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文强

　　55岁的重庆市司法局原局长文强被带进法庭。历时八个多月、牵涉3000多人的重庆打黑风暴，至此进入最高潮。

　　2010年2月2日，这位曾经连续16年担任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和常务副局长的强势人物，在重庆市第五中级法院出庭受审。他面对的指控包括：涉嫌受贿1624万元；1062万多元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包庇、纵容六大涉黑犯罪集团；强奸一人。公诉人仅宣读起诉书即耗时三个小时。

　　作为重庆打黑风暴中涉案级别最高的官员，文强曾经在重庆市政法系统红得发紫。自1992年9月担任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以来，他身居重庆市公安局要职十余年。

　　同时，他又和黑恶势力暗通款曲。重庆市长黄奇帆在接受境外媒体采访时称，重庆在打黑中涉及的对象约背负了500个杀人命案，但在过去十多年中，由于文强控制着公安局，跟“黑社会”来往密切，这些命案难以破获。他被抓获后，重庆公安部门只用一年，数百命案便告破。

　　事实上，在重庆系列涉黑案中，公安政法机关几成“重灾区”，本应相互制约、相互监督的“公检法”三家无一能够独善其身。其中多人曾是文强的下属，亦不乏份属同学者。

　　此次与文强一同出庭受审的，除了涉嫌共同受贿的文强妻子周晓亚，还包括原重庆市公安局刑事警察总队原副总队长黄代强、重庆市公安局公共交通治安管理总队原副总队长赵利明、重庆市公安局治安总队原副总队长陈涛。

　　不过，历时八个月的侦查，并没有使这个曾经的强人完全服罪。在庭审中，一向蛮横张扬的文强显得异常冷静理性，他主动用笔和纸记下公诉人阅读的证人口供，利用其刑侦专业知识对公诉人提供的证据挑错，质疑起诉书和证言证词造假，为自己受贿辩护，更不愿承认是黑社会组织的“保护伞”。

　　法庭的争辩之外，文强势力坐大的历程，难脱贪腐公权与黑金结合、红黑交融的框架。对他的审判，也将约束、规范公权力的迫切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红黑局长

　　2月2日上午开庭后，文强第一个被带到庭上。但在其他五个被告人都到庭后，他坐到五个人的最中间。然后双手捧着庭审材料，时不时撑开眼镜，边听边记。

　　文强出身重庆巴南区，其公安生涯起于四川巴县。从1992年9月起，文强担任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以八年时间官至正厅，成为重庆市公安局的主要领导；又以三年时间，当上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受限于本地人不能出任“一把手”的限制，文强在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常务副局长的职位上停留16年之久，却以根基深厚渐成绝对核心。

　　根据起诉书的指控，2000年后，文强先后利用担任重庆市公安局党委常委、党委副书记、副局长职务上的便利，为他人职务晋升提供帮助。曾给文强送过财物的十多名下属得到提拔，回报他以现金、欧米茄手表，以及价值300万元的书画等。

　　此次与文强共同出庭受审的原重庆市公安局刑事警察总队原副总队长黄代强、重庆市公安局公共交通治安管理总队原副总队长赵利明、重庆市公安局治安总队原副总队长陈涛，均有以钱权交易争取仕途上进的情形。

　　起诉书显示，自2000年开始，赵利明几乎在每年文强过生日都会送钱一两万元，在2008年2月，又给文强送去一幅青绿山水画。

　　还有一些警员因为涉及其他案件未被纳入该案受审，但其升迁同样拜文强所赐。例如原经侦总队副总队长谢岗，他谋取这一职位的代价是12.6万元。还有罗力，用40万元换来禁毒总队长的头衔。

　　文强供称，他的农历生日是腊月十七，离春节很近。逢年过节，他就会叫妻子给下属和朋友打电话，叫他们到家里吃饭。

　　在收到文强家的聚会邀请后，很多人喜忧并存。2005年9月，周晓亚给赵利明打电话，说夫妻俩邀约他国庆到广州游玩。“他（文强）很强势，不想跟他多接触，但是惹不起。”赵利明供述，文强比较霸气，既怕被他边缘化，又不敢走太近，虽然自己没有去，但在文强夫妇临行前拿出2万元作为孝敬。

　　在上世纪90年代，还在重庆市巴南区公安局任职的文强，到西南师范大学举办的研究生课程进修班在职学习两年，和黄代强、陈涛成为研究生同学。尽管如此，他们在文强面前同样不敢多言。

　　2007年末，陈涛因为琐事跟文强发生矛盾。2008年初，文强刚刚过完生日，因陈“到香港去没有给他带礼物”，两人吵了两个多小时，“他叫我以后不准去他家，去了就打断双脚。”陈涛供称。

　　显然，身处公安局核心的文强，行为已几无约束。其贪腐、跋扈的作风延续多年，亦使本应“色泽鲜红”的公安系统，成为藏污纳垢之所。

　　随着重庆打黑风暴推进，一张连结着犯罪团伙与各级执法者的黑金网络渐次清晰，被指控为充当黑社会保护伞的多数来自公安系统，而文强正是其中的关键节点。

黑色“教父”

　　多名涉黑者证言指，台面上又红又正的文强，却在重庆的地下社会秩序中位居中心。“都叫他教父。”涉黑者重庆豪诚国际商务会所负责人王小军说。作为“大哥”，文强来会所唱歌时，陈涛和黄代强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边，“像众星捧月一般”，习气与黑社会无异。

　　据王小军回忆，某次文强到豪诚国际商务会所唱歌，陈涛中途让他买束花来。他将花送进包房后，只见陈涛单膝跪地，把花献给文强。

　　对涉黑的保利夜总会负责人龚刚模说，陈涛和黄代强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在文强面前却低声下气。

　　据检方指控，文强跟黑社会关系日益密切，是在2003年成为重庆市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后。此时，文强开始承担常务工作，分管重庆市公安局办公室、监管总队、刑警总队。

　　涉嫌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的六项指控事实，都发生在2004年后。他的多位下属和涉黑娱乐场所经营者称，文强多次打电话到公安局指挥中心，要求警员到这些娱乐场所去见他，现场解决警方检查问题。

　　陈涛在2004年末调任重庆市公安局治安总队一支队长时，该支队对娱乐场所的管理权已下放到区县公安局，只负责指导工作。尽管如此，他还是在2005年初带人检查了重庆市渝中区的三家娱乐场所。

　　陈涛在庭审中说，有一天，他刚忙完2005年重庆市新春音乐会的安保工作，在回家途中接到指挥中心电话，说文强让他到白宫夜总会。当他走进包房，文强指着白宫夜总会的负责人岳宁，问陈涛是否认识。他接着说，让陈管好突发事件和群体性事件处理的主业，这里出了事情轮不到他。

　　陈涛说，此后文强还要求自己给岳宁敬酒，令自己尴尬非常。“他绝对是那种说话点到为止，抛砖引玉的人。”自此以后，陈涛就再也没有去检查过白宫夜总会。

　　岳宁在侦查笔录中说，曾多次安排小姐对文强进行性服务以作感谢。公诉人宣读此项证据时，文强频频举手要求发言，他反驳说，“每次都是醉的，醒来的时候床上只有自己。”

　　与岳宁一样涉嫌组织卖淫的马当涉黑团伙也出现在文强案起诉书中。马当曾向文强行贿1万元，数额并不巨大。但他曾在法庭上回忆说：“我听到有人传话，文强说我不懂事，从来没给他拜过年，他是公安局的恶霸，我惹不起。”

强弩末路

　　至主政公安局后期，文强显得更加无所忌惮。2004年，重庆市大渡口区发生肉联厂罢工事件，城市猪肉价格飞涨，文强到大渡口区处理此事，首次遇到重庆市今普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长王天伦。

　　王天伦涉黑团伙在2003年制造了一起命案，一个名叫潘桂生的生猪经营户被团伙成员伤害致死。该案虽被重庆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市公安局局长的朱明国批示，但凶手仍长期逍遥法外。王天伦先后向六名警员行贿43万元，其中给文强20万元。

　　文强弟媳谢才萍案庭审材料显示，2008年8月14日，谢才萍涉嫌赌博、非法拘禁罪成为“网上逃犯”，她曾到公安部门表示，自己愿意自首，但是需要办理取保候审。这也是文强的意思。但公安机关并未对谢采取任何强制措施。公诉人员称，当相关领导顶着压力要批捕谢才萍时，文强放出狠话：“他算老几，老子喊黑道白道的人收拾他！”

　　到2008年，文强已近末路。当年6月，新任重庆公安局局长王立军到任，随即开始社会治安大整治，特别是指向破积案。一个月后，文强“高升”，出任重庆市司法局局长。

　　此举正是处治文强的开始。重庆市政府法制办的一名退休官员表示，文强在重庆根深蒂固，市政府下定决心先调离数月再行逮捕，行动小心谨慎。

　　此后公布的案情显示，2009年6月，重庆公安在侦办“6·3”枪案时，发现幕后指使者为龚刚模，而龚刚模的背后则是文强。后侦办“6·11”枪案和“6·27”枪案，再遇类似情况。2009年8月6日，重庆市沙坪坝区公安局决定对其开始侦查。文强随即被“双规”，并在9月3日被以涉嫌受贿罪立案。

　　2009年9月21日，重庆市委党校一个处级干部培训班上播放了一段视频资料，文强现身其间。录像中，这个昔日权倾红黑两界的官员哭哭啼啼，招供了自己的罪行，并写下《悔过书》。

自辩“保护伞”

　　从文强被抓捕到出庭受审，历时八个月。

　　在侦办文强案时，文的妻子周晓亚成为关键人物。2009年8月7日，随文强被带走调查时，周晓亚即主动交代了自己和文强共同受贿的情况。此后，得知文强对自己不忠的周晓亚，更成为有关部门侦办文强案的突破口。

　　周晓亚留有一个小本，记录了十年间88次、总共收取800多万元钱物的信息，甚至详细到1000多元钱的细节。这份材料后被警方掌握，成为重要证据。

　　周晓亚被同以受贿罪起诉，她的辩护人、北京紫光达律师事务所倪泽仁律师认为，周与文强在受贿过程中的作用不可等量齐观，希望法庭考虑。

　　在庭审初期，文强表示，2009年11月前，只要是周晓亚交代与其有关的问题，他都认账，因此自己在很多讯问笔录上签字。但是到2月3日庭审时，文强表示，“到后来，我发现她讲的和实际差距越来越大”，因此对几乎每项指控都予否认，并推翻之前供述，尤其否认自己是黑社会“保护伞”。

　　法庭调查阶段，文强频频自辩。此时，他既无当年不可一世的骄横，亦无前述党校培训班上录像播放时的崩溃流涕，显得异常冷静。即使语调提高，亦平和克制。

　　他提到，在2006年春节前后，他接到重庆渝中区一名将要退休领导的电话，邀请他到重庆解放碑大世界酒店内的“云梦阁”夜总会饮酒唱歌，到了现场发现还有多个渝中区领导在场，陪酒的“小姐”则有十多个人。

　　文强称，因为席间喝的都是假洋酒，自己容易醉，于是就电话召来酒店所在辖区的解放碑派出所所长叶亨奎，替自己喝酒。叶过了十多分钟才到,文强不满，要求他给现场人敬了十多杯酒。

　　在此期间，云梦阁夜总会负责人马当给文强发了1万元的红包，同时给其他人也发了红包。文强表示，此后大家便说他跟黑社会组织领导马当来往密切，是其“保护伞”，但是在现场收钱比他多的大有人在，比他官大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别人就不是包庇纵容黑社会犯罪者？

　　他同时说，此证仅仅为马当证言，是孤证，没有任何证据效力。“你们要证明我有罪，至少要把当时在场的人叫来啊，哪怕是做个证人，也是要来的啊。”

　　而针对纵容弟媳谢才萍等实施聚众赌博等犯罪活动、阻挠重庆市公安局及重庆市公安局渝中区分局依法查处谢才萍等人的指控，文强辩称，自己分管公安局治安工作，同时又是重庆市禁赌小组副组长，而组长是市领导，他根本无法包庇。

　　就在文强受审前四天，重庆市市长黄奇帆曾对外媒表示，过去多年里，警匪勾连的情况在重庆长期存在，打黑涉及的对象约背负500个杀人命案，而这些公安部挂牌希望重庆警方破获的案件积累了十多年。十多年来，政府一直想努力解决这些问题。

　　文强被指为症结所在。不过，文强何以能以一己之力强撼法纪正道，能够在红黑两界坐大十余年？显然，审判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