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原稿/毛志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3:39:12
美女原稿/毛志成

         眼下是“女人盛世”。

         女人用品,女人画面,女人话题,以及由女人自己发出的幸福呻吟和女性化的男人代女人发出的甜甜啜泣,只要有谁想看,想听。足可以从一大早躺在床上伸第一个懒腰的时候起,看到,听到小半夜躺倒床上打最后一个哈欠的时候止。

         想躲,似也躲不掉。

         不过,我实在想躲,首先想躲的就是女人中的美女----包括已被“有关方面”给予定评的美女,以及正在向此佳境奋进的准美女、仿美女、拟美女。

         实话说来,美女确有一点可怕,她们能将用血用汗铸起是一切正经史、正经现实烹调成一场酸溜溜的玩笑。不信就试试:一群颇有高贵气和君子的官方人士、文方人士或什么什么方人士聚在一起开会,无论研究的事多么神圣、多么正经,哪怕话题牵扯到地球寿命、人类生存,只要席面上坐下了一两位美女,或突然闯进来一两位美女,莺声燕语,作娇作痴一番,便很快将男性那本来很正经的瞳孔,本来很神圣的发言稿,统统搅拌成狿皮狿脸式的一堆调笑。

         我疑心这不是美女的原稿。

         原稿式的美女很像老庄笔下的“无",使你好象个文盲,从来未留意“美女”这两个字......

         四十七八年前,我五六岁。有一位姑母,十七八岁。

         农家小院是美学点缀只是窗前的几丛草本花卉,和夜晚那悬在头上的洁洁净净月亮。

         月下,花旁,一只小凳上坐着十七八岁的姑母,另一只小凳上坐着五六岁的我。

         姑母绝对是美女,只是由于久久的田间劳作,脸上的红晕已经被镀了一层微黑的“釉".

        她是孤傲的,到田野里打草、挖野菜从不与人结伴,遇到人-----特别是遇到健谈的人-----总是有意避开。她的避人,不是出于羞怯,她的脸上从无怯意,见了十分喜欢唧唧喳喳而又避之不掉的人,她就用她那双很大很美的”环眼“不动眼珠地凝视着对方,好半天都不开口,直到把对方“逼”得住口为止。

         她的目光,是勇士式的。

         她似乎终日不说话,夜晚在月下,在花旁乘凉就更是如此。她的两眼直视一个固定点,一动不动。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掀动着衣襟的下沿代扇,扇着脸。这时,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汗香,还有那股使人提前联想到乳香的特殊女性气息,都使我这刚刚懂事的男孩子莫名其妙地成了女性崇拜者,觉得女人是莫测的海,深邃的谭。

         姑母很爱我,不是用言语。

          一次,我和邻村发生了惯例性的械斗,我和几个孩子出于好奇,跑去看,不知怎么一来便被裹挟到“斗争漩涡”里去了。这时任何胆小的成年(似我父母)都不敢出现在这险境,否则便有可能被对方视为参战者,给予一通“教训”。

          我的姑母来了,她走得那样悠然,那样镇定,十足的“如无人之境”。她一边走一边吃着一条黄瓜,两眼只望着我,别的什么也不看,似乎这场械斗在她眼中根本不存在。

          “对方‘那个村的人很凶,有的叱喝她、威胁她,她什么也不想听、也不想看,一边照例吃着她的黄瓜一边径直朝我走来。走到我面前,悠然地从地上扯起我,悠然地为我拍着身上的土,随即便把半条黄瓜递到我手里,领着我走了,象从平平常常的黄瓜地里将我领出一样。她用“无视”、“不理睬”威慑了一切男性“勇士”,真实而高度的鄙夷原来有如此神秘莫测的威力。在我的人生词典上,她是有关“女人”一词的第一个注解。

         “反右”那一年,我十七岁,读高二,糊里糊涂地便被弄成了“定案对象”。

         这一天,几十个人(包括师生中的主要积极份子)聚在一个教室里听我进行“最后检查”,以定我的休咎。
        我的眼前是一大片又冷厉又傲慢的眼睛,仿佛能从一切语言中透视出“态度极不老实”,“又一次向党猖狂的反扑”。我的身后,坐着三四位校领导,他们的情态本身就是表态。可惜,我看不到。

        为了冲淡杀气,我也学会了狡猾。在“交待反动言论”时专门推出那些颇有幽默感、玩笑感的“信口雌黄”,希望把对面这几十个神圣的木雕逗笑。然而适得其反,那一大片眼睛都冷似铁,有人还“义愤填膺”地带头喊了口号。

       但是几天后,我被意外地宽恕了,被定成“年幼无知,加强教育”逃脱了“帽子”。

       我的一位要好的同学偷偷对我说,我的被宽恕,全得力于我们那位校长兼书记-----一位三十四五的漂亮女性。这位精明的女性在会上坐在我的身后,在听到我“交待”那些带有滑稽色彩的“反动言论”时,脸上曾明显地出现过几次“强忍住笑”的样子。而“强忍”,就是另一种笑。据说那“笑”高低使人品味出了这样的意思:她只是把我看成一个“淘气”、“可笑”的孩子,而没有把我看成“阶级敌人”。这“表态”别人能拗么?

        这是留在我半生记忆中最美最善的女性之笑,尽管当时我未直接目睹。

       一件事说来象神话,或象鬼话,然而它又是神话兼鬼话年代的事实。

       ------我被“枪毙”过一次

      “文革”中的一年,为了对那些被“揪”出来而始终“顽抗到底”的牛鬼蛇神进行精神威慑,打掉他们的“嚣张气焰”,地区“革委会”敢想敢干,决定在一场行刑------枪毙四个刑事犯------的时候,扯这些“顽固不化”者陪绑,而且不泄真情。使这些人误以为真的被枪毙。不妄也在其中。

        不过,我在“有关部门”之中有内线,事前向我透了底。如此这般,我就可以怀着较为轻松的心情“参观”一下神奇事物,并借此作一点“视死如归”的表演了。

        那一天,我被绑得颇结实,随后便被推进十八九个真死和假死者的行列。

        刑场的气氛确实不是剧场,即使连我这个假死者,和那团团簇簇的围观者,也无法抗拒产生某种幻觉-----已傍地狱之门。

        不过,我毕竟不能站得直,有八九位同命者显然已经狼狈不堪,有昏死者,有哭泣者,有乞求者,有发誓“我一定彻底交代反党罪行,并反戈一击”者。不讳地说,此中很是包括了几位“走资派”-----若干年前和若干年后都很有“革命风采”人物,站在台上讲话从来不乏豪言壮语。

        枪声一响,连真死者带假死者,几乎在这一瞬间都已魂飞魄散。

        站在那里,只有些发抖的,是我。

        站在那里,连抖也没抖一下的,是一位穿大红衣的年轻姑娘,她还有精力吼骂一句:“妈的,要补一枪就快点儿!”

        后来得知,她是刑事犯,“罪行”是亲手杀死了虐待其母,糟蹋其姐的继父,被判了十二年徒刑。

        后来,我们这一方就有了两个“英雄”无人再辨真假。眼下,这女士已成百万富翁,和我佷要好。她说她这一辈子见到的男人中,有权和她平起平坐的,就我一个。

         我不敢揭自己的底,这倒不仅仅出于虚荣,也是怕他瞳孔中那一点闪光再次熄灭。

         她很美,只是有点凶,没有把她做“美女”看。

        我被“解放”那一年,已逾三十岁,连当年的“未婚妻”都已有七八岁的孩子。

        男人总是要讨老婆的,天经地义。

         我位卑、囊穷,加上“牛鬼蛇神”阴影还在头上徘徊,好心人给我“介绍对象”的次数虽频,但领来“见面”的女士实在太无“观瞻价值”,貌丑、心丑、智丑着不乏。偏偏这些本来已有自卑感的女士,一出现在我面前,神气都膨胀十倍,几乎是用警察查户口的语气向我问这问那,有的竟问到“你对你在运动中的问题是怎么认识的?”

        算了吧,谁有心思哄这些“小姐”去玩!

        难得地我遇到一位善良而平凡的女性,偏偏她又生得很美,可惜这“美”又被一脸的自卑和可怜之色淹没了。

         “见面”时,她佷诚实也佷自卑地讲了她家的“条件太差”:“父亡母病,姐盲弟幼,只有她一个人有“工作”,下了班还要邻居领着弟弟去翻垃圾堆,捡废品......

          “ 你可要考虑细些,”她本人似乎已经同意,“我不能不把家里的事说清.......”

              我被这难得的善良和诚实征服了。

            这段“恋爱史”只延续四个月,就划了句号,源于她的无知弟弟在捡废品时闯入了工厂,在废料堆上“偷”了一块电镀银,让人家弄到公安局,判了半年“少教”。连这位姐姐本身也被弄到居委会接受多次盘查。

           无论我怎样表白自己“一如既往,不变心”,这位善良的女性总是结结实实地摇头。

           “你刚刚脱离苦境,经不起连累了。”她难过而坚定地说:“我怎再给你添恶心呢?那样,我一辈子也松不开心......”

           我猜想:几十年前、几百年前,中国女性的一大半可能都是这样善良的。

          我越来越怀疑美女一经失去真品美女的原稿,单一强化“美”的工具化、技术化、展销化,其实是在走向“复制品”,走向“标本”并不具有“原生动”、“原魅力”,只有“仿生动”、“拟魅力”。、

          再说句大俗话:我从不相信草草率率便去扮演“情妇”的女人果真有什么高质量的“情"。有人一定要逼问我“这是你的切身体会么?”我只能说“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