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渊博分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4:03:48

云也退:渊博分子

 作者:云也退

  我的一支贴肉多年的钢笔,在毕业前夕狠狠地砸到了宿舍的瓷砖地上,砸歪了笔头,一股蓝墨水喷了出来,像个中了一弹后口吐鲜血的烈士。那是一记雪上加霜的打击,宣告我一年半来的习作经历,连同无果的恋情和空洞的前途展望,一道戛然而止,十五个工作日后,社会上又将多出一个既不甘于接受教育体制的奴役、又不屑于去企事业单位基层打磨棱角的眼高手低分子。我找出那些邯郸学步式写成的评论,看那里面的词句:这句是学某某人的腔调,那句是从哪本散文书里抄来的范文,记忆犹新。


  钢笔从此淡出了我的生活,到现在连中指末端的茧子都泯然了,写字不再是三四个指头协作的事情,而得十个指头共同运动。在我看来,这场革命也蕴含着思维方式的根本性变迁:过去的火力集于一点,如今向四方发散,书写从一种内秀的、灵感性的行为变成了近似机械生产的、蛮不讲理的行为,摄取,咀嚼,释放出文字,迅捷明快、立等可取。如果给虚拟空间画一幅写生画,那一定是一个垃圾场的模样,到处码着一团团、一簇簇的文字和符号,一群群IP地址像野狗一样在其中晃荡,翻检自己闻着味道不错的食。


  说今天的一大半博学多识者就是这些扒食的野狗,恐怕不为过。写字的关键在于“字”,码字的要害在于“码”,在于这里头噼噼啪啪的响动。对于码字者而言,码出来比码了什么更重要,堆得多了自然就显得博识。“渊博”一词于是从事实问题变成了态度问题。如果一个人从安·兰德的《源泉》到卡夫卡的《城堡》,从老牌的《六人行》到时新的《朗读者》,从《立春》到《飞越疯人院》,逮什么看什么,就凭这个饥渴难耐的态度,他就难以推辞别人递过来的一顶顶“渊博”的帽子——一般而言,他也乐得接受。


  刘瑜的《送你一颗子弹》开首第一篇就嘲讽“渊博的人”,称其为“他们是另一种生物”。她用这赤裸裸的站队,上来就告诉读者:别紧张,我是你们的人,我虽身为文科博士,“人们”指望我了解这个那个高深的东西,“但我哪知道这么多啊,我只是人类而已。”靠这一套降低姿态的组合拳,刘瑜强势地推出了自己作为“正常人”之一员——或套用伍尔夫的词,一个“普通写手”——的形象。


  但刘瑜自己未必不知道如今什么叫渊博。她在书中反复嘲讽的渊博,实际上是被她准确地称为“被教育癖”的毛病,那种无主义不成句、“言必称某某”的人,爱解读、考证、引经据典的人,他们是生活的敌人,把生活降解成灰色的理论和白色的长句。刘瑜的这种攻击是掘墓式的,她先是自陈当年如何吃不进卡夫卡,后来调笑那些看个电影都能“联想到卡夫卡尤利西斯拉康”的人,说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口气里含着无辜。真是个专擅叼买人心的语言天才。


  可是在我看来,刘瑜代表着另一种码字时代的渊博:从安·兰德的《源泉》到卡夫卡的《城堡》,从老牌的《六人行》到时新的《朗读者》,从《立春》到《飞越疯人院》,如饥似渴,逮什么看什么——这是一种态度主义的渊博,技巧性的渊博,它因为过于反对知识的清高而显出另一种清高来。电影是“下载”的,恐怖小说是泡在网上读的,脱口秀节目是和朋友一起看的,关于美国大选和石油价格的问题是跟人在线聊出来的,等等,所有摄取知识的行为都那么低调亲民,跟光合作用一样百分百纯天然,百分百环保,没有拿知识泼污了读者的视线。作者仿佛在夸口:你们看,我懂得这么多,我能引用马克思也能玩Facebook,我能搞学问又能读《小团圆》,我拿到了学位,日子也一点没糟践。


  过去因渊博而写作,如今是因写作而渊博,从刘瑜的随笔中,看得出书写具有的硬性的、永久的特质,因为敲打键盘、“粘贴/复制”、“撤销键入”的机械行为而泯灭到最低,而语词组合及意义表达的可能则被大大丰富,直至语法界线都被逐一打破。这样的写作不是全然无稽的,就是根本上张扬而反讽的,以至于她随口称一个过路人长得“像马克思”,你都能从中感觉到对清高的经典的轻蔑态度,这种态度甚至把原本不怎么清高的东西也弄得无可容忍了。


  好在刘瑜对“态度的渊博”并不盲视。在今天,写作的确会教自我感觉良好起来。我就是如此。在告别短暂的“笔耕”时代后,我很快就找到了用键盘输入文字和写写随札的乐趣:我被可以援引、可以涉猎、可以套用、可以挪移过来的东西潮水一般地包围了。现在翻读四五年前的旧文,我经常被自己居然还关心过法国女权运动、小布什的连任竞选、1968年墨西哥特拉特洛尔科大屠杀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吓到,哪里还有当初把定一两本书刻苦研究效学的感觉?于是便反过来怀疑书写的意义,因为拿来太容易,所以一如既往地遗忘。基于此,当看到刘瑜在后记里说自己坚持写作以抵抗快速遗忘,于是经常发现自己还看过这么多的书,这么多电影,知道这么些个事情时,内心不由嗡鸣起来。又看到她说“作为一个无限悲观的人,我常常以嬉皮笑脸的语气来描述这种悲观,以掩饰自己还死皮赖脸活在这个世界上所带来的尴尬”的时候,倒也不觉得这种一味放低姿态的行为事实上有多做作了,反过来还以与她同为“死皮赖脸”的“人类”感到庆幸。


  除了反讽别人,也就是嘲笑嘲笑自己,还能让自己尴尬地活下去了。无怪乎比较低调的名人出书,会取个类似“不过如此”式的名字。“送你一颗子弹”也很低调,但低调得不流俗,作者解释说:“别人往往记住了(我)说话的语气,却忘记了这语气之下的信息。”就好比中世纪的宫廷画家们爱的不是名贵的布料,而是布料穿在公主穿上后形成的褶子,人们很喜欢被刘瑜文章里的“子弹”打中,要的是那个感觉:冷对爱情,冷对政治,冷对我们接受了几十年的教条,冷对所有有成为地狱倾向的他人,冷对遍布着找骂坯的网络,纵使她自己也得靠着在虚拟空间里扒食为生。刘瑜送来的“bullet”(子弹)同时也是“bulletin”——“公告”,把那种态度张贴到每个读者的脑子里头。这子弹是有洞察力作为填料的,只是包装它们的技术、那语气盖过了洞见本身,更易被人拿去赏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