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铡美案》看权力斗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4:54:14
一提到秦香莲的故事,人们就会想到那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继而又联想起为民申冤的包大人,于是乎一个声音似在冥冥中告诫着世人: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如果忘了本,青天有眼,包大人的铡刀可不是闹着玩的。

然而一个有价值的文本其意义往往出乎写作者的意料,也从不服从任何一种权威为它定的性,不同时代、不同境遇下的读者、观众总会多少超出旧的解读框架,添上些全新的阐释。《铡美案》这部戏也是这样,现代人观看之后有人继续痛斥陈世美的忘本行径,有人则认为秦香莲做事太绝,何必拖住不放,一定要置人死地,还有人从现代法律角度出发,认为老包判罪证据不足、量刑过重……本文则想从剧中三个人物:王丞相,陈世美和秦香莲所卷入的权争之中分析一二,希望以此解读出为何剧中人物如此绝情的原因。
一、 王丞相

王丞相在人们眼中是个典型的好人,遇到被陈世美赶出门来临街喊冤的秦香莲,就把她带回到自己府上,细问端详,好言相慰,并想出趁拜寿之机带香莲入陈府让她夫妻相认的法子,还不忘给香莲十两银子以应她母子急用。等到陈世美酒席宴上咬定牙关,对着抱琴唱曲的香莲死不认帐之后,也是王丞相赠香莲扇子一把,为她指路去开封府找包拯申冤。看来此公真乃古道热肠之人,扶危济困,疾恶如仇,虽然手里没有包黑那样的霹雳手段,却更多了一份仁厚长者的风度。
然而王丞相去给陈世美拜寿确是有些奇怪,老的给小的拜寿,官大的给官小的拜寿,即便陈世美是当朝驸马,可王丞相也是一品相爷,况且这个陈驸马出身贫寒,才当了几天状元,招赘也没几天,京城里不可能有太厚的势力,王丞相如此屈就,岂不令人莫名其妙?不过戏往下瞧,或能看出些原由。
驸马寿宴开场,百官入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丞相才迈着方步姗姗来迟。一见面便道陈驸马是“攀龙附凤,一步登天”,言语中好不嫉恨。陈世美请老丞相入席,王相爷却迟疑了,东厅之上全是他老人家的门生后辈,于是识趣的陈世美赶快请相爷到西华厅,自己单陪丞相饮酒,此间王国相眼望东厅,不觉留露出无限失落。由此联想到王丞相初听得秦香莲之事后,开口便骂陈世美太愚蠢,其次才说他道德有问题,如此几个细节,也就把这位“好人”肚里的货色给抖搂了不少出来。
王丞相是朝中元老级的人物,身边聚攒有不小的势力,这点天子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只要朝堂上有合适人选,自然会找个机会,客客气气地请他退居二线,而他的那些门生弟子也不可能看不到这点,他们不断预测着朝堂中新兴政治势力的前景,绝大多数人随时准备倒戈,有那么多人去给陈世美拜寿足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正是这样一种表面尊荣,内里危机的状况,使王丞相必须整日小心翼翼,无时无刻不观察少壮派的动向,并且还要不动声色地给所有危及他地位的潜在政敌以致命性的打击。
王丞相并不惧怕什么驸马爷,京城里一般的驸马都是王府里的公子哥,“肉食者鄙”,常常玩物丧志,有位无能,毫不足惧。然而这次天子破例把公主下嫁给一个出身寒微的状元郎,授予高官,看来是别有用意。再者既为驸马,便属“王府系”而非“官府系”的人,后者官再大,也只是皇家的奴才,该收拾的时候一点都不会手软,至于前者则是皇上的“家里人”,只要不造反,法再大也不会轻易落到自家人头上。所以尽管王丞相位高权重,从长远看,还是有些斗不过这位新来的暴发户。
因此听完秦香莲的诉苦,王丞相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现在陈世美的七寸已然被他把在手里。不过此时相爷还不想置陈驸马于死地,反正他年事已高,早晚会被天子一脚踢开,但这个相位归谁却绝非儿戏,一旦落入政敌之手,若是日后清算起来,可能连个善终都落不了,所以不如把陈世美拉过来,这样老丞相以后也能离休不离职,照样大权在握,岂不妙哉!
虽则王丞相表面上是想让他们夫妻相认,不过一旦陈世美顶不往认她母子,也就等于向王丞相承认了自己的死穴,恐怕“好人”王丞相立刻就会既替陈世美、也潜当今天子的颜面考虑起来,甚至还会代陈世美去劝说秦香莲,许以富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把她母子抓在手头,以备随时要挟之用。然而陈世美并不简单,百般抵赖,绝不让老相爷点住死穴,不得已王丞相才动了杀心。可是要杀陈世美,只要王丞相直接向天子奏一本,说陈世美欺君便可,然而生姜还是老的辣,临了相爷使了手“借刀杀人”,让傻乎乎的包拯去干这得罪人的事,自己依然是谦谦君子,仁厚长者,既杀了对手,又做了好人。
二、 陈世美

陈世美忘本已是千古定案,翻不了身了。不过据他所云自己乃是湖广荆州人氏,其地别无特产,只是出些才子,可见是个穷地方,穷得当地孩子只能靠读书翻身。而且陈世美家似乎还特别的穷,其人读书也就为博功名,出人头地,摆脱贫寒困境,所以当真高榜得中,被点了状元,面对着招为驸马的巨大功名诱惑时,变节也就是情理中事,本来不足为怪。
但怪事却在于:面对来京寻夫的妻子,并得知家乡遭灾,父母双亡的噩耗后,陈世美竟然无动于衷,还要把妻儿赶出门去!赶走老婆还有话可说,毕竟糟糠之妻比不上皇家的金枝玉叶,夫妻日久也可能有些审美疲劳,但生生把自己一对亲生骨肉也赶出门去,况且明知她母子已经身无分文,出门便是死路一条,这样做也太有些不尽人情了,难怪世人责骂他禽兽不如!
不过朝中既然有王丞相那号人,陈世美的绝情绝义也就不难解释。此公犯的错误小处说只是忘本,得了富贵不认乡下老婆,可这种事朝中又不是他陈世美一人所为,恐怕大有人在,个个依旧道貌岸然,也没什么损失;然而因为作了皇家之婿,隐瞒已有妻儿的事实就是欺君,其罪当诛!不然皇家威严何在?进而,欺骗了皇帝的人如果依然能坐稳高位,那以后天子又何以镇住满朝文武?陈世美的戏词里满口都是以后的前程,然而他心里实实在在担心的却是当下的脑袋!
把妻儿赶走,听任他们困死街头而不顾,如此不尽人情,人们也就会相信上门寻夫的只是江湖讹人之徒,不然按一般人情论,父母逝,焉能不悲?妻儿聚,焉能不喜?对着王丞相笑里藏刀的毒招,当然更要咬定牙关,不然头上已经架上了天子的刀,现在又会增加一把相爷的刀。如此险恶形势,寻常人情必然定死无疑,所以事做的越过分也就越安全。其实陈世美也并非绝对无动于衷,初见旧妻时,他就略有所感,再见骨肉,甚至还流下几滴眼泪,不过作为政治动物的陈世美本能地预感到大难临头,所以迅速从作为人的陈世美中挣脱出来,冷酷地却也是不乏实效地一步步把自己的脖子从刀下小心地抽开。
陈世美的失败主要在于他用错了人,否则他和相爷斗争的胜负就要易位了。正是那个义薄云天的韩琪坏了他的大事!若韩琪也黑着良心在小庙里一刀一个把她母子三人送进鬼门关,证据全消,王丞相借刀杀人的如意算盘就白打了,而且还会过早暴露自己,在以后斗争中处于被动地位。看来王丞相低估了陈世美,没想到他竟这么狠,不过这可能也是圣天子看中陈世美的原因所在,不然小鬼如何才能撼得动大树,改变朝堂权力格局呢?可惜这么狠的家伙却在小河沟里翻了船,老包铡他,也算他活该倒霉吧。
三、 秦香莲

现代观众往往愿意原谅陈世美,觉得他为了点作风问题掉了脑袋有些冤,况且百年一遇的才子就这么玩完了,又让惜才的人叹息不已。与此同时,现代观众却不太愿意再义无反顾地支持秦香莲,尤其是当今社会出现过一批拒不和丈夫离婚,誓把负心人拖垮的“现代秦香莲”后,对这个女人的同情之声就愈小了一些。然而,是也罢,非也罢,人们至少应当看到秦香莲首先是个母亲,是保护子女的本能把他引入和前夫你死我活的斗争之中。
一个乡下来的女人,只是要寻找自己的丈夫,不然连活路都没了,她哪里能懂京城里险恶形势。当被前夫恶狠狠地赶出来后,自然要喊冤,自然见个人就有一肚子委曲要诉,因此不觉间竟成了王相爷手中将陈世美一军的棋子,同时也把自己和孩子置于险境。直到韩琪说明杀他们的原委后,她才恍然大悟,如果她不能置陈世美于死地,母子三人就谁也别想活命。秦香莲并非贪图一己性命,之前他就请求韩琪杀了她,放她两个孩子一条生路,可韩琪不允,等韩琪自杀后,她明白韩琪失手,陈世美必然再派杀手前来,不能指望每个杀手都如韩琪般仁义,而韩琪之死也说明陈世美用人自有一套办法,必有死士会为他卖命,将她母子杀个干净,所以她一定得去开封府,告倒陈世美,不然孩子们就无路可活,这是母性使然,当然也是她和大多数“现代秦香莲”间本质的不同所在。
同时,在开封府的遭遇使这个乡下来的村妇在政治上也渐渐成熟起来,当太后、公主逼着包公销案,老包无奈,封了三百两银子给秦香莲,让她就此告罢,息事宁人,“带领儿女回家转”时,秦香莲毅然决然地把银子抛在一边,唱了句耐人寻味的词:“从今后屈死也不喊冤”。不是得了三百两银子,何以从今后会屈死,又何以屈死都不得喊冤呢?凡事总得说个清楚,如果案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了了,那么陈世美到底是不是已在家乡有妻子儿女呢?如果是,那他就是欺君,如若不斩,皇威何在?至少王老丞相会揪住不放,搞得满朝议论纷纷,天子颜面尽失。如果陈世美没有在家乡娶妻生子,那么秦香莲母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到时为堵人口,纵然天子不做,那公主也会择人再审,将秦氏母子打入牢房,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令她母子承认自己乃为利所逼,讹诈当朝驸马爷,其结果不外乎是个死字。
秦香莲预见到了这种结果,为了保护她的孩子,才不顾一切地在开封府不但与陈世美,而且与皇家对抗到底,此时她明白,斗或有一丝生机,不斗,任其欺诈,最终必死无疑。所谓女人本弱,为母则强,正是伟大的母性,支持着她不再受欺骗,不再被愚弄,那怕是包拯的面子也不给,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就绝不罢休,当然也唯有此才能在那种险恶的权力斗争中为孩子们挣得一条活路。
四、 结语
在《大红灯笼高高挂》一片里,总有个不出场的老爷阴沉的身影罩在整个大院里,而《铡美案》中,圣天子的影子也一样时刻未曾散去。包公出场第一句话就是:“赤胆忠心,保宋主,锦绣龙廷。”仅此一句就给他的行为定了调,为民申冤只是第二位的事。
在这部戏中,人伦沦丧,彼此恶斗,每一方都被逼得不置对方于死地绝不罢休。此时,人性中美好的因素被一种从未显形的力量所扼杀,而丑恶的东西则被它用礼教的谎言鼓励着无限放大。这就是皇权的力量,那种道貌岸然的专制体系,是它把人变成恶斗的怪兽,导演着整个的悲剧,而最后人们又要将圣明的美号奉献给它,并在包公“公正执法”的幌子下遮掩那种种卑鄙之举。
无法否认,事个戏中,除了寄生在皇权之上的“好人”王丞相摇着大扇得意洋洋地打了一场毫无损失的胜仗外,每个人都损失惨重,然而好在戏里还有秦香莲那带着悲伤色彩的胜利,以及韩琪这样真正汉子的失败,这多少让人在倍觉酸楚中看到一丝埋藏在百姓中的民族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