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清晨-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许知远

我七点半从金岛宾馆的那间散发着霉味的房间醒来，邹波的电话打来，他已在伊兰这座小城里闲荡很久，如今正在菜市场旁的江边，那里刚刚发生了一起投江事件，警察正在打捞尸体。
像大多数县城一样，伊兰被一种一眼可知的平庸所包围着。我是在昨天夜晚到达黑龙江中部的这座小城的。旅行是旋风式的，空间的迅速变化被压缩在窄小的时间界限里。昨天中午，我还在和元宝村的王村长讨论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工业化问题，元宝村是周立波著名的小说《暴风骤雨》中的原形，它也经常被视作“中国土改第一村”——对土地的重新分配是20世纪中国变革的最重要的推动力。王村长穿一条浅蓝色牛仔裤，那件条纹的、颜色暗淡的白T恤掩盖不住的脸庞、脖颈、手臂，是那种健康得有点发红的黑皮肤，在脸部这种红晕尤其突出，那是日晒和勤劳工作的证明。我喜欢他的脸，在不经意时，上面流露着某种庄严感。
接着就是六个小时的长途车的颠簸，从元宝村回到尚志市，再坐车前往方正县，司机会将我们丢在高速公路上，我们将拦截过路车前往伊兰。长途汽车就像是小镇上的杂货铺，主人担心浪费任何一点空间。客车的走道里，司机座位旁的发动机的机盖上都坐满了人，我们身体碰身体，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在经过收费站时，司机会要求走道里的人要集体再压下腰——被发现超载是要被罚款的。不过，这不算什么，我们不早已习惯在高密度下彼此相处吗？
有时候，两地之间没有直通车，司机们就会把我们先叫上车，然后保证在合适地点把我放下，有另一辆车载我走下一程。这有点像是UPS的接力赛式的送包裹。东北公路网已经发达得令人惊叹，不过接力赛有时并不流畅。有那么一个小时，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四处徘徊，不知道哪辆车会把我们带到下个地方。我们在公路旁的绿化带上撒尿，看着高架桥上“精于业、勤于思”的宣传标语，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真觉得是“在路上”的场景。我们还被扔在了那个叫达连河的地方两个小时，已是深夜，我们之前熟悉的东北的田野与清新空气，突然被庞大的运煤车、充满尘土的空气所取代了。本地人带我们参观了这里的露天煤场，夜已深，只看到一个巨大的坑中的星星点点的灯光闪耀，仔细望过去，我才发现刚才那些硕大无朋的卡车，如今像是个玩具车一样在坑道中行驶。
我们对于伊兰充满向往，这里的历史掌故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12世纪时，北宋的两位皇帝宋徽宗与宋钦宗正是从东京城（开封）被掳掠至此，从一国之君变为阶下囚。我记得那条路线，曲折且艰辛，他们依靠马车、双脚前行，那也勾起了我童年时的记忆，在《说岳全传》里，岳飞一心想直捣的黄龙，不正是为了将皇帝们从屈辱中解脱出来吗？通俗历史读物喜欢简化，宋朝与金朝错综复杂的敌对关系，被简化成为大宋将领岳飞与金朝将领金兀术的对抗，就像电影《兵临城下》的感觉——两个人能力、计谋决定了两个国家的兴衰。而且，据说这也是满族人的兴起之地，努尔哈赤的祖先在此活动过。汉族人与外族人间的纠缠，经常让我想托克维尔的那段极富洞察力的话：“在被征服者是先进民族，而征服者却处于半开化状态的情形下，就像北方民族侵入罗马德国，或蒙古族入主中华帝国时那样，野蛮人通过军事征服所赢得的权力，能使之被与被征服的文明民族达到同等水平，并共同向前发展，直到被对方同化为止。一方拥有实力，另一方拥有智力；前者需要被征服者的知识和技艺，后者则羡慕征服者的权力。于是，野蛮人将文明人请入他们的宫廷，文明人则向野蛮人开放了自己的学校。”
迎接我的是一种有点意外的沮丧。掘土机正在挖开路面，在中心的商业区，照例是那一家接一家的店铺，蓝色、红色、绿色的不同面积的店铺牌，上面黑体、宋体、隶书、美术字等各式字体书写着店名、服务范围和电话号码，它们给人带来的压倒性的印象是——人们急于在给予的空间里塞进所有的信息。等我走得多了，才逐渐意识到，县城在中国社会的区域划分中占据着多么尴尬的位置。它失去了村镇的宁静和人与人之间相对紧密的关系网，却也没获得城市的自由与丰富。
夜晚的伊兰给我污浊的感觉，我住的金岛宾馆从前还兼营洗浴中心，它楼道里暗红色灯光传递着一种廉价的色情味道。唯一的奇异时光来自夜晚的广场。我知道那个叫“坐井观天”的青砖城墙建筑，不过是后世的拙劣复制物，它为旅游业而建设，甚至宋徽宗、宋钦宗都并非囚禁于此。
但广场上的灯在我们到来5分钟后，突然熄灭了，灯光的熄灭，释放了想象力。历史深处的神秘气息，似乎伴随着天上的星光而流淌出来。我在静谧的广场上、城墙脚下走来走去，想象着1000年前那些寂寞的夜晚，养尊处优的两位皇帝该是如何渡过？
我穿过飘荡着豆浆香气的早市，其中一位卖油条的姑娘有着邱淑贞式的面孔，前往江边。空气真是明澈，就像海明威的短句子。大批围观者远远地看着江心中裸露出的河床中的那具女尸，白花花的身体上一抹红色，好像是内裤的颜色。在这个清晨，死亡既残酷又有诗意，而人们对于死亡的态度比我想象得要琐碎与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