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德:“反动学生”被“劳教”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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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育德:“反动学生”被“劳教”的回忆时间:2010-07-15 09:27 作者:姚育德点击:773次
  2009年4月号《炎黄春秋》刊登著名学者王学泰先生的文章《文革前高校清理“反动学生”事件》,勾起我悲痛的回忆,本人就像作者那样于1964年被打成反动学生,自那年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学院至1981年平反,一直在农村劳动生活,于1987年返回母校工作。正如该文结尾所言:“经过四十多年的反思,事实证明,这些学生不但无罪,而且都是当时的热血青年,如今,他们在各个领域为国家、人民作出卓越的贡献。”又说,“希望后人不要忘记这惨痛的一幕,应该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告知后人,曾经有这样一批青年学生,走过这样一段路。”为此呈上一篇悼念文章以表哀思并纪念这段历史。
  前年秋季,在校退管委组织去外省旅游途中,据知情者言,当年与我一起被打成“反动学生”的难友周森根业已去世,噩耗令我伤感不已。我俩先曾在一起接受劳动教养,后遭开除学籍各奔农村劳动谋生,由于他是名精神病患者,所受痛苦与磨难更难想象。所幸平反后他的境况大有改善,至少不再任人欺压打骂,直至孑然一身离开人世。他的死于我心有戚戚焉。
  记得1964年在全校毕业生批判我俩“反动思想”的动员大会上,他定性的材料是为“三民主义”叫好,原本是他向政治辅导员主动“交心”,却被勒令作上纲上线的交代,此后便神志不清、谵呓不止而被送入精神病院。而我则因轻信一位文学老师诺言,将自己同情右派遭遇的习作交其过目而被告发,公安机关将我羁押二周,在寝室和家中搜得手稿、日记并口供,然后释放回校等待行政处分。动员会后就在班级批判会上,平时经常与班长不民主作派顶撞的同班柏君,因表态而与政治辅导员发生争执,说其根本不懂马克思主义而也被打成“反动学生”,与我一起被送劳教。柏君所以口出不逊,固是年轻气盛,更因他当时确实读有不少马列经典。--劫后余生,他在市总工会主办的一家杂志社任编辑兼记者期间,发表不少有关工运理论的研究文章且多次获奖。他的不幸应验了“文章憎命达”的宿命吧。
  农村劳教的头年初冬,一天下午,我正挑担为大队饲养场出猪圈粪下田,路经公路时远远望见从车站那头走近来二个人,并排手提肩扛着箱子和铺盖,中等身材的那个面熟,系留校当政工干部的同届学生会主席,而矮个的经介绍才知是周森根,因他不和我同系。我原以为他会从轻发落,想不到出了精神病院就直接送来这儿市郊人民公社,仅迟到三个月。此时,他的体型已完全不像细瘦、精干的学生模样,明显虚胖,眼神忧郁,目光呆滞,惟在交谈时偶尔露出凄淡笑容,证明他尚有常人的思维。这些变化显然与他的疾病治疗有着关系--每次电疗他都会小便失控。初来乍到,时值冬季,日短夜长,他尚能应付劳动;待到开春后,由于头脑与动作反应迟钝而力不从心,但却仍要承受强度比农民有过之无不及的劳动。当夏日顶头,在酷热无比的田头挑担,他就像一只跛腿的旱鸭子撑命负重,此刻,同情有之,哄笑有之,扔石头的也有之。--这里圈禁着近40名男女“反动学生”,源自“文革”前上海各高校历届毕业或在校生。在长年无望的劳改生涯中,由于精神迷茫、思想苦闷、性压抑及学生间的告密与猜忌,性情变得压抑难耐而怪异,周森根难免成为他们的发泄对象。而精神病使他显得似乎有点另类,他只顾自己劳动、吃饭、睡觉,高兴时也会说笑。与众不同的是他每月须去上海精神病院复查,取回一种叫“奋乃静”药物。而我们至多去镇上或县城,那也是劳动需要,平时连法定假也难得休息。有次开会,管教干部当众批评他乘看病回校之机,溜到系教研室门口偷觑暗恋的同班女生--凭着优越的家庭背景,早就内定培养作留校教师。他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形同犯罪似的。这不难解读为何他在田间偷偷哼唱苏联爱情歌曲时会情不自禁落泪。他自小失去母亲,幸赖年长许多的姐姐关爱、照顾;父亲很早退休,回农村老家定居以节省开支,他名“森根”意即“三房合子”。为此姐姐几乎每月从市区乘长途汽车赶来,帮助料理和洗晒日常衣被等,临别时掏心话肺。她身材比弟弟高出一头,经常穿着深颜色外衣,脸无表情而显性情压抑,--其与丈夫离异后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谋生。不久“文革”爆发,为表示对弟弟改造的诚心与企盼,她将其所有藏书从家里带来缴给管教干部;而嗜酒如命的后者将它们摊放桌上以致被我撞见。与书藉已绝尘缘的我不禁怦然心动,刺眼的是那两册深蓝色封皮的《孙中山选集》,内中伦敦蒙难的记述早先读来惊心动魄,如果作者当真被朝廷抓获,中国近代史不就要改写吗?此刻拿起它却觉烫手,周森根不就因其阐释的“三民主义”而遭难的吗?再拣那册精装版的《石头记》,却又嫌它厚重。而一本薄薄的小书顿令我“色”胆包天卷起就走,它散发着俄罗斯草原和童心气息,未开卷便闻清香。这本契诃夫中篇小说《草原》在随后十多年的安徽劳动生活中伴我苟全性命于乱世。周森根,我该怎么感谢您啊!
  可是时隔不久,于他姐姐意愿相违乃至绝望的灾难接踵而至。时值江南插秧忙季,连天下着大雨,有天我正披着塑料薄膜在水田担土整地,远远有人喊话让我即刻回去开会。我把农具放置社员家中后,不及洗脚穿鞋便赤足踩着田埂赶去会场。由于从未有过劳动半途开会的先例,令我心觉蹊跷,想必会有大事。其时《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已遭报上公开批判,继又闻彭、罗、陆、杨“黑邦”被揪出,政治形势变得诡谲莫测。见会场人已到齐,管教干部掏出纸张照本宣科:“……经研究决定并报请上级批准,开除周森根学籍,迁送原藉监督劳动。”会场顿时死寂,随后便是表态,每个人不无例外地沉浸于对前途的幻想之中。而我的感觉近乎麻木,眼前这幕如此突然,犹如自己当初在毫无预感中突然被引出课堂投进监狱,于惊惶、恐怖中给出口供,继回学校接受所谓批判,然后“乖乖”就范去劳动教养。这一切都是“圈套”,同情、怜悯和幻想又有何用?不幸的是我才离开会场,恰巧碰见周森根被押解出隔壁办公室,泪流满面,形同绑赴刑场的悲怆,惟暴雨为他送行。何罪之有,何法之有啊!我装作没见,狠狠心,咬咬牙,顶着豆大雨点赶回去劳动。
  他的遭遇是个谜,在难友们心中存疑,难道仅仅为“杀鸡儆猴”吗?为何偏偏选中他?后来流行的造反小报终于破解。原来迫害大学生致疯的现象并非孤例,激起师生的义愤和同情,为“造反派”批斗当权派提供罪证。是故周森根最终难逃被“灭口”的厄运。如果按原来行政处分处理--保留学藉,劳教三年期满,给予毕业或结业分配工作,他的命运当是另番景象。而又三年后,总共劳教已满五、六年的我们,几乎全部同他一样命运,开除学藉后被迁送原藉或安徽农村劳动。而我总算庆幸自己脱离这名副其实的圈地牢,去迎接新一轮人生挑战。
  终生难忘那1967年的夏季,正当全国武斗盛行之际,混迹教育界的“造反派”,自恃行政与司法联姻特权,无视我们劳教早已期满理应恢复人生自由的正当权利,撕破面具,放下身架,扎扎实实玩了一把暴力“游戏”。他们唆使一批野蛮狂躁、无知无畏的大学生异类,臂戴“红卫兵”袖套,来我处几番血腥镇压,旷日持久暴行在当地造成极恶劣影响。继贫下中农哭求劝阻无效,又来大队干部交涉,于是他们将光天化日行凶改在晚间室内,暴力威慑我们交代并揭发他人反动思想,并具书面“罪证”,继续承受无限期劳教。施暴造成二名男女不堪毒打跳楼致残,另一名思想极度苦闷的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昏睡中又被夜半揪出继续施暴。--他本由公安劳教农场为体现所谓宽大政策转至我处作行政处分,原来期限二年却因文革拖延成六年仍未解除劳教。期间每月19.50元生活费仅够劳动伙食,衣服、零用包括抽烟全赖父母供给,年近30迁返原藉不久因肝腹水不治身亡。而他们所谓的罪状多因日记遭偷看或平时无意间的牢骚话被告发,如“我看见政治辅导员就怕,像条黑鱼精”、“毛主席没有贝多芬伟大”、“原子战争不能打,一打就要死许多人”之类等等。在阶级斗争为目的,斗争便是一切的畸形年代里,这些都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社会人的恶也被推向极致,而为人师表者也自难免,风气堕落竟至于两名管教干部中,一名贪污食堂公款、奸污女生;另名好歹算是我校友--比我高几届的调干生,因专业不行改行--其劣迹被学校领导责询,他却若无其事,把责任推给上司。而被他们唆使的那批打手则推说自己年轻无知。行凶致伤、致残、致命者逍遥法外,被害者则终生衔冤受屈,阴错阳差,发人深思。惟恐历史重演,立此存照吧。
  春风拂面,杨柳绽青。有次我随单位同事驱车吴地旅游,途中忽忆周森根曾言他家乡就在太湖边上,风景如画。下车急去寻找,果见他在广场驻足。他见面便直呼我姓名并问柏××好吗。惊愕于他的记性与对友情的笃诚,激动与喜悦让我一时语噎。瞧他神色尚可,为让他高兴,我便告诉他自己已返母校工作,而柏××早当了记者,还曾去当年劳教过的市郊采访乡办企业并受到欢迎,他早先就与那里的青年结下友谊。他听后笑得异常开心。我本欲再多说些平反后难友们在各自岗位发挥专长的动人故事,又怕伤他心而打住。此刻附近商店的营业员个个都说他的磨难终于一去不返,只是病根难断。此后我从学校行政后来对他的种种具体关怀中感悟到一种觉醒:人只有在尊重他人的条件下,其生命价值和意义才能得到体现。诚如二千多年前孔子所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已达而达人”,这就是人权。
  2007年12月6日,南方周末发表《法学界提请对劳教制度启动违宪宣审》一文,深得吾心。作为受害人,该制度于我造成的心理和生理的巨大伤害难尽述说,它不但限制公民人身自由,且是劣币驱逐良币,摧残人才造成我国人才资源短缺的罪恶渊薮,——郭沫若的一个儿子不也就因劳教而自杀的吗?
  (作者系上海某大学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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