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来·法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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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碧翠姑姑,”珍妮一边大声喝着汤,一边问:“你觉得诺亚比尤里西
斯厉害,还是尤里西斯比诺亚厉害? ”
“珍妮,我说别从汤匙尖儿挑东西吃。”碧翠没搭理珍妮的问题。
“我没法子从汤匙边儿挑面条吃嘛。”
“人家露丝就能。”
珍妮看了坐在对面的孪生姊妹一眼,装模作样地摆布着汤匙里的细面条。
“她的舌头比我能吸嘛。”
“你看,碧翠姑姑的脸长得好像一只很名贵的猫。”露丝悄声对珍妮说,还用
眼角扫了她姑姑一下。
碧翠私下觉得这个形容倒是挺贴切的,但又希望露丝说这话时,脑筋里别动什
么古怪念头才好。
“好啦,你说嘛,谁最厉害嘛? ”珍妮回到原来的问题,她就是这样,一有问
题就非得追根究底不可。
“你应该说,谁比较厉害。”露丝纠正珍妮的用词。
“诺亚厉害还是尤里西斯厉害? 西蒙,你说呢,谁厉害? ”
“尤里西斯厉害。”做哥哥的开口了,眼睛却还盯着报纸。
碧翠心里嘀咕着,西蒙就是西蒙。这孩子可以一边看着报上赛马的名单,一边
往汤里撒胡椒,还能同时听旁人谈话。
“怎么说呢? 西蒙,为什么是尤里西斯嘛? ”
“他不像诺亚有那么好的气象预报提供他消息啊。”
“哎呀,别扯远了。”碧翠忍不住插嘴。
“西蒙,成年礼和婚礼有点一样吧? ”这回问话的是露丝。
“总的来说要比婚礼好一些。”
“真的吗”
“你可以留在你的成年礼上跳舞跳到深夜,可是婚礼就不行。”
“我偏要在我的婚礼时留下来跳舞跳到很晚。”
“我才不管你呢。”
天哪,碧翠不禁感叹起来,别人家吃饭时也总会聊聊天吧,可我真不知道他们
是怎么调解这些你来我往的——也许是我对他们不够严格吧。
她望着三个低垂用餐的头,以及还空着的属于爱莲的座位,心里仍记挂着自己
有没有亏待了这几个孩子。她的哥哥比尔和嫂嫂娜拉会满意她对他们子女的管教吗
如果真有奇迹发生——他们还能活着走进这个家来,一如去世前那样年轻、好看
和快乐,他们会不会说:“啊,对了,这就是我们心目中所描绘的样子,连珍妮这
副德性也错不了。”
碧翠的眼睛扫到珍妮时,禁不住会心地笑了。
这对孪生姊妹九岁多,快十岁了,长得一模一样。说是长得一模一样,也只能
说从技术上这么讲。事实上,除了长相一样外,姊妹俩的个性可是截然不同。她们
俩同样长着亚麻色的直头发,脸蛋儿都是细细瘦瘦的,肤色也一样地白皙,眼睛望
着你时,都带着一丝儿挑衅的意味。可她们的相同点到此就打住了。珍妮穿着一条
脏兮兮的马裤,套着一件松垮垮的长毛上衣。她梳头发时连镜子都不用照,随便地
挽起来,用一根褪了色的发夹夹住。她的眼睛有点散光,所以在“重要人物”面前,
免不了要戴上一副镶着角质边的眼镜。而通常这副眼镜就塞在她马裤后头的口袋里。
几年下来,数不清有多少次,她一古脑儿就在什么东西上躺下去、坐下去,或者靠
上去,就这样把好好的眼镜压坏了。每次压坏眼镜,她总得自己掏腰包拿零用钱去
修,因此可怜的珍妮总是处在破产的边缘。她到牧师家上课,总骑着一匹名叫“四
柱子”的白色小马往返,短短的两条腿在四柱子身体两边岔开,活像两根麦管一样。
长久下来,四柱子倒成了个运输工具,而不是做为骑乘运动的马了,所以尽管珍妮
把它宽阔的背当做羽毛床任意蹂躏它也一点都不在意。
露丝恰恰相反,她穿着一套粉红的棉布连身裙,从她一早骑着小脚踏车到牧师
家上课开始,一直都整齐清洁。
她的两手干干净净,指甲也完整无瑕,还不知从哪儿寻到一段儿粉红色的丝带,
把两边的头发拢上去,在头顶上打了个蝴蝶结束起来。
八年了,碧翠沉吟着。八年来,她一心一意地为这个家经营着、筹算着、计划
着。再过六个星期,她在这儿的监管责任就要告一段落了。再过一个多月,西蒙就
二十一岁了,他就要继承他母亲的遗产,而这段艰辛的日子也就要过去了。亚叙别
家从来也没赚过大钱,但是她哥哥在世时,的确还能把这个名叫“莱契特”的家业
——包括房子以及周围三座农场——维持得有模有样;只是,他的突然死亡让这八
年日子过得颇为拮据。然而碧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好好为她哥哥守住这份产业,
直到今天,她终于可以在下个月将它毫发无损地转交给他的儿子了。八年来,他们
一直没欠下什么债,即使他们的律师——柯史诺律师楼的桑度先生——早已同意必
要时可以提供协助,可是这份产业总能维持着自给自足的状态。
越过她侄儿的头,碧翠可以看到南边跑马场的一长排白栏杆,还有老马“瑞琴”
在阳光下闪亮的尾毛。是这些马救了他们。养马原本是她哥哥的业余嗜好,想不到
在他死后反成了支持他家经济的及时雨。这些年来,尽管也得过病、受过伤什么的,
但这些马一直给他们家带来不少利润。进账总比支出多一点。看到原来她哥哥的一
批种马似乎可以赚点钱,碧翠又买进了一批给孩子骑的小马,这一来,青翠的草原
上可热闹了不少。爱莲把一些原本不怎么出色的马训练成所谓“贵夫人安全坐骑”,
卖得不少钱。如今隔邻的宅院既然改成了学校,爱莲就帮那所学校训练学生骑马,
每个小时收费还不少呢。
“今天爱莲下课挺晚的,对不对? ”
“今天她是不是教巴斯勒府上的千金呀? ”西蒙问,口气里带着轻蔑。
“是呀,是巴斯勒家的女孩。”
“可怜那匹马今天恐怕要被折腾死喽。”
西蒙站起来把汤盘撤去,并且帮忙把餐台上的肉品拿上桌,碧翠用严格又赏识
的眼光审视着他——至少她没有把西蒙给宠坏了,这事说起来并不是很容易。西蒙
这孩子颇有他的一套,打从幼小时,他就能运用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让不少人上
了他的小当,而让他占了便宜。每当他对别人玩弄着这套小伎俩时,碧翠看在眼里,
有时会觉得倒挺有趣,也不免带着几分佩服:如果她也有西蒙这点小聪明的话,难
保不会这般耍弄别人。只是她总是特别小心提防着,不让西蒙的伎俩在她身上得逞。
“要是成年礼和婚礼一样,也有伴娘,那该多好。”露丝一边小心翼翼地翻着
盘里的食物,一边说。
这会儿没有人搭腔。
“牧师说,尤里西斯在家里恐怕是个讨厌的家伙。”珍妮还是没有离开早先的
话题。
“这样啊? ”碧翠对这本古典文学的花边新闻倒颇有兴趣。“怎么说呢? ”
“牧师说他‘肯定是老想着发明一些小东西,他太太潘妮洛也一定很高兴他不
在,可以让她自由一阵子。’——这道牛肝煮得太软了啦。”
爱莲走了进来,像平常一样,从容不迫地帮自己从餐桌上取了些菜肴。
“唔! ”露丝叫了声:“好重的马房味儿! ”
“爱莲,今天你回得迟了些。”碧翠带着询问的口气招呼她。
“她是学不会骑马了,”爱莲嘀咕道:“她甚至连上马鞍都不行。”
“也许白痴是没法儿骑马的。”露丝附和着。
“露丝! ”碧翠加重了语气斥喝一声。“宅院里那些孩子们并不是白痴啊。他
们甚至也不是低能,只不过学习比较困难罢了。”
“反正,他们的动作就像白痴嘛,如果你的动作像白痴,谁看得出来你究竟是
不是? ”
没有人能回答露丝的话,午餐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爱莲就像饥饿的小学生一样,目不斜视地只顾吃着,很快.就把午餐吃完了。
西蒙拿枝铅笔在报纸边缘计算着数目。
露丝因为方才在牧师家的饼干筒里偷了三块饼干,躲在厕所吃了,现在只能把
眼前的午矮拢成一堆,像城堡一样,而淌在周围的肉汁正好算是壕沟。珍妮则兴高
采烈地享受着盘里的食物。碧翠悠然望向窗外的景致。
在远处山顶的另一头,地势朝着海岸以及西势镇密集的屋顶那边倾斜下去,绵
延了好几英里。而这一头则是比较高的山谷,海峡那边的大风吹不过来,又向着太
阳,几棵大树因此长得高大挺拔,甚至散发着几分魅力。这份景致,在敞亮中又带
着神秘的宁静。
实在是很好的一份产业——一份丰富美好的产业。
碧翠暗暗地期许西蒙能好好地继续经营下去。过去,有几次她不免有些——不,
不能说是担忧——也许可以说有些疑虑吧。西蒙的性格太多面了,就像水银一样变
化多端,这并不是农场继承人一般的性格。这份名叫“莱契特”
的产业,在周围好几份产业中,是惟一没有换过主人的,碧翠希望在未来的几
百年里,这里还是能一直住着他们姓亚叙别的家人——就像此刻围坐着餐桌的骨架
细致、脸孔修长的亚叙别家人一样。
“珍妮,你非得这样把果汁溅得到处都是不可吗? ”
“碧翠姑姑,我不喜欢马铃薯这样一块块的嘛,我喜欢煮得软软的。”
“那你就小心把它捣成泥状嘛。”
在她还是珍妮这个年纪时,她自己也喜欢把马铃薯捣成泥,而且就在这张餐桌
上。这张餐桌不知围坐过多少亚叙别家的人——这些人当中,有的在印度害热病死
了,有的在克里米亚受伤死了,有的在昆士兰饿死了,有的在海角感染伤寒死了,
也有的在海峡殖民地罹患肝硬化死了。但不管如何,在莱契特这份产业上,一直都
有亚叙别的家人住着。他们也都能好好经营这份产业。每隔一阵子,难免也会出个
不肖子——就拿她堂弟华德来说吧——但老天有眼,这些不肖子总是排行较小、没
有继承权的,即使他们挥霍成性,也不至危及莱契特这份产业。
诚然,女王从来也不会到这儿来用餐,逃难的骑士也不会到这儿来躲避,但是
三百年来,它一直屹立在这片草原中,它一直是中产农民的好住处。在这三百年中,
有两百年是住着亚叙别家人。
也许正是它的单纯,让它这样存留下来的吧。它一点也没有伪装,也不追求什
么虚荣。它的好处就是它的脚踏实地。而在山谷另一端,“喀莱尔”庄园则像个贵
夫人一样傲然耸立着,可它原先的主人——列丁罕一家早就不住在那儿了。列丁罕
家人一直将他们的才智和财富恣意挥霍,他们只是把喀莱尔的产业当做他们的靠山,
当做钱囊,当做装饰,却一点也没把它当成世代传承的家产看。
几百年来,他们像孔雀一样傲视着这个世界:有的是总督,有的是冒险家,有
的是宫廷里的弄臣,有的是浪子,也有的是革命分子,喀莱尔一直供他们恣意而行。
如今呢,留下来的只是他们的照片罢了。而他们的大宅院则改成了寄宿学校,住着
一群存款阔绰、思想前进的富人家骄纵的子女。
然而莱契特仍住着亚叙别家人。
第二章
等到碧翠吃完饭,开始倒咖啡时,两个孪生姊妹早就溜得无影无踪,自个儿玩
儿去了——这一天是她们的“半假日”,下午不上课。爱莲匆匆吃完饭,又回马房
工作了。
“今天下午您要用车吗? ”西蒙问。“我答应老盖兹先生,要用拖车帮他从西
势镇运一头牛回来。他的车坏了。‘”我不用车,“碧翠一面回答,一面想着是什
么原因让西蒙答应做这种枯燥的差事。但愿不是因为盖兹先生的女儿——那个长得
挺漂亮,却是傻乎乎的一个平凡女孩儿。盖兹先生是他们所拥有的三座农场中最小
的一座——维塞农场——的承租户,平常西蒙对盖兹喜欢投机取巧的态度并不怎么
欣赏。
“好吧,如果您真想知道,我就说吧,”西蒙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我想去
看朱恩·凯伊主演的新影片,在帝国戏院上演。”
西蒙这种不逼自招的坦白,可以蒙得了其他人,却蒙不了碧翠。她对这个侄儿
太了解了,他先抛出的两个球,目的就是要让你无暇顾及他第三个球所耍的花样。
“您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 ”
“如果你有时间,也许可以到西势镇地区办公室拿张新的公车时刻表回来。爱
莲说他们开了新的路线,可以经过格斯到喀莱尔来。”
“碧翠,”从前廊传来了呼唤声:“你在家吧,碧翠? ”
“裴克太太,”西蒙趋上前去迎接。
“进来吧,南丝,”碧翠也招呼着:“进来同我喝杯咖啡吧。其他人都吃好饭
走了。”
这位牧师太太进了屋子,顺手把空篮子搁在餐台上,愉快地轻叹一声,优雅地
坐下来,应道:“我倒可以来一点儿。”
当地的人们提到裴克太太时,总会附加一句:“你知道的,就是南丝·列丁罕
嘛。”尽管她下嫁牧师、投身朴素的乡下牧师馆而震惊当时的社会已经是十多年前
的事了。当时的南丝不仅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甚且被视为大众共同的珍宝。报纸
常把她当成大明星一般来捧着。每当她从某个地方经过,人们莫不是高高地站在椅
子上争看她的风仪,使得交通为之中断。她在别人婚礼中担任伴娘的风采,也不知
风靡了多少人。她一直如此得安详可爱,让人不得不叹服。任谁也没料到,她竟闪
电般地决定嫁给了乔治·裴克。新闻界和一般的仰慕者在震惊之余,想尽办法试图
阻拦,也有趁机极力表达爱慕之意的,但乔治·裴克终究赢得美人归。他是个瘦高
个儿,脸孔像只聪明而还不难看的猩猩一样。此外,如同《喀莱恩日报》社会版的
编辑说的:“一个传道士! 想想看! 水泥工只怕比他还要有情调些! ”
既然这是她的决定,群众也只好任她去了。负责监管她的姑母还剥夺了她的继
承权。她的父亲早就因为庞大的债务郁郁而终了。她的家,也就是环绕着青山绿水
的喀莱尔大宅院,最后成了一所学校。
然而经过这十三年的牧师太太生涯,南丝·裴克仍然是这么的宁静详和,美丽
如昔。到现在人们还是会说:“你知道的,就是南丝·列丁罕嘛。”
“我来看看有没有鸡蛋,”她说:“可是那不急,不是吗? 能坐下来什么都不
做,真好。”
碧翠斜岔着眼睛望着她。
“哎呀,碧翠,你的脸蛋儿真好看。”南丝一直高高兴兴地。
“谢啦。露丝说我的脸像一只很名贵的猫哩。”
“至少——不是毛茸茸的那种。噢! 我知道她的意思了! 是那种脖子长长,毛
短短,下巴抬得高高的那种。先锋猫! 对了,碧翠,你的脸的确像只先锋猫! 特别
是你的头动也不动,斜岔着眼睛看人的时候。”南丝放下杯子,又愉快地轻叹一声
:“我不能想像那些保守派的教徒会怎么告咖啡的状。”
“告咖啡的状? ”
“是啊。咖啡不就像个陷阱吗? 比喝酒要严重得多。但是从没有人批评它一声。
只要喝上五口,整个世界就变得像玫瑰一样美丽。”
“你喝这咖啡以前的世界很灰暗吗? ”
“是呀,简直灰暗得像泥巴一样哩。这个星期我好高兴,因为这是今年第一个
星期不用在客厅生火,我不用照料炉火,也用不着清洁壁炉。可是啊,没一样——
真的是没一样——事情可以让乔治不把用过的火柴棒扔到壁炉里。他至少得燃十五
根火柴,才点得着他的烟斗! 房子里到处是废纸篓和烟灰缸,可乔治就是不用,非
得把火柴棒丢到壁炉里去不可! 他甚至连瞄准都不肯,真该死。火柴有的丢在炉口,
有的丢到最里头,总得我一根根捡起来! ”
南丝娇嗔地诉说着。
“然后他会告诉你:‘就留在那儿好了! ”’“是啊。不管了,喝了莱契特的
咖啡以后,我再也不会对他计较了。”
“可怜的南丝。这些劳什子基督徒! ”碧翠故意帮腔。
“成年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
“邀请卡快要送去印了,总算告了个大段落。成年礼那天,先是近亲在这儿吃
饭,然后亲朋好友都在农场那头来个大舞会。对了,你弟弟艾力的地址怎么写? ”
“我没记住他最近的地址。回头我帮你找找。他几乎每写一次信都换个地址。
我猜他老是交不出房租,让房东撵出去。当然,他也并不常来信。他总是没法原谅
我没嫁给有钱人,让他没法子留在他住惯了的房子里。”
“他现在还演戏吗? ”
“不晓得。他在沙维戏院的一出笑闹剧里轧了个角色,演不上几星期就下台了。
他太有个性了,戏路老是太窄。”
“我也是这么想。”
“艾力演来演去,只能演像他那样的角色。碧翠,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亚叙
别家的事多单纯,多好照料。你们家没出什么不肖子。”
“华德不就是一个吗? ”
“绝无仅有的一个。说真格儿的,华德堂弟现在怎么样? ”
“还不是瞎混。”
“还在教堂当差吗? ”
“才不呢。当泥水工吧。反正是卖劳力的活儿。”
“其实华德也还不错。他只是时运不济罢了。可是啊,说起列丁罕家的不肖子,
可真的是糟糕透了。”
她们就这样无拘无束地静静地坐着,想着她们各自的亲人们。碧翠的年龄比她
眼前这个朋友大得多,几乎要长她一辈。但在她们的记忆中,每一个阶段都有彼此
的影子。列丁罕家的孩子经常在亚叙别家的莱契特家园钻进钻出,像在自己的家一
样,亚叙别家的孩子在列丁罕的喀莱尔家园也是如此。
“这一阵子我常想起比尔和娜拉来,”南丝说:“如果他们还在世,现在不知
有多开心。”
“是啊,”碧翠若有所思地应声道,眼睛不禁移向窗外。那一年,乍然听到那
个消息时,她正面对着一模一样的景致。差不多正好是这个季节,也正好是这个时
刻。那时,她站在客厅的窗前想着:这个家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也许比尔夫妇会
觉得他们在欧洲其他各处旅游所看到的,还及不上这个家一半可爱哩。她还想着娜
拉经过这一阵子休息,气色是不是能好一些——自从生下这对孪生姊妹,她的体力
可衰退了不少。希望自己这个代理管家还称职,同时她也很高兴第二天就可以回到
伦敦过自己的日子了。
最小的一对孪生姊妹正睡着,几个大的在楼上梳洗,等着迎接爸妈回家,并和
爸妈一起吃晚饭。碧翠已经答应他们,今晚不必太早上床睡觉。再过大约半个小时,
比尔夫妇的车子就会顺着菩提树夹道的迤逦小路来到门口,他们就回到家了,到时
候,大伙见了面,谈谈笑笑,彼此拥抱,交换礼物,说多开心就有多开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会打开收音机的。“今天下午两点从巴黎飞往伦敦的
班机,”播报员的声音一点感情也没有,“搭载九名旅客与三名机组成员,在飞过
肯特海岸后不幸坠毁,机上没有一人生还。”
没有一人生还,一个也没有。
“他们对孩子的照顾多尽心啊,”南丝说:“最近我特别地想念他们,看,西
蒙都快二十一岁了。”
“我倒是特别想念柏特。”
“柏特? ”南丝似乎一下子会不过意来。“噢,是啊,对了,可怜的柏特。”
碧翠有点奇怪地看着南丝:“你差点忘了这孩子了吧? ”
“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而且——嗳,我想人们总是会故意把不
忍心想起的事抛到脑后吧。比尔和娜拉他们的事儿也是够叫人伤心的,但毕竟这是
可能发生的——我是说,这是生命中可能会遇到的危险。可柏特——就不一样了。”
她沉默了半晌:“我故意压抑自己不去想他,现在我甚至不太记得他长的样子了。
他跟西蒙两个人,和露丝跟珍妮一样长得很像吗? ”
“哦,没那么像。他们并不是同胞双生。只是像一般的兄弟一样,不特别相像。
只是很奇怪,他们俩比露丝跟珍妮要更合得来。”
“西蒙好像已经不怎么被这件事困扰了。你想他会常记起这件事吗? ”
“他最近必定是常常记起这件事的。”
“那倒是。不过十三岁到二十一岁毕竞是很长的一段路。我猜即使是孪生兄弟,
记忆也都会变模糊了。”
碧翠没话可答。他在她的记忆中会变模糊吗? 这个心地善良而严肃的小侄儿,
要是他还活着,下个月应是他继承产业的时候了。她极力地在记忆里搜寻他的小身
影,可是如今在她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这孩子虽然身子发育不太好,可仍然是
十足亚叙别家的后代。长相当然像这家人,可是没有太鲜明的个性。此刻,当她想
念起柏特时,所能记住的只是:他是个心地善良而严肃的小男孩。
西蒙的个性豪爽,如果对他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话,他倒也相当慷慨;然而,
柏特内心却是善良到即使要他的全部,他也会付出的。
“我还是无法肯定,”碧翠幽幽地说道:“我们让那个在凯斯顿海边找到的小
尸体就地埋在那儿究竟对不对。
那简直像埋葬一个叫化子一样。“
“可是,碧翠,那小尸体在水里已经泡了好几个月了,不是吗? 他们甚至连男
女都分不出来了,不是吗? 而且凯斯顿离这儿又有好几英里。毕竟,他们是专门打
捞、掩埋漂在大西洋的浮尸的——我是说,比较近岸边的。实在再去指认——”南
丝惶惶然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没有必要。我今天是有点不对劲。算了。再来点儿咖啡吧。”
碧翠一边倒着咖啡,一边暗暗决定,待会儿南丝走了以后,她要打开她书桌的
私人抽屉,把柏特留下来的字条烧了。这么多年来,一直保留着这张字条是挺神伤
的,虽然她好几年都没再去读字条上的字了。她从来也不忍心把这张字条撕了,因
为她总觉得这是柏特的一部分。但这样想其实也不对。当柏特写着“我很对不起您
们,可是我再也受不了了。别生我的气”这几个字时,他那满心的绝望,比起这张
字条更应该是柏特的一部分。她决定,她一定要把它拿出来烧了。当然,即使把它
烧了,她依旧忘不了这孩子,但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字条上圆圆的小学生的字
体一直在那儿。这是柏特用他那枝须臾不离的自来水尖笔细心写下的圆圆的字体。
柏特就是这样,了断了自己的生命,还不忘向人道歉。
望着她朋友沉思的脸,南丝寻思着怎样安慰她才得体:“听说,你知道的,当
一个人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跳下去时,几乎在瞬间就没有知觉了。”
“可是南丝,我不认为他是从断崖上跳下去的。”
“真的?!”南丝的声音透出惊骇:“但是那张字条怎么会在那儿? 我是说,他
们怎么会在断崖上找到那件装着字条的外套的? ”
“没有错。可是他不是跳下去,他是沿通向海边的小路走下去的,一直走到海
里去。”
“那你想——”
“我想他是游走的。”
“你是说,他一直游到回不来? ”
“是的。以前有一次,比尔和娜拉去度假,我过来照顾孩子们,我们去过海边
好几次,到那儿游泳、野餐。有一次,我们又到那儿去的时候,柏特告诉我,最好
的死法——我记得他是说他最爱的死法——是一直游泳,一直到你再也游不动了。
当然,那时他说得煞有介事。但我只觉得那是他的理论。我告诉他,不管如何,淹
死毕竟是很可怕的。他说:‘可是,那时候,你已经太累太累了,你什么都不管了。
你只是让水把你吞掉了。’这孩子挺喜欢水的。”
沉默了一下,碧翠又缓缓道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感到像噩梦那么可怕的事。
“我一直在想,会不会他后来后悔了,可是已经游不回来了。”
“哦,碧翠,快别这么想了! ”
碧翠又斜着眼望了望南丝那姣好的、发出抗议的脸孔。“真是的,今天真不对
劲。我知道。请原谅我说起这些。”
“现在,我真的不晓得我怎么能忘记,”南丝困惑地说:“把可怕的记忆推到
潜意识里最大的坏处是,当它突然跳出来时,它仍然是活现在眼前,就像放在保鲜
盒里那样真切。你没有让时间逐渐地将这些记忆磨蚀掉。”
“我想很多人都已经不记得西蒙曾有过一个孪生哥哥,”碧翠了解地说:“或
是他并不一直都是继承人这回事。自从着手准备成年礼以来,一直没有人对我提起
过柏特。”
“当初柏特对他爸妈的死怎会这么想不开呢? ”
“我也没想到。没有人会想得到的。当然,事情刚发生时,孩子们都一样伤心
得不得了,但柏特与其说是悲伤得没法安慰,不如说是被冲昏了头。记得有一次他
问我:‘你是说:整个莱契特家业现在都归我管了? ’对他这好像是沉重得难以负
荷。我记得西蒙对他这种反应有些不耐烦。
西蒙是比他灵巧一些。我想这个责任对柏特是有点太重大、太奇怪了。突然之
间失去了父母,又加上整个莱契特家业的重担,一下子让这孩子承受不住。他实在
受不了这么突如其来的责任,以致于自己找了条出路——“
“可怜的柏特。可怜的孩子。我真不应该忘了他。”
“走吧。咱们拾鸡蛋去。别忘了帮我找找艾力的地址。
列丁罕家的人都该收到邀请卡的。“
“不会忘的,我一回到家就找,然后打电话告诉你。孩子们会接电话吧? ”
“会的。”
“嗳,我可得说实话。你该晓得艾力现在在舞台上的名号是艾力·洛丁吧? ”
南丝从餐台上挽起篮子:“我也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来。他已经好久没回到喀莱尔
了。他已经过不惯乡下的生活了。可是亚叙别家的成年礼,也许他还是很有兴趣的。”
第三章
艾力·洛丁对亚叙别家的成年礼岂止是感兴趣,他甚至要把它搞得天翻地覆—
—事实上,他此刻已经着手他的行动了。
或者说,他正试着着手他的行动。事情一开始还不是那么称心如意。
此刻他正坐在绿人餐厅后边的房间,没吃完的午餐还留在他面前,他旁边还坐
着个年轻人。也许说他是个男孩比较恰当吧,可又不怎么像一般的少年人。洛丁给
自己倒上咖啡,悠哉游哉地搅拌着糖,时不时地瞄他的同伴一眼,这年轻人一心一
意地在桌上转着一个快喝空的啤酒瓶。他的动作显然是有意的,所以转了许久,他
还是不嫌烦。
“怎么样? ”洛丁终于开口了。
“不。”
洛丁喝了一大口咖啡。
“没胆子? ”
“我可不是演戏的。”
这句不带任何用意的话倒是轻轻刺了洛丁一下,他的脸红了一阵。
“我并不期望你要装得真情流露,如果这一点你觉得做不来的话。你不需要表
现出孝心啊或是手足之情什么的。你只要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对一个将近十年未见的
姑姑的感情就好了。恰到好处就行,不必表现得太热情啦。”
“不。”
“别傻了,我可是提供你一大笔财富啊。”
“只不过是一半的财富,而且那根本也不是你提供的。”
“如果不是我提供的,那我现在在做什么? ”
“在唆使我! ”年轻人说。他的眼光始终没有从旋转的酒瓶上抬起来。
“就照你的词儿吧,我是在唆使你。可是这有什么不对呢? ”
“太荒唐了。”
“有什么荒唐呢? 你有这么优厚的天生条件! ”
“没有人能装得绝对的像! ”
“你知道吗? 前一阵子,有个演员,甚至在光天化日下假扮一个家喻户晓的将
军,大家都认不出哩! ”
“那不一样啊! ”
“没错。但我并不要你假扮成什么人。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这要容易多啦
! ”
“不。”年轻人仍然坚持道。
洛丁显然要很努力才能压住他的一股怒气。他有一张松垮垮的粉红色的脸孑L ,
使人联想到洋菇翻转过来的那一面。他属于列丁罕家的骨架还不错,只是散挂着的
赘肉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而新冒出来的眼袋也剥夺了原本的聪明相。他的剧团经理
本来让他演的都是些年轻的混混,现在也只能让他演些为老不修之类的角色了。
“天哪! ”突然他大叫一声:“你的牙齿! ”
连这一声大叫也没让这个年轻人有任何惊吓的表情。他只是破例地抬起头来,
一点也不好奇地看了洛丁一眼:“我的牙齿怎么了? ”
“现在他们都是靠牙齿来指认人的。你知道,牙医都会把病人的纪录保存得好
好的。不晓得那些孩子是在哪里看牙的,这得好好找一下。你前边的牙齿是你自己
的吗? ”
“前面两颗装的是牙套,牙齿被踢断了。”
“我记得很清楚,他们是在这一带看的牙医。他们每年有两次来伦敦看牙,一
次是在圣诞节前,一次是在夏天。他们通常是上午看牙医,下午去看场表演:冬天
看的是哑剧,夏天看的是奥林匹亚的赛马。这些事儿你都得知道。”
“是吗? ”
这个漫不经心的回答,大大地触怒了洛丁。
“法拉先生,你到底怕什么? 胎记吗? 我和那个小家伙在同一个澡缸里洗过不
知多少次澡了,放心吧,他甚至连颗痣都没有! 他长得够普通了,你甚至可以在英
国任何一个预科中学里叫上一打像他那样的孩子! 再说,你现在比那小家伙过去任
何时候更像他弟弟,虽然他们两个是孪生兄弟。告诉你吧,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
真的以为你就是他们家的孩子,这还不够吗? 你只要跟我住上两个星期,你就对喀
莱尔呀、莱契特呀、亚叙别家等等的大小事儿一清二楚啦! 喂,我说,你会不会游
泳啊? ”
年轻人点点头,又专心在那个啤酒瓶上了。
“游得好吗? ”
“不错。”
“你没有参加过鉴定吗? ”
“没有,我不觉得有什么必要。”
“那小家伙游得像条鳗鱼那么顺溜哩。还有,耳朵的形状也要考虑。你的耳朵
看起来挺普通的,我想他的应该也没有什么特别,否则我应该会记得。任何核对身
份的人都会注意耳朵的形状。我得回去看看他的照片。从前面看倒没什么,但近看
就可能出纰漏。我想我得跑一趟喀莱尔调查一番。”
“别在我身上瞎费神了。”
洛丁沉默了半晌,接着一本正经地说:“告诉我,你相信我的故事吗? ”
“你的故事? ”
“你相不相信我就是我所说的那个我,我来自一个名叫喀莱尔的村庄,那里住
着一个人,就像你的翻版? 你相信吗? 或者你觉得这只是我想让你跟我回家的理由

“不。我相信你的故事。”
“哎呀,谢天谢地,至少你肯相信,”洛丁一边说,一边挑着眉毛:“我知道
我的外表已是大不如前,但总不会是一脸贪婪吧。就这样啦,你相信你就像是我说
的那个小亚叙别了吧? ”
年轻人又无声无息地把啤酒瓶转了一圈,才开口:“我还是不信。”
“为什么呢? ”
“照你说的,其实你也很久没看到他了。”
“但你并不需要扮成小亚叙别啊,只要看起来像就可以啦。天哪,你一定要相
信你真的很像!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你,我也不会相信天下竟有这么相像的人! 这
种事过去只有在故事书上看过! 光凭这点就可以给你带来一笔财富! 你只要伸手去
拿就成啦! ”
“噢,我可没有去拿! ”
“我只是打个比方。你有没有想到,除了第一年之外,你过去那几年的经历都
可以原封不动地告诉他们? 那都是你的真实经历,是禁得起他们调查的。”说着说
着,洛丁的语调提高成像演戏的调调。“或者——你告诉我的那些故事也都是真的
吧? ”
“哦,当然,都是真的。”
“那很好,你只要记得当年你是偷偷溜上艾拉钟斯轮离开西势镇的,而不是到
迪匹郊游,懂不懂? ”
“你怎么知道那时期在西势镇一带有一艘名叫艾拉钟斯轮的船? ”
“什么那时期?!老弟,你有点良心好不好? 就在那个小家伙失踪当天,在西势
镇的的确确有这么一班船的! 我知道这名字,因为那天我花了大半天画这艘宝贝船
哩。你知道,是画在帆布上,不是在它的甲板上画。我还没画好,这老家伙就朝着
海峡那端开走啦。哎,每次我画船,总是还没画好,船就开走了。”两人沉默了一
阵子。
“近在眼前啦! ”
“餐纸也在我眼前啊! ”
“我说的是那笔横财! 那么一片田产、安定的生活,还有——”
“你是说,安定? ”
“当然,通过了开始时的赌博之后,”洛丁平静地说,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透
出几分好笑。
“你难道不觉得,赌博的是你、不是我吗? ”
“我? ”
“想想看,你提供给我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欺骗人的好机会。如果我接受了你
的指导,通过了测验,然后就把你甩了呢? 到时候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
“这我倒没想过。不过像你这种亚叙别家的人都不会是骗子。你知道,亚叙别
家的人可都是再老实不过的了。”
男孩把酒瓶往前一推。
叫喀莱尔的村庄,那里住着一个人,就像你的翻版? 你相信吗? 或者你觉得这
只是我想让你跟我回家的理由? “
“不。我相信你的故事。”
“哎呀,谢天谢地,至少你肯相信,”洛丁一边说,一边挑着眉毛:“我知道
我的外表已是大不如前,但总不会是一脸贪婪吧。就这样啦,你相信你就像是我说
的那个小亚叙别了吧? ”
年轻人又无声无息地把啤酒瓶转了一圈,才开口:“我还是不信。”
“为什么呢? ”
“照你说的,其实你也很久没看到他了。”
“但你并不需要扮成小亚叙别啊,只要看起来像就可以啦。天哪,你一定要相
信你真的很像!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你,我也不会相信天下竟有这么相像的人! 这
种事过去只有在故事书上看过! 光凭这点就可以给你带来一笔财富! 你只要伸手去
拿就成啦! ”
“噢,我可没有去拿! ”
“我只是打个比方。你有没有想到,除了第一年之外,你过去那几年的经历都
可以原封不动地告诉他们? 那都是你的真实经历,是禁得起他们调查的。”说着说
着,洛丁的语调提高成像演戏的调调。“或者——你告诉我的那些故事也都是真的
吧? ”
“哦,当然,都是真的。”
“那很好,你只要记得当年你是偷偷溜上艾拉钟斯轮离开西势镇的,而不是到
迪匹郊游,懂不懂? ”
“你怎么知道那时期在西势镇一带有一艘名叫艾拉钟斯轮的船? ”
“什么那时期?!老弟,你有点良心好不好? 就在那个小家伙失踪当天,在西势
镇的的确确有这么一班船的! 我知道这名字,因为那天我花了大半天画这艘宝贝船
哩。你知道,是画在帆布上,不是在它的甲板上画。我还没画好,这老家伙就朝着
海峡那端开走啦。哎,每次我画船,总是还没画好,船就开走了。”两人沉默了一
阵子。
“近在眼前啦! ”
“餐纸也在我眼前啊! ”
“我说的是那笔横财! 那么一片田产、安定的生活,还有——”
“你是说,安定? ”
“当然,通过了开始时的赌博之后,”洛丁平静地说,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透
出几分好笑。
“你难道不觉得,赌博的是你、不是我吗? ”
“我? ”
“想想看,你提供给我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欺骗人的好机会。如果我接受了你
的指导,通过了测验,然后就把你甩了呢? 到时候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
“这我倒没想过。不过像你这种亚叙别家的人都不会是骗子。你知道,亚叙别
家的人可都是再老实不过的了。”
男孩把酒瓶往前一推。
第四章
男孩和衣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
外头并没有街灯可照亮这个阴暗的小房间,只是属于伦敦的各种灯光,在层层
折射之后,仍留下一丝微光,照在这个房间里因龟裂与水渍而显得有点像世界地图
的天花板上。
男孩的确是瞪眼看着一张世界地图,只不过不是天花板上这张地图。他的脑海
里正一站一站地追溯着他人生的旅程。今天和那个陌生人的相遇,对他不啻是一大
冲击。似乎在世界某个角落真的有一个人长得那么像自己,甚至分不出彼此。对于
孤单一辈子的他来说,可说是一件令他感到安慰、振奋的事。
事实上,这可能是他落地二十一年来最不寻常的事了。似乎在这许多年的沧桑
里打滚为的就是等待那个演戏的在瞥见他时的那一声:“喂,西蒙。”
“噢,对不起,”紧接着那个演戏的又说:“我以为你是我一个朋友——”说
到一半,他突然住口,直瞪着他瞧。
“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 ”看到这个人没有走开的意思,男孩只好开口问。
“可以。和我一起吃个午餐吧。”
“为什么? ”
“现在正是午餐时间,你背后正好是我最喜欢的一家餐厅啊。”
“可是你为什么邀请我呢? ”
“因为我对你有兴趣。你长得跟我一个朋友好像。介绍一下,我叫洛丁,艾力
·洛丁。我就在那个最蹩脚的戏院里上演的一出烂戏里轧个小角色。”他的下巴往
对街抬了抬。“不过呢,老天总算有眼,他们给我的工资还不赖,比我演的那个角
色要强些。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
“法拉。”
“法勒吗? ”
“不。是法拉。”
“哦。”那个人一直带着逗趣又若有所思的神色:“你回到伦敦很久了吗? ”
“你怎么知道我曾经离开过这儿? ”
“老弟,看你的穿着就知道了呀。对服装我最在行了。
演过那么多角色,穿过那么多种戏服,一瞧你这身打扮,这种剪裁,不消说,
定是打美国来的。“
“那你为什么不认为我是美国人呢? ”
一听这话,那个人咧开嘴笑了:“说到这,可就是咱英国的祖传秘方喽。你可
以在意大利看一队慢条斯理走着的修道士,毫不费力地指出一个来:‘这一个是英
国人。’你也可以在美国街头的一群乞丐当中指出一个来说:‘天啊,这家伙是英
国人。’你甚至可以从一大堆剥得赤条条等着医生检查的病人当中——哎呀不说了,
陪我吃顿饭怎么样?!咱们可以慢慢谈。”
就这样,他们一起吃饭去了,这个人一直说话,可还不讨厌。但是他那双略微
浮肿却还是有生气的眼里,不时透出询问、有兴味,甚至有点不能置信的神色。他
的眼神比他滔滔不绝的话显得更逼人。男孩想,我博来‘法拉一定是和他口中那个
男孩长得像极了,才能让他有那样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躺在床上,把这个不寻常的偶遇想了一遍又一遍。
他真想看一看那个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叫什么亚叙别来着。这名字还
不错:亚叙别,挺像样的英国姓氏。
他也很想看看那个地方:莱契特——在他离开孤儿院到处流浪,无所归依时,
他的“孪生弟弟”成长的地方。
孤儿院。他待不住那地方,这不能怪孤儿院。老实说,那是所很好的孤儿院,
比他后来看到的许多家庭要好多了。那儿的孩子都很爱那所孤儿院。到了必须离开
时,每个孩子都会难过得掉眼泪,以后还常常回来,也有人会寄钱回来,结婚时也
会请工作人员参加婚礼,等孩子出生,还会带回来让院长认识。从来没有一个男孩
或女孩从那所孤儿院溜走的,可是他为什么就做不到呢? 因为他天生的流浪性格吗
是因为这样吗? 因为从没有人来看他,从没有人寄包裹,或是任何卡片或邀请信
给他吗? 可是孤儿院已经是很体贴了,工作人员对他的自尊心还是保护得很好的。
就因为他是真正的孑然一身,所以比院里其他的孩子要受到更多照顾。他记得每年
总会得到院长送的圣诞礼物。那些只收到阿姨或叔叔的小礼物的孩子总是对他又妒
又羡。当年就是院长在门口把他捡回来的,并且从那天开始,就吩咐人一定要给他
最周到的照料( 十五年当中他经常听人向他提起这事,可是他从来也不因此感到满
足) 。院长靠着一根针和一本电话簿,就决定了他“法勒”这个姓。院长看到针落
在“法勒”这个姓上头时,还高兴了一下。听说原先那根针是指着“柯芬”
( 英文原意为“棺材”。——译者注) 这个字的,院长不得不假装没看到,再
试一次。
他名字的来历则是一清二楚的。因为他是在圣巴多罗买日那天被放到孤儿院门
前的,所以一开始他就被叫做“巴多”,但院里那些大孩子老喜欢叫他“博来”,
后来甚至连院里的工作人员也顺着这样叫了( 这又是院长有意的安排,让他不显得
过于“特别”吧?)。就这样,这个名字跟着他上了小学。小学。为什么在小学里他
还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呢? 因为他的服装和别人的有那么一点的不同吗? 当然不是。
是因为他读书读得太好了吗? 也不是。像这样的孩子有一半是读书读得很好的。那
么为什么他决定不再上学呢? 他这个决定实在和他小小的年纪大不相称,连院长都
辩不过他,以致决定让他去工作。
他不喜欢他的工作。这当然一点都不稀奇。那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在五十英里以
外,因为他的薪水根本租不起一般的房子,所以只好住到所谓的“少年之家”去。
等到住进这个少年之家,他才领略到以前他住的孤儿院的好处。
如果只是必须忍受工作或是只忍受住在少年之家,他还撑得过去,但是两样一
起来,他可没办法了,而他的工作要比住少年之家更让他受不了。事实上,这份工
作算是轻松的,并且待久了还能有些发展,可是对他而言,无异是一道枷锁,他不
断地感觉时间就这样从他旁边溜过去,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了。不,这不是他所要的
生活。
他几乎是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告别他的办公室生活的,但也不能说没经过考虑。
“迪匹一日游”——是这个广告改变了他的命运——那张贴在报社玻璃窗上的旅游
广告,上面还用鲜红的大字写着价格,差不多刚好是他所有积蓄的总数——两个半
先令。虽是这么说,要不是正好碰到汉德伦先生的葬礼,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汉德
伦先生是从他们办公室退休的“伙伴”。在他葬礼那天,办公室为了表示对他的“
敬意”,特地休假一天。这么一来,他口袋里装着一整个星期的工资,又有一整天
假,看到这个广告,就毫不迟疑地带着他所有的积蓄“出国”游玩去了。在迪匹这
地方,他真的是玩得不亦乐乎,虽然他那只学过一年、奇烂无比的法语一点都不妨
碍他的游兴,但他也丝毫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地方待下来——一直到在回程的途
中。就在他到了港口时,“留下来”这个念头突然闪了出来,吓了他一大跳。
男孩望着平立克区这个小房间韵天花板回想着:紧接着那个“留下来”的念头
而来的,竟然是在英国还积欠了一大笔洗衣费,让他内心深感不安,但这究竟是出
于本性中的诚实呢? 还是孤儿院的训练有素? 照理说,一个口袋空空、连张床都没
有的穷光蛋,应该不会因为赖那一点点洗衣店的账而良心不安的。
是那辆从海港边开来的三轮车救了他。他对着那辆三轮车竖起大拇指,而那个
皮肤黝黑、满身大汗的司机看懂了这个国际通用的信号,经过他身边时,对他咧开
嘴笑了笑,把车速减慢了下来。他追着车跑了一阵,趁机抓住车身爬上去,马上就
被拖上车了。他过去的生活,就在这一刻被抛到了背后。
原先他是想留在法国工作的。在往哈佛港开去的车上,他和司机比手划脚,因
为司机浓重的方言口音他一点都听不懂。同时他也自己如此盘算着,要怎样赚钱来
改善自己的生活。可是就在一家哈佛港的小酒吧里,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客人一语打
醒了他的梦想。“小老弟啊,”这个人用丧家之犬般的眼神看着他:“光凭你是个
男人是不能在法国工作的。你得要有证件呀。”
“哪个国家不用证件就能给工作? ”他还傻傻地问:“我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
他突然领悟到:整个世界就在他的眼前,他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天晓得,”那个人说:“到港边去找一艘船搭上吧。”
“哪艘船? ”
“都没关系。你们英国不是都这么说吗? ”说着,那个人用手指四处点了点,
口中念念有词。
“噢,你是说数数儿点名的游戏? ”
“对啊,到港口去,随便点一艘船爬上去就得了。”
就这样,他点到了巴富洛轮,这艘船上没有证件也能工作。船上的厨师找助手
已经找了好些年了,所以他一上船,厨师马上如获至宝地雇用了他。
哎,巴富洛轮。船舱里那陈年的油腥味,那终年卷得山高的海浪,还有那一次
一次奇迹般躲闪过的危难,以及那个宝贝厨师老是喝醉酒,总得叫他权充免费厨师,
还有,在船上练得的口哨……哎,巴富洛轮。
当他离开这艘船时,带回了不少收获,最重要的是,他得到了个新名字。当他
写他的名字给船长看时,老巴特船长把他名字最后的两个字母看错了,于是他就舍
弃“法勒”这个姓,而改用“法拉”。
在墨西哥坦比哥下了岸,马上有人来问:“小老弟,你是英国人吧? 想找份工
作吗? ”
他去了,以为这份工作是洗碗之类的。
想不到这是一份替一个老先生读英文报的差事。老先生不知是打哪一国来的,
有的是钱,住的是漂亮的大房子,地上铺着光滑的磁砖,家具也是一流的,可就是
不懂英文。“既然不懂英文,听我读英文又有什么用呢? ”他问那个介绍他工作的
人,对方的答复是:“也不能说不懂啦,他自己翻字典,懂了不少英文字的意思,
可就不知道怎么发音,他要的就是有人给他念那些字的发音。”于是他一天里给这
个老先生念两次报纸,老先生一面听,还一面用他枯黄的手指顺着一行行的字。老
先生很喜欢他,也说过想收养他之类的话,可是这个工作实在太不合他的脾味,他
也不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于是他离开了老先生。
接着又干了好几个帮人做饭的活儿,一路干,一路来到美国新墨西哥州的边界。
从这儿到美国不难,不需要冒险游过大河。换了几次工作之后,偶然在圣克拉拉帮
人照料马,终于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兴趣。不管是多么顽劣的马,让他驾驭起来,都
可以变得服服帖帖的。
在威尔逊农场里,他帮那个做马蹄铁的铁匠工作了一阵子。在那儿,他谈了第
一次的恋爱,但更令他兴奋的是,他把那里一群“没有希望的烂马”训练起来了。
主人很高兴,从那群马当中找出一匹来送给他——就是他心爱的“烟儿”。
后来又到另一个马场当起马师来。那两年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了——简直可
以说是快乐似神仙。
没想到那件事却发生了——只不过他慢了半拍。也许是天气太热了吧,或是要
怪太阳太大——总之,他只觉得头晕了一下,整个人就从奔跑的马儿背上摔了下来,
昏过去之前,还清楚听到骨折的声音! 那家在什么艾矶山的医院,和在电影里看到
的美国医院完全是两回事。没有漂亮的护士,也没有什么英俊的实习医生。病房的
墙是灰绿的,透着霉味。那些护士对他不是漠不关心,就是过于纵容。
休息了几天,就开始那要命的学走路。更糟的是,医院没把骨头接好,这下成
了一脚高一脚低,他一辈子注定要当个瘸子了。
坏消息还在后头呢——那家马场的老板来了信,说是在马场找到了油矿,要改
行开油田了。老板还算有良心,给他寄了张支票,要他好好养病。可是,他一心记
挂的只是:他的烟儿怎么办? 一个瘸子带着一匹马,在油田里能做什么? 罢了。他
自然是没法子再训练马了,可是要他侍候那些油田他也办不到。总还可以找到什么
和马有关的差事吧。
这回他找到了一个观光牧场——可和电影里的观光牧场还是不像。
那些观光客,既不是骑马的料,穿的服装也不对,差点没把那几匹可怜的马折
腾死。
又遇到了个女人,她在观光牧场附近有个产业,说是要和他结婚,还答应出钱
帮他医好那条腿——算是条件交换吧。
那女人并不是人们印象中会“养男人”的那一种。她长得并不胖,也不是很笨
或很妖艳的那种。她长得瘦瘦的,常常一副很疲倦的样子,待他很不错。
可是他知道这也不是他要的生活。
在观光牧场工作惟一的好处是:进账还不少。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赚过那么多钱
哪,于是他想到美国东部好好花花。可是,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在东部那些比
西部细致、青翠的乡村、春天里花园的香气撩起了他对英国的乡愁。这是他万万没
有想到的,多少年来他从来没想过要回去。
想家——这是奶娃子才有的小感情! 他和这个感情交战了好几个星期,终于投
降了。
也好,这辈子还没见过伦敦呢,回英国去,就当是跑趟伦敦吧。
就这样,他住进了平立克区这间小房间;也就这样,他在街上遇上了那个演戏
的。
第五章
他从床上起来,从披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取出香烟。
当那个叫洛丁的戏子向他提出那些建议的时候,为什么他并不是太震惊? 因为
他的态度早就预告着,他将向他提出特别的建议? 因为从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就可以
看出,他的肚子里藏着诡计? 或者他觉得这件事压根儿与自己无关,他一点也不想
沾惹? 他并没有伤害这个人的尊严,并没有说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敢妄
想侵占你朋友就要继承的产业! ”
或是诸如此类的话。但同时,他也并没有真心地为其他人想:他们的罪、他们
的悲伤,或是他们的快乐。不管如何,吃人的嘴软,在那种时候,他已经没有义正
辞严的立场了。
他走到窗旁,凝视着窗外萧条的后街街景。他现在虽然不是身无分文,但也有
好长一段时间希望能找份工作做了。可是找工作的经验却不是很令他振奋的。在英
国,似乎找管理马的工作的人,要比能用他们的马场多得多。
爱马的人是很多,和马有关的工作却不成比例。此外,他并不想只是“做一天
和尚撞一天钟”,随便屈就。如果你喜欢做公路的工程,你总不会想要只是整天在
路上铺柏油吧。
他也试过接洽几个工作,但是没有多少工作对一个跛了腿又没有推荐信的人感
兴趣。他们何必对他有兴趣呢? 他们有权利选择英国最优秀的人来替他们做事啊。
当他对他们提到他训练马的经验是在美国时,就更没有希望了。“哦! 是那种像牛
的马! ”他们会这么说。他们这么说的时候,还是保持着礼貌的,他在美国时,已
经忘了他的国家是一个多么有礼貌的国家。但他们的意思是:这种西部牛仔训练马
的方式并不是他们想要的。由于他们并没有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所以他也没有机会
解释:他的训练法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不管如何,说了也没有什么用。他们必
须先知道你的背景,才决定要不要用你。在美国,人们总是迁来徙去,居无定所,
这里的情形可不一样。
在这里,人们做一件差事,一做就是一辈子。你能做多久的事,就决定你有多
么重要。
当然,最好的解决方法便是再次离开这个国家。但实际上最大的困难在于:他
并不想走。现在他既然已经回来了,他体会到过去他认为的自由、没有目的的东漂
西荡,为的只是导引他重回他的祖国。他回来了,不是经过迪匹,而是经过墨西哥、
经过美国西部一路往东走,绕了大半个地球才回来的。情形就是这样。当他看到马
时,他已找到他所要的,但他在新墨西哥州时也并不觉得他属于那儿。只不过他比
较喜欢新墨西哥州罢了。
更好的是,现在他已经喜欢上英国了。他想要在英国的草地上,和英国的马一
起工作。
不管如何,如果你身无分文的话,离开这个国家是要比进入这个国家难得多。
他曾经和一个人在一家小餐馆同桌吃饭,这个人花了十八个月想办一张工卡,
却还是找不到门路。这个人咆哮着说:“工卡,”他们总是这么说:‘你的工卡在
哪儿? “
你如果没有加入某个地方的工会,你就不能在那儿工作。
甚至连折餐巾、当侍者都得有工卡。我就要等着看要是他们找不到加入伙夫工
会的伙夫,是不是就眼睁睁地看着船沉下去? “
他看着这个英国人愤怒的蓝眼睛,猛然想起在法国哈佛港的餐厅里遇到的那个
人说的“你得要有证件呀”。
是的,这世界哪里都一样,没有工作证件,要找份工作谈何容易? 很可惜洛丁
的建议是这么罪恶。
如果他早点提到马,他会不会比较感兴趣呢? 不会的。当然不会的。这是不合
理的。这是犯罪啊,他是连碰都不会碰的。
“你要知道,会很安全的啦,”在他心里的声音这样说着:“即使他们发现了,
也不会控告你的。因为这样他们脸上挂不住啊。洛丁说的。”
“闭嘴! 犯罪就是犯罪! 这件事根本就是畜牲的行为! ”他自己又反驳道。.
也许找一个晚上去看看洛丁演戏会是件好玩的事。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演员。坐下来看一个认识的人演戏一定很新鲜。洛丁是
怎样和人一同演戏的呢? “必是个很聪明的合作者,相信我。”心里那个声音说。
“我说糟透了,”他又说:“我才不和他合作呢。”
“你根本不需要参加他的那个阴谋。你只要直接到他们家去,告诉他们说:‘
我是你们家的人,二十一年前的某一天,有人把我放在一所孤儿院的门口。现在,
我找回来了,我要一份工作。’就得了。”
“这不是用黑函诬赖人家吗? 我才不想这么做呢。”
“他们欠了你的债,不是吗? ”
“不,他们没欠我什么。什么都没欠。”
“算了吧,你本来就是亚叙别家的人,你知道的。”
“我可不知道,以前也有过两个人长得很像的情形。
很多名人都有人和他们长得很像。报纸上不就常登一些像极了名人的凡夫俗子
的相片吗? 他们外表长得像,个性可不一定。“
“笨蛋。你本来就是亚叙别家的人,否则你对马的那一套功夫是从哪儿来的? ”
“很多人都对马有一套啊。”
“那所孤儿院有六十二个孩子,照你这么说,他们后来都被有钱人收养,以致
大家对马都有一套哕? ”
“我并不知道我追求的是马呀! ”
“你当然不知道,流在你身上的亚叙别家的血液可知道。”
“哎呀,住嘴行不行? ”明天他要到马场去溜一圈。他虽有点跛,但骑任何四
条腿的动物可还没问题。也许有人会对一个骑马骑得飞快却不怕摔断脖子的人有兴
趣。
“住嘴,别浪费工夫了。”
“不管如何,这件事简直太奇妙了。”
“他最好别再往下想了。”
有人说,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多想几次,就变得挺合理了。
他仍想什么时候去洛丁那儿看看那些照片也好。看照片总不会出什么错吧。
他一定要看看他那个“孪生弟弟”长得怎么样。
他并不很喜欢洛丁,但如果只是去看看他,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他真正想看的
只是莱契特的照片罢了。
是的,他要去看洛丁。
也许后天吧,看洛丁演戏以后。或者明天也好。
第六章
柯史诺律师楼的桑度先生拾掇着,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了。他又开始重复着每
天下班前心里的挣扎:应该搭四点五十五分、或是五点十五分的车回家? 这几乎是
桑度先生惟一需要辩论的问题。柯史诺律师楼的客户只有两种:一种是对问题自己
已有解决办法、用肯定的口气告诉他们的律师就这么办的,另一种则是一点问题也
没有的。
这栋隐藏在树荫底下的乔治亚式的建筑,从来不会因为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到来
而显得忙乱。即使得知一位客户死了,也不会造成任何惊异:事实上客户的死亡也
是他们意料中的事,而他们的遗嘱也早就存放在适当的地方,一切事情仍按老规矩
办。
家庭律师——这就是柯史诺律师楼的工作。他们负责保管遗嘱,也保守秘密,
但不保证能解决问题。
这就是桑度先生对接下来马上要发生的事手足无措的原因了。
“阿瑟,今天就这样了吗? ‘’他对送完客人的职员这么问。
“还有一位客人在等着,是年轻的亚叙别先生。”
“亚叙别? 莱契特的? ”
“是的,先生。”
“噢,很好,阿瑟,请你泡一壶茶来好吗? ”
“好的,先生。”阿瑟转向客人:“请进吧,先生。”年轻人进来了。
“啊,西蒙,好孩子。”桑度先生说,一面和他握手:“很高兴看到你,你是
有事情来找我,或者只是——”
他的声音渐渐不确定起来,接着他瞪大了眼睛,伸过去拉椅子的手在半空中停
了下来。
“我的天哪,”他说:“你不是西蒙。”
“你说对了,我不是西蒙。”
“可是——可是你的确是亚叙别家的人。”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我的事情就好办些了。”
“是这样吗? 对不起,我有点搞糊涂了。我并不知道亚叙别家还有什么堂兄弟。”
“就我所知,的确没有。”
“没有? 那么,对不起,你是哪一房的? ”
“我是柏特。”
桑度先生小小的嘴巴张了一下,又合上,就像金鱼一样。
现在的他已不再是在树荫下悠闲工作的人,而变成了一个很忧愁、很烦恼的矮
小律师。
好长一段时间,他的两眼紧紧地注视着属于亚叙别家的浅色的眼睛,不知该说
什么话才好。
“我想我们俩最好都坐下来。”他终于开口了。他指了指客人专用的椅子,并
且坐进自己的椅子,就如在汪洋大海中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停靠的港湾般地松了一口
气。
“现在,让我们把事情搞清楚。”他说:“惟一的柏特在十三岁时就死了,大
约——让我想想,大约八年前了,应该是这样的。”
“你怎么会以为他死了呢? ”
“他自杀了,并且留下了遗书。”
“那上面提到他要自杀吗? ”
“我恐怕不记得那上面的字句了。”
“我也不怎么记得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它的大意,是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请不要生我的气。”’“对了,对了,大意就是这样。”
“在这些句子里哪里提到自杀了? ”
“可是那明明指的是他要自杀——每个看到的人自然都会这么想。而且这张字
条是在断崖旁找到的,就放在那个男孩的外套里。”
“那个断崖旁有一条小路是通到港口的捷径。”
“港口? 你是说——”
“那张字条是离家出走的字条,不是自杀的遗书。”
“可是——可是那件外套呢? ”
“你总不能把字条搁在大太阳下吧? 最好的地方就是外套的口袋啊。”
“你真的是很认真地告诉我,你就是柏特? 而你从来就没有自杀过? ”
那个年轻男孩的两眼直直地注视着他说:“方才我进来的时候,你不就把我错
认成我弟弟了吗? ”
“是啊。他们是对孪生兄弟。虽不是完全一样,但是当然很——”桑度先生说
到这里,霎时恍然大悟:“天哪,我真的以为你就是西蒙,真的。”
他站了一下子,无助地发着呆。就在他发着呆的时候,阿瑟端着茶进来了。
“你喝茶吗? ”桑度先生问。他这么问,只不过是看到茶时一种反射式的问话
罢了。
“谢谢,”年轻人说:“我不加糖。”
“我相信你一定明白,”桑度先生半带恳求地说:“这么重大的事是应该先做
调查的,你必定了解,一个人不能就这样接受你所说的话。”
“我并不期望你马上接受。”
“很好。你这样很明理。过一阵子,很可能大家都会为你回来大肆庆祝,可是
现在我们都必须理智一点。你明白的。加点牛奶吗? ”
“谢谢。”
“比方说,你说,你是离家出走的,出走到海里去,这一点我是接受的。”
“是的。”
“你搭了哪艘船? ”
“艾拉钟斯轮。她就停在西势镇的海港上。”
“当然,你是偷溜进去的。”
“是的。”
“那艘船把你带到哪儿呢? ”桑度先生问,一面做着笔记,现在他开始觉得自
在一些了。这真是他所遇过的最困难的情况,这一来,连搭五点十五分的车都不可
能了。
“千娜岛的圣赫勒。”
“有人发现你在船上吗? ”
“没有。”
“你在圣赫勒上岸,没有被发现。”
“对。”
“然后呢? ”
“我又搭船去了圣美禄。”
“又是偷溜上船的? ”
“不。我买了船票。”
“你记不记得那艘船叫什么名字? ”
“不,那只是普通的渡轮罢了。”
“这样啊。然后呢? ”
“我搭汽车。大汽车看来比莱契特家的厢型车要过瘾多了,但我一直都没有机
会搭。”
“厢型车。啊,我记起来了,”桑度先生说着,记下:“记得家里的车。”接
着又问:“然后呢? ”
“让我想想。我在名叫维伦迪安的地方的一家旅馆做了一段时间的停车工人。”
“也许你还记得那家旅馆的名字? ”
“杜芬旅馆。从那儿我横过整个国家到了哈佛。我在哈佛的一艘蒸汽轮船上做
苦工。”
“叫什么名字? 你记得吗? ”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名叫巴富洛轮。我去的时候一直是做杂役。一直到在
墨西哥的坦比哥上岸。你要我写下我在美洲待过的地方吗? ”
“那太好了。这是——哦,你自己有笔。不妨就把地名列在这儿。谢谢你。你
回到英国是——”
“上个月二号。我搭费列德费亚轮,这回是个乘客。上岸后,我在伦敦租了个
房间,一直就住在那儿。我会把地址写给你,你也会想查一查那地方的。”
“是的。谢谢你。是的。”桑度先生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就是这个年轻人—
—尽管他现在处于被审查的阶段——掌控了整个情形,而不是做律师的他。他再度
把精神集中起来。
“你有没有试着联络你的——我是说亚叙别女士? ”
“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
“我的意思是——”
“我还没有同任何家人联络。我想,来找您是最好的方法。”
“很聪明,很聪明。”桑度先生又被逼到唯唯诺诺的地步。“我应该赶紧和亚
叙别女士联络,告诉她你来看我了。”
“请你告诉她,我还活着。”
“是的,我会的。”这个年轻人在嘲弄他吗? 应该不会吧。
“你现在会一直住在这个地址吗? ”
“是的,我会一直住在那儿。”年轻人站了起来,又一次地采取主动。
“如果调查结果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桑度先生试着用严肃的口吻说:“我
会第一个欢迎你回到英国及你的家,虽然当年你不辞而别让每一个有关的人都伤心
极了。
我觉得你一直没有和家人联络是很说不过去的事。“
“也许我真的是希望我死了。”
“死了!?”
“不管如何,你一向都觉得我不按牌理出牌,对不对? ”
“是这样吗? ”
“你以为在奥林匹亚那天,我哭是因为我很害怕,对不对? ”
“奥林匹亚? ”
“你知道,实际上不是的。那是因为那些马实在太漂亮了。”
“奥林匹亚! 你是说……可是那已经是……你还记得啊? ”
“桑度先生,我希望在你调查我的身份之后,能让我知遭。”
“什么? 是的,是的,那当然。”老天爷,连他自己都早已忘了那个赛马大会
中的孩子的聚会了。也许他太专注了吧。如果这个年轻人——莱契特的主人——天
啊! “我希望你不要以为——”他嗫嚅了一下。
可是年轻人已经走了,带着冷静的决定离开了他,并对阿瑟轻轻点个头。
桑度先生在里边的办公室坐下来,摩挲着他的眉毛。
这时博来已经走在大街上,对于自己的兴奋感到很震惊。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很
紧张,并且有点心虚,可是情形一点都不是这样。这是他所做过最令他兴奋的事了
——就像走钢索那样刺激。他坐在那里编织着谎言,可是一点都不被自己说谎所困
惑。这真是太刺激了。
这就是罪犯虽然不缺什么东西,却仍屡次偷鸡摸狗,或是抢劫勒索的理由了。
这种几乎要窒息的感觉是很刺激的,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这种感觉让人不自觉地会上瘾。
这真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
他照着洛丁的指示去喝茶,可是他吃不下。他觉得自己已经吃饱喝足了。从来
没有一次经验像这样让他感到满足。通常在做完一件刺激的事情之后,他都会感到
十分饥饿,但现在他只是坐在那里,望着眼前的食物,满足地发着呆。他里面充满
了光芒,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装食物了。
没有人跟随他到餐厅去。似乎也没有人对他有什么兴趣。
他付了账,走出餐厅。没有人跟踪他,整条路上充满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在维
多利亚街打了个电话。
“怎么样? ”洛丁问:“事情进行得如何? ”
“太棒了。”
“你喝酒了吗? ”
“没有啊。怎么了? ”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使用最高级的字眼。”
“我只是很高兴嘛。”
“老天,你一定是真的很高兴。表现出来了吗? ”
“表现出来? ”
“你那张扑克脸的表情有没有什么改变啊? ”
“我怎么知道? 你不想知道今天下午的情形吗? ”
“我已经知道最重要的部分了。”
“是什么? ”
“你没有被抓起来。”
“你期望我被抓吗? ”
“总是有可能嘛。不过呢,以咱们俩的智慧加起来,我并不认为会发生那种事。”
“谢啦。”
“那位老先生的反应怎样? ”
“他做得很正确。”
“每件事情都要求证吧? ”
“是的。”
“他看到你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
“他以为我是西蒙。”
他听到洛丁得意的笑声。
“你有没有想办法提到他在奥林匹亚赛马后给孩子们的聚会? ”
“有。”
“老天爷,别只是用一个字回答我嘛。你不需要硬挤进这件事吧? ”
“不。这件事和我们的谈话衔接得很巧妙。”
“他很惊讶你还记得这件事吧? ”
“恐怕是让他一愣一愣地。”
“可是仍然不能让他完全相信你就是柏特吧? ”
“我没有等着看他的反应。我说完就走了。”
“你是说,那是你的谢幕辞? 好小子,我真要脱帽向你致敬了。你真是个天才
啊。在和你一起两个星期后,我以为我已经渐渐认识你了,没想到你还是有出乎我
意料的演出! ”
“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哩。如果这样讲能安慰你的话。”
“你这样讲没有什么恶意吧? ”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很不错的。”
“好了,你已经成功了第一步。接下来这段时间,咱们最好暂时不要见面。很
荣幸能认识你,我的好哥儿们。以后每次听到可优花园,我一定会想起你来。我当
然也期盼着将来能进一步认识你。但在这段时间里,除非你已经被逼到死角,就别
打电话给我了。我能说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现在你得单打独斗了。”
洛丁是对的。他提供的消息真的是棒极了。过去整整两个礼拜,从一大早到晚
上七点,不论晴雨,他们都坐在可优花园里,排演着莱契特与喀莱尔两家的生活形
态,温习着亚叙别家与列丁罕家的历史和关于那片他还未看到的土地的一切。那也
是很令人兴奋的。他在人们心目中一直是“很会考试”的,每次考试,他总会像上
瘾的人即将“过瘾”一般。过去十四天在可优花园,正是一个棒极了的过瘾机会。
事实上,过去几天就像走钢索般地兴奋,尤以今天下午为最。“你用哪一只手打保
龄球? ”“从旁门走到马棚去。”“你常唱歌吗? ”“你会弹钢琴吗? ”“谁住在
喀莱尔的小房子里? ”“你妈妈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你父亲除了房产之外,还
有什么赚钱的方法? ”“他的公司叫什么名字? ”“你最喜欢吃什么? ”“村子里
那家糖果店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在教堂里亚叙别家族都坐哪一排座位? ”“从
喀莱尔的大客厅走到储藏食物的小房间去。”“管家叫什么名字? ”“你会骑自行
车吗? ”“从阁楼南端看下去,可以看到什么? ”一整天里,洛丁就是这样不断地
用各种问题突击他,他也灵巧地避免被这些问题困住,这种经验,先是有趣,之后
就越来越刺激了。
在可优花园见面是洛丁的主意。“请原谅我说的老套,你来到伦敦后的一举一
动将会是他们彻底调查的目标。所以你不能像我原先说的,来和我住在一起。你甚
至不能被任何我们认识的人看到和我在一起。我也不能到你住的地方去。你一定要
保持像现在这样,从没有人来看过你。”于是他们想出了在可优花园见面的主意。
正如洛丁说的,这是个退可守、进可攻的好地方。伦敦再也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
让你远远看到有人走近,而你却不被发觉的地方了。同时,在伦敦再也找不到一个
地方像可优花园一样,有这么多可以见面的地点、这么不受干扰的宁静了。
因此,每天早晨他们分别从不同的入口来到这里,在不同的地点碰面,然后走
到不同的地区去。两个星期中,洛丁用照片、地图、平面图、图画以及铅笔画的图
表一一指点他。他开始时是用一寸见方的喀莱尔及周围环境的鸟瞰图来说明,接着
用大一点的面积,然后则是整个房子的平面图,这一来就如同在飞机上看下来一样
了。另外,他给他看整个乡村的分布状况,再详细说明田野与花园的位置,接着则
又说明房子的详情,让他对整个背景有了清楚的概念,使得接下来要介绍的细节有
了依据。这样的教导有方法、又仔细,博来很喜欢。
然而,最重要的部分仍是由照片来提供。很奇怪地,最吸引他注意的,倒不是
他的“孪生弟弟”。当然,这个名叫西蒙的男孩是十足地像他,看着这么像自己的
人的照片,让他有一种很不好意思的感觉。但最让他感兴趣的倒不是西蒙,而是那
个来不及长大的男孩——那个他即将取代的男孩。他对柏特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
认同感。当他想到柏特时,他应该充满罪恶感才是。但他惟一真正的感觉却是参与
感,几乎是同伙人的感觉。
打完电话,他走过维多利亚街广场,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提起柏特在奥林匹
亚的聚会中哭出来这回事。洛丁只是告诉他,那一次,柏特毫无来由地哭了( 那时
他才七岁) ,使得桑度先生很不高兴,以后就没再带孩子们出去过。洛丁告诉他这
件事,好让他在适当的时候运用。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告诉桑度先生说,那次他哭
是因为看到马儿都很漂亮的缘故? 说不定这真的是柏特哭的原因? 谁知道呢? 反正,
现在已经回不去了。不管他要不要。在他幽暗的房间里一再怂恿他的那个固执的声
音终于战胜了,赢得了它的地位。如今他能做的只是:上马作战去,并且希望能打
胜仗。至少这是一个很惊险、刺激的独一无二的游戏,更刺激的是这种新的心智上
的冒险、争斗。
这是对他永生的灵魂的一种冒险,孤儿院会这么说。
但他现在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不能以诈骗者的身份去莱契特,也不能以恳求者的身份去,他硬要以侵入者
的身份前去。
第七章
道路两旁的电线上下起伏着,地面也绕着车窗回旋着,此刻碧翠的心情也如同
眼前的电线与地面一样,上上下下,起伏回旋不已。
“当然,我本来是应该亲自来看你的,”她想起桑度先生在电话中这么说:“
用电话处理这么重要的事,其实是违背我的原则的。但是我顾虑到,如果我亲自上
门,恐怕会让孩子们以为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而且如果这个问题只不过是暂时的,
让孩子们大惊小怪也就不值得了。”
可怜的桑度先生。他是个很体贴的人,电话说到这里,还问她说,那当儿她是
不是坐着,然后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她。话说完之后还问她说:“亚叙别女士,你
不会觉得要昏倒吧? ”
她并没有昏倒。她呆了半晌,好让她的膝盖恢复力气,然后才走回她的房间,
想找出一些柏特的照片。可是除了一张西蒙与柏特十岁、爱莲九岁时大家在照相馆
的合照外,碧翠并不能再找到什么。她一向并不很重视照片的保存。
她的嫂嫂娜拉则是十分热心地收藏孩子们的照片,但她不喜欢照相本子,认为
那是“时间与空间的浪费”( 姗拉从来不浪费任何东西,也许在冥冥中她意识到自
己的来日并不多吧) 。她把孩子们的照片放在一个大牛皮纸袋里,不管她到哪里,
那个牛皮纸袋总是跟着他,那次她在欧洲大陆度假,照样带着那个牛皮纸袋,自然,
随着飞机在肯特海岸失事,这个纸袋也付之一炬了。
既然找不到照片,碧翠便上楼到那间旧的小孩房间去,似乎这么做可以让她跟
柏特这孩子亲近一些,虽然她知道房间里根本找不到任何柏特的东西。西蒙已经把
柏特的东西全烧光了。这是惟一让她感受到西蒙难以接受柏特遽去的表现。柏特死
后不久,西蒙便离家上学,等他回来过暑假时,他的一切行为都很正常,如果你认
为不提起柏特就表示正常的话。可是有一天,碧翠发现西蒙在孩子们平常玩“印第
安营火会”的地方点起一堆火,并且把柏特的玩具和一些小东西往火里丢。书本啦,
图画啦,还有挂在柏特床头的那匹滑稽的小木马——西蒙把这些全烧了。
西蒙看到碧翠时,样子十分生气。他在碧翠和火堆中间前后左右地移动不停,
好像防着什么似的,眼睛直瞪着她。
“我不想再看到它们! ”西蒙几乎是喊着说。
“孩子,我了解。”她回答,并且远远地走开了。就这样,在这间孩子房里,
再也找不到任何柏特的东西了。事实上,也找不到多少其他孩子的东西。当碧翠小
时候睡在这儿时,房间并不漂亮,屋里的摆设也大都是其他房间不要的家具。地上
铺着有图案的油毡,上面又覆着小块地毯,墙上挂着咕咕钟,四周散放着可以摆放
东西的椅子、烫衣架、一张四方桌等等。但是后来娜拉把房间重新做了布置,变成
了粉蓝间着白色的漂亮房间,壁纸则印着童话和童谣里的各种角色,如同装潢杂志
上的插图一样。只有咕咕钟留了下来。
孩子们曾经在这个房间里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可是现在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来。如今这个房间又空阔又整洁,就如同家具店的橱窗一样。
碧翠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心里沉甸甸的,随手收拾了一些盥洗用品。明天她
就得进城一趟,面对亚叙别家有史以来的第一宗大挑战。
“你自己相不相信那个人就是柏特? ”她不止一次问着自己。
可是桑度先生一点也没有给她确实证据。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伪装的。”他同意:“如果他不是柏特,那么他究竟是谁
亚叙别家人之间彼此都是那么得相像,而且在这一代并没有其他的男孩子。”
“可是如果柏特没有死,他应该会写信回家才对。”她说。
她一直反复地想着这件事。柏特绝不会让她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悲伤与怀疑之中,
他一定会写信回家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柏特。
可如果他不是柏特,又会是谁呢? 这个想法在她的脑子里不断地盘旋着,上下
起伏,挥之不去。
“你会是最好的裁判,”桑度先生说:“现在还在世的家人之中,对这孩子最
了解的要算是你了。”
“还有西蒙啊。”她这么说。
“但事情发生的时候,西蒙还是个孩子。孩子是健忘的,不是吗? 而你则是个
成人。”
这一来,责任全落在她的身上了。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呢? 她很疼爱柏特,可是
到现在她也不记得他十三岁时的长相了。她将会面临怎么样的考验呢? 或者,她能
不能一眼就看出那个人就是柏特? ——或者不是? 如果他根本不是柏特,却坚称他
就是,会怎么样呢? 他会去打官司吗? 会去法院采取行动吗? 会让媒体播得人尽皆
知吗? 如果他真的是柏特,西蒙会有什么反应? 他如何去面对八年未见、似乎是死
而复生的哥哥? 还有,这一来,他原先能继承的家业也都落人柏特手中了。他会高
兴,或是痛恨这个哥哥呢? 成年礼势必得延期了。日期已经这么逼近,不可能在此
之前作任何决定了。可是她能找什么籍口呢? 哦,可是,如果真的有奇迹发生,那
个人真的是柏特的话,她就可以摆脱那团挥之不去的噩梦了——她常常想:当柏特
在过深的海水中开始后悔时,已经没有力气往回游了。
当她步上柯史诺律师楼的楼梯时,脑子仍是这样起落回旋不止。
“啊,亚叙别女士,”桑度先生招呼道:“这真的是太让人震惊了。怎么样也
没想到,请先坐下吧。你一定是累坏了。这真的是一个可怕的考验。请坐、请坐。
阿瑟,请帮亚叙别女士泡点茶。”
“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这许多年来他都没有写信回家? ”她一开口就问,
这是她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了。
“他说什么‘也许我比较希望我真死了’这一类的话。”
“哦。”
“我想,这无疑是心理上的困难。”桑度先生带着安慰的口吻说。
“那么你相信他就是柏特喽? ”
“我是说,如果他真是柏特的话。他所说的‘也许我比较希望我真死了’无疑
地就和他离家出走一样,都是由于心理上的困难。”
“是的,我明白。我想有道理。可是这么多年连封信都不写,这真是太不像柏
特了。”
“是啊。他本性上真的不是个会离家出走的孩子。他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可是
也相当勇敢。一定是有什么很难承担的事情发生。”她坐在那儿,停了半晌,接着
说:“现在,他竟回来了。”
“希望是,希望是。”
“你觉得他看起来很正常吗? ”
“正常得很。”桑度先生回答,可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干涩。
“我想找几张柏特的照片,但找不到比这一张更晚拍的。”她拿出那张家人的
合照。“孩子们从小大约每隔三年就会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这是他们所拍的最后
一张了。
再过来应该是比尔与娜拉去世那年的夏天去拍的,那一年柏特也——失踪了。
这一张是柏特十岁的时候拍的。,,她仔细看着桑度先生端详着照片上柏特稚嫩的
脸孔。
“没办法。”过了好一阵子,桑度先生终于说:“从这么久以前的照片里实在
看不出什么。就像我前面说的,他真的长得很像府上的人。在那个年龄他们反正就
是亚叙别家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个人的特色。”他的眼睛从照片上抬起来继续说:
“我希望当你亲眼看到那个孩子——或者说那个年轻人——时,你可以一眼看出来
是或不是。毕竟,问题不只是像不像,还得看看他的性情,对不对? ”
“可是可是如果我也不太肯定呢? 如果我也不肯定,该怎么办? ”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昨晚我和我的朋友马克文吃饭。”
“是侦察员马克文先生吗? ”
“是的。那时我心里烦透了,所以我就把我的困难告诉了他。他安慰我说,要
指认出真假其实是很简单的。看牙齿就知道了。”
“牙齿? 可是柏特的牙齿挺普通的。”
“没错,没错。可是他总看过牙医,而牙医都会保留纪录的。事实上牙医对他
们看过的牙齿都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往往一看到牙齿就能认出是谁。况且他们的纪
录一定能显示——”他注意到碧翠的表情有异,便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
“孩子看的是赫曼医师呀! ”
“赫曼医师? 怎么样? 那很简单,不是吗? 如果你不能很肯定他是柏特,我们
只要——”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恍然大悟地叹道:“赫曼医师! 天啊! ”又小
声地叫出来:“真糟糕! ”
“是啊! ”碧翠说,回应了桑度先生的“糟糕”。“天啊,真不巧,真是太不
巧了! ”
原来赫曼医师的诊所早已被那年一场大火烧个精光了。
一段沉默之后,桑度先生说:“我想我应该告诉你,马克文认为那个男孩是个
骗子。”
“马先生怎么晓得? ”碧翠听了,很生气地说:“他根本没见过他! ”看到桑
度先生又陷入沉默,她又加了一句:“那么你说呢? ”
“这只不过是他根据假设所做的判断罢了。”
“我知道。可是他凭什么这么想呢? ”
“他说,直接去找律师——这么做太矫情了。”
“他那么说太荒唐了! 这么做很有道理啊! ”
“是啊。他的想法就是这样。太合理了。太有道理了。
马克文说,每一件事都太有道理了。他认为,一个孩子在离家好几年后,一回
到家乡应该会先回家才对。“
“那他就太不了解柏特了。这十足是柏特的做事方法。用比较温和的方式,先
到家庭律师那里,告知真相,然后再间接让家人知道。他一直都是设想很周到,而
且一点都不自私的。我并不觉得马先生的分析有道理。”
“我只是觉得应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桑度先生说,他的样子还是很可怜。
“当然,当然,”碧翠很同情地说,她的脾气好了许多:“你有没有告诉马先
生柏特——或者说那个男孩甚至记得在奥林匹亚哭出来的事? 我是说,他主动提起
这件事来? ”
“我告诉他了”。
“这样他还是认为他说谎? ”
“这也是他认为太矫情、太作假的部分。”
碧翠哼了一声。“这是哪门子想法! ”她说:“我认为法院都是这么做的。”
“这是所谓的分离法。情感上一点都没有介入。这样做可以把我们的理智和感
情分离开来。”
“是的。”碧翠回答,神情很严肃。“如今,赫曼先生也没办法帮我们忙了—
—你知道吗? 他们一直没找到他。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啊,是啊,我听说了。可怜的家伙。”
“现在我们什么身体方面的证据都没有,看来我们得依赖那孩子说的故事了。
我是说,如果要查证的话。我想这是做得到的。”
“哦,相当容易。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有日期和地点可以查。这也是马克文的
想法——是的,是的,是可以查证的。当然我也确定可以查得出来。他不会提供我
们没有道理的证据。”
“事实上没有什么好等的了。”
“没有。我——是,是,是没有什么好等的了。”
碧翠双手抱着胸。
“那么你多快可以安排我和他见面呢? ”
“这个——我也想过,我想一点也不需要安排,你知道。”
“什么? ”
“我是想这么做——如果你同意的话——就直接上门去找他。不必事前通知,
直接去。这样你就可以看到他真正的样子,而不是他要你看到的样子。如果我们跟
他约个时间在这里见面,说不定他会——”
“我知道,我明白。我很同意。我们可以现在就去吗? ”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桑度先生的语调透出一个律师找不出理由拒绝的懊
丧。“当然,也有可能他出去了。但我们至少可以去看一下。哦,你的茶在这儿!
你先喝点茶吧,我叫阿瑟让森生请维理帮我们叫部出租车。,,”有没有比较浓的
饮料? “碧翠问。
“恐怕没有,恐怕没有。我一向没有在办公室放瓶酒的习惯。不过如果你需要
什么,我可以请维理帮你——,,”哦,不,不,谢谢你,没关系。我喝茶就好。
听说茶的后劲强些。“
桑度先生看起来好像要拍拍碧翠的肩鼓励她的样子,但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这
么做。他的确是一个很体贴的人,碧翠想,只是,只是,并不怎么强壮可依靠。
“他有没有解释他为什么换了法拉这个姓的? ,,他们坐进出租车以后,碧翠
问。
“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桑度先生回答,声音又如同先前那样干涩。
“你想他混得很不好吗? ”
“他没有提到钱,但看起来穿得不错,只是和英国的流行式样有点不同。”
“他没有提说要借钱? ”
“没有,完全没有。”
“这么说,他不是因为没有钱才回来的。”碧翠说着,心里感到颇为安慰。她
稍稍往后坐稳,心里轻松了一些。
说不定事情并不至于那么棘手。
“我一直不怎么明白为什么平立克区衰退得这么快。”他们的车通过平立克的
街道时,桑度先生故意打破沉默说:“街道这么宽,交通不忙,也不像邻近的地区
那么脏。为什么那些有钱人不再住这儿而一直留在贝尔格? 真不懂! ”
“这是有原因的。”碧翠迎合着他的话题:“他们不愿意和新搬进来的平凡升
斗小民住同一地区,怕贬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停在那栋房子前面时,她的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房子的油漆都剥落了,
墙壁也相当斑驳,看起来是一间破落的房子。
前门开着,他们走了进去。
走廊两侧每一道门上都挂着不同的卡片,显然这栋房子是按房间分租的。
“他的地址是59K ,”桑度先生说:“我想K 应该是房间的号码吧。”
“房间是由地下室往上数的,”碧翠道:“我这边是B 。”于是他们往上走。
“这边是H ,”碧翠说,看了一楼一个房间一眼:“应该是上面一层。”
第二楼也就是最上面一层了。他们在阴暗的楼梯口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下。他出
去了,她想,他必定是出去了。
一切都要再从头来了。
“你有没有火柴? ”她问。
“有的,有的。”桑度先生忙不迭地帮了忙。
“I 和J ,”她读着前边两个房间的号码。
那么应该是后面的房间了。
他们在走廊上站了一下,瞪着那个房间看。接着桑度先生打定主意,走上前敲
了门。
“进来! ”一个声音说。这是个低沉童稚的声音,和柏特那相当成熟的声音不
太一样。碧翠比桑度先生高了足足一个头,可以从桑度先生的肩膀上看到那个男孩。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这个男孩像西蒙的程度,竞远超过像柏特的程度! 她的心思一
直充满了柏特的样子:原先是模糊的印象,经过她的努力寻索,如今已较为清晰,
可以和成人的形象做比较了。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中,她整个心思全被柏特的形象
占满了。
现在在她眼前的,则是一个和西蒙一模一样的人。
男孩从他坐着的床沿站起来,并且把戴在左手上、他正缝补着的袜子拉下来,
一点都不慌忙,也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碧翠一点都不能想像西蒙补袜子的姿态。
“早,”他向他们问安。
“早,”桑度先生回道:“希望你别介意,我给你带来了个客人。”他往旁边
移动了一下,让碧翠可以走上前。“你知道这是谁吗? ”
碧翠的眼睛遇上了男孩冷静的眼光,看着他如何认出她,她的心脏猛烈地撞击
着她的肋骨。
“你换了发型了。”他说。是啊,当然嘛,现在流行的发式和八年前大不相同
了,难怪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么,你认识她哕? ”桑度先生问。
“当然啊,是碧翠姑姑。”
她等着他走上前来,可是他一动也不动。停了一下,他开始给她找个坐的地方。
“恐怕只有一张椅子了。如果你不靠着它的背坐,就不会有事。”他一面说,
一面拉出一张有着靠背,座位有小洞的椅子来。
“你介意坐在床上吗? ”
“我站着就好:谢谢,我站着就好。”桑度先生急忙地说。
并不是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像西蒙,碧翠沉吟着,看着那个男孩子小心地将针
插在袜子上。可是整个给人的印象却是像极了。一旦你仔细端详,那种令人吓一大
跳的相像就消失了,只剩下他们家族间那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亚叙别女士不想等到我们在办公室里安排个会面时间,所以我就直接带她来
了。”桑度先生说:“你看起来并不特别——”他故意不说完句子的后半部。
男孩子用一种友善却不带笑容的表情看着她说:“我不太确定你是不是欢迎我
回来。”
这是一张很奇怪的、不生动的脸,就像小孩子画出来的脸一样。脸上每一个部
分都没有错,比例也都对,但就是缺少了生动。连嘴巴都和小孩子画的一样,呈现
出不妥协的一条直线。
他走过去把袜子放在衣柜上,她发现他的脚是跛的。
“你的脚受伤了? ”她问。
“在美国跌断了。”
“可是如果脚还疼,你这样能走路吗? ”
“哦,早就不疼了,”他回答:“只是短了一点。”
“短了! 你是说,再也不能恢复了? ”
“应该是吧。”
他的嘴唇很敏感,她注意到,虽然很薄,当他说话的时候,可以表达很多东西。
“可是总有办法的,”她说:“这只表示当初医生没把你的脚治好。那个医生
一定不是什么好医生。”
“我不记得有什么医生医治我。也许那时候我昏过去了。他们该做的都做了:
把重的东西挂在我的脚下边……
什么的。“
“可是,柏——”她开口叫他,可是没办法把他的名字说完。
他补上了这个空隙,对碧翠说:“在你还没有完全确定以前,不需要叫我什么
名字。”
“现在的外科技术神奇得很,”碧翠继续说,也是有意遮掩方才的漏洞,“这
是什么时候的事? ”
“我得想一想。大约两年前吧,我想。”
除了一两个音节带着一丝儿美国味外,他的口音倒是没什么不对劲。
“嗯,我们得想想办法。是从马上跌下来的吧? ”
“是的。那时我的反应太慢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呢? ”
“你告诉桑度先生你在马场工作。你喜欢那个工作吗? ”她想,就当做是随便
闲聊吧。
“那是生命中最大的享受。”
她不再觉得这是什么闲聊了。“真的? ”她很高兴地说:“那些西部的马怎么
样? ”
“当然,大部分都只是马马虎虎啦,但是偶尔会遇到一匹真正的好马。有些是
真的很不错的。”
“你有没有一匹你自己的马? ”
“有,我有一匹叫‘烟儿’的马。”
她注意到当他提起马时,他的音调改变了。
“那匹马后来怎么了? ”
“我把它给卖了。”
碧翠开始非常希望这个男孩果然是柏特。这个想法让她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议。
桑度先生从她的眼光里看出她的恳求,于是说:“亚叙别女士并无意刁难你,
可是你明白这件事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求证。如果这只是单纯的浪子回家,只要你姑
姑接受,一切都没问题,可是你知道现在这件事还牵涉到财产的问题。这是整个财
产应该交给谁的问题。在你正式继承这笔原该让柏特继承的财产之前,一切细节当
然都必须清清楚楚,一点疑问也没有。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情况。”
“我完全了解。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你一切都调查完毕,而且一点疑问也
没有。”
“可是你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呢? ”碧翠说,带着嫌恶的表情环视着房间四周,
以及窗外林立的烟囱。
“我住过不知多少比这儿还不如的地方呢。”
“也许吧。可是你总不能留在这儿。如果你需要钱,我们可以给你一点。”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留在这儿好了。”
“你只是想要和人隔离? ”
“不。这儿很安静,很方便,也不受什么干扰。你一旦住过大通铺,就会知道
有一个自己的地方是多么宝贵。”
“很好,那你就留在这儿吧。我们可以——可以带点什么东西给你吗? ”
“要是再有一套外衣就很好了。”
“很好。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桑度先生,他会给你准备的。”说到这里,她猛然
想起,如果他去找他们的家庭裁缝做衣服,恐怕会引起一些骚动,于是她加了一句
:“桑度先生会告诉你他的裁缝的地址。”
“为什么不去咱们家的裁缝华特先生的铺子呢? ”男孩问道。
她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在那儿了吗? ”
“哦,当然,他们还在那儿,可是如果现在去找他们,恐怕要解释个老半天。”
她这么说时,必须尽量克制自己——她必须一再地告诉自己,任何人都会有办法找
到亚叙别家裁缝的名字的。
“哦。这样我知道了。”
她又继续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过了一阵子就准备走了。
“我们还没有把你的事告诉家人。”她在离开前又说:“我们想最好还是等到
——等到桑度先生说的,一切都清楚了,再告诉他们。”
听到这里,男孩的眼中闪过一丝好笑的神色,刹那间,他们两个好像联成了一
伙,有着共同的秘密笑在心里。
“我了解。”
她转向门口向他告辞。他站在房间的中央,目视着她离去。而桑度先生则陪着
她走了出去。他看起来很孤单。
她想:“如果他真的是柏特,如今他回来了,而我却把他留在这种地方,好像
他只是个客人一样——”一想到这个男孩是这样地孤单,真令她无法忍受。
她又走回到他面前,轻轻地用戴上手套的手托起他的脸,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
下。“孩子,欢迎你回来。”她说。
第八章
于是柯史诺律师楼开始了他们的调查工作,碧翠也回到莱契特去处理成年礼延
期的问题。
她应该在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就告诉孩子们这件事吗? 如果不告诉他们,
她可以找什么借口不在订好的日子举行成年礼呢? 桑度先生不赞成现在就告诉孩子
们。马克文的判断对他还是有相当的影响力,而且他也极力地想找出破绽来。他想,
现在就把孩子牵扯进来并不是很恰当。
这一点碧翠是同意的——如果那个男孩并不是柏特,他们一点都不需要知道这
件事。也许到那时候可以告诉西蒙,免得有人来讹诈他。如今她的问题是:如果她
把成年礼的日期往后延,怎样才不会使孩子们起疑? 就在为难的当儿,查理叔公恰
巧解了她的围。他打来了个电报,说他正准备退休( 其实他早该退休了) ,也想参
加他的侄孙的成年礼。他正从远东启程回来,而且因为他不想搭飞机,恐怕要一段
时日才回得到家,但他仍希望西蒙能等到他回来,才打开那瓶象征成年的香槟酒。
一般来说,叔公在一个家庭里并不是太重要,可是在亚叙别家中,查理叔公的
意义远超过寻常的叔公。他是这个家族里非常受欢迎的一个人。每一个孩子的生日、
每一年圣诞节,总少不了查理叔公的礼物。
有一次他寄来一双筷子,有一次还寄来一张蛇皮,让接到礼物的西蒙恶心了好
几天。爱莲到现在还穿着那双十二岁时收到的怪味道的皮拖鞋进出浴室。一年里至
少有四次,查理叔公会成为亚叙别家最重要的人物,而如果你二十年之久在一个家
庭里每年有四次成为最重要的人物,你的重要性当然不在话下。西蒙也许会发牢骚,
其他人也会稍稍抗议一下,但是无疑地,他们也一定都愿意等查理叔公回来的。
此外,她还有一个世故的想法——西蒙也不会想冒犯这惟一一位老一代还活着
的长辈。查理并不是很有钱——他一辈子出手都太大方了——但日子也过得不错,
而西蒙,尽管有时满不在乎,却也是个相当重实际的人。
因此,他们都认为,等查理叔公回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延期的问题就这样解决
了。碧翠趁着这天晚饭后有空,开始在邀请信上改日期,一面改一面为着老天慈悲
的巧妙安排感谢她。
碧翠这几天心里还是相当矛盾的。她一方面希望这个孩子就是柏特,但一方面
又想,如果他不是,似乎对整个情况要更好一些。她的心里有八分之七希望柏特能
回来,但另外的八分之一又拒绝着——如果柏特真的回来,将会给她的家带来多大
的风暴! 当这八分之一的思想浮现时,她总会感到羞耻,但她又不能把这个想法抹
杀。因此这几天她总是魂不守舍,脾气暴躁,使得露丝忍不住好奇地问珍妮:“你
想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 ”
“我想大概是账目不对吧。”珍妮说:“她的算术糟透了。”
桑度先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报告调查进行的情况,而报告都是一致的——每件
事似乎都和那孩子说的如出一辙。
“最窝心的是,这孩子到英国以后,一直都没有跟任何人联络过。他下了费列
德费亚轮以后,就一直待在那个地址。他既没收到过信,也没有人来找过他。那栋
房子的房东太太就住楼下前边,整天守着前门。她一天到晚没事干,尽坐在那儿观
察着房客和邻居的动静,没有一样逃得过她的眼睛。她还有一个习惯,就是等邮差
来,把所有寄到那栋房子的信都接过去,没有一封漏得掉。那个年轻人要是有什么
访客,房东太太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可她说,他整天都在外面,就像伦敦每一个
年轻人一样,但是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朋友。”
每次请那个年轻人到办公室来,他都很合作地来了,而且也都很愿意回答每一
个被问到的问题。在碧翠的同意下,有一次马克文也来到办公室“旁听”,连他都
被感动了。“让我感动的,”马克文说:“并不是那小伙子的知识,他是那样出人
意料地坦诚。在我们这一行于久了,你很快就可以分辨出真假来。这孩子真令我服
了,他一点都不像是作假的。”
因此,这一天,柯史诺律师楼正式通知碧翠他们,准备接受这个年轻人就是柏
特·亚叙别——莱契特的亚叙别家的长子,并且将他应继承的产业交给他。当然,
还是有一些法律上的手续要办,因为原本是当他已死亡八年的,不过恢复的手续并
不难。
柯史诺律师楼认为,柏特可以在任何时间回家。
该来的终于来了。碧翠如今面对着将消息向家人宣布的责任。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先私下告诉西蒙。但她又觉得在这件事上不应该对他太特
别。这个哥哥一回来,原先他要继承的家业就全归这个哥哥了。这情形本来就是够
让他不舒服的,如果又另外告诉他,好像是期待他有激烈的反应似的。最好还是把
他和他的妹妹一样,在他们面前同时宣布,好让他们觉得这件事对西蒙并没有什么
特别,同时也让他们觉得他们应该要同样地高兴。
那个星期天午餐后,她把消息告诉了他们。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也许你们听了会十分地震惊,但这应该是件好事。”
她小心地对孩子们说。接下来她就告诉他们:事实上,柏特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
自杀,只不过是离家出走罢了。现在他又回来了,他在伦敦待了一阵子,因为,当
然,他必须向律师证明他的确是柏特。但是他一点都没有困难地通过了调查,如今
他就要回家来了。
当她对他们叙述这些事实时,眼睛避免看着他们。对着空气讲,要容易得多。
但在紧接而来的令她几乎要窒息的沉默中,她看了西蒙一眼。此时她差点就不认识
他了。
那一下子缩成一团的苍白的脸,以及像火一般燃烧起来的眼睛,一点都不像平
常的他。她很快地调转了她的视线。
“这是不是说,那个新哥哥会把西蒙哥哥应该得到的钱都拿走? ”珍妮用她一
向不假思索的习惯这样问。
“嗯,我想这么做好可怕。”爱莲也有点悻悻然地说。
“怎么说呢? ”碧翠问。
“偷偷地跑掉,让我们都以为他死了。”
“当然,他并不晓得我们都以为他死了。我是说,他没想到我们会把他留下来
的字条解释成他自杀了。”
“话虽是这么说,他还是——多少年了? 七年? 快八年了——连一句话都不曾
捎回家,然后又一声不响地跑回来,还巴望我们能欢迎他。”
“他很好吗? ”露丝问。
“你说‘好’是什么意思? ”碧翠问,挺高兴露丝对这个人产生兴趣。
“他好看吗? 他说话很温和吗? 或者很凶? ”
“他非常好看,而且说话也没有口音。”
“那些年他都到哪里去了? ”爱莲问。
“大部分都在墨西哥和美国。”
“墨西哥! ”露丝说:“好浪漫啊! 他有没有戴一顶黑色的水手帽子? ”
“一顶什么? 没有,当然他不会戴那种帽子的。他的帽子和其他人的没有什么
两样。”
“碧翠,你和他见过几次面了? ”爱莲问。
“只见过他一次。几个星期以前。”
“那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
“我想应该等到律师把他的事情调查清楚,他真的可以回家时,再告诉你们此
较妥当。反正你们也不能都跑到伦敦去看他。”
“我想我们是不能去,但我想西蒙应该是会去看他的,对不对? 西蒙? 我们倒
不在乎。不管如何,他们总是孪生兄弟啊。”
“我一点都不认为那个人是柏特。”西蒙说,他的声音很紧张、很拘谨,比叫
出来的还难听。
“可是,西蒙! ”爱莲说。
碧翠默默地坐在一旁,心里慌乱极了——这种情况比她想的要糟了许多。
“可是西蒙,碧翠姑姑已经看过他了,她一定知道的。”
“哼,碧翠姑姑好像已经买了他的账了。”
比她想的要糟多了。
“西蒙,真正买他账的是柯史诺律师楼。他们做事不会情绪化,我想你是同意
的。如果有任何一点疑问,柯史诺律师楼一定会指出来的。他们从柏特离开英国后
的每一个细节都问得清清楚楚地. ”碧翠温和地解释。
“当然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可以查的! 他们想知道什么? 是什么理由让他们相信
那个人就是柏特? ”
“这个,有一点,他看来和你一模一样。”
这分明是他一点都没想到的。“和我一模一样? ”他模糊地说。
“他甚至比离家时更像你。”
西蒙的脸上恢复了生气。但是他现在看起来还是很奇怪,好像是一个被打得一
败涂地的拳击手。
“相信我,好西蒙,”碧翠说:“他的确是柏特。”
“不是的,我知道他不是! 你们都被骗了! ”
“可是,西蒙! ”爱莲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想呢? 我知道柏特回来这件
事,你很难接受,事实上对我们也很难,但是大惊小怪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事
实摆在眼前,我们只好接受了。如果你想否认这事实,只会让事情更糟。”
“这个说他就是柏特的家伙——他怎么到墨西哥去的? 他怎么离开英国的? 什
么时候? 从哪里? ”
“他从西势镇搭一艘名叫艾拉钟斯轮的船离开的。”
“西势镇! 谁说的? ”
“他自己说的。据港口的管理员说,柏特失踪的那天晚上,的确有一艘名叫艾
拉钟斯轮的船出港。”
这一来似乎堵住了西蒙的口,碧翠又继续说:“从那时以后,他所做的每一件
事都被调查过了。他在诺曼底工作的旅馆已经不在了,但他们已经找出了他从哈佛
港坐出去的船,他们查出来是属于布勒斯特的一家公司。也有人拿出船上人员的照
片,并且指出他是哪一个来。诸如此类,一直到他回到伦敦,一直到他走进桑度先
生的办公室。”
“他就这样回来了? ”爱莲问。“直接去找桑度先生? ”
“是的。”
“这么一来,如果还有人怀疑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他,那个人肯定是柏特了。
可是我不觉得还有人会怀疑。总之,如果他不是柏特,很容易露出马脚的,不是吗
他应该知道所有我们家里的事……”
“告诉你,他不是柏特。”
“西蒙,好孩子,我知道这对你是一个很大的震惊,”
碧翠说:“而且,就如爱莲说的,对你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实。但是我想等你
看到了他,就比较容易接受了。他一看就知道是咱们亚叙别家的人,长得和你像极
了。”
“柏特和我长得并不很像啊。”
爱莲帮着碧翠回答了:“他和你像的,西蒙,当然是很像的,你们俩是孪生兄
弟呀! ”
“珍妮,如果我离家出走好多年好多年,你们会相信那是我吗? ”露丝问。
“反正,你不会在外面好多年好多年的。”珍妮说。
“你怎么以为我不会? ”
“你一定会马上回家的。”
“我为什么会马上回家? ”
“看看你不在,我们会怎样啊! ”
“碧姑,他什么时候回来? ”爱莲问。
“星期二。至少这是他安排的。但是如果你们想要他晚一些——等到你们都习
惯了这回事,我是说……”她看了西蒙一眼,他现在脸色难看极了。她从来没有想
像过这样严重的反应。
“如果你以为我会习惯这回事,那你就错了,”西蒙说:“他什么时候来对我
都没有差别,我告诉你,他绝对不会是柏特! ”一说完,他就站起来,忿忿地走出
了餐厅。碧翠注意到,他的脚步并不是很稳,好像喝醉了一样。
“我从来没看过西蒙那个样子。”爱莲很困惑地说。
“我应该用别的方法告诉他的。这也许是我不好。我只不过是不想把他当做和
别人不一样。”
“可是他以前很爱柏特的,不是吗? 为什么他不高兴他回来呢? 甚至连一丁点
儿高兴的表示都没有? ”
“我想有人突然出现,占据了西蒙的地位,这是件很可怕的事。”珍妮说:“
真的很可怕,难怪西蒙会那么生气。”
“碧翠姑姑,”露丝说:“柏特星期二回来,那天我可以穿那套蓝色的连身裙
吗? ”
第九章
碧翠一直等到下午的礼拜结束后,才动身走过那一大片草原,到牧师的住所去。
表面上,她是要去告诉他们柏特回家的消息;实际上,她是想向乔治牧师倾吐她内
心的困扰。当乔治牧师的心思从古典的世界里抽身回到现实世界时,他是很能倾听
他人诉说心事的。他不会过于情绪化,也不容易大惊小怪。碧翠心想,也许是因为
担任牧师这么多年下来的缘故,让他对人情世故可以见怪不怪。
不管是古时的罪恶或是当今英国的社会新闻,都不足以对他造成什么震撼。因
此,此刻她第一个去找的,并不是她的好朋友南丝,而是乔治牧师。如果她去告诉
南丝,她一定会用她温暖的情意和安慰环护着她,但这种同情却不是她目前所需要
的,她现在需要的是实际的支持。此外,如果她想得到的是了解,她也不会去找南
丝,因为南丝几乎已经忘了柏特的存在了;她要找的仍旧是乔治,他一定还记得这
个他教过的孩子。
因此,碧翠在斜阳下走过一大片草地,从铁门进到牧师的花园。在这个安静的
黄昏里,经过教会的墓园时,虽然她明白,她此刻的心事,在多年后也终将随着时
间的过去成为历史、烟消云散,她实在不需为此太过伤神;但理智虽这么想,心里
可还是沉甸甸地。
碧翠在她认为牧师会逗留的地方找到了他。牧师有个习惯,就是在下午的礼拜
之后,一个人待在花园里,专心凝视着某一件东西——通常是在远方、某个不容易
让他想到生活中应酬之类琐事的东西。这个晚上,他凝视的是一朵紫丁香。他一边
欣赏着花儿,一边抽着烟斗,烟斗发出像潮湿的营火般的气味。他的妻子南丝曾经
这样嗔怪着:“应该设下一些条规,禁止像乔治这样抽烟斗哩! ”
望着乔治抽着烟斗的样子,使得碧翠的心情越发低落了。
看到碧翠走来,乔治对她望了一眼以后,又继续凝视着那朵紫丁香。“好美的
颜色啊,不是吗? ”他说:“很难想像这只不过是视觉的幻象。真想不出在你没有
看着它的时候,紫丁香会是什么颜色。”
碧翠想起有一次乔治告诉两个孪生小姊妹,如果没有人在屋子里,壁上的钟是
不会发出滴答的响声的。有一次她就看到露丝蹑手蹑脚地在大厅里偷听着什么。她
问露丝她究竟在搞什么鬼,她回答说,她想在大厅的钟没有发出声音的时候“逮它
个正着”。
碧翠在牧师身旁默默地站了一阵子,一面勉强欣赏着眼前的紫丁香,一面整理
着她头脑中的思绪。但这团思绪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
“乔治,”最后她还是开口了:“你应该还记得柏特吧? ”
“柏特·亚叙别? 当然记得。”他转过身来望着她。
“是这样的,他根本没有死,他只是出走罢了。他留下来的纸条的意思便是这
样。现在他就要回来了。西蒙对这件事很不开心。”说着说着,一大滴眼泪很不争
气地顺着她的脸颊掉了下来,她很快地把泪擦去,继续看着那朵紫丁香。乔治伸出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头。
“先坐下来吧。”他对碧翠说。
她在她背后的桩子上坐了下来,头顶上正是香喷喷的金银花。牧师也在她的身
边坐下。
“慢慢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牧师这样对她说,于是她将整件事情的
发生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牧师:桑度先生怎样来了电话,她怎样到伦敦去了一趟,
在平立克区那间低矮的房间里看到了什么,律师楼的调查,查理叔公的电报怎样解
了她的围,她怎样最终鼓起勇气向家人宣布这件事,以及家人的反应等等。
“爱莲的反应有点冷淡,但她一向是这样不动声色的,她总是能够很坦然地接
受一件事实。珍妮是很护着西蒙的,她有点为西蒙不能继承家业感到难过,不过,
等她看到她的亲哥哥就会好些的,她一向是个很友善的好孩子。”
“露丝呢? ”
“露丝正打点着她星期二要穿的衣服呢。”说到这个侄女,碧翠的口气有点尖
酸。
牧师微笑了一下:“露丝总是那么乐天派。”
“可是西蒙……我该怎么劝西蒙呢? ”
“我不认为那有多么难了解。站在西蒙的立场,除非是圣人,才能高高兴兴地
欢迎这个将要把家产从他手中夺去的哥哥回来。何况这个哥哥自他十三岁以来都被
当做已经死了。”
“可是乔治,他们是孪生兄弟呀! 他们一向是不分彼此的呀! ”
“十三岁和二十一岁毕竟是有一大段差距的。八年来,西蒙一直都把莱契特家
业看做是他的,而他十三岁以前的回忆,除了感情之外,其实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如今,在一点预告都没有的情况下,突然要他接受这个意外的消息,这对一向很要
强的西蒙当然是很不容易的。”
“我想我也是处理得不够好。”碧翠说:“我是说,我告诉他们的方式不对。
我应该先私下告诉西蒙的。但我那时是想不要让他们觉得西蒙应该会有什么特别的
反应。我假装他们都会一样觉得很高兴。如果我特别把西蒙分别出来,单独告诉他
这个消息,那会——那会——”
“好像期望真有事会发生一样。”
“就是这样。我想我对西蒙是够了解的,知道他对这个消息的反应一定会——
一定会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我这样做,只是想要把这个不同降低到最低。可是我怎
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剧烈——他甚至不相信柏特还活看。”
“那只不过是他不想欢迎柏特回来的一个托辞罢了。”
“不欢迎他回来……”碧翠沉吟着。
“是的,西蒙不欢迎柏特回来,而且这种不欢迎是很自然的。如果你不能接受
这个基本的事实,就很难接受他的反应。你现在是用你成人的心态记住柏特的一切,
所以知道他还活着自然很高兴。”他转过头来看了碧翠一下:“或者——你也不高
兴? ”
“我当然很高兴啊! ”她有点过度强调地回答。可是牧师不对这一点多做追究。
“可是西蒙并没有用大人的心态或是感情来记得他的哥哥。对西蒙来说,柏特
只不过是过去的一部分,而对现在的他一点都没有意义。他一听到柏特要回来,心
里自然很恨他,可是过去又没有储存足够的爱来抵消这样的恨意。”
“瞧你说的。”
“没有错。我们最好面对这个事实。要抵消西蒙心头的恨意,恐怕是需要像神
那么伟大的爱才行,可是在西蒙身上偏找不到这样的爱。可怜的西蒙,遇到这样的
事对他可真是一大考验。”
“时间也真不凑巧。就在我们要庆祝他成年礼的时候。”
“但至少他的出现对我八年来的疑问给了个答案。”
“什么疑问? ”
“柏特会自杀这件事。我一直不能把这件事和我所认识的柏特联系在一起。柏
特是个很有感情的孩子,但他也很懂事。他的弟弟西蒙虽然比较聪明,可是对人的
感情不够真诚。柏特也比较有责任感。当他想到莱契特整个家业就将要由他掌管,
他可能会觉得责任太重,无法承担,而藉出走以逃避,可是应该不至于自杀才对。”
“为什么我们那时候一点疑问都没有地接受他自杀的假设呢? ”
“是留在断崖顶上的那件外套吧? 还有那张字条——那时读起来真的很像是一
封遗书。还有那天下午,当亚伯在坦壁区和断崖之间看到他以后,再没有人看到他。
再说,过去也有好多人在那个断崖自杀过——这种种原因都使得我们认为他是自杀
了。那时这么想似乎是很自然,没有一个人表示疑问。但是我心里一直觉得有些不
对劲。
倒不是柏特所用的方式,而是像他这样的孩子竟会自杀,这和我所认识的柏特
实在太不像了。现在我们总算可以知道,他当初并没有做出这种事。“
“如果我把眼睛闭上,眼前的紫丁香就没有了颜色,我一打开眼睛,它就成了
紫色,”碧翠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么做似乎可以让她的眼泪暂时不会流出来。就好
像她看戏时要是想哭,就赶紧数一二三一样。
“告诉我,你高兴他回来吗? ”
“当然,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他和出走时的柏特在很多方面都很像。很安静,
很内敛,也很体贴。你记不记得柏特小时候要做一件事时,常转过身来问:‘你还
好吧? ’他总是想着别人的感觉。他并没有催着我要赶紧接受他回来的事实。他还
是不轻易说出他所经历过的苦日子。柏特一向是自个儿解决自个儿的问题。现在这
个柏特也是这样。”
“你想他在外头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
“我想至少不会太舒服。我忘了告诉你他的脚跛了。”
“跛了?!”
“是的,不过不是很严重。是骑马出了意外。他在外头还是靠着照顾马维生哩。”
“这对你倒是个好消息。”乔治说这话时有些腼腆,因为他本身可说对马一窍
不通。
“这倒是。”碧翠带着微笑承认。“莱契特家业是应该让一个真正爱马的人来
继承。”
“你觉得西蒙对马的喜爱还不够? ”
“不是不够,可以说是漠不关心吧。在西蒙眼中,马只是提供给他兴奋和刺激,
只是财富和声望的来源。我甚至觉得情形还可以往下推。他对人和对马也差不多,
如果你不怪我,我要这么说,他根本没有什么感情的。那些马里头要是有一两只病
了,他就觉得很没趣。爱莲总是整个晚上不睡,照顾生病的马,和葛雷分担着所有
照料的事。他惟一牺牲睡眠的一次,是照料一匹他想骑去比赛得奖或是骑出去打猎
的马。”
“可怜的西蒙,”牧师若有所思地说:“他的性格没办法战胜嫉妒。哎,嫉妒
真的是很具有破坏性的情绪哩。”
就在碧翠还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南丝走了过来。
“嗨,碧翠! ”南丝愉快地招呼:“很高兴看到你参加下午的礼拜。有什么消
息吗? ”
“碧翠真的有一个很好的消息要告诉你。”牧师说。
“可别告诉我西蒙订婚了! ”
“不是有关西蒙的事,是有关柏特的。”
“什么? 柏特? ”南丝不很确定地问。
“他还活着。”接着牧师对南丝把事情前后大约说了一下。
“哦,天哪,碧翠,”南丝轻叹着,用她的手环着碧翠:“这真的是太好了,
这会儿你心里的石头可落地了。”
接着南丝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对碧翠说:“你得喝点东西。走吧,咱们去把
瓶子里剩的雪利酒喝掉吧。”于是碧翠一边喝着雪利酒,一边听着牧师重述她刚刚
告诉他的柏特如何离家,又如何回来的经过,心头的重担好像减轻了不少,不管前
面还会再遇到多少困难,至少乔治和南丝可以给她支持和安慰。“柏特什么时候要
回来? ”南丝问。牧师也转过头来看着碧翠。
“星期二。”碧翠告诉他们:“我现在也不知道怎样告诉左邻右舍。”
“那简单,”南丝说:“只要告诉葛太太就好啦。”
葛太太是村子里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娘,也可以说是村子里的“广播电台”,但
凡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大大小小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和嘴巴。
“或者你也可以寄张明信片给自己。邮局的传播效率也挺高的。村子里的小包
就是这么做的,他故意把他要结婚的消息写在明信片上寄给他妈妈,过不了多久,
整个村子都知道这个消息了。”
“我就是怕成为人家注意的对象。”碧翠担心地说。
“可是这毕竟是个好消息啊! ”南丝安慰着说。
“可是——可是——这整件事情又是这么地难预料,就好像——就好像——”
“我了解,”南丝同情地说:“就好像在一堆果冻上面走着一样。”
“我正想说是在沼泽中找路走呢,不过我想果冻可能是更贴切的词儿。”
“或者也很像在游乐园中玩的高低不平的地板一样。”碧翠正要告辞,牧师出
其不意地接腔。
“你怎么知道游乐场的玩意儿的? ”
“一年或两年前吧,有一次我在西势镇的市集里看到过。这玩意儿简直是受虐
狂的产物。”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乔治这么着迷了吧。”南丝一面陪着碧翠往门外走去,一
面对碧翠说:“和他结婚十三年了,我还是不断地对他有新发现。我真不相信他还
知道游乐园的事儿。你能想像乔治在游乐园里搞不清楚该玩哪一样的情形吗? ”
可是当碧翠走过教堂的墓场回家时,心理想着的可不是南丝的乔治,而是乔治
所说的高低不平的地板。接下来的日子,她就是注定要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这些地
板。
走到教堂,她转进了教堂的南廊,发现教堂的橡木大门还未上锁。整个教堂建
筑沐浴在夕阳的光下透出无比的宁静。她感觉到自己和教堂坟墓里的故人们以及飞
扬的旗帜、墙上石版刻的名字,还有那一口古钟一起分享着这份宁静。那些坟墓全
是列丁罕家的:从十字军的团员到近代的政治家都有,说起来都是有名望的显赫人
士。可是亚叙别家就有些不同了:没有什么十字军也没有什么显赫的人物,只有在
教堂墙上的石版上写着“本教区中莱契特庄园亚叙别家”。碧翠凝视过这个石版不
知有多少次了——“本教区中莱契特庄园亚叙别家”,都是殷实的农场或马场的经
营者罢了。
如今莱契特将要交给一个从半个地球外回来的男孩经营,这男孩她现在还不太
熟悉呢。
“他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孩子。”牧师曾经这么形容他印象中的柏特。实际上
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为什么这个有责任感的孩子却不曾写信回家过呢? 她的脑
海不断地这样想着。她所了解的柏特,不会是个八年来片语只字也未曾写回家的柏
特。
“也许是心理的因素吧。”桑度先生曾经这么猜测。不管如何,他是离家出走
的,即使这件事也不是柏特可能做出来的。说不定当他冷静下来时,他心里总被羞
耻感所淹没,而不知道该对家人说什么才好吧。
可是……可是……
那会是个常常跑回你身边问“你还好吗? ”的孩子所做的吗? 那会是个“有责
任感的孩子”做得出来的吗?
第十章
就在碧翠坐在喀莱尔的教堂里,凝望着属于亚叙别家的石版时,博来正站在平
立克区那间小房间里,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心里七上八下地。
他是怎么来到这样的光景里的? 他一直都在打些什么主意? 他怎么会以为自己
能走到这个境地? 他怎么会同意让自己一步一步地掉进这个陷阱里的? 这套新衣服
把他拉回到了现实,具体地把他的错误做法暴露无遗,并让他深切地觉悟到自己的
不可理喻。这的确是一套好衣服,是他一直梦想着要拥有的衣服:是有名的英国裁
缝的杰作。可是此刻他站在镜子前,除了无比的惶恐以外,实在没有心思想及其他。
他不能做这种事,真的,他不能这么做。
他得在事情还不是太迟之前抽身出来。
他要把这套要命的新衣服送还裁缝,接着写封信给那位仁慈的女士,然后从整
件事情里挣脱出来。
“什么?!”那个心里的声音抗议了:“这么好的运道、这么个绝无仅有的好机
会,就这样白白放过了? ”
“机会个屁,根本是个骗局! ”
他们绝不会去找他的。如果他抽身跑掉,他们只会大大地松一口气,当做什么
事情也没发生过。
“这么一大笔财富就这样撒手不管了? ”那个声音又说。
“是啊,那笔财富就不管了,谁稀罕那个嘛? ”
他们只要握有他坦承一切的信件,就可以确保不再受到他的骚扰了,也可以把
他抛到脑后头去了。他要写信给那位女士,告诉她:她是那么得仁慈,甚至愿意在
还没有把握之前就先吻了他。他要对她认罪,告诉她他很抱歉,然后就让整件事情
成为过去。
“也白白放过拥有一个马场的机会? ”
“谁稀罕马场? 这世界上的好马反正不多。”
“谁知道呢? 你可能会遇上几匹好的。”
“是啊,可能有那么一天。”
“不可能了。”
“给我闭嘴。”
他要写信给洛丁,告诉他,他再也不想卷入这场非法的勾当了。
“那些好不容易得来的消息、知识和训练不就泡汤了吗? ”
“我本来就不该知道这些东西。”
“可是你已经知道了。你得有始有终啊。这些东西可是值上一大笔财富的。你
可别白白地浪费了,真的! ”
洛丁正垂涎着他可能分到的那一部分呢。唉,他怎么会让自己卷进这当子阴谋,
成为洛丁那家伙手上的工具呢? “那家伙十足是个聪明又诙谐的大坏蛋,一等的大
坏蛋,没有什么事会让他感到羞耻的。”
明天一早,他就要去找个旅行社,帮他安排离开这个国家。
“我还以为你想一直待在英国呢? ”
可是不离开就不能远离这个诱惑啊! “你说什么? 诱惑? 你心里八成还是放不
下吧? ‘’他身上的钱不够让他回美国去,但仍足够让他远远地离开这里。旅行社
会提供他很多种选择。这个世界何等辽阔,还有很多有趣的事物等他去发现呢。到
了所约定的星期二,他已经离开英国了,和那件事一点都不相干了。
“永远没有机会看到莱契特家园了? ”
有一天,他还是可以找到——“你说什么? ”
“我说:永远没有机会看莱契特一眼? ”
他试着找出一个答案。
“没话说了吧? ”
一定会有答案的。
“金钱、好马、舒服的生活,还有一大堆的新鲜事儿! 你当然可能在其他地方
找到,可是你要是错过莱契特,一辈子就这样错过了,这机会是不可能回来的。”
“可是莱契特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
“你这是什么话? 你这人,明明是拥有亚叙别家的脸、亚叙别家的身材、亚叙
别家的气味,甚至还流着亚叙别家的血,你问的是哪门子问题? ”
“我根本没有证据——”
“告诉你吧,你真的是流着亚叙别家的血。可怜的家伙,你根本就是亚叙别家
的人,别再装作你毫不在乎了! ”
“我没有说我不在乎啊,我当然是在乎的。”
“可是你又说,你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不再管莱契特了? 永远不管了? 机
会就摆在你的面前,想想看,星期二你就可以看到莱契特了,你要是这么一走了之,
就永远看不到啦。”
“可我不是个老千! 我做不来这种犯罪的事! ”
“做不来? 前几个礼拜你不是装得挺像的吗? 看来你也挺喜欢这玩意儿的啊。
记住,你第一次去看老桑度先生时,你不就是喜欢那种走钢索的刺激感吗? 你不是
也很喜欢其他的玩意儿吗? 甚至坐在侦察员面前接受盘问时也面不改色哩。你是喜
欢这档子事的。你现在只不过是紧张罢了。你事实上是想以亚叙别家的一分子的身
份看到莱契特的,你想要马,你想要冒险,你想要在英国过个舒服日子。星期二跑
趟莱契特吧,这一切都会变成你的了。”
“可是——”
“你跑了大半个世界,不就为了到莱契特去吗? 这难道只是个偶然? 不是的。
这是命中注定的。你注定是要拥有莱契特的。你根本就是亚叙别家的人。跑了大半
个地球,就是要到这个你从来没听过的地方去。这就是你的命。你是离不开命运的
安排的……”
博来慢慢地脱下那套新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然后在床沿坐下来,把脸埋
在双手当中。
一直到夜幕四合,他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
第十一章
博来·法拉到莱契特家园去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只是一阵阵风一直把树叶吹
得翻飞不停,所以虽然阳光很大,空气清新,还是隐隐地有风雨欲来的不安感觉。
“阳光太强了! ”碧翠坐在窗前往外望,心里思忖着:“可别晚上下雨才好。”
这是碧翠常常用来告诫玩乐得过头的孩子“乐极生悲”道理的例子。不过呢,至少
柏特可以在明亮的阳光下回到家来。
她在心里早就盘算过他回来的情景了。从各个方面来考虑,最好是不要太铺张。
得要有人到火车站去接他回来,然后家人和他一起吃个午饭。问题是:谁去接他呢
那对孪生姊妹认为全家人都应该去,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要是惊动了车站的
工作人员以及来往的旅客,反倒招惹人闲话。她要是去了,免不了让人家认为她是
护着他的——这种状况最好能避免。她没有忘记西蒙有意无意说的——她已经“买
了那个人的账”了。连最适合去接他的人选——西蒙——也不可能去;事实上,自
从听到柏特要回来的消息后,他除了回来睡觉以外,几乎整天都不在家,也没有参
与任何家里的活动。一直到星期一晚上,碧翠想找个机会到他房里和他谈一谈,还
是不得要领。
所以,当爱莲主动提出要开四英里路去火车站接柏特时,她心中的担子才放了
下来。
现在,她心里的另一个担子则是:柏特回来后的午餐该怎么安排。如果西蒙没
有出观,应该如何解释呢? 如果他出席了,那顿午餐又会是怎样的状况? 她又跑去
和厨子预习了一遍——这个贝太太已经是十二个月来第三个厨子了——女佣丽娜是
村子里的某户人家的女儿,她所以到这里帮忙,只是因为她的男朋友在马房里工作。
她会扫地、掸灰尘,可是绝不服侍他们吃饭。
碧翠也老实不客气地告诉她:只要她活着,也不会让她碰一碰她们家的碗盘。
可是这丫头也很能自圆其说,她的说词是:事实上亚叙别家也不需要人服侍用餐,
他们总是样样事情自己来。
丽娜又来找麻烦了。这次她的问题是:“吸尘器不吞东西,反而把东西吐出来。”
诸如此类的琐事已成了家常便饭。不过这事倒让碧翠从一层层的思虑里回到了现实。
她瞧见爱莲正准备发动她那部二人座的小车。
“你不开车吗? ”她问爱莲。她们家人口中的“车”指的是那部大车,而爱莲
此刻开的车则叫“小金龟”。
碧翠注意到爱莲甚至连衣服都不换,穿着早上训练马的服装就上路了。
“带我去嘛! 带我去嘛! ”露丝在车旁撒着娇,可是又一面当心着不让车子的
灰尘沾上她的蓝色连身裙。
“不,”爱莲断然拒绝。
“我相信他一定会喜欢我去接他的。”
“不行。如果你不想弄脏你的漂亮衣服,最好站远一点。”
“我想爱莲这样不是出于自私吧。”露丝说,望着车子沿着两旁种着菩提树的
小道越走越远,掸着双手的灰尘说:“她只是想要单独享受看到柏特的兴奋罢了。”
碧翠不得不应付着她:“别想太多了,他们就是这么安排的,你和珍妮就是要
留在家里等柏特回来。对了,珍妮在哪里? ”
“大概在马房吧。我想她对柏特没有兴趣。”
“希望她赶得上回来吃午饭。”
“她会的。她对柏特可能没什么兴趣,对吃饭可有兴趣得很。西蒙会回来吃午
饭吧? ”
“希望会。”
“你想他会对柏特说什么? ”
如果此后莱契特的平安和快乐不能再持续下去,这对孪生姊妹最好离家上学去
——反正再过一两年她们就要离家了。如果从今天开始家里会充满紧张和仇恨,她
们不如现在就离开。碧翠漫无头绪地想着。
“你想柏特回来会有一场好戏看吗? ”露丝充满期待地问。
“当然不会,你也最好不要把事情戏剧化了。”
她着实是希望不要有什么事发生。在路上的爱莲也希望事情能进行得很平静、
很顺利。她对于即将见到这个久违的哥哥有点紧张,可又对自己的紧张感到莫名其
妙。
她身上穿着的一身家常服是对她的兴奋的一个保护色——假装这根本不是什么
不寻常的事。
格斯火车站坐落在三个村庄中间,虽有很多货物起卸,却没有太多的旅客。所
以当博来下火车时,并没有很多人注意到他。除了一个村妇、一个脚夫、一个收票
员和爱莲。
“嗨,”爱莲招呼着:“你和西蒙长得好像。”接着和他握握手。他注意到她
并没有化妆,她的鼻子中间和两侧散布着一层淡淡的雀斑。
“爱莲,”他认出她来,这样叫她。
“是啊,你的行李多不多? 我的车子不大,可是挺能装的。”
“就是这么一些。”他扬了扬手上的东西。
“其他的晚一点才送来吗? ”
“不,我所有的就是这些了。”
“是吗? ”她微微笑了一下:“没积攒什么。”他开始喜欢她了。
“车子停在车站外边,从这儿走吧。”
“出门去了啊? 亚叙别先生? ”收票员一面收着他的票根,一面问候着。
“是啊,我出去好一阵子了。”
话声甫落,收票员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他。
“他以为你是西蒙哩,”当他们钻进车子时,爱莲这么对他说,并且露出一个
恰如其分的微笑。她的两颗门牙有点重叠,让她的脸蛋添了几分孩子气。可是当她
认真起来时,却又是一张冷静、有决心的小脸:“你回家来的时间太合适了——”
她对博来说。
“家,”他咀嚼着这个字。爱莲的头发是玉米的颜色——是成熟得泛白的那种
淡淡的色调,而且很柔细,往后梳起,扎成一个髻,似乎她一点也不想在头发上多
下工夫。
“花儿一朵一朵开了,家里的第一批小马也都生出来了呢。”爱莲继续说。磨
破了的马裤下的双膝可真像是男孩子的,然而从披在肩上的外衣下露出的手臂则又
相当细致浑圆。
“‘蜜糖’生了一匹很活泼的小马,将来一定不得了,你回去再看吧。当然,
你还不认识蜜糖。她是你走了以后才来的。她真正的名字是‘希腊蜜糖’。她是‘
海蜜德’生的,她爸爸叫‘果酱钱’。希望你喜欢这些马。”
“那是一定的。”他说。
“碧翠姑姑说你还是对它们很有兴趣——我是说对马。”
“不过我没有多少育马的经验,只是把马照料大,好让它们能工作。”说着说
着,他们的村子到了。
这就是喀莱尔了。这就是那张地图的小方块所代表的村子了。这就是怀海酒吧,
那就是贝尔酒吧,再上去一点的后边,在丘顶上矗立着的,就是挂着亚叙别家族的
石版的教堂了。
“村子看起来还不错吧? ”爱莲说:“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一点都没有改变。就
好像从诺亚方舟以后就是这个样子似的。房子前面挂的名牌也好像好几个世纪以来
都是这样。哎,当然你是知道的,我把你当成客人啦。”
他知道,过了村子,就是喀莱尔的宅院了。他带着好奇地期待,想知道洛丁的
家园究竟是什么样子。到了一看,前面有着波浪状的铁栏杆,两根巨大的柱子,各
踞着一头狮子。一个披着鳄鱼皮的小男孩爬在稍远处的那根柱子上。
“你看到了,别来无恙吧,”爱莲说。“心里挺安慰的。”
“你知道喀莱尔的宅院现在变成学校了吗? ”
他差点说他知道,猛然想起这只是洛丁提供他的消息,他是不应该知道的。
“什么学校? ”
“给逃兵上的学校。”
“逃兵? ”
“是啊。给那些不想念书、父母有钱的孩子上的。在这里没有人会逼他们念书,
连九九乘法表都不用背。他们的理论是,有一天你发现很重要时,你自然会去背。
当然,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不是啊? ”
“当然不是。没有一个会背九九乘法的人是自愿去背的。”
“如果他们不做功课,他们整天都做什么呢? ”
“说是发挥他们天赋的本性。实际就是画画图、做做东西,或是粉刷房子,或
是装扮成各种角色,就像刚才看到的汤尼那样。我教他们当中一些孩子骑马。他们
倒挺喜欢的,我是说,喜欢骑马。我想他们觉得这里什么事都太简单了,如果有些
比较难的事让他们做,他们才不会觉得太无聊。当然这些比较难的事又必须是不太
寻常的。如果那是每个人都必须克服的困难,他们又不感兴趣了。他们会觉得这一
来他们和一般人又没有什么两样了,这就不能显出他们的特殊身份了。”
“有意思。”
“反正对莱契特的经济很有帮助,何乐不为。哎,莱契特到了。”
博来的心脏几乎蹦上他的喉咙。爱莲缓缓把车子开上两旁种菩提树的车道。说
时迟那时快,一朵巨大的蓝蝴蝶冷不防从树的后边扑了过来,在车子前边舞动着—
—幸好车子开得不快。
“哈哕! 哈哕! ”蓝蝴蝶一边叫着,一边舞向博来的车座旁。
“笨蛋! ”爱莲大吼:“你真该死! 你不知道开车的人从大太阳下开讲来.不
能看得很清楚吗? ”
“哈哕! 哈哕! 柏特! 是我! 露丝。你好吗? 我特地来和你一起坐车。坐车回
家。我可以坐在你的膝盖上吗? 爱莲的车太小了,我不想把衣服挤扁了。希望你喜
欢我的衣服,这是特地为你回家穿的。你长得真好看,不是吗? 我是不是你想像的
那个样子? ”
她等着博来回答,博来只好支吾地说他还没有想过。
“哦,”露丝相当失望:“我们倒是一直想着你,这几天大家说来说去都是你
哩。”她的口气里带着一丝怨怼。
“是吗? ”博来说:“要是你离家好几年,人们当然会这样谈起你。”
“我连做梦都不会想做这么无法无天的事。”露丝带着责备说。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词儿? ”爱莲问。
“这是个成语哪,裴克牧师教我的。”
博来想,也许他应该趁这个时机随口问起:“对了,裴克一家好吗? ”但这时
候他没有这样的心情——他专心一意地等着看到路的尽头的莱契特。
那时他就要和他的“孪生弟弟”面对面了。
“西蒙还没回来呢。”他听到露丝说,也瞥见她斜着眼睛看了爱莲一眼——这
一眼比她的话更严重,让他的心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这么说,西蒙并没有在门口等着他——西蒙还在“外面”,而且他的家人对整
件事感到不安。当初洛丁早就告诉他,别期望有一大堆亲戚在莱契特等着迎接他,
也别以为会有侍者和女仆列队等着侍候他。洛丁还告诉他,莱契特从来没用过服侍
用饭的仆人。而且他也知道,这个家并没有多少亲戚。这些孩子们的父亲是家中的
独子,只有一个妹妹,也就是碧翠姑姑。他们的母亲则是个独生女,有两个兄弟,
可是这两个兄弟在二十岁以前都死于德国人的刀下了。亚叙别家的近亲现在只剩查
理叔公了,据洛丁说,他现住在新加坡一带。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想到亚叙别家的人会有人不在这儿等他——一定是有人对
他不高兴。刚才见到爱莲时的愉悦原来只是个假象。如今他可是骑虎难下了。
车子通过狭窄的小径,来到了宽敞的前庭。莱契特的房子矗立在过于明亮的阳
光下,是这么安静,这么友善,这么对自己有把握。原先的建筑格式经过历代亚叙
别家人的改造,使它更具有时代性。房子坐落在碧绿的草地前,一点都不再需要热
闹的花园来装饰。
爱莲将车子滑到屋子前面,博来看到碧翠从门里走了出来,他感到一阵突如其
来的紧张。他有一个冲动,想在他的两脚踏上门阶之前,坦诚地表明一切,然后从
这当中脱身而去。未来的事是这么地困难重重,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扮演下去。是
露丝在这时刻给他解了围。车子还没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去,得意地向这
个世界宣告,把博来回家这件事当做她的一个大成就。
‘’碧翠姑姑,我终于看到他了! 我看到他了! 我从大门那儿和他们一起上来。
你不会怿我吧? 我只是走到大门那儿,我走到那儿,看到他们的车开过来了,就走
过去,他们就让我上车,就这样,我终于看到他了! “
她把手臂插进博来的臂弯,把他从车子里拖了出来,好像他是她猎捕来的动物
似的。博来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和碧翠在喀莱尔见面了。在那一刻,他们因为感受到
这种童稚的趣味,而使他们的心更加接近。等到这个趣味的情境过去后,最初见面
的尴尬也过去了。
这当儿,又有一件事插进来。珍妮骑着四柱子从房子前面经过,正要往马房走
去。她看到房子前的一大堆人,不自觉地瞧了一眼握在手中的缰绳,这现象足证她
并不想到他们当中去。可是现在退后已经来不及了。四柱子一看到它感兴趣的事,
非要往前瞧个究竟不可。就这样,充满好奇的小马带着犹豫的珍妮来到这群人当中。
马停下来时,珍妮礼貌地滑下来,羞怯中带着一点防备。碧翠介绍她时,她把她细
小柔软的手放在博来手中,一下子又抽了回去。
“你的小马叫什么名字? ”博来问,他也感受到了她的几分敌意。
“它叫四柱子,”露丝帮她说了:“牧师叫它‘像马的车子’。”
博来向那匹小马伸出手,小马向后退了一步,眼睛向下看着它罗马式的鼻子,
表示它并不领情。
“是个明星呢。”博来说,碧翠笑了。
“他不喜欢人。”珍妮说,一半是贬抑自己,一半也是为自己的朋友辩护。可
是博来仍继续伸出他的手,这时四柱子的好奇心克服了它的防备,它的头低下来,
碰着了博来等着的手。博来和它玩了好一会儿。
“看,”露丝说:“它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好过哩! ”
博来看着四柱子的小脸。
“我想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它对珍妮也是这么好的。”
“珍妮,该洗手洗脸准备吃饭了。”碧翠说着,一边带头朝房子里走去。博来
跟着她,走进了门槛。
第十二章
“我把你安排在以前的小孩睡房里,”碧翠说:“希望你不介意。西蒙现在用
的是他以前和——和你一起用的房间。”碧翠暗暗埋怨着自己:天啊,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没有想到他就是柏特呢? “如果让你用客房又显得太生分了。”
博来说他很高兴住以前孩子的睡房。
“你要现在就上去,还是先喝点水? ”
“我现在就上去。”博来说着,就往楼梯走去。
他知道碧翠姑姑就等着这一刻——他应该知道房子里的构造。于是他转身上楼
去,然后通过窄窄的走道,往北厢走去,走到向北的孩子房去。他打开四扇门里的
第三扇,走进了娜拉为孩子们布置的房间。这个房间很安静,离开马房和大路都远。
他在窗前站着,望着一大片碧绿的草地,想着西部的尘土外的群山,并且还意识到
碧翠·亚叙别就在他的背后。
另外还有些事他必须采取主动。
“西蒙呢? ”他说,转向碧翠。
“他呀,像珍妮一样,”碧翠说:“午餐老是迟到。我想他大概快回来了吧。”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挺顺利的,可是他也意识到碧翠对他问的问题有点不
知道怎么回答,好像他抽了她一鞭似的。西蒙没有在家等他,西蒙这个人恐怕不容
易对付。
碧翠在他继续追究以前采取了主动。
“房间旁的洗手间都是你的,可是开热水的时候可要慢一点,点火的油有点问
题。好啦,洗洗手下楼吃饭了,裴克家送来了上好的雪利酒哩。”
“他们不来吃午餐吗? ”
“不,他们晚餐才来,午餐只有咱们家人一起。”
碧翠看着他走向第四道门,知道他确实记得洗手间的位置,才满怀欣慰地走开。
他明白碧翠为什么感到欣慰:因为他知道家里房间的位置。可是他的心情却十分复
杂。愚弄桑度先生是一回事,还觉得挺好玩的,可是存心欺骗碧翠却远不是那么回
事了。
他心不在焉地洗着手脸,手里揉搓着肥皂,两眼望向起伏的草原——这是一片
他朝夕梦想着要驰聘的草原,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来获得。他真想现在就骑上
一匹马,远离人间的一切复杂的人情世故……想到这里,又觉得这场交易是值得的
了。他走回自己的房间,看到一个穿着紧身花衣服的金发女孩在窗台旁摆弄着一瓶
花。
“你好,”女孩看到他说:“欢迎你回家。”
“谢谢。”博来回应着。他应该认识这个人吗? 当然不! “你长得和你弟弟像
极了,不是吗? ”
“我想是吧。”他从行李包里拿出牙刷,放在梳妆台上,这样就算是把这个房
间占下来了。
“当然你是不认识我的。我叫丽娜,我也是村子里的人。我爸爸是小亚当先生,
我男朋友在你们的马房工作,所以我就在这儿帮忙。”
原来她就是这儿的女佣。他看了那女孩一眼,不觉同情起她的男朋友来。
“你看来比你弟弟苍老多了。我想你是经历了太多折磨,不像你弟弟养尊处优
的。原谅我这么说。这就是为什么听说你回来,他那么不高兴了。真是大可不必。
任谁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亚叙别家的人。根本没有什么理由说你不是。听我
的,别对他太客气。他一向被奉承惯了,禁不起人家对他不客气。别让他把你压下
去了。”
博来默默地把行李取出来,她住了口。在她再开口说话前,从楼下传来了爱莲
的声音。
“你缺不缺什么东西? ”
女孩匆忙地回答:“我只是在欢迎柏特先生回来! ”接着回眸对博来灿然一笑,
扭着屁股走了。
博来不知道爱莲听到了多少。
“这房间不错,”爱莲进来说:“只是早上阳光进不来。
床是从喀莱尔搬来的。碧翠姑姑把小床卖了,从喀莱尔的拍卖中买了这张床来。
还不错吧? 这本来是在艾力的房间的。除了床以外,其他都是老样子。“
“是啊,壁纸也是原来的,我注意到了。”
“鲁宾逊和他的同伴们。是啊。小时候我好喜欢这个威克郡的赫渥将军,他实
在太棒了。”她指着壁纸上一个童话人物说。他们的母亲娜拉特地选了这种印着许
多童话故事主人翁的壁纸,让孩子们睡前有点好玩的事做。
“隔壁房间还贴着童谣的壁纸吗? ”
“那当然。过来看看吧。”
他跟着她过去,可是当爱莲细说着和图画有关的往事时,他不断想着那个金发
女孩所说的有关西蒙的话。同时他也为今晚竟要睡在艾力·洛丁的床上感到实在太
凑巧了。
这么说来,西蒙是拒绝相信他就是柏特了。
“没有道理说你不是啊,”那个女孩的话,只是证明了西蒙不愿意接受这回事。
为什么? 他跟着爱莲下楼,脑子里依然想着这件事。
爱莲领着他到一间充满阳光的房间。碧翠姑姑在那儿忙着倒雪利酒,露丝则坐
在钢琴旁,摸索着弹一首曲子。
“你想不想听我弹琴? ”露丝热切地问。
“不听,”爱莲帮他回答了,又转头对碧翠说:“我们去看了房间里的旧壁纸
了。我已经忘了我以前是多么地喜欢赫渥将军了。幸好我搬离了那个房间,否则一
定到现在还跟他纠缠不清。”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那种小孩玩意儿。”露丝插嘴道。
“你根本没有读那些故事,还谈得上认识那些人? ”爱莲反唇相讥。
“她们两姊妹不再需要奶妈以后,我们就不再用那个房间了。”碧翠说。“那
房间离屋子里其他房间都太远了。”
“早上要叫她们俩起来得走好久,”爱莲说:“露丝得叫上好几次才醒得来,
我们只好让她们改睡比较靠近家人的房间。”
“细致的人比较需要睡眠嘛。”露丝抗议道。
“你什么时候细致过? ”爱莲反问。
“不是因为我细致嘛,而是因为珍妮太壮了嘛,对不对,珍妮? ”她说着,征
求珍妮的同意。珍妮刚走进房间来,经过一早上的奔跑,前额的头发湿淋淋地。可
是珍妮的眼睛看的是碧翠。
“西蒙回来了。”她细声地说,并且笔直走到碧翠身旁,似乎是为了确定什么。
突然四下安静了下来。只有露丝在走动。露丝站起来,似乎期待着什么事发生。
接着碧翠又继续倒雪利酒。“很好,这样我们就可以马上开饭了。”
博来心中有数,觉得碧翠这样的反应简直太好了,他真想为她鼓掌喝采。
“西蒙在哪儿? ”爱莲故作轻松地问。
“他正在下楼呢。”珍妮说,她的眼睛又望着碧翠。
门开了,西蒙走了进来。
他停了一下,在反手关门之前望了博来一眼,接着说:“你真的来了。”话里
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意味。
他慢慢地走向博来,一直到与窗旁的博来面对面。他的眼睛清澈得出奇,可是
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似乎你用指头一碰他,他就会像琴弦一样
发出声音来。
可是就在刹那间,绷紧的弦松弛了下来。
他在博来的面前看了他的脸一会儿,脸上的线条突然和缓下来。
“他们告诉过你了吧? ”他慢吞吞地说:“我一直抵死不相信你就是柏特,现
在我可得把话收回去——你当然是柏特啦。”他伸出手来:“欢迎你回家。”僵在
他们背后的寂静打破了,交谈的声音立时充满了空间。他们彼此贺喜,杯子相碰的
声音和笑声齐飞。连因为没有人听她弹琴而有点失望的露丝,也兴致勃勃地多喝了
一些雪利酒——平常只许沾一下嘴唇的。
此时的博来一面庆幸紧张的一关终于通过了,一面又存着一丝疑惑:西蒙为什
么会有那种突然轻松下来的表情呢? 他原先期待的是什么?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
不相信博来就是柏特。那是不是一种为了不使自己失望而做的心理防备呢? 他是不
是告诉自己:“我先别相信柏特还活着,这样如果回来的并不是真的柏特,我才不
会感到失望? ”
那个突然感到轻松的表情,是不是只表示他终于发现他果然就是柏特呢? 却又
不像。
他观察着谈笑风生的西蒙,心中的疑团一直打不开。
在几分钟之前,西蒙好像一心要发现什么,而现在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了。
他为什么会觉得解脱呢? 他吃饭时,仍带着这丝疑惑。可是面对亚叙别家人午
餐桌上的你一言我一语,他只好暂时把这团疑惑放在一边。
“你终于做到了。”他心里的声音对他说:“你终于来到亚叙别家,和他们平
起平坐起来了,而且大伙还都高高兴兴的。”
可不一定大家都高兴。珍妮看来是对西蒙很忠心,在众人的谈笑中显得特别安
静。西蒙也说不上是真的高兴。
碧翠姑姑是最兴高采烈的了,而爱莲也越谈越起劲起来。
露丝不计较他对她外表的忽略,对他特别亲热,也是惟一直接叫他柏特的人。
这个情形随着午餐的持续,越发明显。似乎大伙都有意无意地避免叫他“柏特”。
博来暗暗希望他的“拥护者”
不是露丝,而是珍妮。如果他真的能有一个小妹妹,他希望他的小妹妹是珍妮
那个样子的。可是珍妮偏偏不正眼望他,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
这间餐厅挂满了画像,在珍妮背后的正好是威廉。亚叙别七世的画像。穿着当
年从军抵挡拿破仑入侵的军服。
博来对这些画像已经耳熟能详,每次他抬眼望着威廉七世的画像时,就会油然
想起洛丁告诉他的事:威廉七世对可优花园的尖塔了若指掌,而他和洛丁就是坐在
那个可优花园尖塔下复习着这个家族的故事。此刻他望着威廉七世的画像,有点心
虚地感到:似乎画像里的人早看穿了他。多么讽刺的巧合。
然而有件事对他有很大的帮助。就如洛丁当初在那家绿人餐厅里对他说的一样,
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段——他如何坐船出走,而不是自杀——他必须撒点谎外,
他可以很自在地把往后的生活如实描述,而不必有任何改动;何况亚叙别家人也一
定会尽量避免谈到那段不快的“最开始”的经过,因此他不需要在谈话的内容上太
费心机。
他甚至也不需要花精神去注意餐桌上的礼仪。洛丁也告诉过他这个好消息:亲
友中除了出身大家闺秀的南丝以外,没有人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这一点要比当年
谨守老套的孤儿院自由多了。
所以博来不需要怎么改变他的用餐习惯。他的表现让露丝有点失望。
“你没有用叉子吃东西。”她看到博来一脸不解,又说:“我看美国电影都是
这样的:他们用刀子切好东西,就用叉子叉起来吃。”
“我也没像他们那样嚼口香糖啊。”他补充说。
“真不知道他们的饮食习惯是怎么演变的。”碧翠说。
“也许在早期他们刀子很少吧。”爱莲说。
“可是在早期他们应该有很多刀子才对。刀子太有用了。”西蒙说:“也许他
们吃惯了肉丁,所以肉一切成片,他们就想快点放到嘴里,把它嚼成肉丁吧。”
博来一面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谈话,一面想着,他们这一家子真的是道地的英
国人。他们可以在“死里复活”
的他面前自自在在地谈着美国的生活方式。他们甚至不需要问他“你记不记得”
这一类的问题。
碧翠也愉快地看着大伙兴致勃勃地聊天。
“你吸烟吗? ”碧翠倒了咖啡以后,把烟盒推到他面前问。博来因为有自己的
香烟,而且也挺喜欢的,反倒将自己的烟盒凑过去给碧翠。
“我早就不吸了。”碧翠说:“倒是省下了一些钱。”
于是博来把烟盒给爱莲。
爱莲用手指碰了烟盒一下,又凑过去读烟盒上的字。
“博来·法拉。”她念着:“他是谁? ”
“就是我。”博来道。
“你?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
“我也不知道。”
“他们真的是这样叫你吗? 叫你博来? ”
“是啊。”
“为什么会叫你博来呢? ”
“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的个儿不大吧? ”
“博来! ”露丝很兴奋地叫着:“我可以也这样叫你吗? ”
“当然可以。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叫我的。”门开了,丽娜进来说有一个年轻人
想见亚叙别女士,她已经把他引到书房了。
“哎呀,真是不速之客。”碧翠嘀咕着,又问:“你知道他来做什么吗? ”
“他说他是新闻记者,”丽娜说:“但是看起来不像。长得斯斯文文的,一表
人才哩。”事实上丽娜对新闻记者的印象,就如同博来对中产阶级生活的认识一样,
都是从电影看来的。
“不行,”碧翠叫道:“新闻记者不见! ”
“他说他是《西势时报》来的。”
“他有没有说他为什么来? ”
“当然是要来采访有关柏特先生的事。”丽娜回答,还用大拇指指向博来。
“天哪,”西蒙也咕哝一声:“我早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来的。接风酒都还吃不
到一半呢! ”
碧翠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尽,对博来说:“走吧,博来! ”
说着把博来拉了起来:“早点解决也好。西蒙,你也来吧。”
她领着博来走出餐厅,手拉着手,一面谈笑着走到书房。
碧翠的温暖相待让他产生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可
是他现在必须全神应付这个新闻记者,再也没有闲情去分析这种感情了。
书房位于房子的里边,是比较阴暗的一间。碧翠在这里放了一张书桌、银行的
账本,以及一些参考书。一个穿着整洁蓝色西服的矮小年轻人坐在里头,正翻着一
本有关育马的书。他看到他们进来,随即把书放下,用浓浓的格拉斯哥的口音说:
“亚叙别女士? 我姓麦,在《西势时报》工作。很抱歉这时候打扰您,我以为您这
时候已经用过午餐了。”
“我们开始得迟,又稍稍拖了一下。”碧翠回答。
“是这样的。”麦先生很了解地说:“很特别的事。其实我是不应该来打扰的,
可是‘先报最新’却又是我的工作原则,而府上的大事正是最新的新闻。”
“我想你是指我侄儿回家这件事吧? ”
“正是。”
“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的? ”
“我的一个消息来源从喀莱尔一家酒吧听来的。”
“这个词真可怕。”碧翠叹道。
“你是说酒吧? ”
“不。我是说‘消息来源’。”
“其实是我的一个助理,也许这么说好些。”麦先生好脾气地说:“我可不可
以知道哪一位是那个刚回家的浪子呀? ”
碧翠介绍了西蒙和博来。西蒙的脸上又出现了方才的紧绷,可是博来反显得挺
轻松的。他回答了一些问题,心里想:这个记者会不会想要照相,如果要照,他得
想法推辞才好。
碧翠帮他解决了问题。她很坚决地说,采访可以,但绝不可以拍照。
麦先生接受了,虽然是有点不情愿。“少了照片,故事就不那么吸引人了。”
他不无遗憾地说。
“你的标题该不会是‘流浪的孪生兄弟’吧? ”碧翠问。
“不会吧,应该说是‘从死亡归来’! ”西蒙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他冷
冷的声音,在偌大的房间里,像一层影子一般。
麦先生的眼睛望向西蒙,沉吟了一下,然后对碧翠说:“我曾想过‘喀莱尔激
情记事’这个标题,可是我猜保守的《西势时报》会受不了。倒是《喀莱恩日报》
可能会喜欢! ”
“《喀莱恩日报》! 那是伦敦的报纸哩! 可是——可是我不希望他们登这个消
息。这根本只是个地方新闻嘛! 只不过是家务事罢了! ”
“说穿了,哪条新闻不是家务事呢? ”麦先生说。
“可是这件事除了我们家人之外,根本不会有人感兴趣呀! 我侄儿八年前——
失踪的时候,《西势时报》也只是简单报一下而已。”
“我知道,我看过那则报导了,只是登在报纸下端的短短一段新闻。”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我侄儿回来的消息就值得大肆宣扬。”
“这你就不懂了。炒新闻就是这么回事。每天都有人死,对不对? 可是从死里
回来的事就少了。即使今天的医药很发达,还是少见啊! 这就是《喀莱恩日报》会
对你们感兴趣的缘故! ”
“可是他们是从哪儿听来的呢? ”
“听来的? ”麦先生故作大吃一惊地说:“亚叙别女士,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挖
掘出来的一手消息呀! ”
“你是说你要把采访的消息送到《喀莱恩日报》去? ”
“当然了。”
“麦先生,你千万不能这么做。”
“我告诉您吧,亚叙别女士,”麦先生很耐心地说:“我同意不拍照,也一定
会遵行——我一定不会趁这位年轻人不注意偷拍他的照片的。可是我一定不能放弃
这得来不易的新闻。”碧翠听了这话,也就不便再说什么。麦先生见状,又补充道
:“即使我不把消息送过去,他们的编者也难免要把这个消息抄过去的。这一来反
正都得见报,只是我少得了便宜。”
“天哪,”碧翠叹道,承认他是对的:“这么说,伦敦所有的报纸都会登了。”
“这可不一样。在伦敦只有《喀莱恩日报》才会登。如果是《喀莱恩日报》的
消息,他们倒不会抄过去的。而且即使他们这样做了,您也不必担什么心的。”说
完,这个麦先生就寻着他的帽子,准备告辞了。
“很感谢您,亚叙别女士,也很谢谢您,亚叙别先生。
谢谢您们亲切的接待。我得告辞了。让我再向您们道贺一声——恭喜您们全家
团聚。“说到这里,麦先生的淡蓝眼睛停在西蒙脸上,对他说:”谢谢您的好意。

“你家很远吧? 麦先生? ”碧翠送客时,应酬地问着。
“家? ”
“我是说你的家乡苏格兰,是吧? ”
“哦,是啊。咦,您怎会知道我是苏格兰人呢? 对了,我的姓走露了消息。是
啊,格拉斯哥离这儿可真远,可是这无妨——”
“你没开车来吗? ”碧翠打断他的话,眼睛看着前庭,又问。
“有的,我把车停在车道下头了。我从来不会冒失地直接把车开到人家大门口
的。”
那个年轻的记者就在故作有礼之下,戴上帽子告辞离去了。
第十三章
就在碧翠和麦先生的话声渐去渐远之际,书房里如今是一片寂静。博来对这样
的寂静感到一丝不安,于是转过身去装作浏览书架上的书。
“哈! ”西蒙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说:“又过了一关。”
博来努力地想了解这话的意思。
“一关? ”
“你这一回来不是有好几关要过吗? 这可不简单咧。
究竟你怎么——想回家的? “
他倒没有想过有人会问他这个问题。这使他对西蒙有了一分好感。
“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我是属于这个地方的。”
他感到自己在为自己辩解什么,于是又加上一句:“我是说,跑了这么多地方,
还是家里好。”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博来继续看书架上的书。他希望他不会喜欢上面前这个
人。事情一定会越来越复杂的。
是碧翠打破了这个寂静。
“真糟糕,忘了给那个记者倒水。现在太迟了。让他自己去找喝的吧。”
“我想他会去贝尔酒吧。”西蒙说。
“你怎么知道? ”
“咱们家的丽娜常去那儿。”
“反正早点让人家知道,就早点捱过去。”碧翠对博来笑了笑。“咱们去看马
吧。博来,你有没有骑马装? ”
“没有像样的。”博来回道。他很感激碧翠没有叫他柏特。
“跟我上楼吧,”西蒙说:“我给你找一套。”
“很好,”碧翠很高兴地说:“我去叫爱莲。”
“你喜欢用那间儿童房吗? ”西蒙一面领博来上楼,一面问。
“很喜欢。”
“我想你注意到那些旧壁纸了。”
“是啊。”
“你记不记得我们假装爱凡荷大战赫渥将军的那个晚上? ”
“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会记得。”
他无话可答,只好再次让沉默占据空间。
他尾随西蒙走进那个西蒙曾与柏特一起共用的房间。整个房间看起来一点都不
像曾经是两个人共用过的。
相反地,西蒙的色彩占据了整个房间。与其说是卧房,倒不如说是客厅更合适
些。一书架的书,成排的银杯,墙上好几张装框的马的画像,摇椅旁有一个放着电
话的矮桌。
博来趁西蒙翻找骑马装的时候走到窗前,他知道从窗子望过去就是马房,但有
一丛绿树挡住了视线。更远的地方则是喀莱尔教堂。他思忖着:到了星期天,他一
定会被带到教堂去又是一关。西蒙用“一关”这个词儿,是别有用意的吧? 西蒙手
上拿了一套衣服,从衣柜走了过来。
“我想这一套可以。”他说着,把那套衣服丢在床上。
“我再找一件衬衫。”他又打开一个抽屉,博来有点不知所措地又走到壁炉边
去,检视着架子上的一排银杯。这些银杯都是和马有关的,有的是地方上的小比赛,
有的则是像奥林匹亚这一类的大型比赛。从日期看来,除了其中一个之外,都不可
能是柏特应该知道的。那例外的一个是在柏特失踪前一年,西蒙在布尔农展的少年
组比赛里得来的。
西蒙看到博来手上拿着的那个小银杯,笑了一下说:“记不记得这个银杯是我
从你手上抢来的? ”
“从我手上抢去? ”博来有些意外地问。
“如果我不是第二回合得个满分,把你挤出决赛之外,这个银杯应该是你的呀
! ”
“啊,对了,”博来只好漫应着,又另起个话题:“从那以后你一直表现得不
错嘛! ”
“还不错,”西蒙说,接着又继续找衬衫。“不过我以后还要更好。”虽是漫
不经心的一句话,却是充满信心。
“你记不记得你床头挂着的那东西? ”西蒙又漫不经心地问着,把抽屉推回去。
“你是说那匹小马? ”博来问:“当然记得,叫特拉维弟,是爱尔兰农夫用橡
木刻的小马。”
他的眼光从壁炉架上转过来,不经意从镜子里瞥见西蒙的表情——是悚然而惊
的表情,连他推着抽屉的动作都停止了,好像乍然听到电话铃响一样。半晌之后,
又恢复了推抽屉的动作。
西蒙转过身来,面对着博来,慢条斯理地把衬衫搭在左手上。“我想你穿这几
件应该可以吧。”他用右手从左手拿过衬衫,递给博来,可是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
博来的脸。现在他的表情再也不是震惊了,只是空洞无神,就好像神魂已经出窍了
一般。博来觉得他好像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博来接过衬衫,并且捡起床上另外的衣服,道了声谢,走了出去。
“你换好就下来吧。”西蒙对他说,眼光还是同样地空洞。“我们等你。”博
来拿着衣服走向他的房间,现在轮到他震惊了。原来西蒙并不期望他知道这些。西
蒙一心以为他不会知道有关那匹木马的事。当他发现博来竟然知道这件事时,没有
办法掩藏他的讶异。
这代表什么呢? 只是代表一件事——西蒙不相信博来就是柏特。
博来关上自己的房门,靠在门上想了好一会儿,手上的衣服全不自觉地滑到了
地上。
他骗不了西蒙。他和他干杯时的表现全是装出来的。
他的心里像被捅了一刀一般。
西蒙为什么要假装呢? 为什么他不干脆说“别诳我啦,你根本不是柏特”呢?
这本来就是丽娜告诉他的实情。
一直到最后一刻为止,全家人都不确定西蒙对柏特回家的态度究竟会怎样。他
们看到西蒙对博来的热烈欢迎后,总算放下心来了。
他为什么要表示对他的欢迎呢? 他是不是故意设下一个陷阱呢? 但他是直到最
后一刻才知道博来真的不是柏特的。
在西蒙看到他的那一刻,马上就确定他并不是他的哥哥柏特。但他又何必——
博来弯下身去捡衣服,又倏地直起身来。他想起来了——当西蒙第一次看到他时,
脸上突然放松的表情。
就是这样了! 西蒙害怕他果然是柏特! 当他发现他并不是柏特时,心中必定是
巴不得能拥抱他。
但这仍然不能解释他为什么似乎是有条件地投降。
说不定这只是一个拖延战术。说不定他正在筹划一个更具有戏剧性的续集。也
许他会等到一个更公开的机会,来揭穿真相。
如果事情果然如此,那么让西蒙讶异的事还多着呢。
“就照这个尺寸好了,省得再量身订做。”
“这条马裤可不是华特店里的,是高兰店里的。华特一辈子也做不出一条好马
裤。”西蒙懒懒地说。
碧翠的眼睛从下到上打量了博来一回,又在他的脸上逗留了一下,然后说:“
走吧,看马去。”
可又不是下棋。博来暗自说着。不是下棋,是打扑克牌。
“下午我们先看马房吧。”碧翠说:“喝过下午茶,再去看那些母马。”
她一手挽着博来,一手挽着西蒙,就这样,三个人好像好朋友一样朝马房走去。
爱莲和两个孪生姊妹跟在后面。
“葛雷早等着想看你了。”她对博来说:“当然从外表看不出来。可你要知道
他心里有多兴奋。”
‘’老墨博先生呢? “博来问。虽然他早就从洛丁那里知道有关这位老马夫的
一切了。
“早就退休啦。”
碧翠姑姑心中另有心事。博来这孩子为什么还是这么紧张? 按说他的艰难日子
已经过了,可为什么他还是轻松不下来? 她的手指掐着他的手臂,这是博来从来没
有过的感觉。
他又再次感受碧翠挽着他,走去接受麦先生的采访时的感觉。
但他一看到马房,什么事都不在乎了。
马房的情景,他只有在画上看过,本以为是给孩子看着好玩的,想不到眼前的
一切果然如画片一般。看到这情景,令他感到如梦似幻。
广场左边的小房子是马鞍房。葛雷就在里面工作。葛雷看起来很年轻,大约五
十来岁吧,但如果说他三十五岁也没有什么不对。
他往前走了两步迎接他们,这两步是他表示礼貌的方式,走两步就停下来,则
表示他是在他的地方迎接他们。碧翠介绍他们时,他的蓝眼睛打量着博来,但他的
姿势仍保持着礼貌。他重重地握了博来的手。“听说你在美国也是和马在一起的。”
他说。
“不过是那种西部的马。”博来回答道。
葛雷的眼睛越过博来,看着爱莲说:“爱莲小姐,你看到还有谁在这间马鞍房
吗? ”
“汤尼! ”爱莲大叫:“汤尼,你在这儿干什么? ”
“我来练骑马。”汤尼怯怯地说。他的眼睛望着这一大群人,好像一只蜥蜴一
样。
“可是今天并不是你练骑马的日子啊! ”
“不是吗? 我以为是哩。”
“你明明知道星期二不是你练骑马的日子。”
“我还以为今天是星期三呢。”
“你这个小骗子,”爱莲一点也没有兴致地说:“你明明知道今天不是星期三。
你刚才看到我载了个陌生人回来,你只是想过来看看这个人是谁罢了。”
“好啦,爱莲,”碧翠轻声叫着,似乎要她别那么凶。
“你不知道他,”爱莲说:“他什么事都好奇,除了好管闲事,什么都不会。”
“如果你今天让他骑,明天不是就不用管他了吗? ”西蒙说,嫌恶地看了那孩
子一眼。
“他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爱莲回答说:“再说,我也告诉他,如果他穿
这种衣服,我是不会带他去骑马的。
汤尼,听到没有? 我告诉你要穿靴子的。“
汤尼的眼睛一下子从蜥蜴转成一副可怜虫的样子:“我爸爸买不起马靴嘛! ”
“什么话? 你爸爸一年赚好几万,还不用缴税呢! ”爱莲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你今天教他,莲儿,”碧翠说:“明天你就有时间帮我了。我想明天一
定会有很多人来看博来的。”看到爱莲有点犹豫,又补充一句:“反正他已经在这
里了,就打发了他吧。”
“反正如果你要他明天来,他还是会穿这双印第安鞋子。”西蒙也接腔。
“印第安人骑马都是这样穿的。”汤尼顺势为自己辩解:“他们也骑得很好啊。”
“我不认为你爸爸看到你这身打扮会高兴,你还是给我换上马靴再来吧。还有,
如果今天下午我让你骑马,你不要以为你下次还是可以这么做! ”
“别这样嘛,爱莲。”
“下次你如果不在规定的时间来,你还是得乖乖地回去,别想有马骑。”
“听到了,爱莲老师。”这时的汤尼又变回了蜥蜴的样子。
“好啦,去让亚瑟给你上好‘史巴德’的马鞍。”
“是的,爱莲老师。”
“别光会说谢,你得在一旁看着。”爱莲边说边看他走开。
“他头上为什么戴个头盔呢? ”西蒙问。
“他自己说的啊,说什么他的头骨特别脆弱,得戴上头盔来保护着。也不知从
哪儿来的这么小的头盔,恐怕是从马戏团要来的吧? 我还得庆幸他没戴上羽毛和头
箍哩,这小家伙满脑子想着印第安人。”
“等着瞧吧,有一天他总会戴上的。”
“我想我得去给我的‘巴斯特’上马鞍了。对不起,博来,失陪了。”说着,
爱莲对博来微笑了一下:“其实他奇装异服倒也不错。至少他骑的马感觉到有点新
鲜,整天都待在马房里也太闷了。博来,你不需要那么多人陪着你吧? 下午茶以后,
我陪你去跑马场走走。”
第十四章
博来心目中的英国马都是娇生惯养的,正想不知要怎么侍候它们呢,可是看过
四五个马厩以后,就明白这个马场的马并不像他所想的,这让他更加兴奋。不管是
哪一种,纯种的也好,混种的也好,矮种的,或是小马,它们身上光溜溜的毛,都
是马夫辛勤洗刷的成果,而不是在温暖舒适的马房抚育出来的。博来的养马经验让
他毫无疑问地这么下结论。这些马身上惟一配戴过的装饰是各种颜色的锦标:样子
像玫瑰,有红、蓝、黄各种颜色,这样的装饰在马房里再恰当不过了。
开始时,是由碧翠领头一一介绍,马夫葛雷在一旁帮着腔。可是在场的人都懂
马,对每一匹马免不了都有意见,于是原先有模有样的介绍逐渐成了“自由发挥”。
博来也注意到碧翠尽量让西蒙有说话的机会。
“你记得‘特拉’吗? 这匹是她和一匹叫‘冷钢’的公马生的。”介绍人成了
西蒙,而不再是碧翠了——这必然是碧翠有意的安排。
那对孪生姊妹很快就累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露丝本来就对马一点也没有兴
趣,珍妮则又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她心里也很不习惯现在这一切就要全归一个
她并不认识的人来管。葛雷也和碧翠聊着聊着,渐渐退出他们的谈话了。现在变成
了只有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博来和西蒙面对面。
西蒙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就好像这个下午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而博来也只
是一个普通的访客,只不过对马的认识相当道地罢了。西蒙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博
来也时不时地应和两声。
碧翠听着他们的谈话,没有去打扰他们。
这许多年来经营莱契特全盘家业的是碧翠,但亚叙别家每一个成员也各按各的
兴趣,管着不同的事。爱莲主要管的是坐骑及打猎的马,西蒙管打猎及表演跳跃的
马,碧翠则管小马和母马。当孩子的父亲比尔在世时,坐骑和打猎的马只是供家人
们休闲用的,有时若是有一两匹特别好的,碧翠便会专程从伦敦来一趟,帮她哥展
示。这许多次的展示,让人们对莱契特的名字逐渐熟悉起来,倒成了很不错的广告。
因此在比尔去世后,他的儿女们在碧翠的监护之下,就把他们的马房变成专业的养
马场来经营了。
“盖兹先生要我问你说,他可不可以和你说几句话。”
马房里一个助手对葛雷先生说。
葛雷先生道了声歉,回马房去了。. 四柱子走到它的房门口,冷冷地看了博来
好一会儿,然后用它罗马式的鼻子推挤了他一下。
“它一直都是珍妮的马吗? ”博来问。
“倒不是,”碧翠回答:“本来是买给西蒙当十四岁的生日礼物的。可是西蒙
长得太快了,一下子就嫌太小了,那时候珍妮才四岁,可是已经不想骑那匹叫‘雪
伦’的小马,吵着要一匹‘真正的马’了。所以四柱子就给了她。几年下来,珍妮
已经把它折腾得什么礼仪都不顾了,可是他们俩倒是彼此满投合的。”葛雷回来,
说盖兹真正要见的是亚叙别女士,他想和她谈一谈围篱笆的事。
“好,我马上过去。”碧翠回答道。等葛雷走远,她转头对博来和西蒙说:“
他其实是想看博来。可是我要让他等到明天。这家伙总是找机会达到目的。你们俩
如果还想再看看马,要记得回家喝下午茶。天黑以前我要和博来去看跑马场。”
“你记得盖兹吗? ”西蒙问,顺手打开另一个马厩。
“不记得。”
“他是维塞农场的一个承租户。”
“那原来的魏勒先生呢? ”
“他死了。盖兹就是魏勒的女婿,现在他管那个农场。”西蒙发给他的这张牌,
正是他需要的。他想看看西蒙究竟对他的话有什么反应,可是西蒙似乎只专心把一
匹马从马厩里牵出来。
“最后头这三问马厩里的马都是新买的,是从展览会上看好才买回来的。这一
匹最棒,是一匹叫‘高树’的公马和叫‘高叫’的母马的产品,今年四岁了,叫‘
提波’。”
提波浑身都是黑毛,连一丝杂色都没有。博来很少见过这么好看的马。它风度
翩翩地走出马厩,似乎也能感受到人们对它的欣赏,而且很高兴它的高大俊美成为
人们讨论的话题。可是博来又隐约感到这匹马有点虚矫,也许是它两腿并拢的站立
姿态吧,反正不管怎么看,就是觉得它的外表和它眼睛透出的自负有点不一致。
“很不错吧? ”西蒙得意地问。“很少看过这么好看的马。看看它的骨架子吧。”
西蒙又加了一句:“也跑得好极了。”
博来只是默默地看着这匹马,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怎么样? ”西蒙等着博来的意见。
“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西蒙笑了。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它的自满是有理由的。”
“没错。”
“它不但长得好,也跑得棒极了,还可以跳过阳光下任何东西。”
博来向前对这匹马表示友好。提波接受了他的表态,可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
应。它的样子似乎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一般。
“想不想骑骑看? ”
“当然想。”
“它今天还没运动哩,该让它动一动了。”西蒙叫了个马夫:“亚瑟,帮提波
拿个鞍来吧。”
“要双鞍吗? 先生? ”
“不。轻鞍就可以。”等马夫走开,他又对博来说:“它的嘴想玩你的手哩。”
博来看着提波老想打开嘴,把他的手含起来,心想:这也许只表示这匹马不轻
易顺服他这个“西部牛仔”吧。
他们俩趁着亚瑟为提波上马鞍的空档,又看了另外两匹马。
“你骑哪一匹呢? ”博来看到西蒙把其余的马牵回马厩,这么问西蒙。
西蒙把马厩的门闩上,转过来向着博来说:“我以为你想一个人到处看看。”
博来因为这突来的好消息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别让它太过得意了。”西蒙又加了一句。
“不会的,我会让它乖乖地。”博来一面说,一面跨上他生平第一次骑上的英
国马。
他从亚瑟给他的两条马鞭当中选了一条,便将马转向草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上哪儿去? ”西蒙似乎很惊讶地问。
“到草原那一头去,”博来回道。西蒙问话的口气,好像是说博来已经打定主
意去哪儿似的。
如果西北边门外那条通往草原的捷径已经关上了,西蒙应该会告诉博来的;如
果那条捷径还是开着的,那么西蒙还有另一件事要牵挂呢。
“你选的鞭子不对,不能用来关门。或者你只要跳过栅栏去就好? ”西蒙的口
气好像是在质疑他。
“我会下来把门关上的。”博来平静地回答道。
他慢慢地让提波走向草原的中央。
“他会作弄人哟,你得留神。”西蒙叮咛地说。
“我会注意的。”博来说着,走向里面的门,亚瑟已经等在那儿准备为他开门
了。亚瑟对他露齿一笑,说:“它可刁着哩。”
博来转了个弯,走上小径,心里还咀嚼着亚瑟所说的“可刁着哩”的意思。很
久没听过这个形容词了,应该是说这匹马有点聪明,也有点狡猾吧。是啊,提波是
匹刁马。
这匹刁马胸有成竹地走过两边长满红色小花的碧绿小径。它的耳朵直竖,直向
那片草皮走去,等着好好跑一场。当他们来到另一头的棚门边,提波的身子扭动了
一下,似乎准备跳过去。“不,”博来拉了一下缰绳,它也马上就停下来。棚门是
开着的,但因为上面有一个牌子,工整地写着“请关上棚门”,博来还是调整了一
下提波的位置,好让他把棚门关上。提波很能了解骑在它背上的人的手和脚跟的指
示,而且一点都没有疑问;它沉稳的自信心对博来也是新的体验。博来很兴奋而高
兴地试了好几次,不管走到哪里,提波都能顺从他的手和脚的指示。
“你真是太棒了! ”博来轻声地对他说。
提波的耳朵朝他颤动了一下。
“你真是太神奇了,”他说着,夹紧膝盖,向着草原那边骑去。提波开始轻轻
地跑起来,迎着他们的是高处的一丛丛的杜松和金雀花。
这就是骑上一匹好的英国马的体验了,博来愉快地想着这种不需要特别使劲、
几乎和马合而为一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平整好看的草皮在他的脚下飞逝,马蹄
所经之处,并没有尘土扬起,这是博来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这就是英国了。“英
国,英国,英国,”马蹄声似乎这么叫着,就如小鼓轻轻地敲在草皮上一般。
我不在乎,他对自己说。我不在乎我是个罪犯,我是个骗子,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已经得到了我所想要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天哪,多么值得! 即使明天我就
死了,我也一点不遗憾! 他们来到了草原的顶端,前面正好有两排矮树丛,形成了
一条大约五十码宽、顺着山脊绵延的天然通道。艾力.洛丁忘了向他提起这条通道,
给他看的地图和鸟瞰图上也没有。他仔细地思索了一下,可是提波好像一派理所当
然的样子。它对这两排矮树丛中间的道路好像相当熟悉。
“好吧,”博来想:“看看你能做什么。”
博来也不是没骑过快马,而且经验还不少呢。他曾经骑过跑得箭一般快的马,
而且还赢了不少钱。如果光是跑得快,他倒不觉得有什么。让博来感到意外的是:
这匹马竞可以如此不着痕迹地逐渐加速,就如同在游乐园的旋转马,由缓慢到飞快,
全由机械来控制一样。
柔软的空气从他的面前吹拂而过,轻轻地在他的耳边搔弄着,阳光下的青草味
混合着金雀花的香气,加上马鞭的皮革味,传进他的鼻孔。我不在乎! 不在乎! 不
在乎! 跃动的马蹄这么说。不在乎! 不在乎! 不在乎! 博来的血液也这么附和着。
即使明天我就死了,我也一点都不后悔! 走到这段路的尽头,提波自动地停了下来。
可是博来一向不让他所骑的马自作主张,所以他向南边转了个弯,让提波继续往前
走。提波也没有意见地服从了。
“我的好哥儿们,”博来用手指顺一顺提波光滑的颈背,爱惜地说:“英国马
都像你这样吗? 或者你是特别的一匹? ”
提波稍稍低下头,享受博来的爱抚,似乎这是它应该得到的。
就在他们往回走时,博来的注意力被眼前的乡间景致所吸引了。这就是洛丁给
他看的地图上的那片村庄啊,只不过洛丁的地图是由南往北画,而他现在是由南边
看过去罢了。这就是喀莱尔村庄的全景了。
在他下面左边一点,便是莱契特的红屋顶了,整栋屋子坐落在跑马场的中央,
左边是教堂,建在一处稍微高起来的台地上。再继续往左,则是喀莱尔的农村,在
绿树丛中躲着一排排屋顶。村庄过去,地势渐渐高起来。使得它的南面形成了个小
山谷,这就是喀莱尔宅院,寄宿学校的所在地。
在他的正对面,则是一道绿色的山坡,叫坦壁区,是通往一个古老的采石坑的
必经之路,最顶上则是一个山毛榉的树林。过去那儿有十棵山毛榉树的,现在只剩
七棵了,从这儿看过去,景观还是很美。
根据他对地图的研究,坦壁区的对面是一道一英里半左右的山坡地,直通向一
道断崖,这就是柏特·亚叙别跳下去的地方。山谷的另一边则是一片农地,和西势
镇的郊区接在一起。而在坦壁区靠近喀莱尔宅院的地方则还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
海边去——就是他告诉桑度先生八年前他离家出走的路线。
蓦地,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他利用来占便宜的那个悲剧正在眼前。在亚叙
别家的房子里,他虽也看到一切与柏特相关的事物,但因为还要应付许多人、事,
还得留神着说话不能泄了底,所以多少比较分心;如今在空旷的野外,他清楚地看
到八年前,那个小男孩,就是这样消失在山谷的另一端,把他的家人、朋友,以及
所拥有的一切,一点都不眷恋地、远远地抛到他的身后。
一辈子与人没有什么关联的博来,此刻第一次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不幸是如此地
与他息息相关。当洛丁在那个小饭馆对他提起柏特的名字时,他对这个拥有那么多、
却禁不起一丁点打击的孩子只有藐视地轻叹一声“可怜的小东西”。后来,洛丁又
带了那些照片到可优花园,他看到照片中的柏特以后,才隐隐然有一分奇怪的认同
感。
“这一个就是柏特,那时他大约十一岁。”在可优花园的铁栏杆旁,洛丁曾经
悠闲地一脚踏在栏杆上这样对他说,并且递给他一张照片。那是一张用伯朗宁照相
机照的相片,博来接过来时,除了感到好奇外,并没有迫切地想多认识他。
可是,此刻的柏特对他而言,再也不是一个只存在他脑子里的“可怜的小东西”
了。他是那么鲜活地呈现在博来面前。是一个很令人喜欢的人。博来甚至觉得,如
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也会很喜欢他的。过去他对柏特这个人似乎隐隐地排拒着,可
是现在柏特已经成了他的好伙伴了。
他又突然地为柏特悲伤起来。
“叮——叮——! ”山谷下传来几声模糊的敲打声,博来的眼光扫过坦壁区,
落在山脚下的一间小屋子上头。
啊,那就是铁匠的铺子了,就在离村子西边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
在地图上画的是路旁一个小小的四方形标志,而呈现在他眼前的则是一间耸着
黑烟囱的小铺子,铺子里的铁匠则长年用铁锤为这个寂静的村子制造出敲打的音乐
来。
整个村子的景致,就如同他在初级法文课本里所看到的“我的家乡”的插图一
样。若是再加上有人从教堂走出来,还有一个骑着脚踏车的邮差,那就和课本的插
图完全一样了。
博来从提波的背上滑下来,并且按他一向的习惯,把马的腹带放松,接着便在
围绕着金雀花和杜松的地上坐下来,忘情地欣赏着这一片美好安宁的英国乡间风光。
第十五章
天上的白云轻轻地飘动着,金色的阳光洒了一地,在四下流转着,微风在杜松
丛中穿梭,又吹得青草左摇右摆。提波嘴里发出微小的嘶嘶声,似乎有意在卖弄它
的优越。博来恣意地享受着乡间的宁谧,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突然,提波的头微微抬了一下,使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就在同时,他听到一个
女孩子的声音,像是诵朗诗似的念道:“别回头,也别动,闭上眼,猜猜看,我是
谁? ”
声音带着一点伦敦腔,也带着一丝矫揉造作。
就像每一个被这样作弄的人一样,博来当然不会照这声音的指示,他很快地回
过头去。躲在树上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材胖胖的,头发带着褐色,长着一
双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说也奇怪,既像是很灵活,却又像是昏昏欲睡。
当这双眼睛看到博来时,差点蹦了出来。
“哎呀! ”女孩几乎尖叫地说:“我还以为你是西蒙呢,原来你不是。”
“我不是西蒙,”博来说着,准备站起身来。
可是在他行动之前,这女孩已经从树上跳到他背后的草地上了。
“天啊,你吓了我一跳。我猜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失踪好几年的哥哥,
对不对? 你一定是了,你长得跟西蒙真像。错不了。”
博来也说他就是。
“你甚至和西蒙穿一模一样的马装哩。”
博来告诉她这套马装是西蒙的,并且问道:“你认识西蒙? ”
“当然认识啦。我是希拉·巴斯勒,是喀莱尔学校的寄宿生。”
“哦。”就是爱莲口中那所逃兵的学校,那个没有一个学生肯背九九乘法表的
学校。
“我一直想尽办法想和西蒙谈一场恋爱,这可是不容易咧。”
博来不知道如何搭腔,可是看来她好像也不需要人们口头的鼓励。
“在喀莱尔宅院这个学校,我总得设法找点乐子。你不知道这里有多无聊! 这
个也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索性脱光衣服走进校长的办
公室去,你猜猜他怎么说? 天啊,这位老兄竟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该减减肥了
’这家伙只看得起有名望的人,如果你爸爸或妈妈没有在名人录里头,你在喀莱
尔可就一点地位也没有。我爸爸虽然没有在名人录里头,可是他是百万富翁,这也
很不错呀,对不对? ”
博来应付地说没有错。
“我好几次对西蒙炫耀我爸爸的百万家财,你知道,西蒙一向很看重投资理财
的事,可是呢,他好像对我不怎么有兴趣。好一个势利鬼,你说是不是? ”
“是吗? ”
“你不知道吗? ”
“我今天才和他见面。”
“那当然。你刚回来嘛。我了解西蒙并不是太高兴。现在你回来了,把他的财
产拿走,也许我有更多机会和他在一起了。等着瞧吧。他常来这儿,因为这是他最
喜欢的地方。他不喜欢坦壁区那边。”她的下巴朝山谷另一个方向努了一下。
“这里是最容易逮到他独自一人的地方。所以我看到这匹黑马时,还以为是他
哩! ”
“很抱歉。”博来谦和地说。
她转过来看着地。
“我想如果我勾引你,恐怕不好吧? ”
“不好。”
“是因为我和你不同类型,或是我不是你所想要的? ”
“我想恐怕和我所想要的不同吧? ”
“我也这么想,”她也同意了:“你简直像个修道士一样。真奇怪,你和西蒙
长得那么像,可是气质却那么不同。
西蒙绝对不像修道士,盖兹家的女儿可以证明。我一直想学盖兹家女儿的样子,
可是没有用。她长得和牡丹花一样漂亮,可把西蒙迷死了。“
事实上,眼前这个女孩也像牡丹花一样漂亮。博来看着她湿润的嘴唇,和钮扣
下面丰腴的胸部,这样想着。
“西蒙知道你喜欢他吗? ”
“喜欢他?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我只是想和他谈一场恋爱,找找乐子,一直到
我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
“如果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地方呢? ”博来问。
“我以前在修道院上学,可是我把那个地方搞得鸡犬不宁,所以就被送到这个
地方来了。我本来以为来这里一定很不错,又不必做功课,也没有什么规定,可是
一点也没想到这里竟然是这么无聊! ”
“你不能找一个可以代替西蒙的人吗? 我是说,一个比较——随和的人? ”
“找不到。起先我还真找了好一阵子哩。要找一个又聪明又好看的可不容易。
我喜欢长得漂亮的男孩子。你不能否认,西蒙真的长得很好看吧? 在以前的修道院,
我也看过一个满英俊的花匠,可是就没有西蒙的长相那么顺眼。”
“那个英俊的花匠没有让你继续留在修道院吗? ”
“没有。他们把我轰出来了。他们宁愿把我轰出来,也不愿我在那儿出乱子。
那个花匠种花的技术比交女朋友的技术好得多了。我想你不会在西蒙面前帮我说说
好话吧? 我这么千方百计地想接近西蒙,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想想也真可惜。”
“千方百计? ”
“你该不会相信,我学骑马真的是因为有兴趣吧? 光是看他妹妹的脸色,也就
够受的——哦,对不起,我忘了她也是你的妹妹。也许你离家太久,不再像一般人
看妹妹那样看爱莲吧? ”
“当然不一样。”可是这个蠢女孩听不出话里的意思。
“我猜你会爬时就学会骑马了吧。所以你不知道学骑马有多痛苦。”博来说,
如果想要吸引人,当然有比做一件自己所不喜欢做的事更好的方法。
“我想我这样做并不是吸引他。这只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到马房去。他那
个——哦,你妹妹不许任何人没事到那里去的。”
“你妹妹,”他想着这个称呼,很喜欢。
现在他有三个妹妹了。至少有两个他是相当认同的。
目前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对她们更加熟悉。
“我想我该走了。”她说着,把马鞭还给博来。“自从我到这儿来,你是我说
过话的人里头最亲切的一个。很可惜你好像对女孩没有兴趣,否则也许可以让盖兹
家的女儿和西蒙疏远一点,这样我的机会恐怕会大些。”
“不会的。”博来说着,走向提波。
“你得仔细看看那女孩,她长得很漂亮哩! ”
“好吧。”博来漫应着说。
“既然你已经回来了,我会常常在骑马场看到你吧? ”
“应该是吧。”
“你能代替你妹妹教我骑马吗? ”
“这恐怕不是我的特长哩。”
“好吧,”她放弃了:“你骑在马上的样子很好看。”
“再见了。”
“你知道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吗? 当然,西蒙告诉过我,可是我忘了。”
“我叫柏特。”
当他说着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山谷对面的小径上,几乎忘了
巴斯勒小姐的存在。他骑着提波,让它沿着绿草起伏的草坡往下轻轻地跑,一直到
与莱契特高度相等的地方,再让提波慢慢走下去。在他脚下,绿色的小径向西一直
延伸到跑马场,再过去就是他们的房子以及房前的小石子地了。今天中午,珍妮就
是沿着这一条路来到房子前面的小石子地,看到他时,还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反应。
等到草坡没那么陡时,他又让提波轻跑了一阵,前面就是白色的栅栏了,栅门
还是开着的。
就在他们靠近栅门两旁白色的栅栏时,提波的身体猛地一躺,博来一惊,出于
本能地将跨在马鞍上的左脚往上一提,就在这一瞬间,左边的栅栏正好擦过马鞍!
博来惊魂甫定,暗自庆幸着:幸好在美国那几年,骑惯了粗犷的野马,练就了不假
思索的快速反应,否则在这短短五秒不到的时间,经那栅栏一撞,那条腿恐怕就报
废了! “好险! ”博来不禁呼了一口气。他看了提波一眼,这匹马却神闲气定,好
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这个阴险的家伙,”博来轻轻骂着,却还是觉得有点好笑。
博来调整了一下提波的头的方向往回走,走了相当距离,又让它回头往前走过
方才经过的栅门,故意不特别用脚夹它,或是用马钉刺它,倒要看它这次有什么反
应。
果不出博来所料,这次它像是仔细量过距离似的,不偏不倚、确确当当地走在
两道栅栏的正中央。
“什么? 你说我? ”这匹马好像是这么说:“我会故意那么做? 你说像我这么
有教养的马,曾做出那种事吗? 当然不会的。我只不过是暂时失去了平衡。再好的
马都难免会失蹄的,对不对? ”
“好啦,好啦,”博来心里想着,拉了一下缰绳,让它慢慢地走。他大声地说
:“你以为你很聪明是不是? 我不知骑过多少比你聪明的马哩。你以为用这种方法
把我甩下来很厉害是不是? 告诉你,以前想把我甩下来的马比你厉害多了,和他们
比起来,你还差得远呢。”
提波乌黑的耳朵竖得高高地,仔细听着博来的话,以及话中的意味,带着一丝
不解。
一群母马看到他们经过,都走到栅栏旁看他们,似乎很高兴在她们单调的生活
里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事件。她们周围的小马也兴高采烈地跑跳着。可是提波对它们
理都不理,它很早就对母马失去兴趣了。它此刻所在意的,是今天竟然遇到一个比
它聪明的人,而这个人还对它说一些它听不懂的话。即使已经走到它的马房附近,
它的耳朵还是带着疑问,不安地颤动着。
博来骑着提波,照着今天中午珍妮的路线,绕过房子,可是没看到半个人影。
他往前到马房去,看到爱莲正骑着马进来,后头还跟着另一匹,看样子她是刚刚教
过汤尼,然后把汤尼留在喀莱尔,自己回来了。
“哈哕! ”她招呼着博来:“你骑提波出去啦? ”口气里透着惊讶。“希望西
蒙记得先警告你。”
“有的,谢谢。他先警告过我了。”
她和博来肩并肩骑着马往草场走,看着提波有点懊恼地说:“买这匹马是我的
一大失误。”
“是你买的? ”
“是啊。西蒙没告诉你吗? ”
“倒没有。”
“他是帮我留面子吧。他一定是不想这么快就让你知道,你有一个这么笨的妹
妹。”她说着,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好像很高兴当他的妹妹似的。“它原先的主人
就是腓利,韩腓利,你认识的。西蒙告诉你了吗? ”
“没有,没有。他只告诉我这匹马会作弄人。”
“韩腓利先生的好马不少,所以当他去世后,他的马场开放拍卖马时,我就去
看看能不能挑匹好的。那些腓利先生以前的长工们没有一个对提波投标出价。我还
以为那只是感情的因素——我想他们不想把提波买回去,只是因为他们的主人是骑
着它摔死的。那时我真是太单纯了! 买马和感情有什么关系呢? 我应该多打听打听
才对。
而且我也应该想到,以这匹马的外表、血统和表现,竟然定出那么低的价钱,
是有点不寻常! 后来我们才听说,腓利摔死后几天,它又用同样的方法,想把另一
个骑在它背上的人甩下来! 只是那一次,它撞过去的那根树枝太细,所以没把那个
人的脑袋敲碎,或把他甩下来,不过树枝还是被撞断了。“
“我明白了。”博来说,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事实上,腓利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所有在场看到腓利被踩死的人,都相信那
并不是意外。那时腓利和一群人在一大片空地上骑马,可是提波偏偏把腓利带到一
棵大橡树下,猛地撞了一下,事实上,腓利从马背上摔下来之前,早就被撞死了。
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在出价买那匹马时,只听说腓利是骑着他,撞到一棵
橡树摔死的——这种事并不是很不寻常嘛,对不对? ”大家都知道,那片空地那么
大,腓利不会故意把马骑到大橡树下的。等到提波第二次想把那个骑在它上面的人
甩下来之后,大伙就对它这个劣根性一点都不怀疑了。就这样,那些人眼睁睁看着
我这个大笨蛋把这匹刁马买走! “
“但它真的是一匹非常优雅的刁马,”博来抚着提波的颈子说:“没有人会反
对的。”“它真的是好看极了,”爱莲也同意:“而且也跳得好极了。你今天让它
跳了没有? 没有? 下一次你一定得试试。它跳的时候,没有工夫想到恶作剧,所以
还挺安全的。很奇怪吧,这匹马的外表并不会给人不可靠的感觉啊。”她还是有点
不能置信地看着这匹马。
“是不像。”
她听出博来话里的意味,说:“你好像还不确定。”
“啊,我的意思是,它是我看过最自负的一只动物了。”
听到博来这个评语,爱莲和方才的西蒙一样,都觉得很新鲜。
“你是说它爱虚荣? 没有错。我想是的。我想如果我是它,想到自己居然有本
事杀死一个人,我一定和它一样得意。它今天对你恶作剧了吗? ”
“在栅门那里它想把我甩下去,就是这样而已。”博来没有说:“它想把我的
腿撞断。”就让这个成为他和提波之间的秘密吧。
“它大部分时间都挺守规矩的。”爱莲说:“就是这样才危险。我和西蒙啊、
葛雷啊,还有亚瑟都骑过它了,它只作怪过两次。一次是对西蒙,一次是对亚瑟。
不过呢,当然啦,”她接着又露齿一笑说:“我们都离树离得远远地。”
“它在沙漠一定会是一匹好马,可是在栅栏边或是树下,就得多留神了。”爱
莲一面从博来手中接过提波,把它带回去,一面有点郁郁地说:“我想它一定又在
打别的主意了。”
博来想了一下,同意了爱莲的话。提波真的是一匹很不寻常的马,很聪明,很
狡猾,也很钻。它这一招行不通,肯定会打别的主意。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哩。
西蒙也不是省油的灯。西蒙让他骑上这匹会恶作剧的马,事前只是轻描淡写地
说:“它会作弄人。”好像连杀死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
第十六章
碧翠·亚叙别望着餐桌上的侄儿,心想着:这孩子的教养有多好啊。他过去这
几年必定是经历过无数的困难,但他却是应付得很好。他既不笨拙,也不油滑,他
用第一次见面时的若即若离的态度来面对今天的状况。这是很成熟的品质。意外的
是,他还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
她想着,这孩子有着很尊贵的气质,他保持一惯的沉默,却一点也不呆滞。
西蒙是她带大的,她对自己努力的成果当然也颇为满意;可眼前这孩子是自己
挣扎着长大的,却似乎要更胜一筹。“七岁以前决定一生”,这句话也许有几分道
理吧。
也许他自己的品质就是很好,不需要外来的指引,他只是照着自己天生的本性
去成长,而结果就成了这一张安静的、喜怒不形于色的脸。
然而话说回来,这张脸实际上更像是一张面具,而且大体来说,还是一张哭的
面具,和西蒙谈笑风生的脸恰成强烈的对比。这样的对比,恰如剧场上常看到的一
半笑、一半哭的面具图画。
西蒙今天晚上似乎特别快乐。碧翠想到这里,心里感到一丝不忍。他也表现得
很好,她今天更是无条件地爱他。西蒙无疑是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原先的权利,而且
这种心甘情愿似乎是很自然地来自他的本性的,这是碧翠怎么样都没有想到的。她
为自己先前低估了这个侄儿的大方而感到羞愧。她没有想到,一向自私、占有欲强
烈的西蒙竟能有这样的气度。
他们为了帮蜜糖刚生的小马取名字热烈讨论着。南丝认为“小木偶‘’这个名
字很可爱,爱莲则觉得太土气了。
今天早上爱莲去接柏特时似乎刻意不打扮,而晚上则又似乎有意地装扮自己了。
碧翠很久没看到爱莲这么好看了——她是属于不喜欢花枝招展的那一种类型。
“博来爱极了蜜糖。”爱莲说。
“我猜碧翠姑姑一定在你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时,就拉着你到跑马场转了个够,
对不对? 博来? ”南丝问。
她也用了“博来”这个别名,只有牧师还是叫他柏特。
“我爱极了这一切,”博来回答道:“而且今天还碰到了一个老朋友。”
“是吗? 是谁呀? ”
“‘瑞琴’。”
“当然,当然。可怜的老瑞琴,她今年恐怕有20岁喽? ”南丝同情地说。
“不能说是可怜啦,”西蒙说:“她当初对我们的衣食来源是很有帮助。我们
应该让她分享我们的利润了。”
“她早就从草地上得到她的利润啦,”爱莲说:“她可贪吃得很呢。”
“如果你像瑞琴那样年年多产的话,贪吃也是应该的。”西蒙说。
西蒙比平常多喝了不少,但好像也没有怎么受影响,碧翠感觉到牧师时不时地
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
餐桌另一端的博来也是同样注意着西蒙,但他却是一点怜悯也没有。在博来的
字典里是没有“怜悯”这个词的,他既不会自怜,也不会轻易地怜悯他人。可是,
他如今不怜悯西蒙,并不是来自他一向的做法,而是因为如今西蒙已经是他的对头
了。
博来一面观察着西蒙表现着他的风度,突然感觉西蒙和他最近刚遇到的某一个
人似乎很像。和西蒙一样有良好的出身、一样地好看,也一样地不可靠——那究竟
是谁呢? 他为自己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感到懊恼极了,明明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可是总不能真正想起来。是洛丁吗? 不。是回来的船上遇到的什么人吗? 好像也不
是。是那些办案的律师吗? 也不是。那么会是谁呢? “你不觉得吗? 柏特? ”
是牧师在问他。他对小时候的柏特一定是很关照的。
除了西蒙,他最怕面对的就是牧师了。除了与你一起长大的孪生兄弟外,最了
解你的人恐怕就是你的老师了。有些乔治知道的有关柏特的事,恐怕连他妈妈也不
一定知道。
刚才南丝就曾经亲着他的双颊,说:“哦,你长大好多噢,也成熟多了。”
“柏特本来就是很成熟的。”牧师这么回应他妻子的话,然后和他握手。
乔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但也就像一个许久没有看到学生的老师那样,打量着
他,倒也没有什么不寻常。博来登时就喜欢上了这位牧师,然而他对他仍有几分提
防,倒不是因为他对柏特的了解,而是因为他那一对似乎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博
来很庆幸他对柏特所受的教育有透彻的了解,牧师是洛丁的姊夫,因此对他姊夫教
给柏特和西蒙的功课也了若指掌。
洛丁的姊姊南丝真是不可多得的大美女。他曾经给他看过好几张她穿着各式衣
装的照片,但她那种自然的美,丝毫不需要衣装来衬托。洛丁曾说:“任何男人都
希望能把她娶过来,光是看着她,就已经够舒服了。”而她最后却选择了牧师。
他想这个牧师不知走了什么运,才能娶到南丝这么个美人。
“今天下午你教的是杜家的孩子吗?P这个美人对着爱莲问。
“是啊,杜家的汤尼。”爱莲答。
“他让我想到小时候的事呢! ”
“汤尼吗? 焦么说呢? ”
“也许你不记得了。我们小时候有所谓的少年团。每一个团有一个专门耍宝的
骑马队,每个队上都有一个小丑。那些小丑就和汤尼一个样。”
“可不是吗? ”碧翠听了,兴奋地附和:“今天下午我看到他,就隐约想起什
么来,可一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就是这回事。那些小丑也像他那样,穿得牛头不
对马嘴。”
“也许你们会奇怪我今天下午怎么肯教他。”爱莲说:“教了希拉·巴斯勒以
后,教汤尼简直成了度假一样轻松写意。这孩子将来一定可以骑得不错。”
“只要将来骑马骑得好,怎么样都可以,是吧? ”牧师打趣地说。
“巴斯勒小姐没有任何进展吗? ”西蒙问。
“她绝对不会有什么进展的。她在马鞍上头滑来滚去,像一块冰一样,我真是
为她骑的马难过。还好她的马‘草莓工’骨架够稳,也没有什么感觉。”
从餐厅移到客厅后,话题岔开了。博来突然感到好累,简直支撑不下去。他希
望再也没有人问他一些他必须招架的问题。孪生姊妹道过晚安,上楼去了。碧翠提
起火炉旁的咖啡壶,倒了咖啡,发觉咖啡不够烫,朝南丝扮了个鬼脸。
“我猜是丽娜吧? ”南丝同情地说。
“是啊。恐怕是等不及要和亚瑟约会了,唉,连十分钟都等不得。”
西蒙也没作声,就好像他刚才所做的一切努力,现在一点都派不上用场似的。
只有爱莲继续把餐桌上的愉悦带到客厅来。就在沉寂中,窗外响起了细细的雨声。
“碧翠姑姑,你可是料准了今天的天气,”爱莲接着对大伙儿说明:“碧翠姑
姑今早说一大早出大太阳的话,到晚上总要下雨的。”
“碧翠总是错不了。”牧师投给碧翠一个嘉许的微笑。
“可是雨声听起来真不舒服。”碧翠语带遗憾地说。
南丝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道:“今天大伙儿也忙累一天了,我们得告辞
了。博来,我知道你得应付很多事。什么时候可以歇一口气,就到我们那儿坐坐好
吗? ”
西蒙帮她取来头巾,大家都走到前门去送客。南丝在门阶褪下晚宴鞋,换上她
摆在门背后的长统靴。接着她手挽着牧师,和他一起躲在一把小雨伞下走开了。
“南丝就是南丝,怎么看怎么舒服。”西蒙说,似乎带着几分醉意。
“南丝真的很好。”碧翠漫应着,走回客厅,没有目的地检视了一回。“我想
南丝说的没错。”她说:“大伙都累了,该休息了。”
“我们真的这么早就想休息了吗? ”爱莲不以为然地问。
“明天早上九点半你还得教巴斯勒小姐哩。”西蒙提醒她:“我在账册上看到
的。”
“你看我教骑马的账册做什么? ”
“看看你有没有照实报税啊。”
“得了吧。早点睡吧。”爱莲说着,打了个大呵欠:“今天好愉快。”她转向
博来,道了晚安,似乎刹那间有一丝羞怯,她握了握博来的手,说:“晚安,博来。
祝你好睡。”说完就上楼去了。
博来转身向着碧翠,但她对他说:“我上楼时再找你吧。”于是他又转身向着
西蒙。
“晚安,西蒙。”迎着他的是西蒙那一对清澈的蓝眼睛。
“祝你晚安——柏特。”他叫着柏特这名字时似乎是咬牙切齿一样。
“你现在要上楼了吗? ”博来要上楼时,听到碧翠这么问西蒙。
“还没呢。”
“你可不可以检查一下灯是不是都关了,门是不是都锁了? ”
“我会的。晚安,我的好碧翠姑姑。”
博来上到二楼,猛一转身,看到碧翠正用手环着西蒙的肩膀,他突然感受到一
股莫名的妒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不久,碧翠跟着他走进他住的那间儿童房。
她看了看床,不满意地说:“那丫头答应要在床上放个热水袋的,这会儿忘了。”
“没关系,”博来回应道:“她即使放了,我也会再拿出来。我不需要那东西
的。”
“你觉得我们都太娇生惯养了吧? ”她说。
“还好啦。”
“累了吧? ”
“是有一点。”
“明天早上八点半吃早点起得来吗? ”
“八点半对我已经迟得够奢侈了。”
“那些年的辛苦生活——你还熬得过吧——博来? ”
“当然。”
“我想你也是很不错。”她说,轻轻地吻了他一下:“我真希望你没有离开我
们那么久,现在你回来了,大伙儿都好高兴。晚安,好孩子。”她一面转身离去,
一面又对他说:“别摇铃,摇铃也不会有人应的。不过,如果你夜里想吃些点心或
是想看点什么书,尽管叫我就是。我还是住在原来的房间,就是前面右边那一间。”
“晚安。”
她在他的房门外站了半晌,手上还轻握着房门的门把。接着她走开,敲了敲爱
莲的房门。过去这一两年来,爱莲成了她凡事商量的好同伴。许多年来,她必须一
个人面对许多事情,自己做决定,现在爱莲长大了,对她真是一大帮助。当她需要
时,总可以用爱莲的理智来做参考。
“你好,碧翠,”爱莲从她刷着头发的梳子缝隙对她招呼着。她现在也逐渐地
学西蒙那样,把“姑姑”的头衔省略而直呼其名了。
碧翠重重地坐进一张沙发里,说:“好啦。”
“还不错嘛,对不对? ”爱莲说:“西蒙表现得挺得体的。可怜的西蒙。”
“是啊。可怜的西蒙。”
“也许博来——我是说柏特——会给他一部分家产吧。你想呢? 好歹西蒙也帮
忙管了这么多年的马场了。如果在这种重要关头出现,然后把一切都拿走,什么都
不留给人家,也未免说不过去。”
“应该不至于。我也不晓得。”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累了。”
“我们不都累了吗? ”
“碧翠,你知道吗? 我必须承认很难把他们俩凑在一起。”
“他们俩? 你是说西蒙和柏特吗? ”
“不。柏特和博来。”
好一阵子的沉默,只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爱莲发刷的细微声音。
“你是说——你不觉得他就是柏特? ”
爱莲的发刷停了下来,从下往上看着碧翠,她的眼睛充满意外而睁得大大地。
“当然是啊。要不他会是谁呢? ”
她放下发刷,开始用一条蓝色的丝带把头发绑起来,又继续说:“我只是觉得
我好像以前没和他在一起似的。奇怪是吧? 真不能相信我们以前一起相处过12年。
不过,我满喜欢现在的柏特,你呢? ”
“我也挺喜欢他的。”碧翠这么回答。事实上她也有同感——似乎以前没有和
他在一起过,可是她也同样说不上来——他如果不是柏特,究竟会是谁? “以前柏
特不是不常笑吗? ”
“不常。他是个严肃的孩子。”
“看到博来笑,我反而想哭。”
“天哪。”
“你尽管说你的‘天哪’,但我相信你知道我的意思。”
碧翠相信她是知道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写信? ”
“没有。我们没有多少可以讲体己话的机会。”
“我以为你今天下午和他在跑马场独处时会问他。”
“没有。那时他整个注意力都在马的身上。”
“你想为什么他离家后就不再关心我们了呢? ”
“也许他是想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去吧。说起来也没什么奇怪,也许就像
他会出走一样,他一心只想不要再管莱契特的事。”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他一直是那么体贴的人,我是说柏特。而且他也
一直都那么喜欢我们。他也许并不想再回来,但他总该让我们知道他是不是安好啊。”
这一点也正是碧翠自己一直想不通的,所以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爱莲。“出走
后又回来对他必定是很难的一件事,”爱莲一面梳头发一面说:“今天晚上他的脸
色好难看,好像死人一样。这种睑色很不像是重返家门的表现,你说是不是? 如果
你把他的脸从脖子后头割下来挂在墙上,跟挂在他的头上实在没有两样,你说呢? ”
碧翠太了解爱莲了,对她这个贴切的比方再同意不过了。
“你想他会不会过一阵子,新鲜感过去以后,又跑走了呢? ”
“不,不,我相信一定不会的。”
“那你觉得他会一直留下来了? ”
“我当然是这么想的。”
此刻站在窗旁、眼望着潮湿的星光下起伏的草地的博来,心里盘算的也正是同
一个问题。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天衣无缝,比洛丁所想的还要完美,可是下
一步呢? 接下来他要怎么办呢? 什么时候西蒙会一把把他揪出来呢? 而且即使西蒙
没有把他揪出来,这种随时担心启人疑窦的日子又怎么过下去呢? 没有错,这是当
初他打定主意要过的日子。可是他并没有真正认真地想过第一回合之后他应该怎么
办。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他会成功。现在他是成功一半了,但他觉得自己
就像爬上布满尖刺的高墙顶,不知如何下来。
他自窗前转过身来,拧亮电灯。他在平立克区的房东太太有一次曾这样形容自
己:“我累得简直像是从轧布机上轧过一样。”他现在终于体会到这样的形容有多
贴切了,他此刻的感觉正是如此。被轧得干瘪瘪的,连抬起手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他把新衣服扯下来——就是这套衣服让他在伦敦时感到那么强的罪恶感——很勉强
地挂在墙上。接着又把身上的里衣剥下来,钻进那套褪色的旧睡衣里。他看到窗子
还开着,心想若是雨水溅了进来,他们不晓得介意不介意,可是他实在太累了,也
就不管了。
他在床上躺了许久,谛听着周遭的宁静,并且观察着整个房间。这时柏特的幽
魂该会进来,让这个房问充满阴冷吧。他等着鬼魅的影子进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发
生。房间仍是一样的温暖安详。墙纸上那些陪伴着孩子成长的人物图像看起来是那
么得栩栩如生,那么得友善亲切,他转过头去看着靠床边的那一群人像,想找出爱
莲所喜欢的赫渥将军,心里还想着:不知道她此刻心里是不是也爱着谁。
他的眼光又转向床头板,突然记起这张床是艾力.洛丁睡过的,他再度为这样
的巧合感到真有意思。有一天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洛丁,他一定也会觉得很有趣
的。
不晓得这瓶花是碧翠或是爱莲插的,用这瓶花来欢迎他——回家。莱契特,他
自言自语地唤了一声。他再度环视了整个房间一遍。这就是莱契特,我来了。唉!
莱契特。
“莱契特”这名字似乎有催眠作用,就如同轻轻晃着的摇床一样。他伸过手去
把灯拧熄。雨声在黑暗里似乎变得更大声起来。
今天早上,他在平立克区那间阴暗的小房间里穿上这套衣服,他还记得那破败
的天花板以及窗外灰旧的烟囱;而此刻他却已经睡在莱契特这间舒适的房间里,外
头草地的香气夹着潮湿的空气逸入他的鼻孔。
就在昏昏欲睡之际,心头突然浮起一种很确定的感觉,是过去从没有过的一种
感觉——不过这种感觉让他十分愉快。
这种不寻常的感觉让他清醒了不少。他一下子同意,一下子又转而不同意。当
碧翠举他的手的时候,为什么他觉得和平时与人握手的感觉不同? 为什么他突然有
一种很温暖很幸福的感觉?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尤其她是一个你不会同她谈
恋爱的女人? 当然,因为她是个女人。但让事情这么特别的原因并不只如此,乃是
因为她对他表现的亲切温暖是那么自然。
从来没有人会如此理所当然地牵他的手,他也从来没有过这种舒服的感受。不
拘形式——而且,不,不是占有感。
过去有一些人曾对他有占有的表示,而他并不喜欢这样。
所以呢,是不拘形式而有——什么? 归属感。对了,是归属感。她的手牵着他
的,因为她觉得他们互相归属。这是一个女人对她的家中一分子的感觉。是不是因
为他从来没有“属于”过任何圈子,所以碧翠牵着他的手时,让他有这份特别的幸
福感觉呢? 他一面沉沉进入梦乡,一面想着碧翠——她那若有所思时,斜着眼睛看
人的眼光、她的勇气、她怎样第一次到那间他租的小房间找他、她在事情都还没确
定前就吻了他,当他今天抵达这里时,她怎样温和地处理了西蒙不在场的情况。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碧翠·亚叙别。他爱她。
正要朦胧睡去的时候,有件事又让他突然清醒过来。
他现在知道西蒙让他想起谁来了。
是提波。
第十七章
星期三早晨,碧翠领着他去探望了三个农场——法兰地、上田以及维塞——的
承租户。“盖兹排在最后,让他别太得意。”这是碧翠的说法。事实上,盖兹也是
三个承租户里最不重要的,因为维塞这个农场也是三个农场里最小的。这个农场本
来是供应莱契特自家用的农场,位于教区的边缘,在村子北郊的坡地上。光是靠经
营这个小农场想要自给自足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盖兹在村子里另外还开了家肉铺(
一个星期开两天) ,所以不须全仰赖维塞农场的收入。
“你会开车吗? 博来? ”就在他们准备上车的时候,碧翠问。
“我会开,不过还是你开好了,你比较熟悉——”他差点脱口而出说“路线”,
可是随即改口说“这部车子”。
“称它‘车子’实在是对它太客气了。我想你比较习惯驾驶座在左边吧。”
“是的。”
“很抱歉今天我们得开这部小金龟。家里那部大车子坏了,很少这样的。修车
工人把零件都拆开检查了,还是拿它没办法。”
“我喜欢这部小金龟。昨天就是它把我从火车站带回来的。”
“是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
“是啊。”这一天对博来可是如同好几年哩。
“你有没有听说《喀莱恩日报》放了我们一马? ”车子嘶吼着开上林荫道后,
碧翠接着又问。
“没有呢,怎么回事? ”
“你早餐时间不看报吗? ”碧翠问。她早上八点就用过早餐了。
“我住的地方从来没有报纸。我们是开收音机听新闻。”
“噢,没有错。我忘了你们这一代是不需要看报纸的。”
“为什么说他们放了我们一马呢? ”
“是三个我们从来没听说过、没见过的陌生人解了我们的围。一个住在曼彻斯
特的牙医的第四任妻子,一个女演员的丈夫,还有一口黑皮箱的主人。”她轻按一
下喇叭,慢慢地转向右边,继续说:“那口黑皮箱的主人把一个人的两手两脚装在
皮箱里。谁知道呢? 也可能两手两脚是他自己的。这个新闻恐怕要在《喀莱恩日报
》上头炒一阵子。
那个女演员的丈夫则是控告她不够热情——这种消息《喀莱恩日报》最喜欢了。

“那第三个又是怎样呢? ”
“什么? ”
“曼彻斯特的牙医的第四任妻子。”
“噢,对了。天可怜见,这个女人刚刚被人家从墓穴里挖出来,发现她全身充
满砷毒哩。她丈夫早就不知去向啦。”
“您的意思是:《喀莱恩日报》可以报的消息太多了,所以就不管咱们家的事
了? ”
“一定是这样的。那则官司的消息就占掉一整版啦。
即使他们想报咱们家的消息,也只不过是在报屁股上提几句,看的人两分钟后
就忘得一千二净啦。《西势时报》也有他们的大消息要登,看来咱们家的事不会太
招摇啦。“
好啦,又过了一关了。现在他得集中精神来面对法兰地和上田这两个农场的承
租户。他应该是要认识他们的。
法兰地的承租户是个高高的、满面通红的老头子和他的妹妹。“大家都很怕赫
塞小姐。”洛丁曾对他这么说:“她的脸简直像巫婆那么可怕,舌头也利得能刮人。
她并不怎么说话,可是只要她一开口,你就有的受了。”
“真是太荣幸了,”老赫塞先生在菜园门口看清楚了碧翠以及她带来的是谁,
高兴地招呼着:“柏特先生,看到你回来真是太高兴了。”他用他粗糙的手和博来
握手,随即又亲热地用另一只手覆上博来的手。毫无疑问地,他是很高兴柏特回来。
可是要知道赫塞小姐是不是高兴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一面和博来握手,一面打量着他,说:“这真是意外的惊喜啊。”她的客套
话和虚应故事,让博来觉得很好笑。
“看来,海外的生活并没有让你改变太多哩。”她一面在狭小的客厅里摆着茶
杯,一面说。
“有一点倒是变了不少。”博来回道。
“真的? ”她并没有为了让博来高兴而继续问哪一方面变了不少。
“我现在不会怕你了。”
老赫塞先生听了哈哈大笑。
“这一点我可大不如你,柏特先生。要是我上市场迟半个钟头回家,还没到家
门,我就怕得好像有大祸临头一样,像一只狗夹着尾巴偷偷溜进来。”
赫塞小姐没说什么,不过博来注意到,她的表情好像增加了一层对他的好感。
不久,她又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盘饼干,很显然刚开始时她并没有意思把这一样
端出来。
他们一面喝着一种叫“白港”的酒,一边聊天。
他们到达上田农场时,只有胖胖的杜克太太在家。她正在屋后忙着搅奶油。
“谁呀? 自己进来吧! ”她用声音应着门。于是他们走过凉凉的地砖,来到寒
冷的奶油房。
“我的手没法子停下来。”她一面抬起头来看看来的人是谁,一面说:“这些
奶油——哦,老天啊,真没想到是你们! 我还以为是什么经过的路人呢。孩子们都
上学去了,嘉立也出去了,唉呀,天哪! 是你们! ”
杜克太太和博来握手的当儿,碧翠很自然地接过她的棒子继续搅着奶油。
“太好啦,太好啦,”杜克太太和气地叫着:“你已经长成一个又好看又帅气
的小伙子啦。”
听着杜克太太的称赞,博来感觉到碧翠似乎有兴趣地端详着他。
“这是我们大家大喜的日子呀,亚叙别小姐,你说是不是?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还刚跟嘉立说呢。我说,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故事里头,怎么现在真的发生在我们
这些默默无闻的人身上了呢? 现在可是千真万确看到你回来了,看到你真是太好啦
! ”
“我可以搅一下奶油吗? 我从来没搅过哩。”博来故意搭讪着。
“怎么没有? ”杜克太太有点吃惊地说:“以前你常常礼拜六一大早就过来玩
这东西的呀! ”
博来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是吗? 我忘了。”
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就推说不记得就是了——洛丁曾经这样吩咐他——千万不
能逞能,否则很快就会露出马脚的。
“我以为你现在已改用电动的了呢。”他听到碧翠一面说着,一面让出地方让
他搅。
“哦,当然有很多活儿都改成电动的了,”杜克太太回答:“搅奶油可不成。
你看西势镇国际食品行机器做的奶油,哪有以前手搅的那么香? 有时候我忙起来,
也免不了打开电开关,可是心里总觉得不对劲。机器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点艺术
感也没有。”
他们喝着热红茶,嚼着大麦饼,聊着孩子上学的琐事。
“杜克太太真好,”在他们开车回去的路上,碧翠说:“我猜她打心底里相信
电是魔鬼发明的。”可是博来没有搭腔。他陷入了沉思。今后他必须告诉自己不要
逞强,免得启人疑窦。搅奶油这件事还算不严重,但别的事可不一定,他总得谨慎
些才好。
“博来,星期五那天,”他们取道喀莱尔,前往维塞农场的路上,碧翠对博来
说。
“星期五有什么事吗? ”博来的沉思被打断,呐呐地问。碧翠四下看了一圈,
微笑着说:“忘啦? 是你的生日呢。”当然了,他现在有了一个新的生日了。
“你真的忘了星期五你就二十一岁啦? ”
“唉呀,真的差点忘了。”他看到碧翠斜睨着眼睛看他,睑上并没有微笑。
“星期五那天,”她又接着说:“我想我们既然决定把成年礼的庆祝仪式延后,
那么星期五就不要特别庆祝了吧。那天桑度先生会把文件带来,让你签名,所以我
们会请他吃午饭,就当做是家庭式的聚餐吧。”
对了,在文件上签名,他知道他迟早是必须做这件事的。他甚至靠着一本柏特
的旧笔记本的帮助,练好了他那特殊的大写字体。这一来,签名这回事对他并不是
太大的困难。这个仪式只是让他的继承权在法律上确定了不可逆转的地位。
“这样的安排你觉得怎么样? ”
“什么? 哦,你是说生日。当然,当然。我并不想要盛大的庆祝。我们是不是
也可以就这样不张扬地度过这个成年礼? ”
“我想左邻右舍不会这样放过我们的。他们巴望着我们开个盛大的庆祝会,我
们总不能让人家失望。邀请信早就印好啦,我把日期改成查理叔公回来后两个礼拜。
他再有二十三天就回来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老人家不都是这么说吗? ”
是的,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反正还不是迫在眼前,他大可不必现在就紧张。等
下他要去探望的盖兹家,他并不需要认识。
现在他们是朝着村子往回走。左边是跑马场的白栅栏。这个早晨很明亮清新,
可是似乎又有点太过闪亮。天空像一大片金属,阳光又给它加上了银边。
他们经过牧师馆时,碧翠突然提起:“艾力·洛丁前不久回来,过了个周末。”
“是吗? 他现在做什么? ”
“还是在剧场扮些小角色。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只有四个角色、五个门,再加
上一张床就演得成的不三不四的戏。我没见到他本人,倒是南丝说他进步了。”
“在哪方面进步了? ”
“说是对别人比较感兴趣了。他甚至可以和牧师好好相处了。南丝想,他年纪
大些了,也该懂事点了。牧师不在家的时候,也还能在牧师的书房里看上好几小时
的书呢。
牧师在家时,他们也能好好谈上一阵子。南丝好高兴。她一直都挺喜欢艾力的,
但是以前每次他回来,她也都有点不安。村子里没有他能做的事,他也不喜欢牧师。
这个改变倒是很不错。“走到大约村子的中心,他们转个弯,进人一条小路,到了
维塞农场。
“你恐怕不记得爱美这个女孩了吧? ”碧翠问博来:“她就是在维塞农场长大
的。后来嫁给住在布尔另一头的盖兹先生,他在那儿也有一个农场。爱美的爸爸死
了以后,盖兹就回来经营这个农场,当然也接收了肉铺。他们现在生活过得很不错。
可惜他们的儿子不喜欢他爹,在别。处找了个搞机械的工作搬走了。女儿还跟他们
一起住,她可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哩,平常在一个很贵的寄宿学校上学。她本来的名
字叫佩琦,可是在学校用的是玛嘉这个名字。”
车子滑进维塞农场的入口,在一个铺着小石子的前庭停下来。两条狗看到他们,
敞着喉咙大叫。
“我真希望盖兹能好好管教他的狗。”碧翠嘀咕着。她自己的狗可是和她的马
一样有教养。
狗的叫声把女主人引了出来。虽然已经有些年纪,仍看得出来年轻时一定是很
漂亮的。
“阿林! 小乐! 别叫啦! ”她对两只狗叫着,上前想和他们打招呼。不料,她
还没有来到他们跟前,盖兹先生突然从屋子的角落钻出来,大步地超过她。盖兹这
个突兀的欢迎式,让更加真心欢迎他们的妻子一时不知怎么才好,只好在一旁微笑
着看她的丈夫夸张地和他们打招呼。
盖兹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博来相信他年轻时的活力一定是相当吸引娇小的爱
美的。
“他们告诉我你在那儿也是靠马发了财? ”他问博来。
“我是靠马糊口。”博来回答。
“来看看我马房里有什么吧。”他迈步带他们朝屋子后面的马房走去。
“可是赫利,你总该让人家先进来坐一下吧? ”他太太抗议道。
“待会儿再坐嘛。他们一定会喜欢先看看这匹好马的。走吧,柏特先生,走吧,
亚叙别女士。阿佛! ”他一面领路,一面得意洋洋地叫着他的助手:“把那匹新买
的马带出来给亚叙别女士看看! ”
盖兹太太也跟出来了,正好和柏特走在一起。“我真高兴,”她细声地说:“
你回来实在太好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那时我爸爸还在世。除了我自己的
孩子,我从来没有喜欢别的孩子像喜欢你一样。”
“看吧,柏特先生,好好看一下这匹马! 怎么样? ”
盖兹用他的大手臂把马房的门旋开,只见阿佛牵出一匹巨大的马,这匹马和周
围的环境似乎有点不相称。无可否认地,这匹棕色的马的确是与众不同。
“怎么样? 你说呢? 你说呢? ”
碧翠看了一下,说:“这不是去年迪克在柏斯得跳跃奖的那一匹吗? ”
“没错,”盖兹还是一副得意洋洋:“不但是跳跃奖,还得了最佳坐骑奖。可
花了我不少银子哟,不过我还花得起,给我的宝贝女儿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对了,
就是佩琦,这匹马是买给她的。值得! 值得! ”他夸张地大笑:“我这宝贝女儿骑
在这匹马背上,简直像羽毛般轻盈极了。亚叙别女士,不用我说,你是知道的。整
个村子里,没有人能比我的佩琦配骑这匹马了,多花点钱我是一点都不心疼的! ”
“你确实是买了匹好马,盖兹先生。”碧翠说,她口气里的兴奋倒是让博来有
些吃惊。他忍不住转头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想知道是哪一点让她这么高兴——这匹
棕马毕竟会成为提波以及任何一匹莱契特家的马的对手。
“不用说,我早请兽医鉴定过、出了证明了。我是不会随便买的。”盖兹又补
充道。
“佩琦今年会展示这匹马吗? ”
“当然啦。要是不展示,我买它干么? ”
碧翠的表情更加快活了。“太好了! ”她这么说,声音里透着无比的兴奋。
“您喜欢这匹马吗? 亚叙别女士? ”是佩琦在问,不知什么时候她出现在博来
的身边。
佩琦长得非常漂亮。皮肤白里透着粉红,配着金色的头发。博来想着,把巴斯
勒小姐和爱莲的好处加在一起,恐怕就成了眼前的佩琦了。当她父母向博来介绍她
时,她顺从地被介绍,可同时也表示了她个人对他回来的欣喜。
博来和她握手时,感受到她柔软的小手紧握了他一下。握完手,博来得忍着才
不至在裤腿上擦干他濡湿的手掌。
接着博来恭喜她得到了一匹好马,她也欣然地接受了。寒暄一阵后,盖兹夫妇
便把客人延至客厅。他们喝了些很好的酒,闲聊了一下布尔的农展。
他们开车回家时,碧翠的脸上仍好像是有人给她一大笔钱那么高兴。她看了看
博来若有所思的脸,问道:“怎么样? ”
“你好像一只得到一顿奶油的猫一样开心。”
碧翠又斜着眼睛看他一眼,继续说:“岂止是奶油,简直是加上了鱼和牛肝哩。”
“办完星期五那些事后,博来,”碧翠说:“你该进城一趟,添几套衣服了。
查理叔公回来后,我们就要举行成年礼的庆祝会了,那时你得穿得体面些。”
“那我该添些什么衣服呢? ”他毫无概念地问。
“如果我是你,我就让裁缝华特伤这个脑筋。”
“反正打扮成个标准的英国绅士就是了。”博来说。
碧翠又斜着眼看了他一下,觉得他好像意有所指。
第十八章
碧翠正专心检视着当天的邮件,爱莲兴冲冲地跑进客厅,说:“她会骑了! ”
碧翠很惊讶地抬眼看她,她的心思还是在那些邮件上。
“告诉你,她会骑了。好端端地骑了五十码哩! ”
“就是那个巴斯勒小姐? 哦,恭喜喽! 爱莲。”
“我从来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没有人喝雪利酒吗? ”
“博来和我一个早上下来已经喝了不知多少种饮料了,足够一个礼拜的分量了。”
‘’今天怎么样? 博来? “爱莲问,一面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没有我想的那么坏。”博来说,一面看着她灵巧的手倒着酒。这双手是不会
柔软而有暗示性地放在他掌中的。
“杜克先生告诉你他是怎么受伤的吗? ”
“杜克先生去了市场,”碧翠说。“但我们吃了杜克太太做的奶油饼。”
“杜克太太真好。那赫塞小姐请你吃什么了? ”
“奶油脆饼。起先她是不想拿出来的,但是后来看到博来,就改变主意了。”
原来碧翠也注意到了。
“我一点也不意外。”爱莲透过眼镜看着博来。
“维塞农场呢? ”
“你记得迪克那匹棕色的马吗? ”
“当然记得。”
“盖兹把它买下给佩琦了。”
爱莲停止了喝雪利酒,沉吟了半晌,接着碧翠的句子:“要让她展示。”
“是啊。”
“唉。”爱莲慢慢地说。她看起来挺愉快且若有所思:“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
意。”
“我也不觉得。”
“我洗洗手去。午餐吃什么? ”
“牛肉炖菜。”
“如果是贝太太做的,只不过是清汤罢了。”
孪生姊妹下课回来了。西蒙也从马场回来了。他看起来像是很轻松的样子。
“你知道盖兹给佩琦买了一匹新马吗? ”
“不。”西蒙说,有点兴趣地看着爱莲。
“他买了迪克那匹棕色的马。”
“你是说那匹‘旋风’? ”
自博来遇见西蒙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西蒙脸红。西蒙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吃
他的午餐。脸上的红潮不见了,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在他咀嚼着这个新的消息时,
爱莲和碧翠都避免看他,可是露丝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博来一面喝着厨娘贝太太做的炖肉汤,一面在脑子里研究着西蒙的反应。西蒙
一直是喜欢着盖兹的女儿。他会为她得到一匹好马高兴吗? 不会的。他简直是愤怒
到极点。更令西蒙无法忍受的是,他的姑姑和姊妹们都算准了他会很生气。他们早
就知道他对佩琦拥有一匹好马会无法原谅的。她们一直对西蒙与佩琦谈恋爱这件事
不以为然,现在她们也知道这匹马对她们是一大解脱。西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即使被他所深爱的人打倒也无法接受吗? 他想起了碧翠不寻常的愉悦,也想起了
爱莲对这个消息的反应。那时她们已经料到:这匹马是那段恋爱的终结者。盖兹买
那匹马,本是为了要配得上亚叙别家,让他的女儿嫁给一个和他们“门当户对”的
对象,没想到他这么做反而是弄巧成拙。如今西蒙已经不是亚叙别家业的继承人了,
问题是:西蒙还会爱他的对手吗? “博来在布尔的农展中要展示哪一匹? ”他听到
爱莲这么问。他的注意力再度转回餐桌上。
“全部啊。‘’西蒙抢先回答了。看到爱莲用疑惑的眼光看他,他又加了一句
:”那些马全都是他的啦。“
博来听出了西蒙的言外之意。他对于必须放弃他一辈子十分习惯的事物,定是
感到十分愤怒的。
“我并不想展示什么马,”博来说,“那需要很高的技巧,我可是没那么厉害。”
“可是你以前很在行的呀。”碧翠提醒他。
“是吗? 哦?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反正今年我是不想在布尔农展上展示
什么马的。”
“布尔农展再有三个星期才到嘛。”爱莲说,“碧翠可以花一两天帮你复习一
下你的技术,到时你一定会表现得很好的。”
可是博来不为所动。和英国马打交道一定是很有意思的。尤其如果他能骑着亚
叙别家的马又能得奖的话。但是他还是不要太以柏特·亚叙别的名义抛头露面才好。
“博来可以参加赛马呀。”露丝说,“就是节目最后那个赛马。他要是骑上提
波,一定可以赢过任何一个人的! ”
“提波可不是拿来和那些乡巴佬混的。如果我还有资格说两句的话。”西蒙头
也不抬地说,“它应该去的地方是奥林匹亚。”
“我同意。”博来说,气氛和缓了下来。
午餐还没吃完,第一个访客就到了。接着从咖啡时间到下午茶时间,一直到下
午六点左右,络绎不绝地有人来。他们都是来看博来的。他注意到那些认识柏特的
人都是以真诚愉悦的心欢迎他回来。他们每一个人都留着对柏特小时候的印象,这
些印象都依然很鲜明,因为他们都很喜欢柏特,也对他当年的突然消失很伤心。博
来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被赞美的是一个他很喜欢的人。亚叙别家业真的是不
应该传给西蒙的,该给柏特才是。如果柏特知道他最喜欢的女孩拥有一匹好马,他
一定不会生气的。柏特才是适当的继承人选。
所以他代替柏特接受了那些口头的赞美,心里很愉快。
晚餐时分,小镇里的医生来了。博来的心情可就没那么愉快了——他很在乎爱
莲对那个医生的反应。爱莲似乎很喜欢那个医生,而博来对那个医生一点都不认识。
但他直觉感到那个医生配不上爱莲。现在惟一留下来的客人是史摩警官、两位在镇
上开五金行的拜妮小姐,还有那个医生。司医生很年轻,长着红头发。他脸上的雀
斑使他给人很友善的感觉。他是镇上老医师的继承人,老医师是看着这个家里的大
大小小长大的。碧翠说司医生“太聪明‘了,在乡下执业太可惜了”。博来猜想:
他所以留在乡下,可能是为了爱莲的缘故。他看起来好像很喜欢爱莲。
“你可是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年轻人。”史摩警官一面和博来打招呼,一边
说。博来倒是很喜欢他的口无遮拦。就如同他对英国中上阶级的认识乃是来自美国
电影一样,他对英国警官的认识则是来自英国的报纸。这两样与事实都不相符。史
摩警官个子不大,鼻子高高的,衬着灰眼珠,长得很精神。
史摩警官让两位拜妮小姐搭便车走了,司医生却逗留着不肯走。一直到碧翠请
他留下来吃晚饭,他才拿起帽子匆匆地告辞。
“可怜的司医生,”碧翠在晚餐中这么说,“可惜他不能留下来吃饭,我想他
的房东一定没给他吃饱。”
“才不呢。”西蒙搭腔道,又恢复了好脾气,而且整个下午好像心情也都很不
错,“他那副长相,随时看起来都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即使他留下来也不会吃的。
他逗留着不想走,只是想多看看爱莲罢了。”
这正好印证了博来所担心的事。
可是爱莲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别瞎说。”
他们吃晚餐时,大家都累了,晚餐也就匆匆吃完。博来回家的兴奋逐渐转为理
所当然的接受。他们也不再把他当做是刚回家的人。连珍妮也不再用控诉的眼光看
他了。他很高兴就这样自然地成为这幅画面的一部分。自从到这里以来,博来第一
次感到肚子饿了。
但是当他准备上床睡觉时,他的脑子又开始想起西蒙的问题。西蒙是很确定他
不是柏特的,可是他却不想指出来。( 为什么? 因为他即使指出来,也没有人会相
信他,他的抗议只会被认为是因为不甘心家产拱手让人而生气? 或是他等着更好的
机会,可以用更戏剧性的方式来揭发?)西蒙这个心思细得可以对家人隐藏他内心感
受的人,这么一个自以为是、这么爱慕虚荣的人,是无法忍受有人不顺他心的。
他在黑暗的房间里站在窗前,凝望着起伏的冈峦。也许他今晚不那么疲倦,因
此也就没有那么恐惧。但他依旧感受到他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决定因素仍是西蒙这个
人。
如果西蒙连佩琦拥有一匹好马都无法接受,那么他对于柏特突然接手莱契特的
产业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他凝视着黑夜,想了许久。
‘当他终于转过身去把灯打开时,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响起:柏特从山崖上跳
下去的时候,西蒙在哪里? 当然他马上告诉自己这样想是很无稽的。这么问是什么
意思? 谋杀吗? 在莱契特的家园里? 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做得出来? 他叫自己不要
再胡思乱想了。
柏特自杀是经过警察确认的。经过详细调查以后,警察才证实柏特确实是自杀
身亡的。
真的是自杀吗? 或只是无法证明是他杀? 验尸官的报告在哪里? 他相信是在警
察的卷宗里。一个老百姓要去查阅警察的卷宗是不容易的。他们太忙了。
但是这件事一定也传给地方上的报纸。那时在地方上也一定引起相当的关注。
在报社的档案里一定存着调查的报告,而他,博来,一定要看个究竟。
不管如何,他想要知道:柏特从西势镇附近的断崖上跳下去时,西蒙究竟在哪
里。
第十九章
桑度先生预定星期四晚上到,一直留到星期五午饭以后。
星期四早上,碧翠说她要到西势镇去买一些特别的菜肴,好请桑度先生,问博
来那一天要怎么计划? 博来告诉碧翠,他想随她到镇上看看,碧翠很高兴。
“我们还可以在路上停一下,”她说:“让葛太太看看你,这样到了星期天在
教堂里,你就可以少拜见一个人了。”所以他们在那个“广播电台”停了一下,葛
太太使出浑身解数问东问西,想多挖到一些新闻。他们离开“广播电台”后往海边
去时,还一路为此笑个不停。
不久,他们走到一栋建筑物前面,看到一个醒目的牌子:医院区请勿鸣喇叭博
来看了医院的建筑物一眼。他觉得这样的建筑物做医院实在是太漂亮了一点。
“是啊,看起来没有一般医院那么可怕。很可惜对面的小店破坏了画面。”碧
翠朝医院对面的小店努努嘴:有些只是一个小亭子罢了。一些小咖啡屋、一个雕刻
店、一家脚踏车店、一家卖花圈与十字架的铺子、一家和这个铺子打对台的花店、
一家蔬果店,另外还有一家不知是什么店,窗子只漆了一半,窗上还贴着一些画报。
他们下了坡向镇上开去,通过这些小店铺后,就是西势镇上比较繁华的地区了。
这地区又干净又整齐,并且反射着海水,熠熠生光。
碧翠一面停车,一面对博来说:“你一定不会喜欢跟着我逛那些海产店的,去
吧,自己好好儿玩玩去,咱们12点45分在天使餐厅见,一块儿吃午餐吧。”
他走了几步,碧翠又把他叫住。“我忘了问你需不需要钱。我可以先借一点给
你——”
“哦,不用不用,谢谢你。我还有一点。那个叫史什么的律师事务所的桑度先
生借给了我一点。”
他首先去了海港,看了看他告诉人们他八年前出走的地方。港口停泊着很多船
只,一派忙碌兴奋的情景。他靠在温暖的石墙上,想得出神。柏特消失的那一天,
洛丁就在这里画他的写生,柏特就是从那个断崖上跳下去摔死的。
他直起身来,继续寻找《西势时报》的地点。他花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因为虽
然大家都阅读《西势时报》,可是知道这份报纸的诞生地的人并不多。事实上,报
社就在离港口不远的地方,在一条石子路旁的石屋子里。
报社的入口很低,博来必须低着头才能走进去。这时他听到门房的声音:“你
找谁? ”
博来告诉门房,他想要找麦先生。
门房说麦先生出去了。
“我想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吧? ”
“蓝鸟咖啡馆里边靠左第四张桌子。”
“你说得真清楚。”
“反正他每次都坐那个位子。”
蓝鸟咖啡馆就在港口前的街角。麦先生果然坐在楼上左边第四张桌子。这是个
靠窗的位子。麦先生坐在那里,面前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他看到博来,很敏捷殷
勤地招呼他,就如同见到一个老朋友一般,并且拉开一张椅子请他坐下。
“我想这回我大概对你不能有很大的帮助。,‘博来对麦先生说。
“能让我自己上头条新闻的惟一方法,恐怕就是把自己装在一口皮箱里了。”
“一口皮箱? ”
“而且还被切成好几块。这件事可是有点蹊跷。”他打开那天的《喀莱恩日报
》。
这件箱尸案在被发现三天之后,依旧占据着头版。最新的发现显示,箱子里的
两条腿是属于两个不同的人的,这就使得整个案情更加复杂了。
“谋杀案最吓人的地方,”麦先生若有所思地说:“不是这个案件发生了,而
是发生在你周围所熟悉的人身上。
嗨! 小姐! 请给我的朋友一杯咖啡吧! 如果说隔壁的比尔去从军,死在战场上,
这是比较容易接受的,但是如果说有人在琼斯下班回家的路上杀了她,这就很骇人
听闻了。
因为这种事通常不会发生在你认识的人身上。“
“如果杀死琼斯的人又是你认识的,那就更加可怕了。”
“是啊。”麦先生搭着腔,在他的咖啡里加了一匙糖。
“我见过这种情形。就发生在家人中间,就这样。总是这样的,没有人愿意相
信。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所认识的大卫会做出这种事。这就是谋杀案可怕的地方——
自己人杀自己人。”
他拿出自己的香烟盒递给他。“你喜欢这个莱契特家男主人的新角色吗? 你高
兴你回来吗? ”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经过那许多在亚利桑那或是德州或是什么地方……的舒服日子,你真的喜欢
这儿? ”麦先生探头看了看西势码头一眼,又转过来对博来说:“天哪! 我简直不
能相信。”
“为什么? 你不喜欢这个地方吗? ”
麦先生向下望了望楼下那一群走着的英格兰人,啐了一口说:“他们对自己的
处境太满足了。”
“你是说,他们对自己所拥有的太满足了? 有什么不好呢? ”
“太满足就不会有进步。”
“对人类而言可不一样。”博来补充道。
麦先生咧嘴一笑。“我同意。”又转眼去看码头的景色:“我常想,这些人和
苏格兰作对了四百多年,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
“答案当然是他们并没有和苏格兰人作对。”
“还说没有? 告诉你吧,我的国家——”
“过去一千年来英格兰一直忙着护卫他们的海岸,而在他们眼中苏格兰已经是
西班牙的一部分了。”
这对麦先生显然是个全新的看法,他决定换个话题。
“你来蓝鸟不是来找我的吧? ”
“是来找你的。我到你的办公室去了,他们告诉我你会在这里。我在找一些东
西,我想你可以帮我忙。”
“该不会是想登广告吧。”麦先生说。
“不。我想看看我当年的讣闻。”
“是啊,谁不会想看看呢? 我当然乐意帮忙! ”
“我猜《西势时报》保留着以前的报纸。”
“当然,当然。自1827年6 月18日以来都保留着呢——或是6 月28日? 不记得
了。你想看看档案。当然,读自己的讣闻是一件很过瘾的事儿。”
“这么说,你也看过了? ”
“当然。我星期二去亚叙别家找你们以前就读了。”
于是他们一起走下《西势时报》阴暗的楼梯,麦先生毫不费力地找出他所要的
旧报纸,连灰尘都用不着掸一下。
“你在这儿慢慢看吧。”麦先生就着没有灯罩的灯把报纸打开说:“如果我可
以帮你什么忙,就尽管说好了。”
麦先生摸着石梯上楼去了。博来听着麦先生皮鞋的声音远去,意识到现在他是
独自一人在这个偌大的地下室了。
《西势时报》一周发行两次。星期三和星期六。由于柏特是星期六失踪的,所
以这个消息是登在星期三的报上。
除了将柏特死亡的消息报导出来以外,还做了一些特别的报导,并且还对丧家
致慰问之意。关于柏特的自杀方式,除了说他是从崖上坠下去以外,并没有做太多
的报导。
第五页则是整页警察的报告:星期六下午是亚叙别家的孩子们的自由活动时间。
他们都很习惯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一直到吃晚饭的时间才回来。柏特的迟归,开
始并没有引起家人的疑虑,只当做是因为最近的喜好——赏鸟的缘故多耽搁了一下。
一直到天黑了,柏特还是没有回家,这时家人才开始着急地用电话联络全村子的人
去寻找。在大伙遍寻不着之余,又组织了一个搜救队伍,到处去找。有人骑马、有
人走路,可是一点结果也没第二天一大早,有人在断崖处看到了这个小男孩的外套。
当警方询问这个搜救队员是怎么找到这件外套时,他说这件外套放在离崖口大约五
十码的地方。就是坦壁区开始下降的地方,这件外套用一块石头压住,晨露把外套
都沾湿了,口袋里除了一张字条外,什么都没有。搜救队员马上打电话给警察局,
于是一场彻底的搜索便展开了。在海滩上找不到尸体的影子! 前一个晚上的潮水可
能已经把尸体冲走了。事实上过去从这里跳崖自杀的很少能被找到尸体的。他们的
搜索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最后一个看到柏特·亚叙别的,是牧羊人亚伯。他在那天午后还看到柏特,就
在坦壁区与断崖之间。
问:他在做什么? 答:他俯卧在草地上。
问:做什么? 答:等一只云雀。
问:哪一种云雀? 答:英格兰云雀。
问:你是说他在赏鸟啊? 他看起来正常吗? 是的,亚伯说。就他所能做的判断,
柏特看起来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一向是不太爱讲话的。“你是说他一向很沉
默? ”是的,是个不多话的、很令人喜爱的孩子。
他们谈了一会儿鸟,然后就分手了。亚伯沿着断崖这边的小路赶往西势镇,那
天他也休半天假。他一直到半夜才回来,到了星期天早上才听到柏特失踪的消息。
被问到是不是很多人走他所走的路线时,亚伯说不。
从村子里坐公共汽车开往西势镇,只要走路十分之一的时间。很少人会像他那
样走路到西势镇去的。
碧翠告诉警方,柏特父母的突然去世,对他自然是很大的冲击,但他好像还是
可以接受,而且也逐渐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他夺去自
己的生命。至于那天下午为什么孩子们都不在一起,那是因为每个人的兴趣不同,
所以柏特会一个人独处,并不是很不寻常的事。
问:他的孪生弟弟也没有和他在一起吗? 答:没有。柏特那时对鸟类很着迷,
而西蒙则喜欢机械方面的东西。
问:你已经看过他留在衣袋里的字条了。你认出的确是你的侄儿柏特所写的?
答:是的。柏特写大写字母的笔迹很特别,而且他也是我所知道的惟一用自来水硬
笔写字的人。
碧翠对调查人员说明了一下那种自来水笔的特点。
柏特的那枝笔是黑笔管,中间有一条黄色螺旋。那枝笔已经不知去向了。他一
向是随时带在身边的,那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之一。
问:你能否想出任何他突然决定自杀的原因? 那天下午,在他的朋友——牧羊
人亚伯看来,是相当正常,而且挺愉快的。
答:我只能说他那天下午是相当愉快的。但是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他也许突然
想到他就要回到一个空荡荡的家,再也没有以前那些让他快乐的事,所以他突然被
那种空虚感所淹没,以至于用结束生命来逃避这种感受。
这就是法院的判决:在突来的冲动之下,他的内心失去平衡,以致做出这样的
事。
报导到此便结束了,柏特的生命也就在此画下句点。
博来翻到报纸背页,报的净是夏天里的各种活动,和柏特的生死一点都不相关。
柏特已经属于过去了。博来在寂静的地下室里,静静地把整件事情在心里复习了一
遍。这个小男孩在夏天的午后,在草地上卧了大半天,等着他心爱的云雀出现。黄
昏时小男孩走过坦壁区山坡,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机械方面的兴趣。这是碧翠说的。她说那时西蒙的嗜好是机械。指的是对内燃
机的兴趣吧。t2T 的男孩通常对汽车都很感兴趣的。那时西蒙也许是在哪一家车行
逗留呢。那时候,西蒙的行踪如何,恐怕也不是很重要的。
博来到天使餐厅和碧翠会合,一起吃午餐时,他很想直截了当地问碧翠姑姑,
那天下午西蒙究竟在哪里。但是他当然不能就这样问:“我失踪那天下午,西蒙在
哪里? ”
这么问是没有道理的。他必须想一个比较有技巧的方法来提出这个问题。这时
候,餐厅的一个白发老侍者来了,打断了他的思路。这个侍者对亚叙别家的每一个
孩子都认识得一清二楚。他看到柏特回来,简直高兴得难以自持。
当他把各色餐盘放在他们面前时,他的双手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每放好一道
菜,便说一次“柏特先生”。好像很喜欢叫他的名字似的。到了上甜点的时候,情
形更是到了高潮。这道甜点是水果蛋塔,他将两道甜点送到碧翠和博来面前以后,
很快又回来了,用银盘盛了一碟蛋白烤成的松甜饼,送到博来的面前。博来有点意
外地抬起头来,看到老侍者充满期待地望着他,嘴边带着微笑,眼里则充满了泪水。
可是此时博来的心里想的都是西蒙,根本来不及去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幸好碧翠
为他解了围。
“丹尼好细心,还记得你喜欢吃这个。”她说。博来也顺势大大地谢了老侍者,
老侍者很愉快、很安慰地离开了,一路用一条雪白的大餐巾拭着眼睛。
“谢谢,”博来对碧翠说:“我一时没想起来。”
“丹尼真好! 我想他的感觉就好像是他自己的儿子回来一样。你知道的,他本
来有三个儿子,可是都死在战场上了。他的孙子也在后来的战争中死了。你小时候
他好疼爱你。我想他看到你回来一定是感到很高兴。你今天早上做什么了? ”
“去报社看我的讣闻。”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不过也有道理,我想任谁都会这么做。你看到麦先生了
吗? ”
“看到了。他要我问候您,碧翠姑姑——”
“你现在大了,别再叫我碧翠姑姑了。”
“碧翠。西蒙对机械的兴趣是什么? ”
“据我所知,西蒙从来没有对机械感兴趣过。”
“可是您说过他对机械感兴趣的。”
“我说过吗? 我记不起来那是什么了。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
“你在说明我们为什么那个星期六下午没有在一起时说的。我去赏鸟的时候,
西蒙不知在做什么哩? ”他极力表现出试图想起一件记不起的事的神情。
“到处胡逛吧,我猜。西蒙一直都是这样到处游荡。他的嗜好从没有维持超过
两个星期的。”
“所以你记不得我出走那天西蒙在做什么了? ”
“那时我也搞糊涂了。我甚至不记得那天到哪儿去了。反正你知道,一个人对
于发生在他身上的可怕的事,总是下意识地要把它忘记的。我只记得那天晚上他骑
着马到处找你。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反正自从你失踪以后,他整个人都
变了。”
博来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只好继续吃他的东西。碧翠又继续说:“这几年你
一直没写信回家,真的让我好难过。说正经的,你怎么不写信回家呢? ”就如同洛
丁告诉他的,没写信这件事是整个布局中最弱的一环了。
“我也不知道,”他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他声音里的无可奈何,听起来倒是挺合适的。
“好啦,”碧翠说:“我也不是要责怪你,只不过自己想不透罢了。你小时候
我是那么疼爱你,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这么多年,你没有来信,好像你从来没
有回想一下你在冢里的日子一样。”
他从自身的记忆深处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感想:“十三岁是很容易遗忘过去的年
龄。如果你不断地遭遇新的事物和经验,过去的事就好像只是一部电影,没有什么
真实感。”
“我想有一天我也应该出走一下,”她轻轻地说:“有太多事我真想遗忘了呢。”
老侍者丹尼又送来了些乳酪,所以他们的话题又转到别处了。
第二十章
星期五早上,博来意外地在他的餐盘旁边发现了一大堆礼物,他这才蓦然想起,
这一天应该是他的生日,可是他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压根儿都没有想到生日这回事。
“所有的庆祝都要等到查理叔公回来再说。”在伦敦时,桑度先生曾经对他这
么说,直到前几天碧翠告诉他这一天他就二十岁了。虽然还不能举行成年礼的庆祝,
但这一天仍然不可避免地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他一向没过过生日,所以他以为既然
庆祝会移后了,那天除了家人道贺一声外,也就不会有什么祝贺的仪式了。当他看
到桌上一大堆礼物时,简直是吓呆了。想到他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这些礼物,
感到手都软了。
西蒙的眼光更令他心惊,也让他不禁怀疑:西蒙今天一大早就坐在餐桌上,就
是等着看他出丑的。
“生日快乐,博来! ”家人进来时,一一向他道贺,如同天女散花一般,许多
祝福的话都撒向他的四周。
他真希望自己不会觉得这么狼狈。他真希望这些人果然是他的家人,而今天真
的是他的生日,这些礼物真的是给他的。和家人一起过生日,这真是一件何等美好
的事! “你喜欢吃饭前就开礼物,还是饭后才开? ”爱莲问他。
“饭后再开吧。”他很快地回答,这样至少他可以先喘一口气。
灌下几杯浓咖啡以后,也许他比较有勇气面对这个事实。
西蒙除了和他一样收到一大堆礼物外,还有一些朋友打来的贺电。这些人也许
还没听说他的孪生哥哥回来了。他一面吃饭,一面打开这些贺电,大声念出来,并
且加上一些轻松的评语。
最后终于到了博来必须开礼物的时刻。所幸他所收到的礼物和西蒙大致都一样,
而方才西蒙已经先打开他的了。桑度先生送了一个筛糖器,碧翠送的是一个银瓶,
爱莲送的是马鞭,孪生妹妹送的是皮夹,这些和西蒙收到的都一样。只有牧师送的
是不同的。他得到的是一个细巧的音乐盒。他太喜欢这个音乐盒了,几乎忘我地欣
赏着。
“这是从喀莱尔送来的。”碧翠的话让他想起洛丁,一下又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关上了音乐盒飘出的美妙音乐。
就在今天,他要签他的卖身契。
产权继承的签订仪式对他也是一项意外。他曾经很天真地以为是在他面前摆上
几张纸,他只要一一签名就得了,顶多二十分钟吧。想不到这个仪式要花上好几个
小时。他和桑度先生肩并肩地坐在书房的桌前,整个家族的经济史巨细靡遗地排列
在他的眼前,桑度先生一一为他说明来龙去脉。
博来一方面觉得惊讶,一方面也很感兴趣。跟着桑度先生一一检视着几年来这
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对于这个小老头的计算能力感到相当佩服。
“令堂的遗产比起她刚继承时最昌盛的日子自然是不如,但仍然可以让你无忧
无虑地过日子。你看,在你小时候情形并不是太好,但是你的姑妈坚决主张不向外
借贷,她坚决主张在你继承的时候,必须完完整整地给你。”
他又继续向博来说明。博来第一次发现,在看来安稳自足的莱契特家的外表里
面,其实仍处在挣扎图存之中。
“那一年的情形怎么了? ”他指着情况特别不好的一年问。
桑度先生翻过了几页纸,说:“对了,我记起来了。那一年真的是很糟,有一
匹马死了,另两匹也没有生养,还有一匹很好的马跌断了腿,那真是令人伤心的一
年。养马这一行还不能单靠自己哩。比如说吧,”他瘦削的指头指了另外的一年,
说:“这一年马匹的生养情形不错,可就是没有人来买。幸好前面的几年还不错,
所以还能弥补那一年的亏损。”
结束了马房的账目,接着进入农场的项目。租赁的条件、改进的情况、承租户
的情况、生产的情形等。
最后进入个人的收入。
“你父亲生前所从事的机械顾问的行业收入不错。那时他自然是认为他一辈子
都能有这样的好收入。他花了不少钱在他所嗜好的马上面,他买了不少价值很高的
好马,当他去世时,他并没有做很广泛的投资,而遗产税却不少,因此也就没有什
么剩余了。”
他又翻到另一张纸,告诉他当年是如何付遗产税而不必将莱契特抵押出去的。
“你的姑姑亚叙别女士有她自己的收入,除了家用以外,她从来没有向莱契特
要过钱。你看,两个大孩子随着年纪增加,零用钱也增加了。除了他们各人自己的
马以外,其余的马都是属于家产的一部分。孩子们去农展买的马,用的是你姑妈给
他们的钱,后来的增值都算是并人家产。可是据我所知,近年西蒙用他自己的钱买
了一两匹马,爱莲也用她教骑马的钱买了一两匹——亚叙别女士当然会告诉你是哪
几匹。这些没有列入记录。还有那几匹雪特兰小马是亚叙别女士自己的,我想这样
应该是很清楚了。”
博来点头说是。
“现在说到未来。银行的建议是:令堂留在银行的钱还是继续留在那里。你有
没有什么意见? ”
“我并不想一次拿一大笔钱,”他想起洛丁曾经这样对他说:“如果一次给我
一大笔,我一定马上就挥霍掉。再说,如果你一次提出太多钱,银行一定会调查的。
我并不希望你继承家产之后马上被调查。我只想要在我有生之年,每个星期拿到一
小笔够用的钱,这样我就可以不必再受剧场里的导演啊、经理啊的气,也不用看我
房东的嘴脸。”
“那么我自己有多少进账呢? ”博来问桑度先生。桑度先生告诉他了。
还不错,除了付给洛丁的钱外,他还够用。
“现在说到孩子们的零用钱。当然,那对孪生姊妹不久就要进学校读书了,这
当然对整个收支有影响。”
他很惊讶孩子们的零用钱竟是这么少。
他想,我在农场工作的时候,收入还比这个多哩。他同时也警觉到西蒙的零用
钱比他的少了许多。
“他们的零用钱并不是很多吧? ”他问桑度先生,桑度先生好像被他的问题吓
了一跳。
“他们的零用钱是配合整个家产的多少支付的。”他讪讪地说。
“我只是想,也许可以给他们再加一点。”
“这话没有错。可是两个成人都到了可以自己谋生的年龄了,自然不能总想着
仰仗家产。”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
“我建议给爱莲增加一点,一直到她结婚为止。”
“她想过要结婚吗? ”
“我的少爷,哪有一个年轻女孩不想结婚的? 尤其像爱莲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孩
只是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她有一定的对象就是了。”
“哦。那西蒙呢? ”
“西蒙的情形就比较复杂一点。一直到几个星期以前,他都把莱契特看成是他
的。现在看起来他是不会留在这里太久的。但是只要他还留在这里,是可以照你所
说的,给他增加一些零用钱。”
“我想这样还不够。”博来说,他很惊讶桑度先生会猜想西蒙可能会离开这里。
“我想应该给西蒙一部分产业。”
“你是说道义上应该这么做? ”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
“你无疑是对的。但是家产如果分了就很难保持完整了。付出去一笔钱是一回
事,如果这笔钱是从收入里支出的话。但是如果把家产分出去,就对整个产业不利
了。”
“这样吧,我建议:如果西蒙出去打天下,那我们可以借给他一笔创业基金,
可以向他收很低的利息。我知道如果我说不用利息,你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老头子对他亲切地笑了笑,说:“我不反对。我相信莱契特家业会越来越好,
我想借给西蒙一笔钱对整个产业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现在该谈其他的零用金了。”
他们谈妥了零用金的数目。
“最后说到养老金。”
“养老金? ”
“是的。家里以前雇用的人,现在年老了,不能工作了。”
博来再次吓了一跳。他看了看一大串的养老金名单,不禁怀疑英国有哪一个家
庭不是被剥削得一干二净。桑度先生对养老金似乎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第一个是
奶妈,今年九十二岁了。住在苏格兰一个叫新迪儿的地方。
还有一个八十九岁的马夫,还住在村子里,另一个住在格斯。此外还有一个厨
子,他一直为亚叙别家做饭做到六十八岁,现在则和六十九岁的女儿住在赫桑,等
等。
他想起那个在他房间里摆花欢迎他的穿花衣的女孩子。将来谁会给她养老金呢
博来继续对养老金的安排表示同意。不久,西蒙也被叫进来签名。当博来看到西
蒙因看到他的签名而张大的眼睛时,一早上的抑郁一扫而空。西蒙已经有大约十年
没看到柏特的大写签名了,现在又活生生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这个发现多少对他今
天早上对博来的嘲弄有些挫折作用。
接着碧翠走了进来。桑度先生向她解释了零用金增加,以及对西蒙创业的资助
等事宜,当西蒙听到这些计划时,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博来一眼,博来从他的眼神里
也能读出他的意思:“这是贿赂吧? 告诉你,没有用的。老子就要一直留在这里,
你得乖乖地付给我大笔的零用金。”不管西蒙的计划是什么,总之他是不会放过莱
契特的。
碧翠似乎很高兴这样的安排。午餐时,她又挽着他到餐厅去,并且捏了一下他
的手臂。
“博来,你真好。”她说。
“虽然我已经在早餐时恭喜过你们二位,并且致上我最大的祝福,”席中桑度
先生说着,拿起酒杯:“但是现在我要为你们干杯了。”他向博来举杯:“为柏特
干杯,他不但继承了家业,也肩负起了责任。”
“为柏特干杯! ”大家齐声说。
“为柏特干杯! ”珍妮最后也说。
他看了珍妮一眼,发现她正对着他微笑呢。
第二十一章
下午西蒙送桑度先生到车站。当他们离开以后,碧翠对博来说:“如果今天下
午你不想和访客应酬,我会帮你应付。反正今天下午我得整理一下账目。也许你想
和爱莲出去骑骑马。我想她现在大概已经回到马房去了。”
和爱莲骑马是博来所喜欢做的少数几件事之一。但有一件事他更想做——他想
看一看柏特失踪的地方——坦壁区。
“我要和博来一起去。”露丝说。他注意到珍妮也在一旁偷听露丝争取的结果,
好像她也想去的样子。但是碧翠一口拒绝了露丝,告诉她博来已经和家人在一起够
久了。
“但是他还是和爱莲一起出去呀! ”露丝抗议道。
博来说不。他要一个人出去。
他避开林荫大道,以防遇到来访的客人。他经过林荫大道旁的跑马场时,见到
爱莲正在训练一匹小马。他在树下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她是那么有耐心,那么仔
细。他心想着那个喜欢她的医生对马到底懂多少。
坦壁区让他感到很有兴趣。他从来没有在这样的草地上走过。他慢慢地走上去,
嗅着青草的香气。他如果一直爬到山顶,便可以把整个村子一览无遗。这个村子是
柏特与他的知更鸟共享的村子。
他走到那个采石坑旁边时,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那里啃着硬面包,当他走过时,
老人向他打了个招呼。
“挺得意的吧? ”老人操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
博来倏地停下来。
“走了那么久,不认得俺啦? ”
老人又咬了一大口面包,从他破损的帽沿下望着博来。
“亚伯! ”博来叫了出来。
“对啦。没叫你你就不来看俺啦。”老人嗔怪地说。
“亚伯,”博来又叫,并且在老人身边坐下来。“真高兴看到你! ”
“亚伯! ”昨天在报上知道的那个最后看到柏特的牧羊人,现在竞在眼前,他
简直不能相信。
亚伯渐渐高兴起来,对他表示他很高兴听说他回来了,还告诉他,他老远就认
出他就是柏特了。他的一条狗也围着博来打转,直嗅着这个从没见过的人。
“怎么? 你的脚跛啦? ”
“只有一点点。”
“摔断啦? ”
“是啊。”
“别泄气。”亚伯安慰看地。
博来依着栅栏坐下,拿出香烟来。
在接下来的一个钟头里,博来对柏特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亚伯表示当初他对
柏特的自杀是多么的震惊,但是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明他会自杀。如今他的回来证实
了他的想法。
在亚伯的心目中,柏特不管遇到多么困难的事,都不会用懦弱的方法逃避的。
老牧羊人陪着博来走到长着山毛榉树的山顶。博来在那儿眼望着亚伯领着他的
狗渐去渐远。当他们的身影由模糊而消失后,博来仍然定定地享受着这种遗世独立
的感觉,以及吹过树顶的风声。然后他就顺着方才亚伯走过的小径,往喀莱尔走去。
顺着北边山坡往小径走着时,他的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叮——叮”声。刹那之
间他仿佛回到了美国的威尔逊农场——那个和他恋爱的女人叫什么来着? 可是他很
快又回到了现实,他想起那个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山脚下的小铁匠铺子。天色看
看还早,博来决定去看一看英国的铁匠干活儿的情形。
这个铺子和他从前在威尔逊农场工作时的铺子大l 司小异,至少从门口看进去
是差不多,只是屋顶低矮了许多。铺子里只有铁匠一人在干活,正做着一个马蹄铁。
铁匠从面前一暗知道有人来了,抬头不经意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手上的活儿仍没有
停下来。博来不作声地看了一阵子,然后走到风箱旁帮他拉起来。铁匠对他微微一
笑,表示谢意。这时他正把马蹄铁做好,抬起头来对他说:“刚才逆着光我看不清
楚是你,柏特先生。欢迎你回来。”
“谢谢,皮本先生。”
“你对这玩意儿比以前熟练多了。”
“离家以后,我一直都做着这一行养活自己哩。”
“真的? 那我可要——”他从火炉里夹出一块烙得通红的铁块,正想开始敲打,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咧嘴一笑,将铁块连夹子递给博来,博来接受了他的挑战,没费
多少工夫就完成了漂亮的作品。皮本铁匠仔细检视了一下,很满意他的表现。
“真有意思,”铁匠一面看着博来熟练地将铁块浸入冷水里,一面说:“如果
你们亚叙别家有人必须靠做这个维生,应该是西蒙才对。”
“为什么? ”
“你从来没对这个感兴趣过呀! ”
“西蒙就感兴趣过吗? ”
“谁说没有? 有好一阵子我想赶走他都不成哩。他什么都想插一手,烛台啦,
铁门上的装饰啦,可是我只记得他做成了一样东西,就是羊钩子,还做得不太像样。
可他总在这儿转来转去。那个夏天啊,整个夏天他几乎都迷上这个。”
“你说是哪个夏天呢? ”
“就是你离开我们的那个夏天呀。我还记得你失踪那天,他一直待在这儿,看
我和伙计把一块块铁装上小车,还是我催着他,他才肯回家吃晚饭哩。”
一直到皮本先生收拾着想要打烊,博来还是望着那块马蹄铁发呆。
“我得把这块马蹄铁悬挂起来,”皮本铁匠看着那块马蹄铁点点头说:“还要
做个牌子写着:‘莱契特柏特.亚叙别先生之作品。’我怎样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
东西哩。”
博来告别铁匠,往回走的路上,沉吟着这个新发现:西蒙原来还握着“不在场
证明”——那天下午他根本一步也没走近那个断崖,他整个下午都待在喀莱尔! 就
是这样了。在往回走的路上,博来在跑马场遇见了珍妮。珍妮一副“随便逛逛”的
神色,可是博来心想,她不知是否故意在这儿拦截他的。她正同蜜糖和她的小马儿
说着话,当博来走近时她故意装作好像没什么似的。
“哈哕,珍妮,”他招呼着,同时也站在她身旁逗起马儿来,好给珍妮时间。
珍妮苍白的小脸红了一下,看起来是在和什么不寻常的情绪挣扎着。
“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家洗手吃饭了。”看她并没有什么表示,博来终于这样提
议着。
珍妮的手从蜜糖的头上放下来,整个人转向博来,似乎做着很大的努力。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可以吗? ”
“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
“哦,不是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我对你不是很礼貌,
我想向你道歉! ”
“哦,珍妮,”他说,真想一把抱住她瘦小却勇敢的身子。
“并不是想吓你。”她急着想对他解释:“而是——而是——”
“我明白为什么。”
“你真的了解吗? ”
“我了解。你会这么做其实是很自然的。”
“真的? ”
“事实上,你这样做更显出你的真性情。”
“那么你是接受我的道歉了? ”
“我接受。”
她并不像露丝那样很快地挽住他的手臂。她和他并肩走了一会儿,谈了一下蜜
糖的小马在市场可能有怎样的价钱,还有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她说得兴起,竟忘
了一向的矜持,等到他们走近屋子时,她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了。碧翠走出
来,看着他们走近,对他们轻喝一声:“你们俩快点.晚饭要来不及啦。”
第二十二章
就这样,博来继承了莱契特家业,并且赢得了家里每个人的心,只除了西蒙一
人。
他星期天到教堂去,并且在休息时间让许多人毫不顾忌地审视。星期日那天,
惟一不在教堂的,是那些没有入教的以及三个出麻疹的小孩。就如同碧翠说的,这
当中有不少人其实星期天是不做礼拜的——他们的教堂就是马房。可是为了看一看
柏特,他们都来了。另外也有一些人,自从最后一个孩子受洗后,平常也很少来教
堂的,这一天也来了。连丽娜也来了,这女孩除了她小时候受洗那天外,根本没有
来过教堂。
博来坐在碧翠和爱莲中间,西蒙坐在碧翠另一边,孪生姊妹则坐在爱莲的另一
边。露丝对做礼拜前的戏剧性反应很热烈,唱诗歌也很大声。而珍妮则用不太同意
的眼光看着会众。博来一再地盯着教堂墙上亚叙别家的石版看,也专心听着牧师的
讲道。严格讲,牧师并不是在讲道,而是在叙说他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所以如果你
闭上眼睛,想像你正坐在壁炉旁听他娓娓道来也很像。博来想起他小时候在孤儿院
听过的一些牧师的讲道:有的是像对着会众训话,有的则像演戏一样,而裴克牧师
则是诚心地陈述道理,让博来不禁想到,即使没有驻教堂牧师这个行业,裴克还是
会用这样的方式对人说话。他终究还是要威为一个传道人的。
礼拜结束后,博来到牧师馆用午餐,但在他离开教会前,他得先应付一大堆前
来向他致意的人。碧翠本来已经准备带着博来离开了,“广播电台”葛太太却借故
把她拉开搭讪去了,让他一人留在那儿,这下子可要孤军奋战了。此刻站在他面前
的,是个矮胖的老太太,松垮的苹果脸,帽子上还插了一朵玫瑰花。他怎么能假装
他记得她呢? 或者其他那么多徘徊着不走的人? “你记得高莎拉小姐吧? 她总是在
大扫除那天来的。”
是爱莲的声音。她带着他从一群人走到另一群人,“赫利,曾经帮我们修脚踏
车的。”“马小姐,学校老师。”“史太太,助产士。”“唐米,以前的花匠的儿
子。”“司太太,开工厂的。”
她看着他走进牧师的园子,打开门,把他推进去,说:“现在你可安全了。避
难区到了。”
“你说什么? ”
“你可别告诉我你忘了。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时,最喜欢躲到这里来的呀。”
他对自己说:“有一天,你一定会碰到你不能说忘记的事。”
午餐时,他和主人悠闲地坐着,享受着南丝的招待,饭后他和牧师到园子里散
步。牧师问了他一些在外地的生活,他也一一回答了。牧师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
是他很专心地听着他所说的话。
星期一他去了一趟伦敦,在裁缝的铺子里看着一疋一疋展现在他眼前的布料,
先是离他几码远,让他看看颜色,再拿近他眼前,让他检视布质,还有专人来为他
量身,并且告诉他很快就会为他制好新衣服。
他和桑度先生一起吃午饭。桑度先生又带他去见银行的经理。他在银行兑现了
一张支票,买了一个挂号信封,把钱寄给了洛丁。洛丁早就和他约好,不要打电话,
在信封上也不能写真的名字。
寄了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他喝了一瓶啤酒,希望能冲掉这种味道。
但味道一直挥之不去。于是他跳上24号公车,回去看他以前租住的小屋。他搭
四点十分的车回来,一下车就看到爱莲在小金龟车里等着。这次在车站见到她,要
比第一次显得亲切自然多了。
“反正我有时间,就来接你了,要是再让你等公车,我反而过意不去。”他很
自然地钻进了车子,坐在她身边,一起回家去。
“现在你不会再离家很久不回来了。”她说。
“不会了,除非是去喝杯酒,看趟牙医。”
“是啊,那只是一天的工夫。也许查理叔公回来时,会希望你去接他。但是在
他回来之前,我们可以悠闲一段时间。”
于是他也不再为什么事操心了。
早上他带着马去溜~圈,或是在跑马场上训练它们跳跃。他有时也和爱莲及孩
子们一起骑马出去。汤尼果真打电报回去,要了一套正式的骑马装,认真地学起骑
马来。博来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和爱莲在一起。当他们傍晚回家时,就开始计划第二
天的活动。
碧翠看到他们兄妹俩如此投合,心里也很高兴。但她同时也想着:如果西蒙也
能加入他们的行列,该有多好。
如今西蒙越来越常找借口出去,有时吃过早餐就出去了,一直到晚餐以后才回
来。有时候他会训练一下提波或思嘉,然后就找个借口出去了。有时候他很晚才回
来时,碧翠简直弄不清楚他究竟是喝醉了还是清醒着。但在家时,除了偶尔多喝一
杯外,他是不怎么喝酒的。碧翠也就不太敢确定他在外边是不是喝醉了。他有时高
高兴兴地,有时又很情绪化,让人捉摸不定。西蒙一向就是不太稳定,于是碧翠就
把这个情形解释成是他纾解目前压力的方法。
她心里暗暗希望不久他就可以加入柏特和爱莲,成为好朋友了。
“在布尔农展上,你总得做点什么,”有一天,他们在马房工作一整天后,爱
莲这样对博来说:“否则别人会觉得很奇怪。”
“我可以像露丝建议的那样,骑一匹马参加赛马。”
“但那只是趣味节目而已。没有人会把赛马当一回事的。你得展示一匹咱们的
马。你的骑马装备很快就会送来了,所以怎么说你都不能不做点什么。”
“不。”
“你总是简单答一个字。”
“我应该骑哪一匹参加赛马? ”
“除了提波以外,‘彻伦’是第二快马了。”
“可是彻伦是西蒙的。”
“哦,不。彻伦是碧翠姑姑用马房的钱买的。你赛过马吗? ”
“当然。不过都是一些小型的赛马。”
“我想碧翠姑姑是希望能展示彻伦的,但是在整个节目结束前再参加赛马也没
有什么不好。这匹马很容易紧张,可是它跳得很好,也跑得很快。”
他们在晚餐时将这个想法跟碧翠提起,碧翠答应了。
“你要参加哪一级重量的? ”
“一百二十五磅。”
碧翠看着正在吃晚餐的博来。他实在是单薄了一点,过去亚叙别两代都不胖,
可是眼前这孩子又显得很疲惫。
尤其在一天快结束的时候。她想着,等到成年礼的庆祝仪式过去以后,一定要
好好找个外科医生治疗他的脚。也许就是因为瘸腿的缘故,使他显得这么没有精神。
他一定得向司医生打听一下治疗的消息。
碧翠很高兴博来具有西蒙所没有的一个特色:他对马有一种出自真心的喜欢。
西蒙当然也有不少对马的知识,但仅止于一些最新的赛马消息罢了。而博来则
是对育马有很大的兴趣。好几个晚上她看到他在书房里埋头看育马的书。有一次他
告诉她他想要追溯蜜糖的血统来源。
“那你找错书了,”她告诉他,并且递给他另一本书。
那天晚上她忙着别的事,两个小时以后,看到他仍聚精会神地看着书。
“太好了,碧翠,”他说,指着其中一幅照片。书桌上摊满了书。
“你还没看到我最喜欢的收藏哩。”她看了一下他摊开的书,另外又给他找了
些书。从那时候开始,如果你没有在博来经常出现的地方看到他,他一定是在书房
里,不是察考育马的书,就是欣赏马的照片。他也常坐在葛雷的脚前,听葛雷讲述
他的育马经验。一个星期以后,葛雷就对他表示了有别于对西蒙的敬意。他对西蒙
的称呼是“西蒙先生”,而对博来则称“柏特先生阁下”。葛雷真正体会到这位新
来的主人的热切与虚心,因此对他特别敬重。
碧翠经常在走过马房时,听到葛雷在大谈马经,偶尔伴着博来简短的反应。
碧翠不但对于侄儿回来的事实、也对他回来的方式感谢上苍。多年来,她在脑
海中不止一次地摹想侄儿要是没有死、可能回来的情况,想不到事实正如她所想的
那样。当然,这孩子是显得有点太沉默了,他在身边时,你会觉得很平静,可是却
又觉得对他没有多少了解。但他的沉稳比起西蒙的浮动不定似乎要好些。
她给查理叔公写了一封长信,寄到马赛去,让他一下船就可以收到。在信中她
详细描述了这个新的侄儿,并且告诉他,这个侄儿是如何擅长于马——当然这不会
引起查理叔公太大的兴趣。因为查理叔公并不喜欢马,他认为马是一种愚蠢的动物,
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都要比一匹最好的纯种马伶俐得多。查理叔公爱的是猫,如果
说有时候马房对他还有吸引力的话,一定是因为那里养着几只猫。每次他总会躲在
角落里和猫玩,等着人们看完马的展览。事实上他的个性也挺像猫的:他是个高大
而温和的人,一张圆脸上头,如果说它有皱纹的话,只是够用来支撑他的眼镜而已。
虽然他有六英尺多高,可是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好像脚底下垫着海绵一样。
查理叔公对家人非常关心,尤其喜欢他兄弟的这几个孙子,碧翠这样对他描写
他这个新侄儿:他回来才两个星期,可是很快就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了家中的一分子,
有时甚至没有人会觉得他有什么特别。
他也很快地投入这里的一切。我甚至注意到,连村子里有些人也觉得他好像一
直都没有离开过一样。他一向很沉默,很少主动做什么,可是他的思想清楚得很。
最明显的是,他征服了珍妮。当他刚回来时珍妮对他很不友善,多少是为了西
蒙的缘故。开始几天她对他很不客气,可是几天后就改变态度了。露丝倒是相当大
惊小怪,可是没有得到多少鼓励,我想柏特是认为露丝这样似乎是对西蒙不忠。现
在她也不那么腻着他了。
乔治对他的回来显然很高兴,可是我想他也对他一直没写信回来感到很不能谅
解,当然我也是觉得这很不可理喻。我们只能够去揣摩让他出走的原因对他是多么
大的冲击。
西蒙的表现实在好得没话说。对于突然间由第一跌到第二,他表现得相当自在,
令人感动。只是他似乎很不容易把眼前的柏特和小时候的柏特接在一起。柏特最大
的失策是,这几年都没给我们写信。我曾问过他原因,可是他对这件事一直守口如
瓶。也许你来了以后他会告诉你为什么吧。我们现在正着手准备参加布尔展览会,
也许你会高兴知道展览会的日期吧——在你回到英国的前三天就举行了,而且可能
会给莱契特家带来一些名声。今年我们有三匹新的马,其中两匹应该具有奥林匹亚
的水准。
柏特一直不肯参加今年的展示,他只想让西蒙和爱莲有所表现——这就是柏特
的个性。
第二十三章
因为在布尔农展会上要展示提波的是西蒙,因此博来把所有训练这匹马的工作
都留给了他,自己则去照料其他的几匹。但是有些时候,西蒙不知去了哪里,博来
也带提波出去走动走动。博来暗地里渴盼着这样的时刻。其实,莱契特的马他大部
分都很喜爱,尤其是活泼的彻伦、亲切的思嘉,以及爱莲的坐骑——已经老眼昏花
的巴斯特。然而提波毕竟是很特别的一匹,它代表一种挑战、一种兴奋、一种满足,
以及一种光荣。
他计划将提波从它背上把人摔下来的习惯改掉,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如
果要它在布尔农展上展现跳跃的本事,那么它现在就不能再接受其他的训练,以免
挫折它的信心。有一天,他一定会好好治理它,但在这段时问里,最好让西蒙全权
管理它,保住它对自己的把握。于是博来在带它出去运动时,只是和缓地让它走走,
而在这同时,他自己也一面观察、一面考虑着以后在什么地方训练这匹马较恰当。
坦壁区的山毛榉树没有够低的树枝,而且山顶上也不够空旷,不能让它尽情奔跑。
他希望能找到一个宽敞的地方,并且有单独或长在一起、树枝的高度又合适的树,
可以引诱提波耍这个恶作剧。也许可以利用喀莱尔那一片草原来训练它。
“你想喀莱尔宅院的人们会不会介意我们从草场中骑马经过? ”有一天他这样
问爱莲,这时候距离布尔农展还有七天。
爱莲告诉他不会的,并且告诉他,喀莱尔宅院的人甚至连游戏场都不用。他们
保留着游戏场,只是为了景观的缘故。
于是博来带着提波来到山谷的另一端,在喀莱尔的草场上慢慢走着,并且尽量
避开树木。接着他又带它到各个不同的树丛去,并且估量着最低的树枝离开地面的
距离。提波对博来的做法感到十分不解,但还是很有兴趣地跟来跟去。它对高大的
树特别感兴趣,只是不知道博来的想法如何。
他们走过好几个树丛,一直来到有五百年历史的树丛,这个树丛是喀莱尔的骄
傲。当他们走近树荫时,提波的两只前脚倏地上腾起来,并且发出惊恐的声音。博
来觉得很奇怪。这棵橡树让它想到了什么? 他看着提波竖得直直的耳朵。也许不是
什么记忆,也许是躲在草地上的什么东西。
“你总是这样偷袭树下的女孩子吗? ”一个声音从树影里传来。只见巴斯勒小
姐像一条海狗似的从草地上直起身来。她用手肘支着身体,很有兴趣地看着博来和
提波。博来看到她自己一个人,有点意外。“你除了这匹黑马,就不骑别的马了吗

博来回答说他其实常常骑别的马。
“我想我不应该奢望你来这里是要找我吧? ”
博来告诉她,他是想找一个可以用来训练提波的地方。
“它有哪里不对吗? ”
“它有一个习惯,老想跑到树下去,让树枝把骑在它背上的人刷下来。”
巴斯勒小姐把身体往上再抬高一些,饶有兴趣地再看一看提波。“真的吗? 我
真不能相信一匹马这么会恶作剧! 那你要怎么训练它呢? ”
“我要让它每次跑到树下都感受到很大的痛苦。”
“你是说每次它想这么恶作剧时,你就要打它? ”
“倒不是。那不会有什么用的。”
“或是它恶作剧以后,你就打它? ”
“也不是。这样它根本不会把挨打和树联想在一起。”
他用马鞭在提波黝黑的身上摩擦着,提波低下头来。“你一定会很意外它会联
想到什么。”
“任何和训练马有关的事都会让我想不到的。那你究竟要怎么做? ”
“我要让它朝着一棵诱惑它的树快跑过去,当它到达树下时,我就在它的肚子
上刺一下,这样它永远不会忘记。”
“唉呀,这样太残忍了啦。”
“当然如果我没有算准时间那就太糟了。”博来没有什么表情地说。
“这样它会恨你一辈子的。”
博来笑了。“如果它把它受到的痛苦和我联想在一起,我倒会觉得意外哩。马
的想法和人类是不一样的。”
“那它会以为是什么刺痛它的呢? ”
“它很可能以为是树把它刺痛的。”
“我一直都以为马是很笨的动物。”
博来突然想到巴斯勒小姐并没有出席最近爱莲举行的骑马会。他也很久没有看
到她出现在马房附近了。于是他问她最近骑马骑得怎么样。
“不骑了。”
“完全停下来啦? ”
“是啊。”
“可是那一阵子你骑得不错啊。爱莲说你已经可以骑好一段距离了。”
“简直是一场折磨。不但马受罪,我也颠得疼死了。”
她说着拉起一草茎,放在嘴里咬着,并且用狎弄的眼光看着他。“现在我想看
到西蒙也不用到马房去了,我知道可以在哪里看到他啦。”
“在哪里呢? ”博来不由自主地问。
“天使餐厅的楼上啊! ”
“是西势镇的天使餐厅吗? 可是你能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吗? ”
“我告诉他们我去看西势镇的牙医呀! ”她咯咯地笑了:“反正第一次是学校
帮我约的时间,再过来他们就不管了。我有三十颗牙,够我编借口编到学期结束。”
她打开涂着朱红唇膏的嘴巴,露出一口漂亮整齐的牙齿。“现在我就是在这里消磨
时间,等到往西势镇的车子来。本来我也可以搭前一班车的,可是这一班的司机长
得很帅。他还邀我下星期和他一起去看电影哩。如果西蒙还像以前那样对我不理不
睬,那我就要和那个司机好了。不过呢,西蒙最近好像不会对我那样不理不睬了。”
她又嚼草茎:“他最近随和多了。”
“是吗? ”
“你是不是像我所建议的,把盖兹家的女孩引诱走了? ”
“没有啊。”
“那就奇怪了。他现在对那个女孩理也不理了。而且他对你好像不太喜欢。所
以我以为你把他的女朋友抢走了呢。不过,我想主要的原因是你把莱契特的家产给
拿走了。”
“你快赶不上车子了! ”
“哼,你有时候也像西蒙那样逼人家,只是逼法不同罢了。”
“我只是要告诉你,车子已经从那边开来了。”
“什么! ”她尖叫了一声,跳起身来只顾往前跑去,这个鲁莽的动作把提波吓
了一大跳。“老天啊! 等等我! 等等我! ”
她一路奔下林荫道,一直到大门边,还不断地叫着。
看来她是赶得上这班车,一天不会白过了。她会在天使餐厅的楼上找到西蒙的。
西蒙竟会在西势镇的天使餐厅消磨整个下午,这已经够令人纳闷的了,不过真
正令人大感意外的,是他竟然可以对巴斯勒小姐随和起来。他一向都认为她简直是
不值一顾,每次有人提起她的名字,西蒙不是嗤之以鼻,便是当她不存在似的。如
今不但可以忍受和她在一起,而且还对她相当“随和”? 看来这个女孩是不会说谎
的。如果西蒙想要躲开她,他大可换一个喝酒的地方,反正在西势镇酒馆多的是。
而且大部分比天使餐厅更合他的男性口味。
博来极力想像西蒙和巴斯勒小姐在一起时是怎样的情形,可是他怎样也没法拼
凑出来。
究竟是什么事,使得这个一向挑剔的西蒙突然能够忍受这女孩? 还能够和她一
起相处好几个小时? 是对家庭的一种报复吗? “你不给我好处,我也不让你光彩”
如果是这样,正反映出西蒙不够成熟的一面。但是也可能有其实用的原因。博来
听说巴斯勒家相当有钱,而这正是西蒙需要的。但博来仍旧很难相信西蒙会为了钱
而委屈自己。他一面带提波走回去,一面想着西蒙一些怪异的性格,但仍想不出所
以然来。
他把提波交给亚瑟,和爱莲一起去看瑞琴新生的小马。
“她可真行,不是吗? ”爱莲一面看着瑞琴的小马,挣扎着要用它那不成比例
的四条腿站起来。“又是一匹好马。难怪她这么得意。她一辈子不知有多少人不断
地来看她生的小马。我想她生小马只是为了换来这种光彩。她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小
马的。”
“这匹小马并不比蜜糖的好。”博来看了小马一眼,并不很兴奋地说。
“你就是喜欢蜜糖。”
“等着看吧,蜜糖下一胎一定生一匹更好的,前所未有的好马。”
“你简直喜欢蜜糖喜欢得太过分了。”
“你听碧翠说的吧? ”
“你怎么知道? ”
“我也听她这么说。”
他们一起笑了。接着爱莲说:“博来,有你在这儿真好。”他注意到她说的是
“在这儿”而不是“回来这儿”,但爱莲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这样说有什么不妥。
“那个医生也要去布尔农展吗? ”
“我想应该不会吧。他太忙了。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
博来也不知道。
他们在跑马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等回到家时,已经超过家人午茶的时间了。
所以只有他们两人一起喝茶。珍妮正一板一眼地弹着肖邦的钢琴曲子,看到他们进
来,似乎松了一口气。
“爱莲,二十五分能不能算半个小时? 现在我已经弹了二十五分半了。”
“你爱怎么都行,只要别让我们喝茶时听到你弹琴。”
珍妮溜下钢琴,取下厚厚的眼镜,放回裤袋去,满心感谢地出门去了。
“露丝弹的时候专注意表情,一点也不在乎弹错了音没有;珍妮则专注意把音
弹对,而一点表情也没有。我不知道肖邦讨厌的是哪一个。”爱莲一面说,一面在
厚厚的面包上涂果酱。
博来看着她利落地倒着茶,出神地想到:有一天他的马脚一定会露出来,西蒙
的算计一定会成功的,那时他在这里的一切也都会烟消云散,而爱莲也就不再是现
在的爱莲了。
他们安静地吃着,偶尔闲聊两句。爱莲突然问:“你有没有问碧翠下礼拜赛马
时咱们家的旗子? ”
博来说他忘了。
“走,咱们去找找吧。我想它们放在马房的柜子里。”
于是他们俩又一起往马房走。马房是空的,葛雷回去吃饭了,不过爱莲知道柜
子的钥匙在哪儿。
“这些旗子都太旧了,”她一面把旗子在桌上展开,一面说:“其实,这些本
来都是给爸爸做的,后来,西蒙也用了几次。这些旗子都太旧了,说不定我们今年
可以——”
她顿了一下。
“是啊,我们可以做新的。”
“我想紫罗兰色和淡黄色可以配得很好,你说呢? 但也很容易褪成不好看的颜
色。西蒙冬天一冷,脸色就会发青,他说这个颜色和他的脸色正好相配。”他们在
柜子里翻找了一下,检视了好几件纪念品,还有好几个赛马得到的奖牌,上面都写
着日期和比赛的种类。
最后爱莲合上了柜子,说:“该回去吃晚饭了。”她锁上柜子,把钥匙挂回去。
“我们还是用这些旗子吧。我想这些对你还是挺合适的。只是需要烫一烫。”她把
旗子挟在腋下,两人一起走出马鞍房,正好和西蒙碰个正着。
“你回来啦,西蒙,”爱莲看到西蒙的脸色,有点惊讶地说。
“谁把提波带出去了? ”他满腔愤怒地问。
“是我。”博来回答。
“提波的事用不着你管,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有权利动它。”
“可是今天需要有人带它出去运动运动。”博来平静地说。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带它出去运动! 没有! ”
“可是你不应该——”爱莲试图劝解。
“你给我闭嘴! ”西蒙从齿缝里叫出来。
“我不会闭嘴的,马是博来的,如果——”
“再说一次,你给我闭嘴,我不要有外人来把我的提波带坏了。”
“西蒙,真的,你听我说! ”
“不知哪来的野种,妄想就这样把我们的马场接收过去,好像他真的一辈子住
在这里似的! ”
“西蒙! 你一定是喝醉了! 怎么可以这样对哥哥说话! ”
“哥哥? 哈哈! 可怜的爱莲,你现在还这么转不开! 他甚至不是咱们亚叙别家
的亲戚! 谁晓得他是哪来的。他只配扫马房! 他没有资格骑我的马! 如果我的马要
运动,也犯不着他来操这个心! 我们多的是马夫! ”
他的下巴高高地抬起来,博来真想一拳挥过去。可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听到没有? ”西蒙看他不吭声,更是火上加油,大喝一声。
“听到了。”博来还是平静地回答。
“哼,你给我记着。提波不关你的事,你休想动它一根汗毛! ”
他一旋身走开了。
爱莲吓得脸色发白。
“哦,博来,真对不起,真对不起,他一定是疯了。他第一次在看到你以前,
是曾经说你不是柏特,可是一见到你以后,他就完全不怀疑了,想不到今天他又反
复起来,他一定是喝醉了。他每次喝醉酒就说一些不是真心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
才好。”
博来的经验正好相反,一个人喝醉时所说的话,往往更是真心的。
“你知道他常喝酒的,”爱莲又继续解释:“虽然他今天看起来不像,可是我
从他的眼睛看得出来,他真的是喝醉了。他不喝醉的时候,不会是这个样子的。真
抱歉他今天这样对你。”
博来安慰爱莲说,一个人喝醉的时候,总会做些蠢事来的,他一点都不会放在
心上。
他们跟着西蒙回到房子里,下午相处时的愉悦被这个突来的事件一扫而空。他
猜想着西蒙晚上不知道会不会表现得像平常一样。
可是西蒙根本没有出现在晚餐桌上,当爱莲问西蒙去了哪里时,碧翠说他到旅
馆去看个朋友,晚饭前他才打电话回来说不回来吃饭了。
碧翠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因此博来相信,下午西蒙在碧翠面前表现得很正常,
一点也没有喝醉酒,因此她对他所编的借口毫无疑问地接受了。
第二天早上,西蒙下来吃早餐时,又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了。
“我想昨天我太紧张了,很抱歉。”他若无其事地和在座的博来和爱莲打了一
声招呼:“我不应该喝得那么醉的,让我失去判断力。”
“你昨天真可怕。”爱莲冷淡地说。
可是气氛一下子就轻松起来了。这一天过得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碧翠从另一
个房间进来倒第二杯咖啡,珍妮抱着一碗粥从厨房走进来,露丝进来得很迟,头上
戴着她的“钻石”发饰。碧翠一看到马上叫她回房间去,把发饰拿下来。露丝一面
抗议着上学要迟到了,一面不情愿地回到房间去。她走了以后,碧翠不解地问:“
她哪来的那么难看的发饰呀? ”
“上回咱们一起去西势镇时她在伍沃斯百货店买的。”珍妮帮忙回答了:“那
并不是真的钻石,只是一块六一个,还是满划算的。”
“那你为什么不也买一个来戴呢? ”碧翠看着珍妮头上那个旧得不像样的发夹,
倒觉得该买那个假钻发夹的是这个侄女。
“哦,你知道我不是戴钻石的那种类型的人嘛! ”
于是亚叙别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们开始为布尔农展做起准备来——而这
个农展又会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什么改变呢?
第二十四章
布尔是一个小小的市镇,位于西势镇的北部,大约在整个县的中心区。它看起
来和英国一般的小市镇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稍微富裕一些。就因为这样,布尔农业
展览会,虽然也仅是一个县里的农展,却享有很不错的名声。
每一年来这里参加过展览会的动物,很多都会出现在其他更大型的展览会上,
而且都有很不错的表现,因此当地也有很多人在其他的展览会上会发出这样的赞叹
:“我还记得这匹马在布尔农展上初出茅庐的样子哩! ”
这是一个挺现代化、令人喜爱的小镇,有一所教堂、几间有历史的旅馆、一条
又宽又大的街道。如果报社的麦先生看到来这里参加展览的农人们的神情,一定会
更加不高兴的——因为他们就是那么地满足于他们目前的处境。
这个每年初夏举行的农展,不但是一个做生意的机会,也是许多人的年度社交
活动。展览会结束时,通常都会举行一个大型的舞会,大家可以在这里聊天应酬,
并且交换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消息。
早先交通还是依靠马车时,大伙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布尔镇的旅馆里过夜。可
是自从汽车方便以后,住旅馆的人就减少了。还有什么比舞会后、一大群人挤在一
部车子里呼啸着回家来得过瘾呢? 于是,住旅馆的只剩下一些老一辈的,或是家住
得很远、晚上不便把参展的动物送回家的人。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住在杰克旅馆里。
亚叙别家自威廉·亚叙别七世时代起,便一直是住在杰克旅馆。他们订的房间
并不是旅馆里最好的,因为那时最好的房间总是列丁罕一家订下的。事实上,这些
年来,亚叙别家若想要订好一些的房间,也不是做不到,可是他们家的人一向简朴
惯了,并不想这么做。他们虽然不是很满意于这三个景观并不很美、家具也不是很
精致的房间,但他们总是很自然地觉得:这么多年来,这些房间是最适合他们住的。
葛雷在星期二傍晚就把参展马匹带到布尔来了,亚瑟则是星期三早上带着小马
和爱莲的坐骑巴斯特来的,因为巴斯特不喜欢在不属于它自己的马房里住,它一闹
起脾气来,是可以把整间陌生的马房踢碎的。西蒙和孪生姊妹陪着碧翠坐一部车来,
博来则和爱莲乘她的小金龟,只不过中间夹了个汤尼——这孩子坚持他一定要参加
一项儿童的赛马,还说:“如果我不能参加,我爸爸一定会自杀。”博来真希望这
个小毛虫不能来——起码不要这样夹在他和爱莲中间。他愈来愈感到:他能够和爱
莲这样愉快自然地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天的天气一定会很棒的,”爱莲一面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一面说:“这
么多年的农展,我只记得有一次下大雨。这些参加的人运气真好。博来,我有没有
把手套放在箱子里? ”
“有的。”
“你整个早上想做什么? 只是去看高大婶做果酱吗? ”
“我想到跑道去走走看看。”
“真聪明。”爱莲同意地说:“真是个好办法。”
“其他的选手恐怕对跑道非常熟悉了。”
“一点也没错,事实上如果你把马放出去,它们都知道要往哪里跑。对了,碧
翠姑姑是不是已经给了你看台的票了? ”
“给了。”
“你带在身上了吗? ”
“带了。”
“今天早上我好像有点哕嗦,大概是心里有点紧张吧。你可是沉稳得很。博来,
你一直都是这样八风吹不动的吗? ”
“我也会紧张的。”
“是心里面紧张,外表轻松? ”
“恐怕是吧。”
“真有意思。外表都看不出来。”
“是吧。”
“你这样很不错。我一紧张就脸红。”
博来觉得现在脸颊红红的爱莲真是动人极了。
“我听说佩琦特地为这场比赛买了一套新马装。你看过她穿骑马装吗? ”
“没看过。”
“她看起来很漂亮。”爱莲说:“她也骑得好极了。我想她这次骑着她的新马
‘旋风’,表现一定会很不错的。”爱莲就是这样,她的判断力一点都不受情绪的
影响。
布尔镇的公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各色各样的招牌立在街道两旁,有各种吃喝
玩乐的商品、商店,甚至是动物的饲料、药品等,看得人眼花缭乱。到了杰克旅馆,
碧翠已在那儿等着他们了。碧翠告诉他们,西蒙已经到马房去看马了。
“我第一次来这里时,知道晚上可以自由活动,简直是高兴死了。”爱莲说:
“博来,东西放这儿吧。谢谢。我马上要把箱子打开。”
到了他和西蒙的房间——17号房间,只看到西蒙的东西散得到处都是,连两张
床上也都是他的东西。很奇怪,虽然这些东西都静静地摆在那里,却好像都会说话
似的。
博来把自己的床收拾了一下,打开他的箱子,仔细地把他的漱洗用具放在架子
上。
“怕你忘了,告诉你一声,”碧翠探头进来说:“午餐是十二点半开饭,咱们
家的桌子是在进门左边最后一张桌子。你早上计划做什么? 博来? ”
“他想去看跑道哩。”一旁的爱莲帮他回答了。
“很好。可是别闯祸。”
他们把汤尼交给史达先生照管,并且告诉他:“如果汤尼告诉你,他爸爸病得
快死了,别听他的。”
“他爸爸病了吗? ”
“他爸爸好得很呢,可是这孩子可能看展览看不到一半觉得没趣,就会搞新花
招。我会过来带他去吃午餐的。”
博来在布尔的街上走着,心里突然轻松起来。近一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完全
地独处。他已经忘了无忧无虑地散步是怎么回事了。有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他想
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而不必担心这么做的后
果。
“哈伦公园”——前面开来的公车上写着,于是博来跳上车,来到这个展示区。
他从来没有参观过英国的农展,可在美国倒也参观过一些类似的博览会,于是
免不了把他现在所看到的,和他在那些地方看到的做了些比较。偶尔会有一两个人
迎面走来,朝他举手打招呼,可是手举到一半,又发现什么似的放了下去——想必
他们把他看成是西蒙了。博来暗忖着,他长得这么像他们亚叙别家的人,倒又让他
连在这里也不得自由了。好在大部分的人都忙着看展览,真正注意到博来的人倒也
不多。
看过展览,他信步走到跑马的公园来。只见红色的旗帜沿着临时的跑道两旁翻
飞着。首先是条笔直的、供马快跑的布着栅栏的跑道,然后跑道转了个大弯进入乡
间道路,绵延大约一英里远,然后又转回公园来,从离看台大约半英里远开始,又
有另一系列的栅栏,一直到看台前的终点为止。整条跑道除了几个很尖锐的转弯,
以及几个几乎遮住了前面的栅栏外,整个来说并不是太难跑。在公园中的那些栅栏
是标准的比赛格式,而跑马的草皮也都是上好的。博来看了,心里不禁跃跃欲试起
来。
乡间的一切都是那么平和安详,让他几乎不想回到热闹的会场了。可是当他回
到吃午餐的地方,看到他的“家人”团团围坐在那儿,心里又高兴起来了,连他自
己都感到很意外。他很自在地在为他保留的位置上坐下。
这时又有一些人走过来同他们寒暄,并欢迎博来回到布尔农展、回到英国来。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比尔和娜拉的朋友、甚至祖父一辈的朋友,没有人认为他必
须认识他们,因此他只要礼貌地同他们打个招呼就没事了。
第二十五章
“我想我是快生病了。”露丝说,这时她正和博来坐在看台上。
“难怪呢。”博来回道。
“为什么? ”她很讶异地问,博来这样的反应可是她所没想到的。
“吃了只大螃蟹,又吞下三客冰淇淋。”
“不是因为我吃了什么啦,”她撒娇地说:“是因为人家的神经太脆弱了嘛,
一兴奋就头晕、恶心的。”
“没什么,过一下就会好的。”博来这么应付着。
“你说恶心没什么? ”
“那种感觉不错呀! ”
“我要是静静地坐一下就会好的。”露丝说完,便不再作声了。
其实今天是露丝感觉自己似乎没受到注意,才使出这一招的。一年来,她着实
对马的事情太疏忽了,以致在布尔农展上一点也没有表现的余地.她只好穿着那身
漂亮的绒布衣服,静静地坐在看台上。她对她的孪生姊妹的比赛倒是挺关心,这是
很不错的表现。
“看,罗杰和爱莲在那边。”
博来也看到他们了。
“罗杰是谁? ”
“他有一个农场,离这儿不远。”
罗杰是个长着黝黑的眉毛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和爱莲很熟识的样子。
“他和爱莲在谈恋爱哩。”露丝说,又想搞新花样了。
“他看起来很不错。”博来漫应着,心里却揪成了一团。
“如果爱莲和罗杰结婚,倒是很不错。他很有钱,还有一座大房子,和一大群
马。”露丝开始绘声绘形。
博来很不情愿地问露丝,爱莲是不是想嫁给罗杰。这下子露丝可逮到机会大显
身手了,她开始煞有其事地分析着爱莲嫁给罗杰的好处和坏处。
“爱莲还在吊他的胃口哩,就像圣经里那个利百加让雅各为了娶她,得先为她
工作七年一样。你要知道,爱莲可是罗杰的梦中情人哩。”
爱莲和罗杰道了再见,走上看台和他们坐在一起,准备观赏十岁以下的新手比
赛。
“你们知道汤尼只差一点点就不能参加这一组的比赛吗? ”爱莲对他们说,并
且在博来身边坐下来:“他后天就十岁了。”
参加这组比赛的共有11个孩子,最小的一个大约只有四岁,胖胖的一团肉,堆
在一匹壮硕的马上,几乎丝毫没有驾驭的作用。
“至少汤尼看起来不是那么可怕,即使是最糟糕的时候。”爱莲说。
“汤尼看起来棒极了。”露丝说。事实上汤尼一直都很不错,就如爱莲说的,
他说得上是骑马的料。
这一批小骑士开始是让马慢慢走,然后逐渐加快速度轻跑起来,十一个参赛者
经过裁判的淘汰,剩下四个进入决赛。但这四个决赛者实力都差不多,裁判很难定
出胜负来,只好让他们一次一次地重复各种动作。因为奖牌只有三个,所以四个里
面有一个必须被淘汰出去。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汤尼使出浑身解数,表演了一个他自认得意的动作。当他
的马轻跑过裁判的看台时,他一下子跪到了马背上。然后又一个动作,整个人站在
马背上了,还一脸的得意洋洋。
“我的天哪,”爱莲简直不能相信地叫出来。
观众发出了一波一波的笑声,可是汤尼还没耍完呢。
他又回到跪的姿势,两手抓住马鞍的前端,头下脚上地倒竖蜻蜓起来,两条细
腿在空中晃啊晃地。笑声之后,观众又报以热烈的掌声,汤尼一脸得意地恢复原先
的坐姿,催促着他那匹惊慌失措的可怜的马再往前跑。
汤尼这一耍弄,倒是让裁判们毫不费力地决定了谁该出局。汤尼愣愣地看着他
的三个对手把奖牌抱走了——可是他受到的刺激恐怕还没有他的老师来得厉害。
“我希望我冷静下来之前不要看到这小子,”爱莲气呼呼地说:“否则我会抓
把斧头砍死他! ”
可是汤尼把马交给亚瑟以后,还是一脸轻松地走过来。
“汤尼! 你这白痴! 看你耍的什么把戏! ”爱莲一副要吃人的口气。
“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我骑得多高明啊。”
“说! 你在哪儿学的这些把戏? ”
“我骑在割草的马上练习的。在学校里,你知道哪一匹吧? 它的背比这匹马的
宽得多了,所以今天我不能像以前那样站得那么挺。我想那些人不懂得欣赏马术。”
他说着还对着裁判们扬了扬头。
爱莲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博来赶紧塞给他一个铜板,叫他去买冰淇淋吃。
“如果不是还想看珍妮比赛,我真想跑到厕所去躲起来。这真是太丢人啦! ”
爱莲气恼地说。
珍妮此刻骑在“莱结”的背上,身上穿着整套骑马服,看起来挺神气的。博来
一向只看到她穿得邋邋遢遢的样子。今天看她这副打扮,倒是耳目一新。
“珍妮的骑马技术是家里最好的,”爱莲看着一脸认真的珍妮,充满感情地说
:“那边那个骑灰马的女孩是她惟一的对手。”
那个高高的女孩今年十五岁,那匹灰马也长得很好;但是裁判似乎更喜爱珍妮,
她赢了! 珍妮差点哭出来,露丝则是欣喜若狂! “好一个珍妮,”西蒙一面说,一
面向他们走来:“才九岁呢,就这么技术老到了。”
“哎,西蒙,刚才你看到没有? ”爱莲一看到西蒙,禁不住又委屈地提起刚才
的不愉快来。
“别难过了,”西蒙了解地将手搭在爱莲肩头,表示安慰:“还不至于太糟啦
! ”
“还能有多糟嘛? ”
“至少他没有在马背上高歌一曲哩。”西蒙促狭地说。
她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便停不下来。
“哎呀,真是笑死人了,”她一面说,一面揉着眼睛:“以后想起来一定还会
觉得很好笑,可是我现在只想整个下午钻到地洞里去! ”
“走吧,莲儿,”西蒙亲昵地叫:“轮到你上场啦。”说完他们俩一起走了。
这时珍妮也来到他们的座位。
博来向珍妮道喜,珍妮却回答说:“那没什么,只是十五岁以下的骑马比赛罢
了。接下来还有更精采的节目呢。
有一天我也一定要和大人们一起比赛。和碧翠姑姑,和西蒙,和佩琦,还有罗
杰。“
是的,还有罗杰。爱莲现在正骑着思嘉,罗杰在她的旁边,骑着一匹好看的栗
色马,这匹马的四条腿像白色的袜子一样,异常地好看。
“你想谁会得第一? ”珍妮问他。
博来费力地把眼光从爱莲和罗杰身上移开,开始观察整个比赛的状况。刚才裁
判让碧翠把彻伦骑出去轻跑一下,此刻她已骑着彻伦回来了。博来从没看过碧翠穿
着正式的骑马装,眼前全副武装的碧翠果然是一番新面貌,气派得很。
“博来,你想谁会赢嘛? ”
“当然是提波啦。”
“不是佩琦的马吗? 以前迪克骑的那一匹? ”
“你是说旋风? 那匹马参加跳跃组也许可以赢,但在这儿还不行。”
博来说对了。裁判虽是第一次看到提波,他们对提波的印象太好了,所以尽管
旋风本来名气就很好,他们还是比较喜欢提波。裁判的决定受到观众一致的肯定。
当西蒙骑着提波领完奖,经过看台时,观众席上响起一片掌声。
“那不就是把腓利摔死的那匹马吗? ”后面有一个声音说:“应该把它射死才
对,怎么还给它奖牌呢? ”
第二名是佩琦和她的旋风,她也挺高兴的。果然没有辜负她父亲的一片苦心。
第三名则有点出人意外,是碧翠和她的彻伦。
“又是亚叙别家的天下。”后面那个声音又说了,马上有人嘘地一声叫他别搅
局了。
接下来的是跳跃组的比赛,这是一天里最令人兴奋的一项。碧翠来到看台和他
们一起观看。
“第一号请就位。”扩音机播报着。爱莲骑着思嘉出现了。思嘉是一匹细心又
不容易激动的马。她跳得很高,几乎可以碰着月亮,可是着地时,后脚却碰到了栅
栏。
“可怜的莲儿,白白训练了那么长时间。”
第二号和第三号表现得好像没受过训练一般。
“第四号请就位。”扩音机又报了。这时出场的是佩琦的旋风。佩琦的新马装
看起来腰部有点紧,颜色好像也太淡,可是整个看起来还是很不错。她骑在马背上
没做什么努力,只是让旋风尽情表演。旋风不愧是匹跳跃高手,它矫健而优美地完
成了各种表演。
“第五号请就位。”扩音机又报了。
第五号是罗杰,骑着他的四条腿像四只长袜子的栗色马出场了。
“你们知道他那匹马叫什么吗? ”碧翠问:“听说叫什么‘长统袜’来着。”
“好难看,”博来说:“活像刚从白石灰池子里走过似的。”
“可人家跳得挺好的。”
这匹马果然能跳,可是似乎患了恐水症。
“可怜的罗杰,”碧翠一面笑,一面看着长统袜在水潭前面徘徊着不肯跳过去
的样子。
“他在家里不知骑着这匹马在水塘边来来回回跳过多少次了,到头来它还是不
肯跳水! ”
长统袜迟疑着始终不肯跳水,罗杰只好骑着它离场,观众报以鼓励的掌声。
第六号和第七号各犯了一个错误。
第八号则是西蒙和他的提波。提波进场的气势和博来第一次看到它走出马厩时
的气势一模一样——对自己充满信心,并且等着人家的喝采。当它跑到栅栏前,它
的耳朵便因为专心而竖起来。西蒙骑着它轻跑一下,便来到第一个栅栏前。博来的
座位虽然远离提波,同样可以感受到提波跳跃动作的纯熟。这个纯熟优雅的动作,
当博来第一次在莱契特骑它时,就深深地被慑住。这匹马纯熟地跳上空中,在栅栏
远远的另一端落地,观众响起轻轻的赞叹声。
博来更是充满敬意地看着西蒙无懈可击的骑姿。他想即使自己能活到一百岁,
也绝没有办法练得那么完美。
等到西蒙和提波表演完,观众几乎忘神在提波造成的情境中,久久才响起掌声。
后面的三名临时退出比赛,所以西蒙可说是第一回合中的最后一个表演者。他
离场后,第二回合便紧接着开始了。
爱莲骑着思嘉回来了。观众在看到第一回合中思嘉的表现以后,如今看到它在
第二回合的进步,都报以鼓励的掌声。
第二号表现有些失常,却也没犯什么大错,第三号的表现可就没那么好了。再
过来又轮到佩琦了。她脸上因为方才的完美表演而泛出的红晕还没褪去呢。
她还是像第一回合一样,不管旋风因为奋力跳跃而把她举得多高,她还是若无
其事地静静坐在它的背上。旋风的跳跃实在无懈可击,好像它整天都可以这样熟练
而优雅地跳着。它对距离的概念是那么地精确,在栅栏面前,从来不需要慢下来犹
豫,便可以在最恰当的那一点开始起跳,然后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地落地。
“澎! 澎! ”大门那边传来了布尔鼓号乐队的乐声,他们正准备开始今天下午
的表演。旋风的耳朵竖直了一下,似乎有点因为不知所以而分神。就在这时,它已
经跑到另一道栅栏前面了,它的耳朵又旋到了前面,有点因为这道栅栏太靠近而不
知所措,它把脚步缩短,想要在这道栅栏前调整适当的跳跃距离,可是已经太迟了,
它的判断错了! 它奋力一跃,整个身体虽然成功地越过了栅栏,前蹄却碰到了栅栏
顶端,把栅栏上面的木头碰落了一块。
“噢! ”观众惋惜地叫起来,佩琦转过头去,看到栅栏上边缺了一块,知道发
生了什么事,但她不为所动地转头鼓励旋风继续接受下一个栅栏的挑战。
“好一个佩琦! ”碧翠喃喃地说。
乐队的演奏越来越响了,可是现在旋风已经完全不受乐声的干扰,旋风对乐队
的声音其实是很熟悉的。每次旋风不都是在乐队声里获胜的吗? 于是旋风继续往前
跑跳,最后以让观众屏息的跳水动作完成了它的表演。
“西蒙比不过这女孩的。”碧翠说:“刚才提波能有那样的表现已经是奇迹了。”
罗杰的长统袜开始表现得都很利落,可是一走到水潭前又不行了。长统袜跑到
最后一个栅栏前,便停了下来,不知想些什么。不管罗杰怎样劝说,它就是不肯往
前跳。它好像在说:“我知道栅栏另一边是什么啦,告诉你,我不喜欢那玩意儿! ”
可是突然之间,它又下定决心似的朝着栅栏前轻轻跑了起来,罗杰放心地在马鞍上
坐稳,准备接下来的跳跃;就在最后一刹那,这匹马又临时下定决心:不跳了! 它
的两只前蹄在栅栏前紧急停了下来,还因为方才跑得太快,而在地上摩擦了好一会
儿,才完全刹住。
观众都笑了,罗杰自己也无奈地笑起来。他把长统袜带到栅栏的另一边,让它
看清楚那一潭水是什么样子;然后他又带着它回到栅栏这一边。他耐心地领着长统
袜向栅栏走去,似乎是告诉它:“就最后一关啦,跳过去就没事了。”可是长统袜
似乎有意和他作对似的,往前撞翻了栅栏,又以胡乱地踏上水潭结束。
观众又开心地笑了,罗杰也笑得露出了他的白牙齿。
他举起帽子向观众挥手致意,眼睛却没看着观众,骑着长统袜很有风度地走出
场去。
第六号犯了两个错。第七号则犯了两个半的错。
“第八号请就位。”扩音机又报告了。珍妮全身发起抖来,她把她的手放在碧
翠姑姑的手里。露丝这次一点都不需要特别表现,便已经戏剧感十足。她的嘴巴大
大地张着,两眼直瞪,浑然忘了自己是谁。
比起佩琦的旋风,提波既没有丰富的比赛经验,也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像机械
一般的跳跃能力,它得让人骑着,才能有所表现,所以如果想要赢过佩琦,西蒙的
判断、驾驭力便格外重要。博来发现,此时的西蒙脸色因为紧张都发白了,他知道
这场比赛对西蒙的重要。除了那个银杯以外,更重要的是,西蒙不能败在他所喜欢
的那个女孩手下。
提波上场时似乎带着一丝疑惑,好像说:“我刚才不是表演过了吗? ”它看到
栅栏时,耳朵又竖了起来,然后又有点疑惑地颤动了一下。它已经没有了第一回合
中所具有的热切,但在西蒙的驾驭之下,它仍然顺从而不怎么费力地往前跳过第一
个栅栏。博来几乎可以听到亚叙别家人们心脏碰碰跳动的声音。他也听到了自己的
——就像远处乐队的鼓擂一样。此时西蒙已经完成一半的赛程。只见露丝紧闭着双
眼和嘴巴,好像正迫切地祷告着。当她再度张开眼睛时,正好看到提波以优美的弧
线跨过另一个栅栏,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高栏,以及那一潭水了。“主啊,谢谢你,”
露丝喃喃地念着。
正当提波预备跃过那最后一道高栏之际,猛然一阵强风刮来,把西蒙戴在头上
的圆形大帽子吹落了,在他背后的地上翻滚起来。博来相信,西蒙是一点都没有感
觉到帽子被吹落了,此刻他心中所注意的,恐怕只有他自己、他的这匹黑马,以及
这最后的一跃了。天大的事都不足以让西蒙有丝毫的分心。从他两岁左右开始骑马
以来,一切的训练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刚刚把提波领到栅栏边,正准备奋力一跃,突然一只小狗从看台那边跑了过
来,追着那顶滚落的帽子。它矫捷的小身子好像是一个被球员猛力一踢的球,从提
波前面迅速地掠过,而且还发出小狗特有的尖叫声。
提波被这小东西吓了一大跳,不安地扭动了好一阵子,接着又喘起气来。
露丝紧紧地闭上眼睛,继续刚才的祷告。西蒙有耐心地抚慰着提波,带着它一
圈一圈慢慢地迈着步子,好让它的情绪平静下来。这时已经有人来把小狗带走,交
还给它的主人了( 有人悄悄地说:“可怜的小狗,差点被踏死! ”) 。
尽管时间一秒一秒无情地过去,西蒙仍耐心地抚慰着提波。他必定知道时间已
经所剩不多了,因小狗事件而不计算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时间越耽延,就对他
越不利。
博来一向对西蒙控制自己的能力十分佩服,但他从未看过西蒙像此刻一般沉得
住气。他必定有极大的冲动,想要马上让提波跳过去,可是他不愿意冒这样的险:
他宁愿耽延一点时间,也许能让提波冷静下来,做更好的预备。
这时,西蒙显然是计算过他可能有的时间,他把虽仍惊魂未定、却已较能集中
精神的提波领到栅栏边。在即将跑到栅栏之际,提波似乎犹豫了一下。
西蒙屏气凝神地坐在马背上。
如果博来有可能喜欢西蒙,那么他喜欢的就是此刻的西蒙了。
那匹马集中起所有的注意力,一点也不受周遭发生的事所干扰,纵身一跃,跃
过了前面的高栏,并把它远远地抛在背后,然后像一只黑鸟一般,迅速而轻盈地越
过水潭。
西蒙赢了! 珍妮把她的手从碧翠的手中抽开,在一条揉皱了的手帕上擦了又擦。
碧翠用她的手臂挽起博来的,并且在上面捏了一下。
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掩盖了说话的声音。
在接下来的静默之后,露丝像突然想起某件不好意思的事似的说:“天啊! 我
把这个月的零用钱都抵押出去了。”
“给谁了? ”碧翠姑姑问她。
“给上帝了。”露丝回答道。
第二十六章
博来在更衣室里审视着自己的服装,发现淡黄和紫罗兰色穿在他身上,不如穿
在西蒙身上好看。如果他有罗杰的深色皮肤,穿上这一套像春天一样淡色的服装也
许好看些。他一想起罗杰,免不了心里就有点吃醋。整个下午,他只要看到爱莲,
旁边一定跟着罗杰,更糟的是,爱莲好像满喜欢这样的。
博来把眼睛上边的黄色遮阳帽调整了一下,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你是她哥哥呀,记得吗? ”
“闭嘴! ”
“反正你别做白日梦啦! ”
“闭嘴! ”
更衣室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他也走了出来,找到他要骑去赛跑的彻伦。白天
的主要节目已经结束了,会场的气氛轻松下来。大树下有几个即将参加下一个赛马
的选手正带着他们的马在咖啡座中间到处走走。这时博来看到佩琦一个人,两眼在
人群中搜寻着,显然正在找什么人。她看起来很疲倦、很憔悴。当她来到博来面前,
博来轻声地招呼着说:“今天运气真的不太好。”
“嗨! 亚叙别先生! 哦,你是指什么呢? ”
“我是说那阵鼓声! ”
“哦,你是说那个! ”她的话好像充满哲学意味,但博来可以发誓:当他刚看
到她时,她的眼里是蓄满眼泪的。
“祝你比赛顺利。”她对博来说。
博来谢过了她,正要走开时,佩琦突然又开口说:“亚叙别先生,你想我是不
是哪里得罪了西蒙? ”
博来回答说,他也不知道。
“哦,只是——只是因为他最近老是躲着我,我怎么样都想不起来我做错了什
么——”说到这里,她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蓄满了泪水。
“哦,算了,”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但是不怎么成功,于是挥挥手走了。
原来佩琦仍然深深眷恋着西蒙。看样子,她一心向往的,并不是做个亚叙别家
的大少奶奶,而是西蒙这个人。
可怜的佩琦,她还不晓得西蒙是为了她拥有旋风而无法原谅她哩。
爱莲骑着“巴斯特”停在树下,罗杰还是在那里跟前跟后地。他等一下也有一
匹小马要参加比赛。看样子好像罗杰正娓娓地叙述着一件什么事,而爱莲也专心地
听着,还不时点头表示同意。
他走到马房去,在那里他看到了碧翠和葛雷。彻伦此刻看起来好像很紧张、很
不高兴的样子。
“是观众的声音把它吓住了。”葛雷说:“它听到了这些声音,可是不明白那
是什么。如果我是您,柏特先生阁下,我就会带它出去走走,散散心。让它看看那
些人,它就明白那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了。”
于是博来带着彻伦在公园里到处走走,渐渐地,它不再那么浮躁了,正如葛雷
所说的一样。这时他看见西蒙迎面走来,西蒙告诉他说,他差不多该到起点那儿去
报到了。
“你记得在本子上签名吗? ”西蒙问他。
“本子? ”博来不解地问:“签名做什么? ”
“表示你同意有人带你的马出去。”
“我从来没听过在本子上签名这件事。参加的马不是都注册了吗? ”
“是的。可是在过去几年里,总有一些外人没有得到马的主人的同意,就把马
骑出去,白占便宜。有一次,有人还把一匹已经很累的马骑断了腿。”
“好吧,本子在哪里? ”
“在健身房里。我会看着彻伦,一直等到你回来。”西蒙这样建议。
在办公室里,博来看到史摩警官坐在柜台后头,和他打着招呼。
“你好,亚叙别先生,你的家人表现得很不错嘛,三个第一,你想再加一个吧
什么本子? 哦,你是说签名单啊,有的有的,就在这儿。”
博来在单子上签完名后说,他从来没有听过签名这件事。
“恐怕没有。我自己也没听过,但这么做的确可以预防一些损失。去年有一个
家伙,他的马在他不知情之下被人家牵去骑了,后来他来控告这个农展,说是他蒙
受了什么损失,还差点赢了。所以你弟弟今年就建议来这个新的方法。”
“我弟弟? 是西蒙建议的? ”
“是啊,他说了算。这一来,没有人会说没有经过他的允许,把马带出去了。”
“是吗? ”
说着,博来走到后边去,从亚瑟那儿把彻伦带了出来。
“柏特先生阁下,西蒙先生说他等不及走了,让我把马交给你,可是他祝你好
运。”
原来西蒙回到看台去,和家人一起看最后的一场比赛了。
“没关系,谢谢你,亚瑟。”
“你希望我陪你到起点那儿吗,柏特先生阁下? ”
“不用了,谢谢你。”
“那么,我就找个好位置看比赛了。祝你好运,我们都看好你的。”
亚瑟很快地穿过人群走了。
博来把缰绳套在彻伦的头上,正打算一脚踏上马去,突然想到不如再检查一下
马的腹带。他方才已经把腹带上紧了,但也许上得太紧也不一定。
没想到,不知是谁,竟然把腹带放松了。
博来手上抓着腹带松松的缘边,愣了好一会儿。在他把马交给西蒙之后,有人
偷偷地把腹带弄松了。他伸手探了探腹带松弛的程度,思忖着:照这样子,这匹马
跑不了多久,马鞍就会因为松弛而在彻伦的背上滑动,这样彻伦一定会大受刺激而
狂奔起来的。那时,骑在马上的他会怎么样? 是亚瑟把它弄松的吗? 不太可能。倒
很可能是西蒙干的。
他赶紧重新把腹带绑紧,把彻伦带到起点去。到了起点,一眼就看到穿着红白
两色马装的罗杰骑着长统袜等在那儿了。
“你一定是柏特了。”罗杰一看到博来,便这么说:“我叫柯罗杰。”他挨过
身去和博来握了手。“很高兴你又回到布尔来了。”
“方才的比赛谁赢了? ”
“是我。只比莲儿快一点点而已。”
好一个“莲儿”! “去年她骑巴斯特赢了这一项比赛,今年改变一下也没有关
系。今年不管如何我是一定要拿个银杯回去的。”
博来没有时间问他为什么今年得拿个银杯回去。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列队了,他
排的是第五跑道,罗杰则排到很外边的跑道。总共有十四组人马参加比赛,这个比
赛不是从跑出栅门做为开始,而是用挥旗子做记号。
一开始,博来一点也不急。他让别人都跑到他前面去,好让自己有充分的机会
认识他的对手。他发现,至少有五匹马已经在今天一天里参加过太多比赛,到现在
已是强弩之末,只是勉强在那里踏着步子而已。另外有三匹,他也看过它们参加了
跳跃比赛,现在也没有多少剩余的体力了。这一来就剩下了五匹可能的对手,其中
又有三匹对他是相当有威胁性的,罗杰所骑的长统袜也是其中一匹。
彻伦好像很喜欢看到有其他的马跑在她的前面,也对自己目前的排行很满意。
她很有自信地跳跃过几个栅栏。你几乎可以听到她一面跑跳,一面轻松地哼着歌儿。
她看着两匹年轻骑士骑的马跳不过栅栏,几乎把她的蹄子踏到了它们的脸上。
渐渐地,在他前面的马越来越少了。
博来开始加快了速度。他毫不费力地超过了第五个可能的对手,第四个对手跑
得嘶嘶作响,前面最远的地方就只剩下三个对手了,罗杰也是其中一个。
柯罗杰环视了一下周遭。当他的视线碰到博来的时候,他友善地笑了笑,此外
他们就没有时间表示礼貌了。
四匹马同时加快速度,在两边插着鲜红旗帜的绿荫大道上奔腾起来,好像知道
前面有着至高的荣誉等着它们似的。渐渐地,那匹棕色马速度慢了下来,另外一匹
虽然毫不懈怠地往前直奔,可是从它的表现也知道它的情形并不乐观;它们的主人
虽用尽各种办法,情形也没有多少改观。
博来看了长统袜一眼,发现它正全神贯注、快速地跑着,从骑在上面的罗杰的
表情看得出来,罗杰也一定知道。现在只剩两个栅栏了。他不太知道目前彻伦究竟
还剩下多少体力和速度,所以他决定:最安全的方法便是耍个小伎俩,愚弄一下柯
罗杰。
他故意让彻伦迎头赶上长统袜,并且装作很尽力的样子,罗杰见状,也加快了
速度和他并驾齐驱,两人一起跃过了最后两个栅栏。这时博来故意把速度放慢下来,
稍微落后罗杰一点,并且跑在罗杰的视线之外,然后他把彻伦放松一点。罗杰见终
点已在眼前,而博来还落在后头,想必是追不上他了,心里正高兴不需要做太激烈
的最后冲刺;冷不防,博来夹紧彻伦,拚尽全力,一个箭步猛地冲来。罗杰一惊,
赶紧设法让长统袜加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此时离终点已经太近了! 事情正如
博来所设计的——他把冠军偷过来了! “你可真有两把刷子! 佩服! 佩服! ”当他
们一起把马带回去时,柯罗杰冲着他笑了:“我得好好检查检查我的脑袋了。”
不管将来爱莲会不会嫁给柯罗杰,博来觉得他也喜欢上这个小伙子了。
第二十七章
博来本来希望,西蒙的胜利可以让他因为心情好表现得友善一些,可是他猜错
了。虽然西蒙把旋风打败了,可是整个下午绷紧的神经,使得他的表现更嚣张。
“我从来没看过西蒙那么得意洋洋过。”那天晚上的舞会里,爱莲一面和博来
跳着舞,一面越过博来的肩头看着西蒙说。她这么说时,很像是在道歉。“他通常
对自己的胜利都表示无所谓的。”
博来说,也许是喝多了香槟的缘故吧,说着转个身,把爱莲的视线带离开西蒙
的身上。
他一整天都期待着晚上和爱莲一起跳舞。只不过在舞会里,他第一支舞是和碧
翠跳的。他要等到最恰当的时间,才开始做这件美好的事。
当他和碧翠跳着舞时,碧翠调侃地问他:“是谁教你用这套把戏赢得比赛的? ”
“不需要有人教我。可以说是原罪吧。”
碧翠笑了一下,用搭在他肩上的手拍了拍他。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他真喜欢她。
这又让他想起烟儿来——他也曾经这样深深地爱着这匹马。
“自从汤尼丢人现眼以后,整个下午我都没看到你。”
爱莲一面跳舞,一面问博来说。
博来告诉她,在他开始比赛前他想找她说话的,但她一直都在跟罗杰说话。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的舅舅要他放弃农场,到奥斯特和他一起住。他的舅
舅就是经营奇芭底马场的康提慕。
他想退休下来,把马场转让给罗杰,可是罗杰不想离开英格兰。“
那自然是不用说的,博来想着。英格兰和爱莲加起来也就等于天堂了。
“今晚他好像没来参加舞会。”
“不,他没有留下来。他来只是想得个银杯拿回去给他太太。”
“什么? 他太太? ”
“是啊。上礼拜他太太刚生第一个孩子,她要他来参加这一个农展,抱个银杯
回去,好在他们的婴儿受洗时装洗礼水。有什么事吗? ”爱莲说完,问着。
“提醒我记得打露丝一顿屁股! ”他说着,又起劲地跳起舞来。
她觉得有点好笑,说:“露丝是不是说了些浪漫的话? ”
“她说罗杰想娶你。”
“是吗? 很久以前,他的确这么想过,去年这时候,他当然是还没有结婚,所
以露丝恐怕不知道他结婚的事。
嗳,你是不是要为我的婚事拿主意呀? “
“你有什么计划吗? ”
“八字都没一撇哩。”
随着时间过去,他和爱莲一直不断地跳着舞。她最后终于说:“你实在应该和
别人跳跳舞的。”
“跳了啊。”
“你只是和佩琦跳而已。”
“可见你也在注意我的一举一动哩。我这样是不是妨碍了你和别人跳舞的机会
呢? ”
“没有啊。我很喜欢和你跳舞。”
“那就好。”
这是他第一个晚上和爱莲跳舞,却也可能是最后一夜了。
就在快近午夜时,他们一起到楼上的自助餐厅去。他们取了食物,一起走到阳
台上的一张小桌旁坐下。这个自助餐厅属于杰克旅馆的一部分,在阳台上正好可以
俯瞰旅馆旁的花园。花园里及阳台的餐桌顶上都点着中国式的灯笼。
“我真是高兴得吃不下哩,”爱莲说,一面像做梦似的喝着她的香槟。“你穿
上晚礼服很好看。”
“谢谢。”
“你喜欢我的晚礼服吗? ”
“你这套衣服是我看过最漂亮的衣服了。”
“我真的很希望你会喜欢。”
“你今晚吃晚餐了吗? ”
“没怎么吃,只喝了点香槟,吃了点三明治。”
“那么现在最好吃点儿。”
爱莲漫不经心地吃着,这和她平时爽快的作风大不相同。
“今年的布尔展览会可是咱们亚叙别家的大事呢,你说对不对? 哦,先别动,
有一只虫爬到你的领子里面去了。”
她靠过去,轻轻地探手到他的领子里。“唉呀,它往下爬了! ”她很自然地用
一只手将他的脖子往旁边一按,又用另一只手往领子里探去——反正她是妹妹嘛。
“抓到了吗? ”
可是她没有回答。他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不是我哥哥! ”她惊慌失措地说:“我没有感觉到……”她停住了,全身
颤抖起来。
就在沉默中,远处的鼓声又响了起来。
“哦,博来,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想我一定是喝太多了。”她说着啜
泣起来。“哦,博来,真对不起! ”她从桌上抓起皮包,踉踉跄跄地从幽暗的阳台
跑到餐室去。
“我想回房去躺一下,让自己清醒过来。”
博来让她走了,独自到酒吧寻找慰藉。在这个半夜里,大伙儿都到大厅作乐去
了,酒吧里反而显得冷清清地。只见西蒙一个人独自坐在一角,面前摆着一瓶酒。
“啊! 我的大哥! ”西蒙看到他,带着酒意叫着。“你对那边的摸彩也没有兴
趣吗? 来,来,喝一杯吧。”
“谢谢,我会自己去买。”
博来到酒吧卖酒的地方,买了一杯酒,走过空荡荡的酒吧,坐到西蒙的桌旁。
“摸彩的中奖率太低啦,我想你是想要得到现成的。”
博来故意不理他说的。“我还没恭喜你和提波得奖哩。”他对西蒙说。
“我才不稀罕你的赞美。”
西蒙显然是喝醉了。
“我的表现很粗鲁吧? ”他像小孩子一样撒起野来:“可是我就喜欢粗鲁。今
天我的表现很差对吧? 来吧,喝一杯! ”
“我自己有酒。”
“你很讨厌我吧? ”他好像是故意要惹人厌似的问。
“还好啦。”
“为什么? ”
“我想你是惟一不相信我是柏特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惟一知道你不是柏特的人吧? ”
博来瞪着西蒙的眼睛,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你杀了他。”博来一个字一个字对西蒙说。他突然十分相信这是事实。
“那当然。”他靠过身来,很高兴似的看着博来:“可是你永远没办法说出来,
对不对? 因为柏特当然没有死,他现在还活着,我现在正对着他说话呢。”
“告诉我,你是怎么杀他的? ”
“你想知道吗? 告诉你吧,简单得很。”他又向前靠得更近,用猥亵的低沉声
音说:“你知道,我会变魔术。我可以同时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出现,嘿嘿。”他满
意地把身子往后仰,欣赏着博来惊讶的样子。
“你一定以为我今晚比平常喝得更醉,老兄。我告诉你有关柏特的事,因为你
呀,现在是我的同党喽。可是如果你以为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做的,那你就错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
“他简直是个大笨蛋,”西蒙用他一贯满不在乎的声音说:“他不配继承莱契
特的家业。”接着他又一点也不掩饰地说:“告诉你,我恨他。”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光了。他阴沉沉地笑了笑,说:“咱们俩现
在可是真正的‘精神上的孪生兄弟,啦,你不能泄我的底,我也不能泄你的底。”
“可是你比我占便宜一些。”
“怎么说呢? ”
“你不觉得良心不安。”
“是啊,我想这方面我是比较占便宜。”
“我得忍受你,可是你不需要忍受我。我知道,今天下午你千方百计想害死我。”
“技术还不够高明哩。”
“你还会想办法改进的,对不对? ”
“是啊,正在设法改进中。”
“一定做得到的。一个可以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的人,可以做得比放松马的腹
带高明得多。”
“是啊,可以好得多,但也必须能就地取材呀。”
“原来如此。”
“我想你不肯告诉我一些事,来回报一下我的坦白吧? ”
“告诉你什么事? ”
“你是谁? ”
博来看了他好一会儿。“你不认得我吗? ”
“当然不认得。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
“我的名字叫报复。”博来说着,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
他走出酒吧,靠在栏杆旁好一会儿,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也让呼吸恢复正
常。他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想一想。在旅馆里是不可
能的,即使他回到他的房间,西蒙也会随时闯进来。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到17号房间拿了他的外套,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了碧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碧翠气急败坏地问:“爱莲在房问里哭着,西蒙在酒
吧里喝得烂醉,看看你,活像撞到鬼似的。你们究竟在搞什么?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吵架倒是没有,我想他们俩是整个下午累坏了。”
“那你又怎么啦? 怎么脸色那么苍白? ”
“我想是舞厅的空气太坏了。你知道我比较习惯空旷的野外。”
“我倒觉得野外和舞厅一样地沸腾。”
“碧翠,我可以用一下车吗? ”
“去哪儿? ”
“我想到肯利谷那儿去看日出。”
“就你一个人? ”
“当然是一个人了。”
“记得穿上外套,”碧翠说:“外头挺凉的。”
他在面对肯利谷的最高点停下车子,并且把引擎也熄了火。天还是很暗,恐怕
一时也不会转亮。他走出车子,在山谷边缘的草地上站了一会儿,把身体靠在栏杆
上,谛听着周遭的沉寂。空气中充溢着浓浓的土地和青草的气味,山谷的另一头传
来火车的汽笛声。
他抽了根烟,胃里舒服了一点。可是现在轮到脑子里翻腾不止了。
他对西蒙的猜测果然没有错,他对提波和西蒙的相似点的观察也很对。他们两
个都有良好的出身,两个都是表面上很有教养,骨子里却充满邪恶的诡计。
西蒙在酒吧里已经告诉了他实情,看起来他挺高兴能告诉他的。听说杀人凶手
都很喜欢吹嘘他们做案的手段。西蒙一定一直都想要告诉什么人,可是一直碰不到
像他这样“没有危险性”的听众,一直到今天晚上。
他,博来,对西蒙来说,的确是个“没有危险性的听众”。
他,博来,如今可是道道地地莱契特家业的拥有者,而西蒙竞一心以为他会紧
抓着这份产业不放。
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他和洛丁同谋的勾当是一回事,但是西蒙所认为的他
和博来联手的骗局却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太可怕了,太不可思议了。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接下来他应该怎么办呢? 直接到警察局去,对警察
说“我不是柏特·亚叙别,他八年前已经被他的弟弟杀死了,是西蒙喝醉时亲口告
诉我的”,这样可行吗? 警察一定会指出,八年前他们已经做过彻底的调查了——
当事情发生的时候,西蒙的确是在喀莱尔的铁匠那里。他自然可以对警察承认他假
冒身分,但这么做,除了他自己的处境会改变以外,其他的一切仍然如往常一样。
柏特还是自杀死的。
当初西蒙是怎么做的呢? “必须能就地取材”——这是西蒙自己说的。
八年前那一天,他就地取的材究竟是什么呢? 放松腹带的勾当,看来是他的即
兴之作,而签名在本子上,则是长久的打算。如果他的这些做法成功了,西蒙便可
以不必再做什么计谋,如果不成功呢,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他的这些计谋在外人眼中都是看不出破绽的。这就是他今天下午的诡计,也是
八年前的诡计。一切都是那么天衣无缝。好一个“就地取材”。
八年前西蒙究竟如何运用天衣无缝的方法杀了柏特? 博来的脑子里充满了疑惑,
久久理不出头绪。空气逐渐荡漾起来,告诉他早晨已经来临了。晨风阵阵吹来,把
树叶和草地吹得作响,东方逐渐由墨黑转成鱼肚白。他一面看着天光渐明,耳边的
鸟鸣声也愈来愈响亮了。
他在那儿已经伫立好几个小时了,可是依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警察推着一部脚踏车,悠闲地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博来告诉
他,他从舞会出来,想在这儿透透气。
警察看了他笔挺的服装,对他的叙述一点也不怀疑。
他看了一下他的车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年轻人独自从舞厅里跑出来透
气。先生,你该不会是把她推下山谷了吧? ”
博来心想,如果他告诉这个警察“我倒要告诉你,我是另一桩谋杀案的共犯”,
他会有什么反应? “人家在舞会里把我甩了。”他告诉警察。
“是这样啊? 那你是来这里疗伤止痛的。听我说,小伙子,过不了一个星期,
你一定会很庆幸被甩了,你会乐得想在街上跳舞的。”
说完,那个警察又推着脚踏车,沿着山脊走了。
博来开始发起抖来。
他走回车里去,跟在警察后面慢慢开。他探出头来问警察,哪里可以找到一些
热的东西吃? 警察告诉他,往前走两英里,在路口有一个24小时营业的小咖啡馆。
在咖啡馆里,他喝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老板娘为客人煎着香喷喷的腊肠,另
有一些人在玩着架在墙角的吃角子老虎。看到他出现,他们除了和他打个招呼外,
并没有因为他身上穿着这么正式的礼服而感到奇怪。
吃早餐的时候,他回到布尔来,把车子停在车房里。
看看表才七点半。他走进17号房间,西蒙还在床上睡得烂熟,睡觉前脱下来的
衣服,原封不动地在地上堆成一堆。他换上白天的便服,开始时还轻手轻脚地,后
来就不在乎了,因为他知道,此刻的西蒙即使是打雷也不一定吵得醒。
他低下头来看一下西蒙,感到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这时他静静地睡着,就像个孩子一样。这八年来,难道他已经完全习惯了那件
事,所以一点儿都不为所动? 或者这件事在他心中本来就算不了什么? 这是一张很
好看、很讨人喜爱的脸。是那么细致,五官的安排也都那么恰到好处。就如同高大
俊美的提波一样,从外表看来,一点都不会让人把他和犯罪或诡诈想在一起。
他到盥洗室洗好手脸,心里真希望他刚才能好好儿先洗个澡,再换上衣服。
刚才在房间的时候,一心只想赶快换好衣服出来,免得西蒙醒来又有一阵哕嗦。
当他再走进餐厅时,他看到碧翠和两个孪生姊妹正在用早餐,所以他就加入了她们。
“莲儿和西蒙还在睡,”碧翠说:“你最好和两个妹妹和我一同坐车回家,爱
莲和西蒙睡醒以后,可以一起开另一部车回家。”
“汤尼呢? ”
“哦,他昨天就和史达太太回去了。”
知道他可以和碧翠一起回莱契特,这对他简直是一大福音。
孪生姊妹开始诉说着汤尼的行径,所以博来不需要说什么话。碧翠问他日出的
情景是不是如他所期望的。
回喀莱尔的路上,两边的乡间景致在阳光下显得翠绿无比,可是在博来眼里,
就如一个垂死之人对世事的看法——“当我远离,这一切将仍依旧”。
他永远不会再回到布尔来了。他也不会再和碧翠同乘一部车子了。
不管西蒙会做什么承认,反正他在莱契特的日子到此已经画上句点了。
第二十八章
这一天是星期四,查理叔公星期天就要搭船回来了,接下来便是成年礼的庆祝
会,这件事显然是无可避免的了。博来跟着碧翠来到莱契特家园的大厅里,心里七
上八下地。
“我可以到西势镇去一趟吗? ”他问碧翠。
“没关系。你是应该出去走走。西蒙整天都不见人影哩。”
于是他搭公车到了西势镇,在那儿一直等到报社的麦先生喝咖啡的时间。他走
进《西势时报》,要求看一下他们的档案。这个门房从来没看过他,还是带他到收
藏档案的地下室去。博来把有关的文件仔细又看了一遍,仍找不出任何线索来。
也许可以在全份的正式报告里找出什么端倪? 他走出报社,在电话簿里找史摩
警官的电话号码。他在电话中问史摩警官,哪里可以找到他八年前失踪那件事的调
查报告? 可以让他看一下吗? 史摩警官说可以,可是又告诉博来,这么做实在是匪
夷所思,他真的有必要看这份报告吗? 有了史摩通过电话所做的推荐,他去见了一
位看起来脾气很好的警官。这位警官让他坐在一张皮椅上,又请他抽烟,然后用魔
术师从礼帽中抓出一只兔子一般的姿势,把一份八年前有关柏特失踪的调查报告交
到他手上。
他把这份报告从头到尾仔细地读了好几遍,发现它除了比《西势时报》详细一
些外,并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线索。
他谢过那位警察,并且也请他抽一根他烟盒里的香烟,走出来时,他所掌握的
证据跟他走进来时一样的空洞。他走到港口,靠在石墙上,向西边望着那个断崖。
不管如何,他有个看法是相当肯定的,是没有人能改变的——事情发生那一天,
西蒙·亚叙别是在喀莱尔。告诉他这件事的铁匠是没有理由说谎的,而且他告诉博
来这件事时,一点也不会觉得他说这些话有什么重要性。西蒙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铁
匠皮本先生附近,他即使离开,也不会太久,以便造成他整个下午都绕着皮本先生
的印象。
柏特·亚叙别遇害的时间,必定是在牧羊人亚伯最后看到他至下午六点——铁
匠催着西蒙回家吃晚餐的时刻——之间。
可是,那件外套又怎么解释呢? 如果照他的推论,那张字条必然是西蒙写的,
可是他既然整个下午都没有离开喀莱尔,那么那件外套和那张字条是怎么放到断崖
边的? 他一直苦思不解,一直到下午两点才清醒过来,慢慢地走到港口边的一家小
餐厅吃饭。这家小馆子并没有什么东西好吃,可是对他一点也不碍事——事实上,
从侍者端来他的午餐,一直到把账单送到他眼前,他动也没有动一下盘子里的食物。
他回到莱契特去,可是并没有进屋子里去,而是直接到马房,找出一匹没有参
加过布尔农展的马。除了马夫亚瑟之外,马房里并没有其他的人。亚瑟向他报告说,
所有送去布尔农展的马都安全回来了,只有巴斯特有过度疲劳的现象。
“就这样带他出去吗? 先生? ”亚瑟礼貌地问博来,博来回答说是的。
他像前一天骑上提波那样,骑着这匹马往相同的路线走去,可是一点都没有当
初的愉悦感觉,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甚至令他感到恶心。生命变得很没有意思。
他跨下马来,在一个月前他坐的地方坐下来,眺望着这片青翠的山谷。一个月
前,这儿对他就像乐园一样,连那个突如其来地找他聊天的笨女孩也没有让他倒胃
口。
他还记得,那天当那个女孩发现他并不是西蒙时,眼珠子差点蹦出来的样子。
那时她会到那里去,显然是要去找西蒙的,因为这是西蒙最喜欢来陪着马运动
的地方。因为他……
博来的身体突然震动起来,把靠在他身边的马口中的衔抽了一下,吓得马抬起
头来。
因为他……
他在脑中回想着那天那个女孩子的话,接着他慢慢地站起来,定定地看着山谷,
良久,良久……
现在,他知道那时西蒙是怎么做的了。他也找到了一些困扰他许久的问题的答
案了。他明白为什么西蒙会那么害怕柏特果然真的回来了。
他骑上马,回到马房。有一大朵乌云从西北方飘来,不久就下起雨来。他在马
鞍房里找到一张纸,匆匆写上:“我出去吃晚餐了,别等我。前门请别上锁。我若
迟归,请勿担心。”他把纸折好放进一个信封,写上碧翠的名字,请亚瑟在经过他
们的房门口时交给碧翠。
他从马鞍房门的背后拿了一件外衣,就冲进大雨里,离开了莱契特。他现在已
经知道真相了,可是,他的下一步行动会是什么呢?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除了他脑
中那个等着答案的问题之外,他什么都没办法想。他走到铁匠的铺子,皮本先生还
在那儿工作,他向他打了个招呼,聊了一下手上做的活儿,以及天气的变化等等,
可是在那同时,博来仍不时必须和心中那个意念作战而不能十分专心。
他走上通往坦壁区的小径,走过潮湿的青草,一直到长着山毛榉的山顶。他在
粗壮的树干之间走来走去,心烦意乱地,总拿不定主意。
他若是揭发了这件事,对碧翠该是多么残忍呢? 还有爱莲? 整个莱契特家人?
他对莱契特的伤害还不够多吗? 如果西蒙照八年来大家所期望的,把莱契特家业接
管下来,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不揭发,对谁不公平? ——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柏特。
如果西蒙真的因为害死了柏特而接受法律制裁,这对整个亚叙别家族会是一件
多么恐怖的事,多么沉重的打击! 事实上,他根本可以放手不管的。他大可以部署
一个自杀的假象,然后一走了之。反正八年前西蒙已经部署过一次自杀的假象,对
警方的调查也蒙混过关了。如果一个十三岁的男孩能做得到,他有什么做不到的?
他真的可以就这样走掉,然后一切都会恢复到一个月前的样子。
可是,对柏特又如何交代呢? 像柏特这么一个善良又心软的人,他绝不愿意旁
人为了帮他伸冤,而破坏了他的家庭原先的宁静安详——柏特不会愿意的。
西蒙呢? 这样是不是真的如西蒙所料:他什么行动也不会采取? 西蒙是不是就
这样一辈子享受莱契特的家业? 然后还传给他的子孙们? 可是不管如何,人家终究
是亚叙别的家人呀。如果西蒙被法律制裁,那么莱契特家业恐怕就要落人别人的手
中了。
可是靠着谋杀来巩固家业,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对他们的家业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走过那么曲折的路,一路来到莱契特,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他绕过大半
个地球,不就是为了在街上遇到那个洛丁吗? 他也说过这是命运的安排啊。可是他
那时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么重要的命运。如今,他真的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了。
他应该怎么办呢? 有谁能给他出主意呢? 谁能帮他作决定呢? 如果他必须单独
承担这么重的担子,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他没有那种智慧、那种经验,去处理这么
重大的事件啊。
“我就是报复。”他曾经这样对西蒙说,他不是随便说说的。但他说那句话时,
他手上并没有武器真的可以报复。
他应该怎么办呢? 今晚就去报警? 或是明天? 什么都不做,让亚叙别家人等查
理叔公回来,好好地庆祝成年礼? 他应该怎么办呢? 那天晚上,夜很深了,乔治·
裴克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正读着一本历史书,可是他的心思仍时不时地回到现实,
听听窗上的雨声。这时,淅沥的雨声里似乎又夹杂着拍窗子的声音,裴克牧师于是
走向前门去。深夜里有人拍门找他,这对他并不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借着前厅的灯光,他看到了一张亚叙别家的脸孔。可是他看不出究竟是哪一个,
因为他的脸几乎被那顶湿淋淋的帽子遮住了。
“牧师,我可以进来和你谈谈吗? ”
“是你啊,柏特,当然可以。快进来吧。”
博来站在门阶上,雨水不断地从他的外衣上滴下来。
“我淋得太湿了。”他有点含糊地说。
牧师往下一看,这孩子的整条裤子也都湿漉漉的,鞋子也简直像从水里捞上来
的一样。雨水还不断地顺着帽沿往下流到他的脸颊上。
“把外衣脱下来,放在那里吧。”牧师和气地对他说:“你要回去时我会给你
一件干的。”说着他从壁橱里找出一条大毛巾给博来:“快把头发擦干吧。”博来
像小孩子一般听话又手忙脚乱地照做了。牧师又走到厨房去,拿出一个水壶来。
“快进来吧,”他又对博来说:“把毛巾丢在你外衣那儿就行了。”
他领着博来走到书房去,把茶壶放在一个小电炉上:“水很快就会烧开了。我
晚上熬夜时常常这样给自己泡茶喝。说吧,今晚你想跟我谈谈什么? ”
“多坍的深坑的故事。”( 按旧约圣经记载,约瑟之兄长因嫉妒,趁机在多坍
[Dothan]将之推至深坑中,意图谋害,后又将他卖给埃及商人。
“什么? ”
“很抱歉,我现在脑子一团乱。您有什么喝的没有? ”
牧师本来是想把威士忌调在酒里请博来喝的,听他这么一说,便干脆把威士忌
倒在杯子里,让博来直接喝了。
“谢谢。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您。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非跟您说不可,
希望您不介意。”
“别这么客气了。还要来一点威士忌吗? ”
“不用了,谢谢。”
“那么我给你拿双干的鞋子来。”
“噢,不用,不用,我很习惯穿湿鞋子。牧师,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您给
我指点。可是,可不可以让我在开始之前先向您忏悔一下,不过您不必觉得您一定
要为我做什么。”
“当然你说什么我都会把它当做忏悔的。”
“好。首先我必须向您承认,我并不是柏特·亚叙别。”
“我知道。”牧师平静地回答,这倒使得博来惊讶得目瞪口呆。
“您是说——您是说您一直知道我并不是柏特·亚叙别? ”
“我是一直觉得你不是的。”
“为什么呢? ”
“对一个人的认识,除了身体外表外,应该还有其他的因素。譬如说,那个人
的个性、气质、感觉等等。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几乎是非常确定我以前没见过
你。你身上没有任何我感到熟悉的气质,虽然你的外表确实有很多地方很像柏特。”
“可是您一直都没有揭发出来。”
“你想我应该怎么做呢? 你的律师、家人,还有你的朋友都已经接受你,而且
都欢迎你回来了。除了我自己的感觉以外,我也提不出具体的证据说你并不是柏特。
如果我就这样告诉大家说你不是柏特,对整件事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我私下想,即
使我不说出来,不久也会真相大白的。”
“您是说,我迟早会被人家揭穿? ”
“不。我相信依你的个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厌倦你自己选择的这种生活了。
从今晚你来找我这件事,我就知道我的猜测是对的。”
“可是我今晚来的目的并不只是来承认我的身份的。”
“真的? ”
“刚才我就告诉过您,我承认我的身份,为的只是让您了解我接下来要告诉您
的事情。我真希望我的脑筋是清醒的。整个晚上我在外面走来走去,为的就是想理
出个头绪来。”
“也许,如果你能先告诉我你真正的身份,倒可以帮助我有个清楚的概念。”
“我——我在美国碰到一个女人,她以前住在喀莱尔。她想——她认为我长得
跟亚叙别家的人很像,也许我可以乔装是柏特——”
“然后等到你继承了家业,她就可以分一杯羹? ”
“是的。”
“我只能说,这女人也真的该得到这笔指导费。她必然是个绝佳的教练——我
从来没有看过教导得这么成功的例子。那么,你也是美国人喽? ”
“不,”博来答道,牧师听了他对这个字的强调,嘴角泛起笑意。博来接着说
:“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有人在孤儿院门口把我捡来。”
博来简单地向牧师描述了一下他成长的过程。
“我听过你的孤儿院的名字,”牧师听完之后对博来说:“这可以回答我心里
的一点疑问:‘怎么你会有那么好的教养? …说完,他帮博来倒了茶,又加上一点
威士忌,对博来说:”你要不要吃点比饼干更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不用吗? 那么,
吃点燕麦饼吧,比较能充饥。“
“我必须先告诉您这些,因为我要告诉您我的一个重大发现。柏特并不是自杀
死的,他是被谋杀死的。”
牧师听完,缓缓地将手上的茶杯放到桌上,这可是他第一次目瞪口呆。
“谋杀? 是谁杀了他? ”
“他弟弟。”
“你是说西蒙? ”
“没错。”
“可是柏特! 那——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
“您忘了根本没有人给我取名字。大家都叫我博来,这还是人家叫错的。”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啊,这是不可能的。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呢? ”
“是西蒙亲口告诉我的。”
“西蒙亲口告诉你? ”
“他还大言不惭地对我夸口呢。他还说我拿这件事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如果
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也等于是把自己出卖了。他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我并不是柏
特。' ‘”你们是在什么状况之下谈这些不寻常的话的? “
“昨天晚上,在布尔的酒吧里。可是这也并不是突然发生的。我很早就对西蒙
怀疑了,只是昨天晚上我质问了他这件事,因为他也说他知道我并不是柏特,我质
问他以后,他哈哈大笑,然后就夸口说柏特是他杀死的。”
“我想你们交谈的环境可以解释一切。”
“您认为我们那时喝醉了? ”
“倒不一定。也许我应该说,那时你们太兴奋了。你质问西蒙,以西蒙的个性,
他当然会顺着势,提供你你想要的答案。”
“您真的认为我那么笨吗? ”博来安静地问。
“我一直认为你是很聪明的,所以才对你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很意外。”
“那么您就相信我这次吧,我绝不是因为西蒙这么说我才这么相信的。柏特没
有自杀,是西蒙害死他的,我甚至还知道他是怎么害死他的。”
于是博来把他的发现告诉了牧师。
“可是,博来,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你所告诉我的,也只
不过是理论罢了。我必须承认,你这样的假设是有几分道理。可是,你毕竟提不出
具体的证据来。”
“如果我去报警,一定可以在警方的协助之下找到证据的。可是这并不是我想
知道的。我想请教您的是——这么说吧,我们是不是要让过去的事就成为过去? ”
他把他心中的矛盾告诉了牧师。
可是出乎博来意料的,尽管牧师对博来提出的理论并不十分置信,但说到公义
与放纵的问题,立场却是十分明确的——如果真的是一桩谋杀案,那么公义是一定
要执行的,否则便是无法无天了。
牧师仍然认为,博来没有理由控告西蒙谋杀了柏特。
牧师认为,一定是博来先假设西蒙谋杀了柏特,然后设想出一些问题来引诱西
蒙回答。西蒙以他轻率的性格,顺势自吹自擂,说出他杀了柏特的话;博来再根据
西蒙的话,经过一段时间的串连拼凑,终于推出一套符合他假设的谋杀理论。
“您认为我在滂沱大雨中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多小时,就是为了西蒙开的这个小
玩笑? 您以为我今晚来找您,向您承认我并不是柏特,就只因为西蒙开的这个小玩
笑? ”
牧师听了,沉默不语。
“牧师,请您告诉我,当您听说柏特自杀时,您难道没有感到意外吗? ”
“非常意外。”
“您知道有谁不意外吗? ”
“不知道。自杀本来就是一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我投降。”
牧师深思了一下,说:“我终于明白你所说的‘多坍的深坑’是什么意思了。
会引用这样的典故,可见你在孤儿院所受的教育果然不差。”
“那所孤儿院的教育是十分符合圣经的,如果这是您所认为的好教育的话。我
相信西蒙对这个圣经故事也是十分熟悉的。”
“我想是的。可是你怎么会联想到这个典故的呢? ”
“听说,当他刚刚听到柏特要回来的消息时,他简直是六神无主。虽然他一再
否认,可是心里必然还是很害怕的。因为谁晓得是不是有奇迹发生,让受害的人平
安回来呢? 他那时一定很害怕奇迹就发生在柏特身上。我很明白这一点,因为我到
他家的第一天,当他最初看到我时,我感觉到他全身绷得紧紧地,充满了恐惧,可
是就在他仔细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并不是柏特之后,我也能够感受到他那种突然放
松的神情。”
他把杯中的茶喝干,用质询的眼光看着牧师,这时他已经觉得好受一点了,虽
然事情还没有得到解决。
“西蒙还对我施了一些诡计。当我第一天到莱契特时,他让我骑上提波出去,
可是他没有告诉我提波会把骑在它背上的人甩出去,可是那时我只以为他是想要作
弄我罢了。另外还有一桩,就是昨天在布尔农展中,他故意把我要骑去比赛的彻伦
的腹带放松了,可是那时我也只以为那是他恶作剧罢了,反正大家都知道他常常恶
作剧。”
牧师用他深沉的眼光凝望着博来说:“我倒也不是在为西蒙辩解——事实上他
的个性我也并不欣赏。不过话说回来,他常常自私自利、巧弄诡计是一回事,可杀
死他自己的孪生哥哥却必须另当别论。而且,话说回来,西蒙在看到你的时候,并
没有指出他不相信你是他哥哥呀。”
“他的原因和你的原因是一样的。”
“我明白。他如果否认,只不过让人家觉得他心理不平衡。”牧师同意地说。
“还有,他既然毫无困难地干掉了一个,他当然可以很有把握地再干掉第二个。”
“博来,我希望这只是你的想像。”
“那么你对我的想像力也一定是十分佩服的。”
当博来在半夜两点向牧师告辞时,牧师对他的叮咛依然是:“如果你很诚实而
且严厉地回顾过去,你会发现很多事开始时都是很细致的,后来越想越多,似乎也
越有道理,而事实上整件事都不过是你自己凭空编造出来的罢了。”
可是一直到午夜两点,博来准备告辞时,这个说法依然没有被博来接受。
牧师留博来过夜,但博来却宁可向牧师借一件雨衣和一把手电筒,一个人在大
雨依旧倾盆的夜路里,摸索着回家。
“我希望你能在作任何决定之前,再回来找我。”牧师叮咛他。但牧师至少在
某个方向上已经帮了他的忙。他已经回答了博来许多悬而未决的疑问:如果在慈爱
与公义之间必须做个选择的话,无疑地,他们应该选择公义。
他发现莱契特的家门并没有上锁,大厅的桌上放着一张碧翠留下来的纸条:“
厨房电炉上有热汤。”旁边还摆了个镶在乌木上的银杯,上面有一张卡片,爱莲的
字迹写着:“好家伙,你忘了这个! ”
他熄了灯,蹑手蹑脚地爬进安静的屋子,走进他在儿童房的房间。有人在他的
被窝里放了个热水袋。他的头还没有碰上枕头,就已经沉沉入睡了。
第二十九章
星期五早上,西蒙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吃早餐,也很愉快地和博来打了招呼。他
对“箱尸案”的调查进度以及其他一些报上的消息作了一些评论。除了他的眼睛偶
尔闪过一两道特别的光芒外,他一点都没有表现出他对他们两人之间关系的改变有
什么警觉。他对他自己所谓的“精神上的孪生兄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爱莲的表现好像也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只除了似乎有几分羞涩以外。她建议说
下午应该把他们得到的四个银杯送到西势镇的银匠那里,告诉他要刻上哪些字。
“能够再看到‘柏特·亚叙别’的名字真好。”爱莲这么说。
“可不是吗? ”西蒙应声道。
看起来西蒙是拿定主意要引这个“精神上的孪生兄弟”入壳了。但是等到他听
博来说他昨天夜里和牧师做了一番长谈,他的头抬了抬,似乎感受到什么预警。从
那之后,博来就感觉到,西蒙的眼光时不时地停留在他的身那天下午,当爱莲与博
来正打算动身到西势镇去的时候,西蒙出现了,而且也坚持要和他们一同挤进那部
小金龟里一同去。他的理由是,这些银杯里有一个是他靠着自己赢来的,所以他有
权利告诉银匠应该刻上些什么字,应该用哪一种字体。
西蒙的那种似乎事不关己的态度是那么地强烈,以致连博来都有点怀疑也许牧
师的话是对的——也许他的那些谋杀的说法只是出于自己想像编造的罢了。但他依
旧记得那个叫盖兹的农夫以及他为女儿佩琦买的马,以及西蒙对这件事的反应,这
使他更相信他原先的假设。
他们在银匠那里决定好要刻哪些字、要用哪些字体之后,西蒙和爱莲便一起去
喝茶,但博来说他想去买点东西。博来已经决定好此刻他所要做的是什么了。他不
能直接到警察局去自首,这么做对事情并没有帮助。既然连对西蒙个性的弱点最了
解的牧师都不相信他的话,更不能期望警察会相信了——他们心目中的西蒙不但不
是什么阴险的刽子手,而且还是受人尊敬的莱契特家的亚叙别先生哩。
因此博来决定自己找出证据来,提供给他们。
他走到港口一带,找到一个船商的铺子。他在那个铺子里寻寻觅觅,终于买到
了一捆两百尺长的绳子。绳子很细,却十分牢固,和钢索差不多。他请店员把这捆
绳子装在箱子里,送到小金龟车寄放的天使修车厂。他在修车厂收下了店员送来的
箱子,便把箱子放在小金龟车的行李箱里。
当西蒙和爱莲走回小金龟车准备回家时,他已经悠闲地坐在车里,看着晚报等
他们了。
当三个人在车子里坐定,正准备开动时,西蒙突然说:“啊,咱们忘了把旧轮
胎留在他们那儿了。”说着就走下车来,打开行李箱,预备取出旧车胎。
“嘿,爱莲,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呀? ”
“我没有放什么箱子在车子里呀! ”
“哦,那箱子是我的。”博来说。
“里面装的是什么? ”
“恕不奉告。”
“船商吉姆父子公司。”西蒙念着箱子上印的字。
天啊! 博来暗叫不妙,他忘了箱子上的字会走漏风声。
西蒙猛力关上行李箱的门,回到他的座位。“博来,你买了什么玩意儿? 一条
战船? 不会,船太大了,箱子装不下。或者一条普通的船? 或是游艇? ”
“别瞎猜了,究竟是什么东西呀? 真的是秘密吗? ”爱莲也问。
如果西蒙真想知道箱子里究竟是什么,他总可以设法找出来的。事到如今,一
味地保密只不过更增添他的疑窦罢了。他最好坦白地把答案公布出来。
“如果你们一定要知道,就告诉你们吧。我以前不是当过水手吗? 那时甩得一
手好绳子,可是离开以后便生疏了,所以我买了一捆来练习练习。”
爱莲听了很高兴。她说这一来博来一定会每天晚上都露一手娱乐娱乐他们。
“恐怕还不行吧,我得先练习好了再说。”
“你还会教我怎么甩吧? ”
是的,他是想教她的。可是如果他让这捆绳子发挥了他所预定的功用,她会恨
他一辈子的。
回到莱契特后,他把绳子取下来,故意在大厅里把盒子打开。碧翠也问他这是
做什么的,对博来的解释也很自然地接受了。接着就没有多少人去注意那捆绳子了。
他心里想着:留在莱契特的时间已经不长了,他真不希望还要再撒别的谎。
同时他心里也觉得十分矛盾。在莱契特当个大骗子当了这么一段日子了,现在
再撒这个谎竟还会使他感到不安! 时间还不急,暂时把这捆绳子留在这儿吧。如果
有人问起,就说他买错绳子了,过一阵子再拿回去退换吧。
可是当黑夜来临,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时,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是
他绕了大半个地球到这里的使命,今天晚上他就要开始执行这个使命了。
家人们从布尔农展带回来的疲倦还没消除,所以都早早就去睡了。可是博来还
是很小心地一直等到十二点半以后才开始行动。
四下一点灯光都没有,当然也是鸦雀无声。他走下楼,从墙角拿起那捆绳子。
他踮起脚尖打开餐厅的窗子,先跳到窗台上,再轻轻地跳下去,然后把窗子拉上。
他静静地等着看有没有什么反应,可是四下一点声响也没有。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小石子路,又走过草地,然后在跑马场的第一棵树下面坐下
来,这里已经是在窗El的视线之外,而且不需要借什么其他的光线,眼睛还是看得
到。
于是他坐在这里编起一环一环的绳梯。这么久以来,能够重新触摸到熟悉的绳
子,使他感受到一种踏实感,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工具。他不禁要感谢卖给他绳子的
船商了。
他把编好的绳样卷起来,套在他的肩膀上。再过半个小时,月亮就会升到中天
了。虽然这只不过是一弯新月,不能照得很亮,可是他的口袋里还有两把好的手电
筒,实际上他也并不希望今晚月光太亮。
每过五分钟,他就会停下来,环视一下,看看有没有人跟踪他。可是在这个沉
寂的夜里,连一丝动静也没有。
当他走到通向坦壁区的山路上时,他可以在银色的月光下很清楚地看到通往西
势镇的小径,一点也不须借助手电筒。他沿着山路往上走,等他看到长着山毛榉的
山顶时,便径直来到采石坑上头的树丛旁。他在那儿坐了下来,再环视一下周遭,
可是除了一两声山坡上的羊叫声外,仍然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他把绳子绑在最
粗大的一棵树的树干上,然后把绳子其余的部分往下放,经过采石坑的边缘,再继
续坠到谷底的草丛里。这一边是采石坑较陡险的一边。在比较低的那一边还有一个
窄窄的人口.可是已经长满了密密实实的荆棘丛,根本不可能进去。那天他和牧羊
人亚伯坐在这里谈着柏特的事时,亚伯已经全告诉他了。亚伯说他对附近的情形熟
悉得很,因为他有一次还冒着危险下到坑里,把一只迷路的羊找回来。亚伯又说,
如果要到那坑里去,与其从比较低的那边进去,不如从陡峭的这一头小心地爬下去,
因为要越过那些荆棘丛几乎是不可能的。亚伯还告诉他,深坑里一滴水也没有,至
少二十年前他下去救那只羊时是没有的——水都往下渗到海里去了。
博来试了几次绳子的负荷力,以及抗磨损的程度。绑住绳子的树干表面挺光滑
的,而且博来在绳子靠着山壁的地方加了护垫,这一来就不怕绳子磨断了。他慢慢
地滑下身去,用脚探索着踩住第一个绳圈。现在他的眼睛正好与地面等高,更感到
天空出奇地明亮。他还很清楚地看到低处的草丛衬着天空的影子,以及高大的树木
的形状。
现在他已经踩住第一个绳圈了,可是他的手还攀着草皮上的绳子。
就在这时,博来的耳边响起了西蒙的声音。
“如果就这样让你死得不明不白,恐怕也是说不过去吧,”是的,是西蒙那一
贯慢条斯理的声音:“我是说,我可以什么话都不说就把你的绳子一割了事,你如
果还来得及想,恐怕也只会以为是绳子断了。可是这么简单就不好玩了,对吧? ”
博来可以看到天空下面他巨大的身影,此刻他显然是半蹲在他头顶的草皮上,
就在他的绳子旁边。
真该死,他真的是太低估西蒙的聪明了。西蒙是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的。他甚
至避免跟踪他,早早就到这儿来等着他了。
“割断绳子没有用的,我会拚命大叫,你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当我没想过吗? 可是在这儿谁听得到你的叫喊呢? ”西蒙带着冷笑低声说。
博来估量着他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在西蒙割断绳子之前滑到坑底去。绳圈是让他下到
坑底之后可以爬上来用的,现在他倒可以不必管绳圈,而一直滑下坑去。可是,绳
子被割断之前,他离开坑底是不是够近,而不会摔死呢? 或者也许可以——? 是的,
就这么办! 他用一只手抓紧了绳子,脚踩住绳圈用力一蹬,把身体往上腾举起来,
直到他的一个膝盖几乎可以爬到草皮上。可是这时博来从绳子动的情形知道,西蒙
的手也是拉着绳子不放的。
“嘿,你干什么! ”西蒙看到博来一跃而上,马上用脚踩住博来的一只手。
博来忍着痛,忙用另一只手紧抓住西蒙的皮鞋口不放。西蒙弯下身去,手拿着
刀子就要割绳子,博来大叫一声,又使得西蒙乱了阵脚,可是博来仍紧抓着他的脚
不放。博来趁机挣脱被西蒙踩在脚下的一只手,从西蒙的脚踝背后一把抓住,用他
的身体尽量地遮住暴露在西蒙面前的绳子。西蒙的两脚被博来的双手抓住,也无法
回过头去割他背后的绳子,就这样两脚被紧紧地抓着,身体却虚悬在深坑口,西蒙
简直是惊慌到极点。
“放开我的脚! ”西蒙一面叫,一面奋力地想挣脱博来的手。
“你再这样,”博来喘着气说:“我就把你一起拖下去! ”
“放开! 放开! ”西蒙根本没有听到博来的话,只一味地拳打脚踢。
博来放开抓住西蒙皮鞋的那一只手,一把抓住西蒙握着刀子的那只手,现在他
的右手抓着西蒙的左脚踝,左手则抓着西蒙的右手腕。
西蒙一面叫着,一面奋力地想把自己拉开去,不料博来把他的整个身体的重量
压到了他的手腕上。博来因为脚踩着绳梯,还有几分把握,可西蒙却是什么也抓不
到。
西蒙极力想从博来的手中挣脱他拿刀的手,博来又迅速地用原本抓着西蒙左脚
的右手一把攫住西蒙的左手腕,这时候西蒙的两只手都被他紧紧抓住了,西蒙整个
身子像一只虾那样,弓在博来面前。
“快把刀放下! ”他大叫。
说时迟那时快,他只感到眼前的草皮不断地向前移去。他的脚还踩着绳梯,所
以只是感觉他的身体甩离了崖边远一些,可是对两手被博来握住而弓着身子悬在那
里的西蒙,这却是生死攸关的一刻。
博来一抬头,看到西蒙整个身躯从上面向他猛扑过来,他在惊恐万状中被西蒙
压着直坠向崖底。他只感到脑门里有一道金光爆炸开来,接下来就什么事都不知道
了。
第三十章
已经四十八个小时了,碧翠在小咖啡馆里一动也不动地坐着,面前放着一杯浓
浊的咖啡,两眼直盯着对街医院建筑的标志:医院区请勿鸣喇叭此刻才清晨七点,
但咖啡馆六点就开门了,就在她坐在那儿的这段时间里,总会有另外一个客人在这
儿用餐,可是她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们是谁,她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端坐在一杯咖啡
面前,看着医院的这个标志。如今,她在这家咖啡馆已经待了好久了,但凡看到她
的人,都会关心地对她说:“你最好出去走动一下,吃点东西。”她听到这话,便
会起来,走回对街,同样在一杯咖啡面前坐一下,然后又回到这儿来。
她的生活就这样缩小到在医院和咖啡馆之间去。她无法回想过去,更不能瞻望
未来,她只能活在“现在”里,这真是可怕的状态。昨天晚上,医院为她在修女的
宿舍里安排了一个床位,而前一晚她根本是整个夜里都在医院度过的。所有看到她
的人对她说的话只有这么两句,不是“没有,情况没有什么改变”就是“去吃点东
西吧”。她对这两句话早已听得耳朵长茧了,就如同对那个医院前面的标志已经生
厌了一般,可是此外她又能做什么呢? 那个邋邋遢遢的女侍者走了过来,在她面前
摆上一杯新鲜的咖啡,把原来的那一杯拿走,还对她说:“这一杯已经凉了,可你
动都没动过它呢。”可是过不了多久,这杯新鲜的咖啡还是原封不动地变浊了。她
很感激这个邋遢女侍的关心,可是对她不能真正知心的同情仍感到很不舒服。这女
孩这样来来去去地换着咖啡,心里恐怕是存着看好戏的念头吧。
“医院区,请勿鸣喇叭”她不能老是瞪着这个标志看了,她得看点别的东西才
好。也许她可以——一,二,三,四,五,六哦,不行不行,她可不能算起数目字
来。
咖啡馆的门打开了,司医生走了进来,他的红头发有几分零乱,颊上的胡子也
没有刮。他对那个女侍叫了声:“咖啡! ”便在碧翠的身旁坐了下来。
“怎么样? ”她问。
“还活着。”
“醒了吗? ”
“还没有。但情形有点好转。我是说,醒来的机会比较大一些,但也不能保证
他一定能——活下来。”
“喔。”
“头骨破裂的情形是看得出来,但实际上他其他地方还有哪里受到伤害,一下
子还不能确定。”
“是这样。”
“你不能光喝咖啡呀,你一直都没有吃东西对不对? ‘,”她连咖啡都没有喝
哩。“那个女侍插嘴说,一面把司医生的咖啡放到他面前。
听到这女侍对她的心事的多嘴评论,她心里涌起莫名的懊恼。
“我带你上街去吃点东西吧。”
“不用了,谢谢你。”
“天使餐厅离这儿不远,你在那儿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而且——”
“不不,我没办法那样做。我会把咖啡喝掉的,这杯咖啡挺热挺好的。”
司医生一口把他的咖啡喝掉,付了钱。他迟疑了一下,好像不太愿意让碧翠一
个人留在这儿。“我现在得回喀莱尔一下,您知道如果不是有人好好在照顾他,我
是不会走开的,对不对? 现在那些医生们可以照顾得比我好的。”
“你已经帮了我们天大的忙了,”碧翠感激地对他说:“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
的。”碧翠一旦开始喝咖啡.便闷着头喝起来,以致没有看到门又开了。应该不会
是另一个从医院来的消息吧,而此刻对碧翠来说,除了从医院来的消息外,没有一
件事情是值得关心的,所以当她看到乔治‘裴克坐到她的身边,着实感到有些意外。
“司医生告诉我说在这儿可以找到你。”
“乔治! ”她说:“这么一大早,你怎么就到西势镇来了? ”
“我是来带给你安慰的——西蒙死了。”
“安慰? ”
“是的。”
乔治从一个信封里拿出一件东西来,放到她的面前。
东西虽然已经陈旧不堪,却仍然辨认得出是什么。那是一枝细长的自来水笔,
还有一段黄色螺旋状的装饰。
碧翠瞪着这枝笔看了良久,接着又抬眼望着乔治。
“那么,他们是找到——那东西了? ”
“是的,就在那儿。你想在这儿谈这件事吗? 还是想回医院再说? ”
“医院和这儿有什么不同? 横竖都是我干等着消息的地方。”
“来点咖啡吗? ”那个女侍又走了过来。
“不用,谢谢。”
“好! ”
“那儿有什么? 剩下了什么? 我是说,他们找到了什么? ”
“就只是一堆骨头。埋在三尺深的树叶堆下边。另外还有一些衣服的碎片。”
“那么他这枝笔呢? ”
“是在另外一处找到的。”乔治很细心地回道。
“你的意思是说,这枝笔——这枝笔是事后才又被丢下去的? ”
“很难说,不过很有可能。”
“我明白。”
“我不知道你晓得这情形会不会感到好过一些——我想应该是会的——据警方
的医生说,他在摔下去之前,已经死了,或者说,已经没有感觉了——”
“你是说,在他被推下去之前? ”
“是的。从头骨受伤的情形来判断,是这样子的。”
“是啊,听到这样要好过一点。也许他在事情发生前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这
样在一个夏天的午后快快乐乐地结束了一生。”
“在他的衣服碎片里还找到了一些小东西,也许是装在他的裤口袋里的吧。可
是警察把那些东西留了下来,史摩警官给了我这枝笔,”他说着,又把笔拿起来,
放回信封去:“要我辨认一下。医院有什么消息吗? 我刚刚到的时候,正看到司医
生开车离开。”
“没有。他还是昏迷不醒。”
“你知道,我真的为此很自责,”乔治牧师说:“那天晚上如果我能够更加了
解他所说的话,也许这么极端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乔治啊,我想我们必得想法子弄清楚他究竟是谁。”
“可是我知道孤儿院已经——”
“哦,我晓得——他们是做了一般的调查了。但我不确定这些调查可靠不可靠。
其实我们可以做得比他们更周全一些。”
“从假设他是亚叙别家的血亲开始? ”
“是的。他跟我们家的人实在太像了,我不相信他会是个外人。要真不是的话,
那实在是巧合得太过分了。”
“是啊。你希望马上就得到结果吗? ”
“是的,时间太宝贵了。”
“那么我会去跟史摩警官说。他知道怎么办。我已经把调查的情形和他说一遍
了,他说他可以继续经手办下去,即使你不能参与也没关系。南丝要我问你要不要
她过来陪伴你,或者你觉得一个人反而清静些。”
“南丝真体贴,请你告诉她,我还是一个人好些。但实在很谢谢她。请告诉她
倒是给爱莲一些鼓励。这种时候还要照料马场那些琐碎的杂事,心里可真不好受呢。”
“我倒想在这种时候能够专心照料动物的事儿反倒好过一些。”
“你把那个消息告诉她了吗? 我是说,你答应告诉她的,博来不是柏特的这回
事? ”
“告诉她了。碧翠,我必须承认,当你把这个差事交给我的时候,我简直是怕
极了,想到她刚知道西蒙死了,现在又要知道博来不是她哥哥,这打击太大了。可
是她的反应却是大出我的意料——”
“她怎么了? ”
“她竞亲了我一下。”
门又开了,进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实习修女,她一看到碧翠,就急急地跑过来
对她说:“请问,您是亚叙别女士吗? ”
“有什么事吗? ”碧翠一面回答,整个人几乎站了起来。
“碧翠·亚叙别女士? 哦,很好。您的侄儿已经清醒过来了。可是他认不出任
何人,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只是不断地叫着您的名字,我们猜他找的应该就
是您。所以修女让我到这儿来,看看能不能找到您。很抱歉打扰您了,您还没喝完
咖啡呢,可是——”
“没事,没事,”碧翠一面说着,人已经走到门口了。
“您如果在那儿,他可能会安静一点,”实习修女跟在后头继续说:“这样的
病人都是这样,如果有熟悉的人在他们身边,即使他们还认不出来,他们都能安静
下来。真不可思议,就好像他们可以看穿他们似的。这种情形我常常看到。他们也
许会说——依莲? 或者什么其他的名字。
然后他们就会安静下来。但是如果他不认识的人随便回答他们,十次有九次他
们会晓得,而且会变得更加烦躁不安。这真是很奇怪的现象。“
当碧翠到博来房间时,真正地感到奇怪的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博来竟然能够一
口气吐出那么多话来。足足两天一夜之久,她就这样坐在他的床边听他不断地发着
呓语。他会出其不意地说:“碧翠姑姑吗? ”碧翠就马上回答:“是的。”然后他
就很放心地又回到他魂游的世界去了。
他最常叨絮着的便是他从马上摔下来的记忆,而且他把目前的情形和那次摔马
混成一谈,时不时地,他会很着急地问:“我还可以骑马吧? 我的脚没有问题吧?
他们不会把我的脚锯掉吧? ”
“不会的,”于是碧翠就会这样安慰他:“你会好起来的。”
有一次,他安静地问碧翠:“你一定很生我的气吧? ”
“不,我一点都不生你的气,好好儿睡吧。”
医院外边的世界照样地前进,大大小小的船照样地进出港口,调查在进行中,
尸体安葬了,但是对碧翠来说,她的世界已经缩小到博来的病床和她在修女宿舍的
床位之间了。
星期三早晨,查理·亚叙别来到了医院,踏着他巨大却无声的脚步,走过长廊,
碧翠走出去迎接他,好带他到博来的病房去。他像碧翠小时候一样一把抱住了她,
碧翠也从他的拥抱感受到莫大的安慰。“查理叔叔,我好庆幸您比爸爸小了十五岁,
否则我要到哪儿寻找安慰呢? ”
“我想,比哥哥小十五岁最大的好处就是,不需要接收他穿小的衣服吧。”查
理一见面就想开玩笑。
“他刚刚睡着,”碧翠说着,在病房门口停了下来。“咱们安静一点吧,好吗

查理向门内看了一下那张沉睡的年轻的脸孔,很肯定地说:“华德。”
“他名叫博来。”
“我知道。我不是在叫他的名字。我只是认出来他跟华德有好多地方太像了。
华德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每次喝醉酒睡得不省人事时,就是这个样子。”
碧翠凑上前细看一番,然后不确定的问:“他会是华德的儿子? ”
“毫无疑问。”
“可是我还是看不出他跟华德有多少相像的地方。他像的就是他自己。”
“你没看过华德熟睡时的样子哩。”查理说着,又看了博来一下说:“比华德
好看一些。看起来是个好孩子。”说完又跟着碧翠走出病房。“听说你们都很喜欢
他? ”
“是啊,我们都爱极了他。”她回道。
“唉,真是不幸,真是不幸。你知道这是谁指使的吗? ”
“听说是个美国人。”
“是啊,乔治也告诉我这样。但那又会是谁呢? 谁会从喀莱尔去美国呢? ”
“伟列一家去了加拿大,他们的女儿们也都去了。你得知道,对方还是个女人
哟,说不定他们那一家人后来辗转到美国去了。”
“我不相信会是个女人。”
“我也有同样感觉。”
“真的? 好女孩。你一直是这么聪明又漂亮。你对这个男孩子有什么打算? 我
是说他的未来? ”
“我甚至不晓得他究竟有没有将来哩。”
第三十一章
到目前为止,只有牧师、碧翠、爱莲、查理,以及律师楼的律师知道博来并不
是柏特·亚叙别。
还有警察单位。所谓警察单位,指的是“最高阶层”。
警察单位已经完全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他们正想尽办法,在不违反
他们所护持的法律的范围之下,将这情况做最妥善最巧妙的安排。反正西蒙已经死
了,再把他所做过的事挖掘出来对谁都没有帮助,如果不把它说出来,并不违背法
律,让这件没有人想说出来的事就这样随着时间过去而埋葬,而对未来有影响的事
则应查个水落石出。
验尸官针对从采石坑找来的一堆遗骸,宣布调查到此为止。在这一带并没有任
何民众失踪,而这个采石场又是吉卜赛人很喜欢来扎营的地方。他们要是有人失踪,
从来也不向警方报案,因此这堆骸骨很可能就是某个吉卜赛人的了。此外,除了几
片无可辨认的衣服碎片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证物了。而在附近找到的其他东西
也没有什么用,无非是一个哨子,一把看似刀子的东西,以及一些没有什么价值的
铜板罢了。
“乔治! ”碧翠叫了起来:“那枝笔呢? ,”
“你是说那枝自来水硬笔? 我把它弄丢了。”
“真的? ”
“总得有一个人负责把它弄丢的。史摩警官身负国家重任,他不能丢;警察也
不能丢,他们总是必须对民众负责的:而我的良心是存在于上帝和我中间,所以由
我来负起这个责任再合适不过了。”
对西蒙的调查不久也出来了。由于这个调查一直等到博来稍稍复原能够在医院
接受访问才展开,所以延迟了一些。访问博来的警察报告说,亚叙别先生对那场意
外的前后经过已经记不起来了,甚至也说不出他为什么必须和他的弟弟三更半夜跑
到那个地方去。他依稀记得是两个人在打赌,赌的是悬崖下面究竟有没有水。但是
因为博来的记忆太模糊了,不能为自己所说的话起誓。他的头部受了重伤,身体还
是十分虚弱。但他确实记得他自己从牧羊人亚伯那里得知采石坑下面并没有水,而
西蒙则认为一定有水,于是两人可能就为了这个而打起赌来。
亚伯也做证,强化了博来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并且他也是第一个发现这次意外
事件的人。那时他正在山坡上放羊,突然听到求救的声音,于是他很快地跑到现场,
只看到一根完好无缺的绳子。于是他赶紧到不远处的铁匠那里打电话给警察。碧翠
也表示,如果她在事前知道他们兄弟俩有这样的计划,她一定会阻止的。于是验尸
官宣布他的调查至此已完成。
警方宣布的调查结果便是:意外致死。验尸官也表达了他个人对这个有为的年
轻人的家属的慰问之意。
就这样,有关西蒙的问题解决了。这个小孩,还未满十四岁就杀死他哥哥,然
后冷静地模仿他哥哥的笔迹写下遗书,再到铁匠那里去逗留整个下午,到了六点,
还故意让铁匠赶回去吃晚饭,晚上当大家忙乱着四处寻找他哥哥的时候,他趁机拿
了一件他哥哥的外套,将捏造的遗书放在外套口袋,再将外套放在通往西势镇的断
崖顶上,如今却被当做“有为的年轻人”来悼念。
至于博来的问题则一时尚不能解决。
倒不是他究竟是谁的问题,而是如何安排他的未来。
医生们说,由于他在极不可能的情形下能脱离险境,因此他存活下来的可能性
相当高。可是如果希望他能完全康复,则长期的照料和平静的生活是必要的。
“你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有一天,查理叔公来看你了,”当博来已经比较
复原,可以集中注意力之后,有一天,碧翠这样对他说:“他一看到你,就好惊讶
你竟然和我的堂弟华德长得那么像。”
“是吗? ”博来漫应着,一点都不感兴趣。长得像又怎么样? “所以我们就开
始调查你的身世。”
“警察早就调查过了,”他懒懒地说:“好几年前就调查过了。”
“没错,可是他们的调查还不够彻底。他们只查出来那年有一个女孩抱着个婴
孩坐火车到孤儿院附近的车站,离开的时候手上并没有婴孩。那班火车是从伯明翰
开来的,可是伯明翰又是许多支线的交会点,很难再继续追查下去。这次我们是从
另一头查起,也就是华德那一头。
我们从大约二十二年前华德的行踪开始查起。华德是个没有什么定性的人,所
以要查他到过哪些地方、做过哪些事,倒也真不容易。可是我们查出来,那段日子
他曾在葛罗彻斯这个地方的一户人家管过几个月的马房。那时,那户人家的主人住
院动手术去了,家里就剩一个管家和一个烧饭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做饭做得很好,可是她真正的志向却是在医院里当护土。那户人
家的主人和管家都很喜欢那个小姑娘,所以当他们发现她怀孕时,仍然让她住下去,
所以她是在葛罗彻斯的助产所生的孩子。那个管家一直相信那个孩子是华德的,可
是小姑娘一直不肯说出实情。她不想结婚,她只是想要当个护土。那时她告诉他们
说,她要把那个婴孩抱回她在伊珊的家去,好让他接受洗礼。可是她离开之后就没
有再回来了。过了许久,那个管家收到了一封小姑娘写的信,信中除了谢谢管家对
她的照顾外,还告诉她说,她已经实现她的愿望,成了一个护士了。信的末后还说
:‘没有人知道我的孩子的事,我已经帮他做了最好的安排了。”’碧翠说到这里,
看了博来一眼。他的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但显然是把碧翠的话听进去了。
“她的名字叫做伍玛丽。她后来真的成了个很好的护士,比做饭还要出色。可
惜在战争中因为要护送病人到安全的地区,途中被打死了。”
久久,没有人作声。
“我想我也许是继承了我母亲做饭的天才吧,”博来突然开口说,口气里听不
出是什么意思。
“我个人非常喜欢华德。他很善良很体贴。就是喜欢喝酒,一喝了酒什么糊涂
事都干得出来。我想华德恐怕一点都不知道那个姑娘怀孕的事,否则他一定会马上
和她结婚的。我想她一定不想让华德知道。”
碧翠又看了博来一眼。现在就告诉他这么多,也许是太早了些,但也许这么做
能够激起他对生命的兴趣也不一定。
“博来,这恐怕就是我们所能搜集到的所有的消息了,可是我们对这些消息都
一点疑问也没有。查理叔公一看到你,就很有把握地说:‘华德’,我却觉得你长
得和你妈妈比较像。看,这就是伍玛丽的照片,这是她在圣路加医院工作的第二年
照的。”碧翠把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博来,也就没有再拿回来。
一两个星期以后,有一天碧翠对爱莲说:“莲儿,我想我该走了。我向康提慕
租了个马场,想到那儿去。”
“噢.碧翠!”
“倒还不急着走,得等到博来完全康复,能够旅行再说。”
“你要把博来也带到那儿去吗? 是的,当然,你得去! 真的,碧翠,这真是个
好主意哩! 这样做可以解决不少问题哩,你说是不是? 可是那么大一笔租金,你的
钱还够吗? 我是不是可以借一点给你? ”
“倒不用。查理叔公会帮忙的。想想看,查理叔公竟然肯在有关马的事儿上面
帮我忙,这不是挺暖心的吗? 你可还得付一大笔遗产税哩。桑度先生告诉银行说,
莱契特家业多年来一直都是归西蒙所有呢。”
“我们应该怎样让人们知道博来真正的身份呢? 我是说,关于他并不是柏特这
回事。”
“我想我们根本不必主动向人宣布,事实自然会显露出来的。我们也不需要特
别想要掩盖真相。反正如果我们继续把他当做我们家中的一分子,而不对他追究责
任,那些喜欢说人是非的人的嘴巴自然会被堵起来的。这样,我们就都得救了,莲
儿。他也得救了。”
“是的,我们一定都能得救的。以后如果有人向我提起这件事,我就会轻松地
说:‘喔,你是说我表哥啊? 是啊,有一阵子他确实假装是我哥哥。’说得好像讨
论怎么做蛋糕那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停了一下爱莲又继续说:“可是我又希
望人们早点知道他的身份,好让我在还没有太老之前能早点跟他结婚。”
“你真的有这个打算? ”碧翠有点讶异地问。
“打定主意了。”
这下碧翠有点犹疑了,接着她又告诉自己,别紧张,就让事情顺其自然吧。
“别担心,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既然查理叔公已经来了,并且已经决定要在这里定居下来,”碧翠接着又说
:“我也该离开这里重新开始我的生活了。”
“我对奥斯特的一个地方有兴趣,就是康提慕那片马场。”她这话是对着床上
的病人说的。
现在,她看到了病人的手指不安地玩弄着床单了。
“那么,你就要到奥斯特去了吗? ”他开口了。
“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得跟着我去,帮我照料马房。”
这时,这个逐渐从大劫难中复原的年轻人的眼眶已蓄满了眼泪,并且一滴一滴
地滚落在面颊上。
“哦,碧翠! ”他终于开口了。
“我想我提供的工作机会已经被接受啦! ”碧翠高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