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喜悦——读钱钢《唐山大地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4:27:33
沉重的喜悦——读钱钢《唐山大地震》 2005-07-29 作者:何蕴琪
    ■何蕴琪

    纪录人类历史的时钟分秒未停,原来恍惚间,已经踏入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当新闻纸上布什开伞的滑稽动作成为版面的焦点,当俄罗斯民族英俊的士兵占据荧屏的主要位置,我们是否还愿意记起,六十年前鲜血的颜色,曾怎样染红过人类本来已经不够洁白的衣角;六十年前的断壁残垣,曾听见过多少无家可归的孤儿的悲哭声。

    沉重的二十世纪有多少人和事,值得我们已经习惯于美丽新世界的轻浮的神经牢牢抓住一个甲子,甚至更久?或者我们的年代太过鲜艳,根本不适于记忆的重量,不适于对惨烈战争的描摹和对苦难历史的纠缠,而只沉醉于莺歌燕舞,以及对盛世的回眸和歌唱?

    这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当我在尚未被车声淹没的拂晓,捧读三十年前唐山大地震沉甸甸的历史,当我的心因为钱钢先生二十年前文字的重量下坠时,所零星想起的。

    重量!是的,历史的重量,决定了记录者笔端的沉重。二十年的时光,增加了我们眼前的暮霭,却丝毫未减文字的力量。

    太阳出来了。当这轮火球像往常一样高高悬起的时候,大雾中,也仅像一张圆圆的薄薄的淡色的剪纸,在这片浓极的濒死的雾中滑动。但是,炽热的光终究使浓雾开始变薄,开始流动。笼罩着雾的废墟出现了嗡嗡的声浪,那声浪像来自大地的深处,低低地、动荡地、不安地,它预示着昏迷中的濒死者开始疼痛,开始痉挛。昏迷中的唐山即将苏醒。

    不得不否认,当这些文字在最开始敲击我的时候,带来的是一种遥远而生疏的体验。我想起了中学语文课本上,类似《谁是最可爱的人》那样的优秀范文——它们优美、有力,然而距离我们的世界多么遥远。是的,当我们已经开始随着张开的世界一起接受牛仔裤、可口可乐、麦当劳,当我们只为琼瑶和三毛流泪,为金庸笔下的英雄慨叹,为赶不上村上春树的青春惋惜时,中学语文课本上的英雄,和与此血肉相连的文字成为我们身后一个巨大的叹号。

    如果世纪之初不曾遭遇恐怖主义,如果SARS没有带来前所未有的惊恐,如果南亚海难不是那么突如其来,我可能不会翻开一本灰绿色封面的书——这绝对不属于我们的时代。然而当我开始进入这些文字,一些撞击,一些回忆,以及一些从来未被意识过的对“重量”的期待使这趟本来可能是沉闷的阅读之旅变得深刻——尽管这个形容词本身,可能已经被这个时代判了无期徒刑。

    一场大自然的恶作剧使得唐山面目全非,七零八落的混凝土梁柱,冰冷的机器残骸,斜矗着的电线杆,半截的水塔,东倒西歪,横躺竖倚,像万人坑里根根支棱着的白骨。欲落未落的楼板,悬挂在空中的一两根弯曲的钢筋,白色其外而内里泛黄色的土墙断壁,仿佛是在把一具具皮开肉绽的形容可怖的死亡的躯体推出迷雾,推向清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死亡实况,就这样残酷地被记录在案了。

    类似的描述俯拾皆是,这种属于我们也许曾经不屑一顾,并且已经开始遗忘的“中学语文体”,在对一场夺去24万人生命的灾难的书写中,散发出其他各种妖娆的文字所无法替代的魔力。是的,24万。当我们的阅读胃口已经被太多轻飘飘的,浮滑的写作所惯坏时,这一种重量,是否会让我们的阅读的消化器官有那么一点点的痉挛?

    无疑,只有唐山,才能与这样分量的文字相称。

    然而,有意思的是,可能会被某些新潮文学粉丝们视为“老土”的写于二十年前的这本书,曾经非常“前卫”地使用了当时极少见的口述实录的纪录方式。书中随处可见的这些真实生存经验的纪录,每每让我看得目瞪口呆,心跳加速。就好比这位在震后第13天被救出废墟的46岁妇女卢桂兰的回忆:

    有一阵子,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渴,就觉得冻得难受。已经喝过两天尿了,尿也没了,冻极了,从心里往外发抖。我就拼命地活动身子,人坐不起,就窝在那里乱扑腾,像小猴似的。后来,也不知从哪儿拽出一条毛毯,没准儿是我老爷子(卢桂兰丈夫,地震前刚因病去世)身上盖的那条,绿的,我用牙咬,用脚蹬,好歹扯下一块,裹在身上。

    有一阵子,我还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还唱歌“天大地大……”是居委会里学唱的……

    我躺在那里,迷迷瞪瞪地尽想这些事,后来,就再也喊不出声了.我对自己说,不着急,不着急,在怎么也等着,总能出去,不管多少日子.我就这么想,最后连舌头也干巴了,硬邦邦地,像块泥土块,一层皮被我撕掉了,血淋淋,还觉得滋润。

    你问我迷迷瞪瞪中的感受,有啥感受?我就看到一只大铁钟,生锈了的,就是小学校里那只大铁钟,铛铛地响,没完没了地乱敲,烦人。我想,等钟不响了,我就可以被救出来了。

    这些文字,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些被笔录下来的口语,那么真切生动地再现了极端的生存体验,它是你我中间任何人都不曾去过的领域,那里写着恐惧,和比恐惧更大的,人类的对生存的渴望和比渴望更强烈的,生存的能力。当我读着这一个个的故事——故事这个词在这里都显得过于轻浮了——我不但庆幸自己仍然生存,并且同时为人的巨大潜能发出喝彩。

    我记得,在不久前海难发生的时候,并没有读到过同样具有震撼力的文字。(相比之下,影像发挥了更强大的功能。)我相信二十一世纪的,已经义无反顾迈向世界的中国,会比三十年前更加了解人的生命的意义。如果一场同样惨烈的自然灾害发生在今天,更多的心连带着更多的眼球会被紧紧吸引,无数媒体会带着他们对新闻的天然嗅觉涌向灾难地点,留下的文字可能会以数倍计算。但我同时会怀疑,有多少记者会像钱钢一样,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呆在灾后的废墟中,在救灾的同时直接记录一场灾难,并在八年后先后三次以上回访唐山,又长时间地进行资料收集和理论探索?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所开的玩笑:在一个无视新闻的市场规则的年代,恰恰因为对规则的忽略甚至违反,成就了在今天可能被视为奢侈的新闻质量。

    2005年,在唐山大地震30周年前夕的书桌上,我为有了这样一本沉重的著作感到喜悦。

    

    《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纪念版)钱钢著当代中国2005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