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风流:西南联大生活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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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代风流:西南联大生活录(4)

吴宓的严谨与浪漫

  抗战之前,吴宓在清华大学就是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

  吴宓留学美国时,和陈寅恪、汤用彤并称为"哈佛三杰"。1921年,吴宓获得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学位,是白壁德(IrvingBabbitt)"新人文主义"的坚定拥护者。1922年,作为《学衡》杂志的创办人和主编,他用文言文写作,批判白话文。1925年,吴宓被聘为清华外文系教授,制定了清华外文系的课程设置和培养方案;并参与筹办清华国学研究院,聘请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四大导师。

  吴宓本来有一个外人看来幸福美满的家庭,他和陈心一结婚后,生了三个女儿,他却公开宣布自己爱上了同学朱君毅的表妹---毛彦文。1929年,吴宓和陈心一结婚7年后协议离婚,三个女儿跟母亲,吴宓出抚养费。离婚之后,吴宓在追求毛彦文的同时,又和清华大学的女生、燕京大学的女生传出绯闻。1935年2月9日,毛彦文嫁给了大自己33岁的熊希龄(民国初年的国务总理)。

  吴宓天生情种,雅好恋爱,但在这方面屡败屡战。恋爱固然可以产生佳话,但也不断催生笑话。吴宓有一首诗,开头说:"吴宓苦爱×××(原文如此),三洲人士共惊闻。"尽管没有写出真名实姓,从押韵上看,却是欲盖弥彰。×××者,毛彦文也。吴宓还有一组《空轩十二首》,他在授"中西诗之比较"课时,分发给学生,据说,每首影射一位女子---吴宓酷爱《红楼梦》,这种写法,令人想起"金陵十二钗诗谜"。钱钟书在评论其师吴宓的诗集时,一语道破:吴诗中"太多自己",简直像作者的履历表,甚至"偶而当众外扬家丑"。

  吴宓生活上风流韵事频出,学术上严谨,授课一丝不苟。他的性格是浪漫与严谨的矛盾的统一。我们不妨看看当时他的同事和学生对他的评价。先来看关于他性格浪漫的评价。

  温源宁的《吴宓》文这样评说吴宓:"他立论上是人文主义者,古典主义者,但是性癖上却是彻头彻尾的一个浪漫主义者。"

  吴先生是一个奇特的人,在他身上表现出不少矛盾,季羡林曾对他作如此评价:"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样,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样,所以奇特;别人写白话文,写新诗,他偏写古文,写旧诗,所以奇特。他反对白话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话写成的《红楼梦》,所以矛盾。他看似严肃、古板,但又颇有一些恋爱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学生来往,但又凛然、俨然,所以矛盾。"

  赵瑞蕻在《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文中说:"西南联大外文系里有五位老师给我的印象最深。……那就是吴宓、叶公超、柳无忌、吴达元和燕卜荪这五位先生。其中吴宓先生可说是最有意思、最可爱、最可敬、最生动、最富于感染力和潜移默化力量,也是内心最充满矛盾、最痛苦的一位了。吴先生外表似是古典派,心里面却是个浪漫派;他有时是阿波罗式的,有时是狄俄尼索斯式的;他有时是哈姆雷特型的,有时却是堂吉珂德型的;或者是两种类型、两种风格的有机结合。"

  再看他的治学之严谨,这从他的教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南岳时,教授宿舍紧张,于是合并,吴宓、沈有鼎、闻一多、钱穆四人同住一室。在钱穆看来,三人平日孤僻,不爱交游。每天晚上,闻一多自燃一灯放在座位上,默默读《诗经》《楚辞》,每有新见解和新发现,就撰写成篇。吴宓则为明日上课抄写笔记写纲要,逐条写,又合并,有增加,写好后,用红笔加以勾勒。吴宓严谨备课给钱穆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次日,吴宓一早最先起床,一人独自出门,在室外晨曦微露中,拿出昨晚备课所写条目,反复诵读。等他人都起床后,回到宿舍。

  钱穆和吴宓同住一宿舍,了解其为人之后,慨叹:"余与雨生(吴宓字雨生,又作雨僧)相交有年,亦时闻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始深识其人,诚有卓绝处。非日常相处,则亦不易知也。"

  吴宓先生记忆惊人,许多文学史大事,甚至作家生卒年代他都脱口而出,毫无差错。吴先生还为翟孟生的《欧洲文学简史》作了许多补充,并修订了某些谬误的地方。他每次上课总带着这本厚书,里面夹了很多写得密密麻麻的端端正正的纸条,或者把纸条贴在空白的地方。每次上课铃声一响,他就走进来了,非常准时。有时,同学未到齐,他早已捧着一包书站在教室门口。他开始讲课时,总是笑眯眯的,先看看同学,有时也点点名。上课主要用英语,有时也说中文,清清楚楚,自然得很,容易理解。[1][1]赵瑞蕻《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

  吴宓的陕西同乡、弟子李赋宁也有类似的回忆:"先生写汉字,从不写简笔字,字体总是正楷,端庄方正,一丝不苟。这种严谨的学风熏陶了我,使我终生受益匪浅。先生讲课内容充实,条理清楚,从无一句废话。先生对教学极端认真负责,每堂课必早到教室十分钟,擦好黑板,做好上课的准备。先生上课从不缺课,也从不早退。先生每问必答,热情、严肃对待学生的问题,耐心解答,循循善诱,启发学生自己解答问题。先生批改学生的作业更是细心、认真,圈点学生写的好句子和精彩的地方,并写出具体的评语,帮助学生改正错误,不断进步。"[2][2]李赋宁《怀念恩师吴宓教授》

  鉴于吴宓的突出成就,1942年8月,国民政府教育部聘他为英国文学部聘教授,与陈寅恪(历史)、汤用彤(哲学)同时获得"部聘教授"殊荣,后又被聘为教育部学术审议委员会审议委员。这是对吴宓学术成就的一种肯定。

  1944年秋,吴宓离开求学执教三十年的清华大学,追随他的好友陈寅恪,去了成都。据说,与系主任陈福田之间的矛盾是他离开的原因之一。


吴宓和联大的《红楼梦》热

  吴宓是一位热心的老师,对学生的请求几乎有求必应。他在联大开设的"欧洲文学史"是一门很重要的基础课,他还教英国文学史、希腊罗马文学选读、欧洲名著选读、中西诗之比较、文学与人生等课。除了教课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吴宓还推动了联大的《红楼梦》热。

  据余斌考证,1940年至1942年间,联大出现了一次《红楼梦》热,这股热潮大概由陈铨的一次演讲引起的,吴宓和刘文典推波助澜,使之升级。

  1940年4月11日晚,陈铨大西门内文林堂演讲《叔本华与红楼梦》,反应热烈。这次演讲吴宓帮助张罗,他在日记中记下讲演之盛况:"听者极众,充塞门户。其盛夙所未有也。"

  一个月后,"以研究《石头记》为职志"的"石社"成立,核心人物黄维等欢宴于同仁街曲园,行红楼梦酒令,吴宓应邀参加。吴宓是"石社"的重要成员。想要入社的联大学生需提交一篇对这部小说的鉴赏文章,最好用第一人称写,因为这样可以把自己比作书中的某个人物。这个社团夜间在南食堂举办的活动生气勃勃,异趣横生,话题常常不知不觉从品评《石头记》转到各自阅读的诗文及个人恋爱故事。在这种场合,吴宓如鱼得水。

  在汪曾祺的记忆中,吴宓先生讲"红楼梦研究",经常有后来的女生没有椅子坐,他看到后,马上就去旁边的教室搬来椅子,等学生都坐好,才开始讲课。吴先生此举,也引来一些有骑士风度的男生追随学习。

  吴宓有曲折的恋爱情史,他经常把自己比作《红楼梦》中的贾宝玉。顾毓琇有"千古多情吴雨僧"句,吴宓字雨僧,让人想起蒋捷的《虞美人·听雨》:"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事实上,吴宓一生的苦恋和痴情,也的确如这半阕词所写,"悲欢离合总无情"。有同事取笑他是"情僧"。吴宓并不因此恼怒。

  不要以为吴宓多情,就是好色之徒和轻浮的浪子,事实上他对女性的爱慕和尊重,发乎情,止乎礼。他处处对女士设身处地着想,照顾非常细致:"遇有车马疾驰而来,他就非常敏捷地用手杖横着一拦,唤着苏生和我,叫我们走在街道里边,自己却绅士派地挺身而立,站在路边不动。等车马走过才继续行走。他这种行动不禁令人想起中世纪的骑士行径。"[1]

  在西南联大,广为流传着吴宓教授的一个故事。联大新校舍对面(曾在联大求学的郭冠球回忆说是联大附近的府甬道)有一家湖南餐馆,名曰"潇湘馆"。吴宓见后大怒,认为是玷辱了冰清玉洁的林黛玉,竟然动粗砸了那家店的碗碟,强令改名。

  这个故事的另一种版本是这样:有一天,吴宓发现有个饭馆,上面写"潇湘馆",他一进去,里面都是喝酒划拳的,就说,叫老板来一下。老板说,先生有何指教?吴宓就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一些钱,你把这个名字改了,别叫潇湘馆。老板说怎么了,"林妹妹会难受的",吴宓回答。因为林妹妹的潇湘馆是有幽幽篁竹,适宜吟诗的地方,怎么能划拳?

  笔者猜想,吴宓酷爱《红楼梦》,以此自况也,他时常陷入情感的冲突与矛盾之中。1942年,刘文典在联大讲《红楼梦》两次,吴宓都去捧场。一次,"听典讲《红楼梦》并答学生问。时大雨如注,击屋顶锡铁如雷声。"另一次:"听典露天讲《红楼梦》。见琼在众中。宓偕雪梅归途。"琼是联大生物系助教张尔琼,有一段时间她在昆华中学教书,与吴宓关系时冷时热,若即若离。雪梅即贵州女诗人卢雪梅,多次婚恋失败后转向吴宓。吴宓陪她听刘文典讲演《红楼梦》,却心猿意马,张望人群中的张小姐。

  吴宓写过一篇文章,名为《红楼梦评赞》,有一部分将太虚幻境与但丁的《神曲》中地狱、炼狱和天国相比较,引导人从幻灭和痛苦中解脱。这是吴宓的拿手好戏。他在一种文化与别的文化之间来回穿梭,跨越好几个世纪,还经常朗诵同一主题的英诗和唐诗,让本科学生惊叹不已。那天晚上,"听者填塞室内外",在回答学生的提问时,"因畅述一己之感慨,及恋爱婚姻之意见,冀以爱情之理想灌输于诸生。而词意姿态未免狂放,有失检束,不异饮酒至醉云"。又有一次上《文学与人生》课,不知不觉讲到《红楼梦》,将自己的情史作为"反面教材",讲自己"订婚、结婚及早年认识彦(毛彦文)之往事。听者拥塞。"下课后,吴宓细思量,觉得对学生叙生平,不妥当,很后悔。

  1942年暑假,吴宓为联大学生讲《红楼梦》共七次。第一次,毛子水教授也来听讲。在此期间,吴宓应昆明广播电台邀请,播讲《红楼梦之文学价值》,并获得不菲报酬。可以想见,吴宓讲演《红楼梦》,成为联大和昆明的公众人物,这情形,大概和如今在央视《百家讲坛》讲红楼梦的刘心武类似。

  吴宓的性格虽然有一丝古怪,一点迂腐,但他的确是个儒雅的君子,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守护,酷爱《红楼梦》,发自真性情。正如易社强所说:"在他钻研的各个领域,吴宓都不愧是个博学的怪才,而学识渊博、性情怪僻是文科教授的显著特色。他集思想的多样性与人类的感性于一身,展现了联大的最大特色。"

 

吴宓的交际圈(1)

  《吴宓日记》忠实地记录了吴宓在西南联大的生活,我们可以看到联大大多数教授的身影,同时,也留下了战时昆明的文化、娱乐、饮食等多方面的细节和社会风情。我们考察一下吴宓的交际圈,可以看到诸多湮灭在时光深处的文化记忆。

  吴宓和陈寅恪、刘文典交往甚密,常有诗歌唱和。与贺麟、张荫麟、陈铨、钱钟书等人的谈话、宴请都记录在日记中。

  1942年9月的一天,吴宓陪同陈铨去云南大学做《民族运动与文学运动》的演讲。这段时间,吴宓忙于琼、彦的感情纠葛,不像他昔日的学生陈铨,忙着写剧本,办杂志,致力宣扬民族主义思想。但两人关系亲密。不经常见面,陈铨偶尔来访,看望老师。他们一起到联大校园外面的新新饭店吃饭,边吃边聊;或者到同记茶馆讨论读陈铨小说《狂飙》的感想。那时,陈铨住在昆明的北门街98号,吴宓有时也去他这里。一起吃午饭,喝杯咖啡,或者去看陈铨编剧的《黄鹤楼》。

  吴宓不仅和联大、云大、艺专的教授、文人、艺术家交游,他的交际圈里还有不少军人和将领。以军人而论,除了关麟征外,还有杜聿明、黄维、宋希濂、张耀明等。除军人外,如云南财政金融首脑缪云台,"装饰摩登而别致"的著名女士司高玉柱,等等,吴宓与他们也都有或深或浅的交往。

  吴宓在昆明时期交往的上层军政人员,关麟征是主要的一个。当时关麟征是抗日将领,和吴宓都是陕西人,有乡谊,交往自然多一点。两人交往多是闲谈,但有时也有求办的事,诸如请关介绍搭乘军车或托运衣物,办通行证,诸如此类的事情。

  吴宓离开昆明赴成都前,关先后两次赠金共两万元,"宓略辞而后受之"(1944年9月1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吴当然也不是白拿。半年前,吴当了一次枪手,"代关将军作贺中央宪兵十三团龙团长夫人三十寿诗云:'妙誉英才伉俪坚,天真挥洒对婵娟。箫新剑气冲牛斗,三十功名奏捷先。'"随后,吴又代第九集团军兵站分监葛某"撰关麟征将军太翁寿诗云:'一乡钦德望,廿载侍戎机。教子成名将,摧胡屡合围。天应赐寿考,人共说神威。忠孝心如镜,终难万古霏。'"代做谀诗当然要说些吹捧的话,心里未必这样想。吴宓为人代做谀诗,大概是和昆明上层交往的一种手段。想想历史上的诗人,写谀诗,为名人撰墓志铭,似乎不算丢份、失名节的事情。吴宓在抗战时期的昆明,生活艰难,做出此举,也无可厚非。

  当然,在联大教授中,也有非常爱惜自己羽毛的。1945年"12·1"惨案以后,镇压昆明学生运动的祸首李宗黄慕闻一多之名,托人送来一枚图章,并附上丰厚的润资,请闻一多为他治印,被闻一多断然拒绝。吴宓为昆明的将领代写谀诗,虽然不能和闻一多凛然退李宗黄治印玉石相比,但可以看出联大学者对权贵的态度。

  事实上,吴宓对关麟征在骨子里是瞧不起的,且对他腹诽。举一例:"关将军纠合昆明画家,强其作画140幅,以遍赠在文山训练中国军官之美国军官140人。且各另画一幅,以赠关将军。(当场发纸)噫嘻,职之不修,军不能战,见讥于美人,而徒以私情交欢。且慷他人之慨,勒命画家献纳,未免贪且暴。将军过矣!"(1944年3月22日)

  吴宓是一位颇有儒家风范的学者,尽管他有一颗为情所困的内心。小偷偷了他的西服,他就穿旧式的长袍和夹克。他走路时总是自豪地挺起胸脯,持手杖,坚持走直而窄的路,绝不抄近路横穿草坪。下午三点的约会,他会在两点五十出现,但礼节意识不允许他在三点整之前敲门。

  吴宓为了生活中的小事烦恼,叶公超借了他的钱,却忘了还。《吴宓日记》1938年2月25日说:"公超陪宓至交通银行,以国币三十五元,换得港币三十二元,公超借去宓港币十元$10H.K.(始终未还)。"是不是在这方面有了教训,此后,吴宓借给别人钱要催人还。他说:"我应当催他还,这是帮助他,怕他万一忘掉成为品德上的污点。"大概是受了《哈姆雷特》中波洛涅斯的启发。因为债款放了出去,往往丢了本钱,而且还失去了朋友。

  当然,吴宓心中永远的永久的痛就是毛彦文,他经常与贺麟、浦江清等人谈他心中的遗憾与矛盾。1943年8月20日,已是知天命之年的吴宓于昆明写下一首五言长诗《五十自寿》,对毛彦文的感情一如既往:平生爱海伦,临老亦眷恋。世里音书绝,梦中神影现。怜伊多苦悲,孀居成独善。孤舟泛黄流,群魔舞赤县。欢会今无时,未死思一面。吾情永付君,坚诚石莫转。相抱痛哭别,安心归佛殿。即此命亦悭,空有泪如霰。


吴宓的交际圈(2)

  吴宓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他的灵魂对爱情也有宗教般的执著,他的性格里的偏执和犹豫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在昆明结交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曾了解他灵魂里的孤独和热烈。

  钱钟书离开联大的"难言之隐"

  钱钟书1937年从牛津毕业后,又去法国巴黎大学做研究,本想攻读博士学位,但后来放弃了。1938年,钱钟书将要回国时,不少大学想聘他,最后,还是他的母校清华大学占了上风,当时竭力促成钱钟书回清华任教的是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冯友兰。请钱钟书来西南联大教书的除了冯友兰,还有钱钟书的老师吴宓。

  西南联大聘请钱钟书为教授,在外文系执教,是破格聘请的。其时,钱钟书刚过28岁。冯友兰给梅贻琦的信中说:"弟意名义可与教授,月薪三百,不知近聘王竹溪、华罗庚条件如何?钱之待遇不减于此二人方好……"

  1938年10月下旬,钱钟书抵达昆明,他为联大外文系学生开了三门课:大一英文(六个学分)、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四个学分)、现代小说(二个学分)。

  在许渊冲的印象中,"钱钟书先生读中文书、外文书数量之多,冠绝一时"。在何兆武的印象中,钱钟书眼界极高,一般人难入其法眼,与同事相处并不好。当时《大一英文》分3个组,A组的陈福田注重美国英文,B组的钱钟书注重英国英文,C组的潘家洵注重中文翻译。在学生中最受欢迎的是潘家洵,很多人在窗子外面听他的课,听他翻译易卜生的作品。许渊冲听过钱钟书的大一英文课,他记录了钱钟书上课时的情形:"钱先生只说英文,不说中文;只讲书,不提问题;虽不表扬,也不批评,但是脸上时常露出微笑。"许渊冲还记得课堂上的一个细节:当时昆明的电影院正放映莎士比亚的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钱钟书微笑着说:"有许多人看了这部电影,男的想做罗密欧,女的想做朱丽叶。"钱钟书口才极好,人很风趣,许渊冲说,钱先生妙语如珠,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慨。

  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和现代小说是为高年级的学生开设的选修课。据王佐良的回忆,钱钟书第一天上课时,叶公超亲自至教室介绍钱钟书,说钱是他的学生,得意之状,喜形于色。吴宓借阅了李赋宁记录的这两门课程的笔记,对钱钟书授课非常佩服。由此可见,联大的教授都是爱才的。

  钱钟书住文化巷11号,邻居有顾宪良、周珏良、李赋宁、杨武之等人。此时,杨绛在上海,夫妻两人异地分居,钱钟书自然想念妻子和女儿。钱的《昆明舍馆作》第一首、第二首是怀人的:万念如虫竞蚀心,一身如影欲依形。十年离味从头记,尓许凄凉总未经。屋小檐深昼不明,板床支凳兀难平。萧然四壁埃尘绣,百遍思君绕室行。

  联大在文化巷的宿舍很小,钱钟书说"屋小如舟",他为栖身之所取了名为"冷屋",写了一系列嬉笑怒骂的妙文,辑为"冷屋随笔"。钱钟书在此写的随笔《一个偏见》开头说:"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钱钟书本人有没有傲慢与偏见呢。

  不少论者认为,钱钟书在西南联大只教了短短一学年,因和同事关系紧张,不辞而别。钱钟书为什么离开西南联大,现在有许多说法。其中有代表性说法是钱钟书在联大骂遍了人,呆不下去了。据说他曾有此言:"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叶公超和钱钟书的矛盾是否因此而起,不敢贸然下结论,但两人之间貌不和、神已离,这是事实。据学者李洪岩考证,《围城》中诗人曹元朗的原型是叶公超。所以,当若干年后有人向叶公超问起钱钟书在联大的情况时,叶公超竟回答说他不记得钱钟书曾在那里教过书。

 

吴宓的交际圈(3)

  叶公超和钱钟书这曾经的师生因何不甚和谐。吴学昭的《听杨绛谈往事》披露:联大外文系里收购钱钟书从国外带回的西书,没有依价偿付书款。这事情和外文系主任叶公超有关。《吴宓诗集》中收录了钱钟书致吴宓的一首诗,让我们隐约看到事情的原委:"清缮所开目,价格略可稽。应开二百镑,有羡而无亏;尚余四十许,待师补缺遗。媵书上叶先(叶公超),重言申明之。珏良(周珏良)所目睹,皎皎不可欺。朝来与叶晤,复将此点提;则云已自补,无复有余资。"这件小事可能影响到两人的关系。

  1939年暑假,钱钟书去上海探亲,再也没有回联大。这是钱钟书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钱钟书为何舍弃了联大,选择去湖南蓝田师院执教?当时他父亲钱基博已在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任教,想让钱钟书也往蓝田师范,一面任教,一面照顾自己。杨绛晚年撰文回忆说:"锺书的母亲、弟弟、妹妹,连同叔父,都认为这是天大好事"。主要是不忍拂逆父亲意愿,钱钟书写信给联大外文系主任叶公超,说他因老父多病,需他陪侍,这学年不能到校上课了。杨绛说:"钟书没有给梅校长写信辞职,因为私心希望下一年暑假陪他父亲回上海后重返清华。"

  叶公超没有回信答复,想来他将此事向梅贻琦汇报。所以才有了梅贻琦两次电报挽留。叶公超为何没有回信答复,是不屑一顾懒得回,还是得知钱骂自己"太懒"意气难平、故意不回?这是个谜团。1939年9月21日,吴宓的日记中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八点三十分回舍,接公超片约,即至其宅,悉因钱钟书辞职别就,并商谈系中他事。"

  钱钟书暑假没有收到叶公超的回复,杨绛回忆,在这样的情形下,"十月十日或十一日,钟书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下,和蓝田师院聘请的其它同事结伴离开上海,同往湖南蓝田。"谁知,钱钟书刚走一两天,杨绛就收到沈茀斋(沈履,杨绛的堂姐夫)来电,好像是责问的口气,怪钱钟书不回复梅校长的电报。

  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钱钟书和杨绛夫妇没有收到梅贻琦的第一封电报。杨绛立即写信告诉钱钟书梅校长发来过电报,并附去茀斋哥的电报,一起邮寄到蓝田师院。钱钟书从上海去湖南蓝田的这段旅程,走了三十四天,可谓"道路阻艰,行李繁重,万苦千辛"。12月5日,钱钟书致信梅贻琦和沈履,说明事情的原委,不妨将钱钟书致梅贻琦信抄录如下:

  月涵校长我师道察:七月中匆匆返沪,不及告辞。疏简之罪,知无可逭。亦以当时自意假满重来,侍教有日,故衣物书籍均在昆明。岂料人事推排,竟成为德不卒之小人哉。九月杪屡欲上书,而念负母校庇荫之德,吾师及芝生师栽植之恩,背汗面热,羞于启齿。不图大度包容,仍以电致。此电寒家未收到,今日得妇书,附茀斋先生电,方知斯事。六张五角,弥增罪戾,转益悚惶。生此来有难言之隐,老父多病,远游不能归,思子之心形于楮墨,遂毅然入湘,以便明年侍奉返沪。否则熊鱼取舍,有识共知,断无去滇之理。尚望原心谅迹是幸。书不尽意。专肃即叩

  钧安

  门人钱钟书顿首上

  十二月五日

  杨绛撰文指出,钱钟书的难言之隐、不堪为外人道的隐情,说白了,只是迫于父命,"而钟书始终没肯这么说。做儿子的,不愿把责任推给父亲,而且他自己确也是毅然入湘"。虽然钱钟书是在没有收到梅贻琦电报的情况下去了湖南蓝田,但在情理上,钱钟书也意识到,"不才此次之去滇,实为一有始无终之小人"。[1][1]钱钟书致沈茀斋信

  我们从钱钟书离开联大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到联大的气度,也可以看出钱钟书为人处世的态度。

  梅贻琦爱才心切,仍驰电挽留,由此可见,西南联大确是爱才心切,不计较私嫌、广纳人才。这种胸襟,令人佩服。另一方面,联大的机制和学术环境,允许教授自由流动。钱钟书离开西南联大,大概不是发自内心,是尊父亲之命。另一方面,钱年少气盛,恃才傲物,言语有点刻薄,话锋带讽刺,自然会得罪某些联大同仁,有的是他清华园昔日的老师。人生就是这样,有得有失。钱钟书去蓝田师范学院任教的经历,是他创作《围城》的素材。

  钱钟书离开联大隐约折射出联大外文系人际之间的矛盾。1940年春,吴宓因清华外文系主任陈福田不聘钱钟书,愤愤不平,斥为'皆妄妇之道也'。他奔走呼吁,不得其果,更为慨然,'终憾人之度量不广,各存学校之町畦,不重人才'。又怨公超、福田先生进言于梅校长,对钱等不满。"另据《吴宓日记》记载,吴宓曾和陈寅恪说到此事,陈的意见是"不可强合,合反不如离"。

  有了西南联大和蓝田师范学院的经历和遭际,钱钟书后来在小说《围城》中塑造了很多学者的形象,虽然是小说,但也暗含他对当时的学者的评价,小说曲折地映照现实。


陈铨与战国策派(1)

  陈铨是20世纪40年代名噪一时的"战国策派"的代表人物,也是中德文学交流杰出的开拓者与先行者。可是,由于历史的误会,陈铨长期退隐于历史深重的帷幕之后,少人问津。

  作为剧作家、文学评论家、研究尼采和叔本华的专家、《浮士德精神》的作者,1934年,陈铨回国时身怀奥柏林大学硕士和基尔大学博士文凭。因此,他在清华大学同时讲授英国和德国文学。

  1937年,陈铨举家随清华大学南迁。由于历史的风云际会,陈铨、雷海宗、林同济相聚在昆明,为"战国策派"的诞生创造了条件。

  "战国策派",得名于陈铨、雷海宗、林同济等人于1940年4月创办于昆明的《战国策》半月刊。除了陈铨、雷海宗、林同济、贺麟等人之外,还有一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被聘为刊物的特约撰稿人,比如朱光潜、冯友兰、陶云逵、沈从文、费孝通等。主持人是林同济和何永佶,何当时是云南省财政厅厅长缪云台的秘书,何说动缪出钱,支持每期刊物的费用。后来,由于日本人空袭频繁,纸张印刷遇到问题,再加上其他问题,这份刊物于1941年4月宣布停刊。而后,林同济、陈铨和雷海宗与设在重庆的《大公报》商议,得到《大公报》总编辑王芸生的支持,开辟了《战国》副刊,每周一期,编辑部设在云南大学政治系,从1941年12月到1942年7月,共出版了三十一期。1943年7月,陈铨又创办了名为《民族文学》的杂志,出版了五期之后,不得不宣布停刊。这几份刊物就是"战国策学派"的主要阵地。

  "战国策派"为何一呼百应,得到诸多联大学者的支持?显然和其诞生的时代背景有关系,他们在抗战的旗帜下,其初衷是致力战时的文化重建,"抱定非红非白,非左非右,民族至上,国家至上之主旨。"正是这样一种思想,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社会阶层的人才走到一起,因为无论是保守主义还是自由主义,无论是民族主义还是激进主义,都会对中国的危机有相同的历史感受,"战国策派"所集中的这批知识分子,他们思考的中心问题就是--如何在世界民族生存竞争中保存自己的民族。[1][1]季进曾一果著《陈铨:异邦的借镜》

  "战国策派"用"文化形态学"来解释中国历史文化和世界格局,批评中国柔性主义文化传统和国民劣根性,大力倡导尚力精神和英雄崇拜,主张恢复战国时期文武并重的文化,以适应激烈的民族竞争,并主张战时在政治上实行高度集权。

  "战国策派"的三员主将陈铨、雷海宗、林同济都曾留学欧美,他们意识到整个世界处于一个崇尚武力的时代,要在这个竞争的世界中不被灭亡,那就要重新铸造"民族精神",输入强健的种族观,改变柔弱的民族文化基因。陈铨和雷海宗、林同济的思想有些不同,他宣扬尼采的思想,俨然是尼采在中国的门徒。陈铨的思想激进,尤其是他的"英雄崇拜"和历史观,潜伏着诸多危险的因素。"军事第一,胜利第一,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意志集中、力量集中。"这样的观点,也的确为人诟病。

  "战国策派"学人由于深受德国思想家尼采、斯宾格勒等人之影响,推崇近代"尚力"主义思潮,认为他们所处的时代只是"战国时代之重演",要想使中国在列国之激烈竞争中获得独立和生存,就必须强调国家、民族利益,强调民族精神的"力",因而被认为有"法西斯主义"倾向。又因为"战国策派"在抗战中曾经提出"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因而被认为是与国民党的集权体制相呼应,"反对民主"。[1][1]黄波《作为"战国策派"文人的陈铨》

  "战国策派"在战时的昆明和重庆,就引起争议,受到左翼文人的强烈攻击。建国后,在几次政治运动中,"战国策派"的思想连同毒素一起更是被批判和清理。1957年,陈铨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南京大学外文系资料室。"文革"期间,陈铨受到批斗和摧残。陈铨被历史的偏见淹没了。连美国汉学家易社强在《西南联大:战争与革命中的中国大学》一书中,也给陈铨贴了一个标签:法西斯主义者。他这样描述陈铨:"作为联大教员中唯一羽翼丰满的法西斯主义者,这是陈铨很可疑的特征。"

陈铨与战国策派(2)字体

  季进和曾一果在《陈铨:异邦的借镜》一书中,认为把"战国策派"等同法西斯,或者视为国民党的政治帮凶,这是历史的误会,也有失公允。"战国策派"是一种知识分子式的单纯的民族主义情怀,绝大部分成员并无政治野心,也并不是想利用民族主义来达到某种政治目的。

  陈铨一生都不愿意做官,抗日战争前夕,国民党政府行政院秘书长翁文灏曾推荐陈铨担任政府要职,但被陈铨婉言拒绝。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前夕,蒋介石邀请国内知名人士到庐山会谈,林同济在在其中,但在临走之前,林同济的父亲告诫他不要加入国民党,父亲的话让林同济终生牢记,一生都没有参加任何政治团体。

  值得一提的是,沈从文在昆明时期,参与了《战国策》的编辑工作,负责处理文艺部门的稿件,并多次在刊物上发表文章,因此,沈从文当时给人一个错觉,"人们以为他是战国派"。夏衍谈到沈从文为何没能参加1949年的第一次文代会,原因据说是周扬认为沈和战国策学派陈铨他们关系密切:"沈从文的问题主要是《战国策》,这就不是一个简单问题了。那个时候,刊物宣扬法西斯,就不得了。再加上他自杀,这就复杂了。这个问题,不仅是郭沫若骂他的问题。"直到上世纪80年代,沈从文对编辑《战国策》还心存忌讳。对来访的美国学者金介甫坚决否认这一段经历,显然是对"文革"心有余悸。[1][1]吴世勇编《沈从文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版

  从当时文人对沈从文参加编辑《战国策》的态度,以及沈从文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我们可以感知陈铨的历史处境。

  世界是一个舞台,人生是一本戏剧,谁也免不了要粉墨登场谁也不能在后台休息。这是陈铨剧本中引用过的一句台词。曾经"粉墨登场"的陈铨不能不到"后台休息"。1969年1月31日,在时代的风暴中,陈铨孤寂地离开人世,永远地休息了。[2][2]黄波《作为"战国策派"文人的陈铨》


陈铨与话剧《祖国》

  1939年2月20日晚,朱自清看话剧《祖国》,他觉得舞台设计佳。朱自清对话剧《祖国》的表演和剧中人物评论道:"吴伯藻、潘有才取得相当成功。佩玉是个相当可怜又可恨的人物。"

  话剧《祖国》是陈铨根据德国剧作家弗雷德里希·沃尔夫的剧本《马门教授》改编的。这个剧本上演还得从西南联大的联大剧团说起。1938年11月,联大剧团成立,陈铨被聘为剧团的名誉团长,从1938年开始,陈铨陆续编导了《黄鹤楼》、《无情女》、《蓝蝴蝶》、《野玫瑰》、《金指环》等剧作。当时有人写了一副对联:"蓝蝴蝶插野玫瑰,无情女戴金指环。"

  据参加《祖国》演出的联大女生张定华回忆,这个剧本描写日寇占领的某个城市里,一位大学教授不顾个人安危,不计个人恩怨,和他的学生与工人们在一起,向日寇、汉奸进行顽强的斗争,为祖国英勇牺牲的故事。《祖国》由孙毓棠担任导演,闻一多担任舞台设计和制作。剧中的女主角---教授夫人由孙毓棠的夫人、著名话剧演员封凤子饰演,其他角色由联大的学生扮演。汪雨演教授,刘雷演教授的学生,高小文演日伪警察局局长,劳元干演打钟的老工人,张定华演教授夫人的婢女小云。[1][1]张定华《回忆联大剧团》

  1939年1月,《祖国》在昆明市内的新滇大舞台上演,演出非常成功,当剧中教授英勇就义前高呼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时候,台上台下高呼口号,与掌声响成一片。演出结束后,陈铨和闻一多还上台和演员合影留念。《祖国》在昆明市引起轰动,一时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

  《祖国》排练、上演,联大剧团的学生都是利用的课外时间。张定华的回忆文章提到了一些有意思的花絮。

  演员不分角色轻重,早早化好妆,安静地候场,一时无事的人就抓紧时间准备功课,复习笔记,解答习题和作业。有一天历史系教授皮名举来看戏,到后台看到张定华在一个角落里做他讲授的西洋通史课作业,他笑着对另外一个老师说:"她的作业字迹潦草,我准备考试成绩中扣她十分,原来是这样做的,不扣了。"

  演出成功,临近春节,《祖国》剧组成员一起聚餐。闻一多举杯祝愿抗战早日取得胜利,说,到了那一天,他就要剃掉自己的飘然长须。封凤子不善饮酒,难却学生的盛意,只少喝了一点,却已满面通红,有一个同学请她在纪念册上题字留念,她写了一句:"众人皆醉我独醒"。聚餐会上,大家相约要为抗战演出更多的好戏。

  话剧《祖国》可能也引起了争论。据朱自清日记记录,1939年3月27日,朱自清参加闻一多倡议的庞薰琴西洋画展览会,地点在原是昆明日本领事馆的罗念生家。朱自清这天的日记写道:"据钱钟书意见,庞之颜色鲜明,然线条不够稳定。罗太太甚活泼。"然后,参加画展的联大学者话题转到话剧《祖国》,"林徽因对《祖国》一剧的演出热烈发表意见。陈铨是受害者"。


陈铨与《野玫瑰》风波

  陈铨从事话剧活动,从长沙就开始了。陈铨利用教学之余的时间,给学生编导了老同学阳翰笙的剧本《前夜》和于伶的《夜光杯》。《夜光杯》是一个以女间谍为中心的戏,这种戏剧在当时很流行,陈铨后来在昆明创作的《野玫瑰》,就直接受到了《夜光杯》的影响。

  《野玫瑰》是陈铨的剧作中影响最大、争议最大的剧本,甚至演变成一场《野玫瑰》风波。

  《野玫瑰》脱胎于陈铨的短篇小说《花瓶》,而小说《花瓶》的创作灵感来自在报纸上偶然看到的一则消息,消息称在伪北平市市长家中发现了窃听器。

  建国以后,陈铨在政治运动中受到批判,他在未刊的《"文革"交代材料》中回忆当时创作《野玫瑰》的过程:

  一九四一年我在昆明西南联大写第二本反动戏剧《野玫瑰》,那时我担任联大学生剧团的名誉团长,先后上演《祖国》和《黄鹤楼》两剧,但是《黄鹤楼》人物太多,服装布景道具太花钱。他们要我再写一个人物较少,布景简单的剧本。我想人物布景既然简单,内容必然要富于刺激性,才能抓住观众。我早知道当时军事间谍剧本,如像《黑字二十八》、《这不过是春天》、《女间谍》、《反间谍》、《夜光杯》都非常受人欢迎。并且我当时戏剧方面,还没有地位。我决心写一个军事间谍剧本。为着要把它写好,我从图书室借了几本英文间谍故事来仔细研究。头一幕写完,北大数学系教授申有谌看,他说"太象李健吾的《这不过是春天》"。我知道要失败,放弃不写了。正好这个时候,昆明传遍了汉奸王克敏的女儿,逃到香港,登报脱离父女关系的故事。我认为这是一个戏剧的好材料。我立刻写了一个短篇小说《花瓶》,登在《中央日报》副刊(那时是封凤子主编)。隔些时候,我根据这篇小说写《野玫瑰》(我还记得写《花瓶》时,我还请教过清华大学电机系教授孟昭英,花瓶里面放收音机是不是可能,他是无线电专家,他说是可能的,所以后来我写入《野玫瑰》)。

  据余斌著《文人与文坛》(丛书《西南联大·昆明记忆》之一),1941年5月,《野玫瑰》创作完成。青年剧社和国民剧社都争着要,结果国民剧社占先,马上油印出来排练。地点在翠湖东路9号楼上,条件相当好,"卧室面对翠湖,风景极美,客厅铺花砖,备钢琴,适于作排戏之用"。导演是联大师范学院史地系的孙毓棠副教授。演员除一人外,都是联大的学生。剧本《野玫瑰》共四幕,1941年6月至8月在《文史杂志》(重庆)正式发表,分三期连载。

  1941年8月3日到7日,由昆明国民剧社以"劝募战债"的名义在昆明大戏院首演,由姜桂侬主演。吴宓在日记里记录了他读《野玫瑰》剧本以及观看话剧时的情形,譬如1941年8月3日,"读陈铨新著《野玫瑰》剧本,甚佳"。8月4日,陈铨送给吴宓两张《野玫瑰》的剧票,吴宓邀请女友前往观看。

  《野玫瑰》受观众欢迎,是因为剧情吸引人--间谍斗争加三角恋爱。《野玫瑰》写的是抗战初期,女间谍夏艳华受政府派遣,打入沦陷区卧底,与北平汉奸头目王立民结婚。三年后,汉奸王立民前妻的侄儿刘雪樵露面,住在王家与王的女儿曼丽谈上恋爱,而刘是夏艳华当年在上海的老情人,于是特异的三角恋爱关系出现了。随着剧情的发展,原来刘雪樵也是重庆方面派来的特工,他们不但窃取了敌伪情报,而且利用敌人内部矛盾,致使汉奸头目将伪警察厅长击毙,自己服毒自杀。最后,夏艳华指挥众间谍安全撤离。

  《野玫瑰》昆明上演成功后,重庆话剧界也开始了排练、演出,由秦怡主演该剧。1942年3月6日到9日《新华日报》打出的演出广告词这样写道:"故事--曲折生动;布景--富丽堂皇。"7日到9日的广告词则是"客满,场场客满;订座,迅速订座"。当时的重庆,陈铨的《野玫瑰》与郭沫若的《屈原》是最轰动的演出。

  《野玫瑰》演出成功为陈铨带来巨大的声誉。国民党高级将领接见了陈铨,国民党宣传部长朱家骅也在重庆宴请陈铨和西南联大的蒋梦麟、梅贻琦两位校长,共产党领导人周恩来邓颖超夫妇也观看了演出。

  《野玫瑰》火爆,争议也随之而起。争议的根源在于"战国策派"学人被指为"法西斯"、"专制政权的帮凶",创作了抗战剧《野玫瑰》的陈铨被指为"炮制汉奸理论"。《野玫瑰》存在的最大问题是"隐藏了'战国派'的毒素"、"包含了法西斯思想"。1942年4月17日,国民党教育部颁发年度学术奖,华罗庚的《堆垒素数论》、冯友兰的《新理学》获得一等奖;金岳霖的《论道》、刘开渠的雕塑获得二等奖;陈铨的《野玫瑰》、曹禺的《北京人》、常书鸿的《油画》等获三等奖。

  皖南事变之后,国共两党的斗争渗透到文艺领域,《野玫瑰》受到左翼文人的强烈攻击和批判。"糖衣毒药"《野玫瑰》获得三等奖后,在左翼文人的抗议下,国民党迫于压力,撤销了对《野玫瑰》的"嘉奖"。

  季进和曾一果在《陈铨:异邦的借镜》一书中,有《野玫瑰》风波的详细描述和分析,他们认为:"在某种程度上,陈铨的《野玫瑰》实际上成了当时国民党和共产党意识形态争夺的一个牺牲品。"

  即使在昆明宽容的环境下,陈铨的同事也很难接受他的观点,尤其是对新文化运动的否定论调。陈铨于1943年离开西南联大,去了重庆,在中央政治学校任教,并被聘为正中书局总编辑。

  笔者在写这篇文章时,由张爱玲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色·戒》,由李安导演、梁朝伟和汤唯主演,正在上映,也是一场女间谍与汉奸的戏。《色·戒》火爆上映的同时,"美化汉奸"的争议骤起。想起陈铨在昆明诞生的《野玫瑰》引起的风波,仿佛是历史的一个轮回。


冯至家的文艺沙龙

  西南联大文学院外国语文学系教授冯承植,也就是曾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的冯至,以诗人特有的敏感与想象力,在《昆明往事》文中写下了这么一段激动人心的话:

  如果有人问我,"你一生中最怀念的是什么地方?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是昆明。"如果他继续问下去,"在什么地方你的生活最苦,回想起来又最甜?在什么地方你常常生病,病后反而觉得更健康?什么地方书很缺乏,反而促使你读书更认真?在什么地方你又教书,又写作,又忙于油盐柴米,而不感到矛盾?"我可以一连串地回答:"都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昆明。"

  这段话可以作为无数"联大人"的心声来解读。

  1939年暑假后,冯至辞去同济大学的工作,任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德语教授。冯至来联大任教,是外语系主任叶公超的邀请。"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叶公超来访,说西南联大的北大方面拟聘冯至为外文系教授,特来和他商洽下学期能担任什么课程,并约他为联大一部分教师组织的《今日评论》写稿。"

  任教西南联大后,冯至在城内住东城节孝巷内怡园巷。巷口对面是闻一多、闻家驷的寓所。但为了躲避空袭,8月20日,同济大学学生吴祥光介绍冯至参观他父亲经营的距昆明l5里的杨家山林场,说遇空袭时可到那里小住。冯至在林场的一座茅屋中安排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周末便去住两三天,也常邀朋友们到那里去玩。

  冯至在联大任教,如鱼得水,这里朋友和诗友很多,经常在一起雅集和聚会。中文系教授杨振声、朱自清、罗常培都是他的北大学长。后来,李广田、卞之琳也都来到联大教书。李、卞、冯三人都治外国文学,都是三十多岁,是诗友。在冯至的女儿冯姚平的记忆中,李、卞常到冯家里来。"卞之琳与众不同,父亲的朋友都穿长衫,只有他总是穿一身咖啡色的西服,还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我觉得他特别精神,用现在的话说可能就是'酷'了。常常是来了就坐在桌前,用父亲从德国提回来的打字机打字,原来那时他和闻一多正在协助英籍教授白英编辑《现代中国诗选》。"[1][1]冯姚平《父亲冯至在西南联大》

  1940年10月19日,冯至应西南联大冬青文艺社杜运燮等人的邀请,作纪念鲁迅逝世四周年的讲演。这是他和学生社团接触的开始。后来又有"冬青社刘北汜、王铁臣、江瑞熙请之琳、广田及余在福照街大红楼晚饭"等记载。冯至也时常应邀参加新诗社组织的讨论会和朗诵会,并和联大同学闻山、秦泥等人交往,后成为朋友。

  1941年春,冯至在杨家山茅屋里开始翻译俾德曼编的《歌德年谱》,详加注释。是年11月4日,迁入城内钱局街敬节堂巷,有时也到林场茅屋小住。据冯姚平的回忆,大约是1943年底或1944年春,杨振声建议,彼此熟识的朋友每星期聚会一次,互通声息,地点就选在位于钱局街敬节堂巷的冯至家。他们每星期有一个规定的时间,聚在一起,漫谈文艺问题以及一些掌故。每次来参加聚会的有杨振声、闻一多、闻家驷、朱自清、沈从文、孙毓冯至家的文艺沙龙棠、卞之琳、李广田等人。这样的聚会不知举行过多少次,有人从重庆来,向冯至说:"在重庆听说你们这里文采风流,颇有一时之盛啊!"这样的氛围无疑催生了冯至的创作,例如《伍子胥》。

  上述冯至家的文人聚会,很有可能是联大的"十一学会"。1943年上半年,联大成立"十一学会","十一"两字,即是"士"的拆字。该会主要为大家提供各抒己见的场合,每隔一两周举行一次,常以聚餐会或茶话会的形式进行活动。最初参加的多为教授、副教授,除前述诸人外,还有潘光旦、雷海宗、吴晗、陈铨等人,后来一些学生如王瑶、季镇淮、何炳棣等亦加入进来。因为冯至的家位置比较适中,故聚会常常在他家举行。

  1945年12月,昆明发生"一二·一"惨案。冯至写了《招魂》一诗呈于死难者灵前。后镌刻在"一二·一"四烈士墓前石壁上。

  "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这是冯至《十四行集》中的名句。1941年初,冯至在一个下午偶然写出一首十四行诗,后来在一年内写了27首,编为《十四行集》,寄给桂林明日社的友人陈占元出版。

  李广田在诗论《诗的艺术》中,称冯至是"沉思的诗人"。"他是沉思的诗人,他默察,他体认,他把他在宇宙人生中所体验出来的印证于日常印象,他看出那真实的诗或哲学于我们所看不见的地方。"一个看似"恬淡的诗人",在《十四行集》中却表现了"强烈的感觉";一个承载"广大的寂寞"的诗人,却担当了"比欢悦还大的信托来担当我们的悲哀";从纵的方面看,他把时间、历史看作一道永远向前的洪流,从横的方面看,他的诗融合了人与人、人与物的生命,而时间与空间本是不可分割的即宇宙人生的本体。

  冯至《十四行集》诞生于昆明,是超越庸常的琐碎与战乱的苦痛而盛开的花朵。《十四行集》的雄奇与美妙,在李广田的论述中,呈现出来。联大的诗人,不仅折射出那个时代的真,也唱响那个时代的歌。

联大学者的饭局 

  从联大学者的日记来看他们的饭局和应酬,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浦江清的《清华园日记》和《西行日记》,虽然没有《吴宓日记》那样厚重,"但囊括了友朋社交,孝悌亲情,学府风光,恋爱结婚等等,丰富多彩;它更是一个人几十年活生生、信得过的生活实录,不假修饰,婴儿般赤裸袒露"。

  学者钱定平在读《浦江清日记》时发现,当时大学文、理各科同仁鸡犬相闻,不存芥蒂,经常往来,没有樊篱,常常聚在一起把酒欢谈。根据钱的粗略统计,这种的大宴小酌,日记中记载竟有七十次之多。

  他们的聚会,不是酒囊饭袋的麇集,而是睿智雅怀的聚合,大有植、白古风。其中有说过名言"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有大师之谓也"的梅贻琦校长,还有陈寅恪、冯友兰、吴雨僧等一大批文化大师的音容笑貌,也可一睹熊庆来、赵忠尧、沈有鼎、杨武之等大匠的格致风采。即使在抗战中的昆明,虽然极端艰苦,有机会也要聚一次。这是一种心灵契合,山水交汇,岂俗人所能攀附?[1][1]钱定平《浦江清日记的境界》

  《吴宓日记》中记录的联大教授的宴饮、聚餐就更详细了,吴宓习惯性地把每次宴饮的菜品、菜金都写得清清楚楚,当然和谁在一起宴饮,谈的什么话题,座中女性着装、打扮,自然也会收录笔端。1939年9月3日,是吴宓46岁生日。早在8月16日,吴宓的弟子周珏良等人(多为椒花诗社成员)要做诗庆贺其生日,吴宓闻知,先作一首《赋谢诗》。吴宓生日这一天,周珏良、李赋宁、郑侨、王德锡各作一律为祝,"步宓八月十六日《赋谢诗》韵"。这天晚上,吴宓请客,客人有徐芳、张敬、李天真三小姐,艺专校长滕固、联大同仁毛子水等人,以及周珏良、李赋宁、郑侨、王德锡等人。

  《朱自清日记》中,也会对菜的味道、好坏做简单评价,席间谈论的话题,如果是学术性的,对朱自清有启发,就会详细地记录下来。以1939年12月为例,朱自清多次参加聚餐会。12月17日,应妻子陈竹隐的建议,和联大吴达元夫妇、余冠英等人去妙高寺野餐。旅途愉快,寺庙内有两株参天古杉,驻军已撤走,环境整洁幽静。他们野餐后,玩桥牌助兴。29日,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李方桂应罗常培邀请,为联大中文系教授讲课,朱自清在日记中记录道:"着重讲了语言学与语音学的不同……他提醒我们汉语中'老婆'一词在英美语言中就没有相等的词……"晚上,朱自清参加了答谢李方桂的晚宴。30日,朱自清邀请雷海宗夫妇晚餐,"交谈甚有趣,并暴露余甚无知"。

  日记中记录的学者的饭局,多是穿衣吃饭、交流谈天,但也折射出一些其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