值3.53！按学术惯例，pH值小于5.6的雨即为酸雨。他还了解到，黑雨中含有大量硫化物，因此会腐蚀车漆，灼痛皮肤，发出刺鼻的气味。
要电，还是要环保
被黑雨殃及的居民区，均集中于月亮湾大道右侧、南山热电厂的东北方。黑雨最严重的碧榕湾小区，恰好离南山热电厂最近——只有数百米。
敖建南据此怀疑：黑雨是因南山热电厂在燃烧重油发电后，对锅炉吹灰引起的。当天，他与南山热电厂负责环保的程工程师通了电话。对方告诉他，此前的晚上，厂里的7号炉曾出现设备故障。“热电厂在事故性排放中释放了重油烟尘，混杂在雨水中产生了黑雨。”敖建南认为，“而在西南风的作用下，又向周围的小区扩散。”
但热电厂的工程师称，那天没有产生事故性排放，只是修了一下锅炉。他认为：可能是附近的其他电厂排放烟尘引起的。在这一片区，还有燃煤的妈湾电厂、燃重油的月亮湾电厂、燃垃圾的垃圾发电厂等。
深圳市环保局调取了南山热电厂和月亮湾燃机电厂的“吹灰记录”，两电厂最近一次的吹灰分别是8月9日和13日。14日晚黑雨发生前，均未进行吹灰。尽管没有充分证明这次黑雨与两电厂的吹灰直接相关，但深圳市环保局在致本报的说明中仍认为，“8月14日晚发生的烟尘污染现象，与南山地区燃油电厂的吹灰工艺关联度较高”。
南山热电厂总工程师郑大雷解释了该厂的吹灰工艺。发电厂在燃烧重油或煤炭过程中，都会有尘灰附着到锅炉壁上，每隔两三天就要吹一次灰。为减少污染，吹灰一般都在晚上进行，并且风向不能朝向居民区。“但只要燃烧重油，这类尘灰污染没法避免。”他介绍。
同样因为“没法避免的原因”，7月20日，南头半岛已下过一场黑雨。还有2002年元旦，在同一地区还飘过一场黑雪。2005年5月13日，深圳大鹏水头村因福华德电厂使用劣质重油发电，亦天降黑雨。
这次黑雨事件后，深圳市环保局对燃烧重油的电厂提出了更严格的检查制度。每次吹灰前6小时，要向环保局报告，监察人员进行近距离跟踪。
但在总工程师郑大雷看来，要根本上解决污染问题，通行的办法是将燃料由重油换成天然气(LNG)，才可基本实现二氧化硫、烟尘的零排放，即“油改气”。
南山热电厂已在2007年进行了“油改气”项目，年底4台机组将全部完成。深圳市环保局曾对1台油改气机组进行测算——可减排烟尘168吨、二氧化硫1218吨。而南山热电厂的发电量占本地发电力的三成，二氧化硫污染也占全深圳市的近1／3。
但由于今年国际油气价高企，大鹏燃气公司提供给南山热电厂的燃气只够1台机组。其他3台，仍需要燃烧重油。于是出现了被郑大雷称为“两头为难”的困局：一方面深圳严重缺电，电厂压力很大，“只要有一台机组延迟一小时发电，就属紧急情况，”。另一方面，市政府却没有提供充足的燃气，结果机组仍要靠大量燃烧重油完成发电任务，造成污染越来越严重。
这次黑雨事件，不过是众电厂的两难处境的集中爆发。
健康堪忧
业主危用泉自称，他是这困境里最直接的受害者。
他的房子在山海翠庐25幢9B。站在阳台上，可以望到南山热电厂的几根烟囟——此处距他家约三百米。尽管风向是背向他家的，本报记者还是闻到了一股臭鸡蛋般的二氧化硫气味。
下黑雨的晚上，风刚好吹到他的主卧室，“雨顺风从纱窗飘进来，落到了窗台上”。
“黑雨的折磨是一时的，电厂的二氧化硫的折磨却是长期的。我被熏醒过好多次了！”危用泉说。冬天刮北风时，南电的二氧化硫就吹到他的房间，关上门都没用。他时时咳嗽，他称，呼吸道已经因空气污染有了毛病。而在入住山海翠庐前，这个中年男子很健康。
在他居住的山海翠庐小区，部分老人与孩子出现了呼吸道问题。39户居民反映了健康受损的情况，向环保局要求“立即切除这个毒瘤”。
这种担忧不是杞人忧天，就在距此不远的港湾小区，两千多人中发现了22名癌症患者，远超出正常发癌比例。
深圳市人大代表张志锋、黄显达等人在2004年的议案中指出：近年来，环境污染一直危害着南山人民的生命和健康，肠道疾病、呼吸道疾病、过敏性疾病、记忆力衰退等综合性疾病逐年上升；白血病、肝癌、肺癌等恶性肿瘤患者也在增加。
议案称，南山是全市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区域，南山人民有2／3时间是在轻度或中度空气污染中生活的。主要污染物是二氧化碳、氮氧化物、烟尘和废气。
南山区的污染有历史成因。南头半岛早年规划为工业区，集中了不少工业和电力企业，除了南山热电厂等多家电厂外，还有印染企业、木材企业，以及车船往复频密的码头。“电厂是全市最主要的污染源，91％都来自于此。而全市电厂集中的南山区，已经占全市污染负荷的77％。”深圳市环保局副局长陈伟元说。
2005年底，深圳制定了南头半岛大气污染治理的综合方案。2006年，妈湾电厂的6台机组均配套安装了脱硫设施，每年减排二氧化硫4万吨。2007年深圳“两会”前，深圳市长许宗衡又直接到月亮湾片区调研治污方案，并在此后两个月内启动了电厂的“油改气”项目。
“许市长的务实给我们带来了希望。”危用泉说，“但彻底改变还远没到来，二氧化硫还是会吹进屋里。”
拷问城市规划
危用泉已给环保局打了上百个投诉电话，不少周边居民也被环保问题折腾得心力交瘁。
而颇受责难的南山热电厂，对此深感委屈。
该厂总工程师郑大雷说：“居民区离我们太近了，即使排放完全达标，仍然会对居民生活环境造成影响。”
影响还在加剧——危用泉家马路对面，有正在打地基的山海翠庐二期，和已动工的碧榕湾二期。它们离南山热电厂比一期小区更近。电厂不远处，还有正在动工的泛海置业二期。
“电力企业的污染，由于受到太多客观条件的制约，可能在短期内解决不了。政府也明知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把电厂附近的土地批给房地产商？”郑大雷说。
1998年前，这些地块先后属于南油集团和招商局。这两个单位既是企业，又有部分行政权。随着房地产利润暴涨，这两个集团凭借着手中的行政权，把厂区周围的部分土地批卖给地产商获利，造就了第一批靠近污染区的房地产。1998年后，深圳市政府收回了行政权，但这一进程并没结束。
2004年，已有市人大代表在议案中称：南山区环境之所以持续恶化，主因是城市功能规划与发展战略相抵触。特区建设初期，南头作为“污染区”来规划，深圳市一些污染型企业和大型电厂都选址南山。但在进入1990年代后，该区又开始大规模地兴建住宅区，在重污染企业区内又规划商品住宅区。
今年，南山区房价暴涨至2万元每平方米，个别楼盘甚至达到5万元。暴利进一步刺激地产商不顾污染危险开发近厂楼盘。尽管深圳市环保局副局长陈伟元强调：要制订南头半岛房地产项目控制方案，在空气环境质量显著改善前，禁止在该区域新建住宅项目。
但离南山市热电厂只有数百米的在建小区，仍拿到了环保局、规划局的批文。山海翠庐二期旁边的碧榕湾二期，深圳市规划局根本没有批出《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却擅自开建。
“等业主入住新楼盘，不要说下黑雨，就是烟囟摆在那里，都可能引来和我们之间的新一轮矛盾。”郑大雷叹息。
从南山热电厂穿过月亮湾大道，步行数分钟就到一路之隔的深大附中。这里有两千多住校生。“早上国旗冉冉升起时，学生们也可以看到电厂的烟囱升起滚滚浓烟。”月亮湾片区环境整治联络小组的敖建南介绍。此次黑雨，深大附中亦有殃及。
但深圳市规划局市政处对南方周末记者称：目前这些电厂没有搬迁的可能，“深圳的地太少，城市化速度太快，没有地方是边缘地带，搬哪里都不是”。并且，随着进一步城市化与工业化，深圳还可能增加电厂。
■链接
类似的黑雨并非深圳特产。它曾在1990年3月出现于江苏省盱眙、仪征、靖江等地部分乡村，黑雨带南北长160公里。1994年，重庆也下了数场黑雨，有强酸性。2005年6月26日上午，重庆市九龙发电厂锅炉排尘不当，又致黄桷坪下起了持续90分钟的黑雨。同年，嘉陵热电厂因事故大量排尘，致使黑雨飘向了成都市城东。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southnews/zmzg/200708230853.a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