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博尔赫斯《刀疤》的叙事艺术- 風滿樓 - 新浪BLOG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3:29:02
博尔赫斯是享有世界声誉的阿根廷小说家,以迷宫式的叙事著称于世。《刀疤》是博尔赫斯众多短篇中的一员,虽不像《阿莱夫》、《小径分岔的花园》等闻名世界,却有着它独特的闪光点,这个短篇所运用的别具一格的叙事手法令读者看后顿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在这里,主要就《刀疤》这个短篇,同时结合博尔赫斯其他的作品,对其叙事的艺术进行一番浅探。                            一、叙事角色的颠倒
这是《刀疤》最为引人注目的地方。在这个短篇中,故事的脉络非常清晰,其大致内容是:
一个脸上有一道吓人的刀疤的英国人(其实是爱尔兰人),远离故乡,来到塔夸伦斯,向一个叫卡多隆的人买下了一片农场,被当地人称为“英国农场主”。“博尔赫斯”在北方旅行期间,遇到河水暴涨,滞留在农场主家里,农场主用第一人称的口吻向他讲述了他脸上那道刀疤的来历,简化如下:“1922年前后,我与一名叫穆恩的人一起为爱尔兰的独立而奋战,穆恩是个喜空谈且性格懦弱的人,他向敌人出卖了我,碰巧被我发现了,于是我对他紧追不舍,并最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永难磨灭的刀疤……”
——故事在这里已算真正完结了。看到这里,任何一个读者都已经看出,其实农场主才是穆恩,而农场主口中的那个“我”却是被穆恩出卖而罹难的革命志士。叛徒与志士的角色在叙事人的口吻中被颠倒了,这的确是这个译成中文后不足四千字(翻译版本以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12月第1版的《博尔赫斯小说集》为据,下同)的短篇最为闪亮的特色。
这种颠倒角色的叙述颇为耐人寻味,这意味着博尔赫斯不囿于现有的叙事框架,而寻求自身的突破。历来有大成就者,对旧有的传统都带有一定的颠覆性,如魏晋南北朝时颠覆当时绮靡诗风的田园诗人陶渊明,北宋时在一片婉约之声中奋而崛起的豪放派词人苏轼,新文化运动中激烈批判旧礼教的鲁迅先生,乃至本文所说的博尔赫斯,都在不断地寻求着自身创作上的突破,以觅得另一片广阔的天地。
诚如福楼拜所言:“十九世纪后将再无小说。”小说家们的一大烦恼是,他们笔下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常常成为他们优秀前人的作品的翻版,这当然并不是他们故意这样的,而是因为他们的前人实在太优秀或者考虑得太周全了,所以没有什么不在这些人的笔下呈现出来。娜丽塔"萨洛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小说被贬为次要的艺术,只是因为固守过时的技术(叙事手法)。”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平庸的作家在制造着一批又一批文字垃圾,而睿智的作者则选择了突破。博尔赫斯的这种突破赋予了《刀疤》新的生命力。农场主讲述的故事,在读者看来是毫无新意的,这是因为这一类背叛与被背叛的故事早已被博尔赫斯之前的伟大作家们写过了。所以博尔赫斯没有再多在故事上下功夫,事实上,从博尔赫斯的诸多小说中不难看出,故事性并非他所刻意地努力的方向,博尔赫斯革新了技术(即叙事手法),为这个“旧故事”吹来了一股清新之风。
博尔赫斯的这种突破给读者带来的第一感觉就是“新奇”。新奇是一种很重要的特质,它的有无直接反映着一个创作者能力的高下。正像“奇是悲剧所需要的”①这句话说的那样,《刀疤》使用了新奇的颠覆性叙事手法来显突了农场主悲剧的一生(对战友的出卖使他的余生将在悔恨中度过)。有趣的是,只要作家“遵守了作品必须令人难以置信的这条原则(出奇制胜),那么他写得越叫人惊奇,就越能引起读者的注意,越使读者神往。”②这句话的确了反映了事实。但是一味地追求新奇只能陷于东撞西突式的尝试,意义不大——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内的先锋小说高举叙事革命的旗帜,一度甚嚣尘上,这是因为那时的文学刚从传统话语及叙事模式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但是“它的先锋性很值得怀疑”(余华《我的写作经历》),这是因为先锋作家们过于追求对新奇叙事形式的尝试,而忽视了对能支撑起故事的内核的构架,所以不久后先锋小说寂然无闻。但是博尔赫斯的《刀疤》乃至其他的小说都并未陷于盲目标新的窠臼中,而是真正做到了“酌奇而不失其真”③,在表现手法的新颖性和故事内核的真实性(合乎情理)两者间取得了可贵的平衡。
另外,这种颠覆传统的叙事方式,在给予我们新奇感的同时,对我们的文学创作甚至是人生思想都有很大的启示:当我们感到无路可退的时候,是不是我们已经落入了僵化的传统的包围中而不自知?抑或是我们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脖子上缚着的种种枷锁而没有勇气去挣脱?诸如这些启示,或者不是学者教授们的一两篇论文所能清晰地点出的,正如“暴君并不怕唠叨的作家宣扬自由的思想——他害怕一个醉酒的诗人说了一个笑话,吸引了全民的注意力”④一样。博尔赫斯就像是那个“醉酒的诗人”,他的《刀疤》虽然没有点明问题的解决办法(事实上这也不是小说所能做的),但是它颠倒角色这一突破传统的做法至少能够使每一位有心的读者对上述问题产生深思。
二、风格简洁,叙事精妙
对于今天不停地转换方式说“废话”的写手们来说,简洁明快的博尔赫斯实在是他们应当师从的第一对象。一句话能够明了地表达的意思,他们却用三句话去说,这不仅体现出作者把握语言能力的匮乏,更是对读者的阅读耐心进行考验,今天快餐文化大行其道,没有多少读者能够真正有耐性地去阅读一部作品,除非它的作者足够优秀。博尔赫斯无疑就是这“足够优秀”中的一员。
“写得简练,也就是写得有才气”⑤,《刀疤》的语言很简洁,每一句的叙述都很到位,而在博尔赫斯其他篇章如《阿莱夫》、《马可福音》、《小径分岔的花园》等,都秉承了简洁明晓的这一风格。“短篇”的这一体裁决定了博尔赫斯的这个风格的形成。但是简洁不意味着简单,能否在简洁上做到叙述精妙、余韵无穷,这是伟大作家与平庸写手之间的区别。在叙事上,博尔赫斯的短篇与我国伟大的《史记》有着同工之效——《史记》明快晓畅,文约而事丰,而博尔赫斯的作品又何尝不是?
《刀疤》在叙事上的精妙述如下:
1、“人性”叙事并不缺席。这里所说的人性,并不是简单的善恶好丑或是人的各种感情,更包括了隐藏在人的行为中的种种动机。农场主脸上的那道刀疤,不仅引起了读者的注意,更引起了故事里的人物的兴趣。在故事的开头,农场主竟然能用他脸上刀疤的来历这个秘密作为附加条件,顺利地向卡多索买下了他想要的那片农场——这个叙述虽然没有再多说明些什么,其实已经向读者昭示,好奇心实在是人性中的一个大弱点。
事实上,《刀疤》这个文本的叙事是基于“好奇心”而进行的,从卡多索的好奇心令他心甘情愿地讲农场卖给了英国人,到“博尔赫斯”的好奇心使得农场主向他讲述了刀疤的来历。农场主为了使这个故事能讲下去,不被自己耻辱的情绪干扰,借用被他告密而死去的同伴的口吻,深刻地描绘了出卖灵魂者内心的创痛。他是这样讲述自己的懦弱与卑鄙的——“他年纪不到二十岁,又瘦小又窝囊”、“穆恩的右肩给一颗子弹擦过,我们逃进小松林时,他竟然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我明白他已经怯懦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我那位十分理智的朋友正在十分理智地出卖我”……上述种种语句,都体现出了农场主极度悔恨的心理。
当然,博尔赫斯并不是简单地教我们去憎恨或是同情穆恩这个人,对于这个开放性的文本,任何人都可以有他合理的见解,这就是大师之作。
2、精彩的细部描写和意味深长的幽默。在描写穆恩这个人时,“(他)像无脊椎动物似的叫人看了不舒服”,生动地将一个出卖偷生的人灵魂勾勒了出来。农场主和“博尔赫斯”聊天,说到他不是英国人而是爱尔兰人时,“他立即停住,好像觉得泄露了一个秘密似的”,农场主是哪里人,本来并不会暴露他脸上刀疤的秘密,他之所以会这样神经质,说明他这些年是在良心的谴责、极度绷紧的精神状态下度过的。当然,文中还有博尔赫斯惯有的意味深长的幽默。“还有一个(争取爱尔兰独立的战士)最勇敢,拂晓时分在一个军营的场院里被那些睡眼惺忪的士兵枪决了”、“爱尔兰不仅有难以忍受的现在,有乌托邦似的将来,它还是一个辛酸而可爱的神话”,在这些幽默的、似讽似嘲的笔调中,既寄寓了博尔赫斯对爱尔兰独立争取者的同情,同时又隐含了些许悲观的色彩。同样的,在《马可福音》中,自由的思想者竟播散了造神之愿,结果导致了自己的死亡,“宗教与幽默是不能兼容的”⑥,但是在这里却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衍生出一种无声的讽刺。幽默也好,讽刺也好,都让读者看出了博尔赫斯心内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人文关怀。
三、蕴藏在作品中的浓厚哲学思辨色彩
在《阿莱夫》、《小径分岔的花园》、《布罗迪报告》、《莎士比亚的记忆》等作品中,处处体现了博尔赫斯对时空的无限性、自我与他人等哲学问题的探讨。叔本华是影响博尔赫斯最大的哲学家,在农场主的叙述中,当怯懦的穆恩令“我”产生了“好像胆小鬼是我,不是穆恩”时,引用了叔本华的这一句:“我即他人,人皆众生。”对这种现象和心理的产生进行了一次哲学上的思索,尽管这种思索受文章篇幅所限而不能够继续深入,但是类似这些思辩之光使博尔赫斯的作品充满了灵性,它提醒我们所面对着的是一个睿智的作者。
贺麟先生曾撰文论及“哲学的纷无定论”⑦这个观点,因此,也无须费尽心思地为博尔赫斯的哲学立场进行定位,当然了,充分地去了解叔本华、尼采等唯意志哲学家,对理解博尔赫斯的作品会有很大帮助。
小结:简言之,《刀疤》仍可以按托多洛夫在《〈十日谈〉语法》中所提出的观点去剖析:一个叙事文本=一个被扩展了的句子。这个故事其实就是“农场主向‘博尔赫斯’叙述了他脸上那道刀疤的来历”,其中叙事的角度只是变换了一次:“‘博尔赫斯’在叙事——农场主借用被告密人口吻在叙事——‘博尔赫斯’在叙事。”
因此,相对于博尔赫斯的其他作品而言,《刀疤》唯一闪光处在于本文开头所提及的角色颠倒的叙事方式,其他特征则不是很突出。
附注:
① 亚里士多德(Aristotole,公元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学家和教育家
② 亨利"菲尔丁(1707—1754), 英国作家
③ 刘勰(南齐),《文心雕龙"辨骚》
④ 怀特(E.B.White,1899—1985),美国作家
⑤ 契诃夫(1860—1904),俄国作家
⑥ 米兰"昆德拉(1929—),《被背叛的遗嘱》第一章
⑦ 贺麟(1902—1992),《文化与人生》,商务印书馆1988年8月第1版,274页
参考书目:
(1)《博尔赫斯小说集》,王永年 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
(2)《叔本华论说文集》,范进等 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
(3)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
(4)罗兰"巴尔特(法)《符号学原理》,王东亮等译,三联书店,1999年
(5)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