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合作化与国家机器 --评介曹锦清《黄河边上的中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0:49:45
农民、合作化与国家机器
──评介曹锦清《黄河边上的中国》
许 由http://www.xinmiao.hk.st
这本书是大陆学者曹锦清在1996年在河北省农村进行半年实地考察的记录。它真实地反映了农民、农村、农业的各个方面景象,不少是官方媒介所欠奉的。限于篇幅,我们这次着重介绍作者有关国家机器与农民的各个方面的矛盾。
官逼民反
农民生活好转,主要是八十年代的事情。近十多年农民生活日益困难,城乡差距越来越大。究其原因,是因为农民深受三害之苦:一是自然灾害,二是地方政府之害,三是市场价格波动之害。而在三害之中,
「农民最感无奈,也最痛恨的是政府之害。每到春秋二熟,广播里就整日响起征粮催款的声音,农民一听广播响起,便头皮发麻,脚底发软。地方政府各部门耍着各种花招搜刮农民。去年,他弟弟一家五口,累计上缴近千元,人均近200元。..........他夫妇两人,辛苦一年,劳动所得,三分之一以上给地方政府征缴去了。按国务院文件规定,农负率不得超过全年纯收入的5%。其实,农负率高达百分之三四十,是个极普遍的现象。如今,你随便到农村去走走,到处都能感受到农民与地方官吏的严重对立情绪。前几天我回乡,与一村民谈起贪官污吏、苛捐杂税等事,这位年约40岁的农民愤恨地说:『总有一天要官逼民反的。到时我就第一个冲击县、乡政府,将这批贪官污吏杀光。』」(253页)
农民负担重的原因之一,是乡镇政府的财政不按量入为出而按量出为入的标准征税。这实际大大鼓励了中共官僚体制的痼疾,即官员无限膨胀。作者说:
「一乡党政人员从公社末期的二三十人,急剧攀升到百余人甚至二百余人。县级党政人员,从原来的一二百人扩张到七八百人,甚至千余人。」
作者经广泛访谈后作出如下报导:
「上级各主管部门的官员安排他们的子女、亲友就业。『如不给安排,就是不给上级领导面子,你不给他面子,他不给你办事,谁顶得住啊?』(92页)
农村供电是一个好例子。作者访问一位在供电所工作的员工。作者问:
「『各村的墙上都写着物价局、电力局核定的农村电价每度0.45元,并规定农民对超收部分有权拒交。但农民实际所付电价每度要0.8元,甚至更高,原因到底在哪里?』他的答复是:『县电局机构日益扩大,人员增多,按每度0.45元核定价格收费,根本无法维持日常开支。』」(404页)
新官场现形记
甚么「为人民服务」,早成了空话。各级官员首先是为了以权谋私。一个村支部书记说:「现在人人都认为无官不贪,你就是不喝不拿,洁身清廉,别人也不会相信你。你如明明不贪而别人都认为你贪,这不是摆着吃两份亏吗?既然这样,倒不如贪一点。」有一天,作者在息县与新蔡县交界处看到三辆豪华轿车,两辆面包车停在路旁,旁边站着十几个衣冠楚楚的官员,像在恭候甚么贵宾。一问之下,原来是息县领导人在恭候上级的检查团。甚么检查团,往往是吃喝团。而下级官员为了令上级满意,自然得大拍马屁和厚情款待。一位基层干部告诉作者:
「评比既缺乏客观统一的标准,那就得在态度、人情、关系与礼数上大做文章。你到县城外迎接,我就到县界外等候,你派党政领导出迎,我就四大班子全体出动。一县想出一个新招,他县纷纷仿效。手握上方宝剑的钦差大臣到达某县,邻近各县即设立情报组进行火力侦察,看别县的接待规格档次,住甚么级别的宾馆,甚至吃甚么菜,喝甚么酒,抽甚么烟,都属侦察范围。还得看别人送甚么礼品,否则,送轻了不行,送重复了也不行。如送礼金的,那么要打听清楚送给检查团主要领导是多少,一般成员是多少。这些情报,都得通过内部私人关系才能搞清楚。总之,...........前呼后拥,实在搞得人仰马翻,神经紧张。干部们劳命,百姓伤财。」(591页)
这一幕「官场现形记」现代版令作者听得「目瞪口呆」。贪污腐败之炽烈,令不少人开始怀念毛泽东时代。那时候享有丰厚的物质特权的主要是高级干部。农村公社干部虽有油水(作者报导即使在大跃进的大饥荒中,干部少有饿死),但是由于毛泽东爱用「群众运动」来约束一下基层干部(最有名的是六十年代初的四清运动),所以基层干部的贪污不会像今天离谱。无怪乎一个省检察官说:
「『论官位,我这个省检察长不算小,论职权,可以惩治一省范围内的贪官污吏。但说实在的,我连一个县官、乡官都检察不了。不要说没有案发的,就是把案子送到我这里来,也很难。如今官场上下左右往往形成一个一个的关系网络。一人贪赃,往往牵动一串。上下说情,晓以利害,很难秉公执法。党政腐败,越演越烈。中央一直在抓反腐败问题,但单靠纪委、检查部门,收效甚微。如此下去,这个党的前途,实堪忧虑。』我问吕先生:『靠纪委、检查部门无法有效遏制党腐败,那还有其它更有效的办法吗?』他说:『只有靠群众运动!毛主席的群众运动、政治斗争,年年搞、月月搞,当然是不行的,但取消群众运动更不行。如今只讲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讲群众运动,取消四大自由,不是给地方官员吃定心丸吗?地方党政以权谋私,肆无忌惮,实与取消四大自由、群众运动有密切关系。』我问吕先生:『在当前干群关系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中央发动一场反腐败的群众运动,将会有何种后果呢?』这位老先生沉吟良久,说:『看来也不行。满腹怨气的群众一旦起来,从村委到乡、县,一定有许多干部被活活打死。天下岂不大乱。』」(609-610页)
但维持现状,又能避免「天下大乱」吗?作者报导一位县党校校长的说话:
「中国历代王朝……都是亡在内部腐败上,弄得官迫民反。我们能否逃脱这一历史宿命?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人都持悲观态度。」(181页)
官僚集团离心离德
不仅官员与农民的矛盾日渐尖锐,就连官僚集团内的矛盾也是这样。上级指责下级,下级也指责上级。面对农民抗税的大小骚乱日多,高级以至中央官员往往把责任推给基层干部,指责他们「作风粗暴」。一个省委书记这样说下级干部:「不给你们压任务,下指针,你们就不动;给你们压任务,下指针,你们又乱动。」例如为了收税,一些基层干部竟至毁人家园、夺人牛羊谷米,甚至打人杀人。但是,另一方面,越来越多基层干部不忿于被指责。一位乡党委书记说:
「『农民负担确实太重。问题在于,沉重的农民负担,不是想不想减的问题,是能不能减下来。..........更要命的还有上面各部门的利益。宣传部门每年要我们订几十种报刊杂志,这十几万元还不是最终摊到农民头上吗?去年,电力部门要在我乡建一所变电站,也要乡政府出钱,乡政府又不是摇钱树,这笔钱不也落到农民头上吗?每度电按规定只有四五毫,实收八九毫,这差价给他们用到甚地方去了?.........农民负担越重,催征的难度越大,地方政府与百姓的矛盾越尖锐。农民上访上告,上级信访部门倒是客客气气地接待他们,反而指责我们基层干部作风简单粗暴,甚至以为基层干部中饱私囊,欺压百姓,其实我们执行的任务,哪一项不是来自上面的?』最后这位书记叹气道:「照此下去,不出三五年,天下大乱。」(459页)
官僚集团内部离心离德,官员与农民矛盾亦势成水火,这统统是社会危机要爆发的先兆。但是直到现在中共的对策,是缓和危机的少,火上加油的多;特别是它至今仍是对于一切负面报导,一概以捂住为法。上至朱镕基,下至基层干部无不如此。事实上,作者本人的实地考察往往也要避重就轻,拜托人情才能进行,而且常常被村官警告「不要破坏安定团结!」
分田单干的局限
同人民公社时期相比,现在河南农民生活无异是改善了。八十年代以前河南许多农民以杂粮为主(例如红薯与高粱),很少吃得上小麦米饭。在解放前,能经常吃上这些精粮的,只有地主。而现在许多农民经年都能吃小麦造的白馍(馒头)了。所以老一辈农民对目前生活是比较满意的。(202页)
生活改善是因为单位产量在过去50年提高了几倍。部份原因是由于分田单干,农民有了经营自由,所以积极性提高了。所以一般农民是再也不愿走过去强迫集体化的老路。但当作者问到一些农民是否愿意走私有化道路,即把土地产权转移、集中到种田大户手上,他们却答:「如将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大多数农民吃甚么?」(496页)
有些人主张私有化道路,根据之一是分田单干已显出局部私有的优势。但曹书告诉我们,土地生产力的显着提高不能全归功于分田单干本身,还要考虑过去集体化时代所留下来的农田水利建设及种子改良、化肥及农药的推广等等。(76页)正因如此,农民对毛泽东的评价并不像一些言必希腊的知识分子那样全盘否定:「我又问:『你们认为毛主席好呢,还是邓小平好?』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都好哇。』
『解放前,这一带产量很低,且处低洼地,常受涝灾。小麦亩产最好的土地在最好的年景只有140~150斤,高粱每亩120~130斤。一般土地,每亩百来斤左右,一受涝灾,往往颗粒无收,只得逃荒要饭。』
『中农之家(王老汉解放前有30亩地、7口人),在正常年景,又无苛捐杂税,一年勉强能接得上吃。但在那个年头,苛捐杂税特别沉重,若遇兵匪,全村被搜刮一空。村民百姓一直生活在恐慌之中。』
『解放后,在毛主席领导下,消除了兵匪,村民生活安定了,取消了苛捐杂税,生活比解放前好多了。搞农田水利建设,旱涝之灾减少了。』」
问题是包产户能否继续提高生产力?现在看来,包产到户当初所发挥过的促进生产力的作用已到尽头了。农村各地人均耕地只有一亩上下,农民最多只能吃饱,完全谈不上现代化生活。这对上一辈农民来说还是可以忍受的,但对于中青年农民来说,要他们这些文化水平较高、见闻较广、去过城市甚至部份打过工的农民来说,顿顿吃馒头仍是不能忍受的贫穷。何况,守着这几亩地亦意味毫无保障,因为只要一点天灾人祸,或有家人生病,则连吃饱也办不到。
土地生产力相当程度很靠水利。在中国8000万贫困人口中,有6000万是直接因为缺水。但是分田单干之后的小农恰恰最没有力量发展水利建设。一位村支书说:
「1981年实行土地承包制,分田单干,农户各顾其家,村干部省却集体化时每日派工、评分的头痛事,所以干部群众都认为该政策好。然也带来两个问题:一是全村土地的机耕率比1981年前还低。全村有10余台拖拉机,基本用于运输。大部分农户用牛耕地。二是全村水利建设投入大大减少。如今二三千亩耕地,仅有9口百米以上深井,其中7口是集体化时期打的。从1981年到1996年的十五六年间,村里只打了2眼深机井。分田到户后,再集资打井,困难颇多。如谁受益谁出钱,如今打一口井费用很大,他们未必出得起这笔钱。」(294页)
毛时代那种由国家机器强迫农民集体化,而且是盲目追求「越大越好」的集体化自然很坏。但是八十年代初的分田单干本身也往往走向另一极端,就是把一些分无可分的农业机械及农田水利也分掉,结果只是造成生产力的破坏。作者在一条农村看到水渠被破坏挖掉,就问当地人:「水渠怎能分,分了又有甚么用?」;当地人答:「分掉了也可以取土填房基。」作者叹道:「统一的水渠也能分,中国农民分的劲头和分的彻底性实令我惊叹!」(114页)
但全归咎农民并不妥当,也同作者自己所观察的有矛盾。当年那种一刀切分光集体财产的劲力首先来自国家强制。一位县政法委主任说:
「河南省直到1983年才全面推行分田单干,行政指令,一级一级压下来,非分不可,而且分得越彻底越好。多年来的集体积累,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还美其名曰『分光吃光,不留后遗症』。其实,最大的后遗症就在于,村集体一旦没有自己的经济来源,村委就形不成一个健全的组织,有许多公共事务就办不成。............
他们说,如果当时不采取强硬的行政命令,不搞一刀切,而是充分尊重各公社、各大队、各小队的实际情况与村、组农民的多数意愿,那就好了。如果干部与群众愿意继续走集体化道路,就让他们继续搞下去;如果干部与群众愿意分田单干,那么就分田单干。......就河南农业来说,在集体化时代各地发展很不平衡。有些公社与大队,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小麦亩产已近千斤,耕地基本上实行机械化,集体积累也比较多。像这样的大队,多数农民对分田单干的要求并不迫切,甚至没有这个要求。」(447页)(注 1)
新合作化运动与国家民主化
农民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与规模经营。依靠目前的机械与技术水平,一个五口之家能耕作50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