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雯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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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成为一名女演员,一名伟大的演员!”

 

一九二0年秋天,罗伊汉普顿圣心女修道院的沉重的木门敞开了,走进一位个子高高的漂亮的夫人和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姑娘。女修道院院长艾什顿—凯斯迎接了教会学校新学生维维安·哈特莱。小姑娘一会儿哭着,一会儿以恳求的目光望着母亲。千篇一律的服装(修女身着黑袍,学生们则着深蓝色制服),建于十八世纪的矮墩墩的主楼,营房似的死气沉沉的卧室(两排屏风隔开斗室,每间斗室里都有铁床、椅子、梳妆台和小脸盆)--即使是成年人,也会对这一切感到苦闷。

维维安央求哈特莱夫人带她回家,带她回印度去。但这是徒劳无益的,沉重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威风凛凛的修道院院长不知什么原因对孩子产生了恻隐之心。小姑娘坐在草地上,抚摸着一只小猫。校规严禁在宿舍里养动物,然而院长却一反常规地让维维安把猫抱到床上去。哈特莱夫人要离开整整一年,而对教会学校来说,小姑娘实在太小了一些。这一幕颇有点儿像狄更斯某部长篇小说的开头。格特鲁德·哈特莱一举一动流露出来的严峻的意志力也使人联想起严厉的克伦南姆夫人,那位夫人不愿意让儿子象她那“不体面”的丈夫,所以对亚述采取严格的和与世隔绝的教育方针。

《小杜丽》的女主人公所要解决的问题则简单一些。在这个曾在罗伊汉普顿院子里的草地上哭泣过的蓝眼睛小姑娘的身上,似乎不仅有两种不相容的个性,而且有两种不同的文化,两个世界,两种哲学—西方和东方,欧洲和亚洲,英国和印度。格特鲁德·哈特莱的丈夫欧内斯特·哈特莱是法国血统的约克什人。一九0五年,他离开了故乡布莱德林格顿,到印度去寻找幸福。

一般到印度去的都是一些穷人,欧内斯特也不例外。在加尔格答他当了皮戈特·钦蒙公司经纪事务所的职员(因为他有文化),也就心满意足了。

印度并不是普通英国人的天堂,更不用说对于印度人了。甚至在加尔格答这样的地方,贫穷、泥泞、肮脏也十分触目,那里到处能碰见乞丐和麻疯病人。善良正派的哈特莱是了解基本居民的穷困处境的,但由于在英国已没有任何指望,于是他和所有的人一样,只好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了。他的朋友们在自己家里创造了英国的生活方式:英国式的花园、板球、马球、谈论马经。欧内斯特·哈特莱却有自己特殊的“业余爱好”—看戏,而且还成为加尔格答最著名的客串演员之一。

在他回国去进行充满感情的回乡“朝圣”时,他已是公司的小股东了。对于布莱德林格顿的姑娘们来说,这位愉快、安逸的人是在那遥远的充满浪漫色彩的国度里摆脱恶运、谋得幸福的象征。因此,当一九一一年秋天,一个名叫格特鲁德·罗宾逊·雅克吉的美丽姑娘接受了他的求婚时,谁也没有感到意外。

十一月,新婚夫妇在孟买湾上岸。为欢迎国王和王后的来访而举行的庆祝盛典并没有妨碍初出茅庐的哈特莱夫人觉察到主要的一点—印度人的极端贫困和不满。欧内斯特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把妻子带到加尔格答郊区阿利普尔一幢舒适的房子,尽可能为她安排了舒适的条件(仆人和配有司机的小汽车)。但是,格特鲁德无法摆脱失望的心情。况且,对天主教的竭诚信仰使她不能“习惯”这里的生活。哈特莱夫人在印度熬过了两年,但她并没注意到丈夫也并不轻松。每天与那种并不理想的现实接触,使他内心很不平静。在这种情况下格特鲁德并不太想要孩子。何况一年前的妊娠很不顺利。

一九一三年夏天,热带的酷暑来到时,哈特莱把妻子送到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大吉岭。十一月五日晚上,当太阳落到干城章嘉峰和埃佛勒斯峰后时,医生通知他女儿出世了。最近哈特莱夫人常常仰望那两座巍峨的山峰:“阿妈”—为小孩请的保姆—曾说过,这会使生下的孩子特别美丽。小姑娘取名维维安·玛丽。

过了不到一年,世界大战爆发了。哈特莱心急如火地想回英国,由于他善于相马,被留下来当了骑兵部队军官。哈特莱夫人带着女儿跟随他来到马苏里和乌杰卡蒙德。

在乌杰卡蒙德,常有客串演员演出。那儿有时举办儿童早场演出。有一次哈特莱夫人把女儿打扮成德累斯顿牧羊女,让她演唱儿歌。维维安上台后,断然地对钢琴师说:“我要朗诵!”

不清楚这个小小的插曲对于哈特莱夫人的情绪是否有某种影响,但是到战争临近结束时,她坚持要回英国。她觉得,在印度谈不上真正的教育。女儿对“阿妈”的依恋使她感到不快,于是她把“阿妈”解雇了,而请来信奉天主教的家庭女教师。她想让维维安成为另一种类型的人。

从部队复员以后,欧内斯特·哈特莱再也没有登台演出,因为他当了公司的大股东。况且,他不能抛弃事业而回布莱德林格顿。

哈特莱夫人给女儿读安徒生童话、路易斯·卡罗尔的《爱丽思》、查里·金斯莱的作品和圣经。那时候维维安尚未感到圣经的美妙。有一天,母亲为了使朗读更加生动活泼,决定按角色朗读(她本人扮演预言家达尼尔,维维安扮演狮子),“狮子”咬得她疼痛难耐,此后,她们再也不演这种哑剧了。小姑娘最喜欢的书仍然是希腊神话和吉白林的童话。

夫妻关系日益紧张起来。格特鲁德那清教徒式的“修养”无法与她丈夫乐观愉快的天性共处。这必然会影响孩子的命运。一九二0年,哈特莱获准休假,和妻子一起回到故乡。六岁的维维安也一同前往。格特鲁德声称,她要把女儿送到教会学校去,因为她自己曾在这种学校读过书,同时认为这是最好的安排。

熟人向他们推荐了罗伊汉普顿的一所学校。于是在三月份,小女儿被领去和女修道院院长艾什顿—凯斯谈话。院长认为小姑娘太小了。惊恐万状的女孩紧紧地抓住父亲。欧内斯特·哈特莱站在女儿一边,因为维维安拼命要求把她带回印度,那情景会使任何人为之动容的。然而格特鲁德毫不动心。她不顾女儿的央求,也不管女儿怪罪父亲,甚至不再理他。她替小孩着想,打定了主意!

在罗伊汉普顿的头几天是十分孤独的。后来维维安逐渐习惯了。学校里数她最小,处处受到嬷嬷和女友们的爱护。大家都知道,小姑娘的父母在印度(当年这等于地球距火星那么遥远);对于罗伊汉普顿的严格制度来说,她实在太小了。

确实如此。孩子们并不明白,为什么不让他们光着身子洗澡,非穿着衬衫不行?!为什么不能穿漆皮鞋?是惟恐有人会象在镜子里那样,在亮皮鞋上看到自己的衬裙?!格特鲁德使维维安养成了绝对服从的习惯,小姑娘天生听话而又善良。自幼她习惯于揣度别人的愿望,可是她没有想到,利她主义有时会使她无法自卫。

维维安同比她大两岁、非常自尊的倔强姑娘玛琳·奥莎丽文相处得最为亲密。有一次玛琳说:“离开学校以后我要去飞行。我要当一名飞行员。”维维安说:“而我要成为一名演员,一名伟大的演员!”

这些话并非虚无缥缈的幻想。每年学校都组织业余戏剧演出,维维安已经扮演过几个小角色。如今让她在《仲夏夜之梦》中扮演裁缝斯塔佛林。

维维安对好几门功课都不大感兴趣,教师抱怨她精神不集中。可是,她却津津有味地学习历史、弹钢琴、拉小提琴和大提琴。小姑娘特别高兴上“话剧”课(这所古怪的学校里也有这门课程)和舞蹈课。她天生善于讲故事、当首领,不曾害怕孤独。她经常坐在水池边,忘情在幻想之中。当人们问她“为什么你不和姑娘们在一起”时,她会说:“我在看水中的树影。这简直是美妙的芭蕾舞!”人们入迷地听她讲故事,但她从未提到印度,也没有讲过自己的父母。她的内心世界是与外界隔绝的。她好冲动,易暴躁(也易于息怒),富于幻想;她也很恭顺,似乎乐意遵守罗伊汉普顿的规矩。但是哈特莱夫人认为学校可以“改造”她的性格的看法却错了。维维安接受现实,但她好沉思、好幻想,而且这种幻想日益和戏剧联系起来。最初她给父亲写信,说想和他一起同台演出。后来,她又当着一九二二年刚到英国的母亲的面,爱上了红鼻子喜剧演员乔治·鲁比。她可以一连几个星期讲哈特莱夫人让她读的《哈姆雷特》,讲那使她大惊失色的被害国王的鬼魂。这些年来,直到一九二七年父母迁回英国以前,维维安在给他们的信中都谈到自己倒霉的事情,淘气行为,对历史、古埃及、考古、音乐的迷恋,同时每次都表述了自己要回印度的愿望。但是,她却没有请他们把她带走。她给父亲和母亲的信总是分开写的。

如果哈特莱夫人象女儿那样敏感,她就会从这些天真幼稚的信中明白:耶稣教徒不可能把维维安变成虔诚的天主教徒。宗教狂热使人耳目失聪,只有盲人才会从这样一封信中看不到危机的开端:“嬷嬷布雷斯—霍尔最近说,她希望我遇到不幸。她说,这将非常有益,同时我的好朋友也希望如此。而我说,你和爸爸特别不愿意这样……我想,这样说是可恶的。我的确不想使自己遭到任何灾难或痛苦,任何她称之为可怕的事情。”

从英国教会学校出来的许多学生成了无神论者。哈特莱夫人对罗伊汉普顿的希望终成泡影。维维安愈来愈孤僻了。她把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外界隔绝开来,然而这却导致她的天性和每天学习的教义之间发生冲突。

另一方面,孤独对维维安也有好处:她早熟并学会在所读的书中,所欣赏的音乐里,所感觉的动作中发现她的女友们几年以后才能发现的、而目前尚未达到的境界。哈特莱夫人对十三岁的女儿的“激进”观点不禁大吃一惊。其实事情也只能如此,因为小姑娘在十二岁时就已写道:“我愿意变成在高墙深院之外的成年人,和你们在一起……”

一九二七年夏天,哈特莱夫妇带女儿周游欧洲。旅游并没有妨碍她的学习:维维安在迪纳尔,比亚里茨、圣雷莫、基茨布厄尔的教会学校中求学。父母之间的关系使她感到扫兴。欧内斯特和哈特莱夫人日益疏远。又剩下她独自一人了。

在迪纳尔和圣雷莫,就连罗伊汉普顿的制度似乎也显得是自由主义的了。维维安的女友接到她寄自法国和意大利的充满悲伤的信件。嬷嬷们无法回答使她苦恼的问题,却又找碴儿,真是烦死人。维维安终于说服母亲转到巴黎另一所学校。学校算是“进步的”。新来的女生在那儿遇到了“法兰西喜剧院”女演员安图安小姐,跟她学习并有机会去剧院,补偿了字圣雷莫度过的那些痛苦的日子。可是靠了冬天,哈特莱夫人把女儿带走了。因为有位朋友说,他在剧院看见了衣着入时,浓装艳抹的维维安。

这次维维安真幸运。她考进了在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山上的一所学校,其自由倾向并不亚于巴黎。她请求将半年学习时间延长为一年半。在此期间,她学会了德文(还有法文和意大利文)。与此同时,观看萨尔茨堡艺术会演和维也纳歌剧,也促进了她个性的形成,这个作用毫不亚于耶稣教徒的严格法规。

一九三一年底,维维安·哈特莱结束了学业。母女二人在慕尼黑进行了十天旅行(当然,每天晚上都去看歌剧,欣赏瓦格纳的作品),然后买了回家的车票。使哈特莱夫人困惑的是,她这个教养良好的女儿在剧院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她完全沉浸于剧情之中。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并极其尖锐地反驳母亲对演出发表的讽刺性意见。

回到家里以后(冬天他们在英国西部泰恩姆特租了一所单独住宅,在那儿生活不象在首都那样昂贵),她断然拒绝去印度旅行。使欧内斯特·哈特莱满意的是,维维安坚决宣布要进皇家戏剧艺术学院。

开学是在一九三二年五月,但是她在舞会上与赫伯特·利·霍尔曼的相识却有打乱全部计划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