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未竟之辩-方言存废:《书屋》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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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存废:一场未竟之辩
作者:毛 翰
2008年10月19日,周末,晚上七点,我供职的华侨大学文学院举办的大学生辩论赛的冠亚军决赛,要我做评委。本来,这个时间我有课,已经谢绝了评委之约,但组织此次辩论赛的文学院副院长许总教授下午五点打电话来,执意要我参加,说是已经安排我跟王建设院长做最后的点评。我推辞不过,达成妥协,我的课只上一节,然后过来。
许总教授的这个安排有点“用心险恶”,因为王建设院长是语言学家,闽南方言研究专家,主编过《闽南方言大辞典》,方言是他的精神家园和生存方式,而我几年前对于保护方言的话题偶有所感,写过《保护方言为哪般》及《关于方言的消亡与保护答记者问》两篇东西,反对保护方言,今晚决赛的辩题恰恰是关于方言的,正方论点“闽南方言应该得到保护”,反方论点“闽南方言不应得到保护”,要我们在学生论辩之后同台点评,无疑是希望看到我们两人就同一辩题再起争端,单挑对决。弄不好,在我砸了他的饭碗之前,他可能先砸了我的饭碗。
我得温习一下旧文,想想晚上说什么,上网搜索“毛翰方言保护”,结果发现,我的两篇东西在互联网上到处被人转贴,其中在福建和广东的方言论坛被人臭骂。在福建被骂,我已领教过了。三年前在厦门召开的“华文教育与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听一位学者发言,说台湾陈水扁之流妄图通过台语教育,实行文化台独,另一位发言,说菲律宾华人坚持说闽南话,赞许其文化坚守,我便插话,为什么同一个闽南话,在台湾就是台独,到菲律宾就是坚守,对闽南方言有所失敬,结果立即遭到围攻,让我不得不舌战群儒,包括刘登翰和朱双一等闽南文化鸿儒。那次会议的纪要这样写道:“毛翰教授的《保护方言为哪般》提出消除方言、推广普通话的主张引起了热烈争论……一度把研讨会推向高潮。”〔1〕
辩论赛如期举行,我进场时,前一场的辩论结束,关于“闽南方言应不应该受到保护”的决赛开始。正方的四位辩手以一首用闽南话朗诵的“床前明月光”开始,一人一句,有点儿先声夺人。反方则有点儿气势不足,居然不敢表明反对保护闽南方言的观点,只说“应该任其自由发展,保护反而不利其发展”,论辩便显得吞吞吐吐,不时处于下风。
双方辩论结束,点评时间到,王建设教授要我先上,我推让了一下,想到他是院长,是正方,理当压轴,就先上了。我说,王院长是语言学家,这里是他的地盘,容不得我来班门弄斧,但无知才能无畏,我曾撰文反对保护方言,在方言学界犯了众怒,却至今无悔。我还想说,对于一门学问,有时可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考虑到分寸,没说出。
我的点评,首先批评我同情和支持的反方,为什么在论辩中不敢鲜明地亮出反对保护方言,反对保护闽南话的旗帜?一位辩手站起来回答,说因为害怕王院长。全场哄笑。我说,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我来华大六七年了,在闽南泉州公开写文章反对保护方言,包括反对保护闽南话,不是至今活得好好的吗?我想说,你们大学生二十来岁,怎么就如此畏首畏尾,学会看领导脸色?倒像你们是饱经沧桑、圆滑世故的长者,我年过半百,却是初出茅庐、锋芒毕露的愤青。
接着,我的点评指向正方: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保护闽南方言,请问,你们要保护的是哪一个时代的闽南方言?我所认识的闽南人包括王院长,无不声称自己是中原移民、中原文化的后裔,王院长还多次分别以普通话、闽南话和所谓唐音朗诵一首唐诗,以证明闽南话与唐代官话的近似,证明闽南话是中国文化的正宗嫡传。而我根本就怀疑闽南方言是古代中国京畿地区的正宗官话的嫡传,因为闽方言的几种彼此相差十万八千里,以致相互之间完全听不懂的次方言,福州话、建瓯话、莆田话、三明话,以及广东粤语等等,也都声称自己是中国古代官话的嫡传,嫡传只能有一个吧,它是闽南话吗?或者,就算所有这些南方方言,都是中国古代官话的嫡传,它们还是古代的那个官话吗?由于西晋末年的衣冠南渡,以及后来多次的北方战乱,胡人入主中原,汉族士民不得不逃亡南方,于是南渡的中原官话不得不分别与南方各地原有居民的不同的土话相冲撞、相融合,融入福州土话的就是福州话,融入闽南土话就是闽南话,融入岭南土话的就是粤语。所以,闽南话不可能是当年那个纯正的中原官话,而只能是中原官话与闽南原住民的土话杂交所产生出来的一个变种。你们要保护的闽南话,实际上只是你们的祖先用自己的语言文化强暴了原始的闽南话,所产生出来的这么一个变种、杂种。
你们声称要保护闽南话,可是,多年前你们的祖先从中原刚刚来到闽南的时候为什么不保护闽南方言,却要在你们一族强暴了闽南原住民的方言以后,再来保护这个杂种方言?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如果一定要保护闽南方言,那也不能现在就保护,因为,今天我们又来了,我们又从中原从北方来了,如果一定要保护闽南方言,那也要等我们这一代入侵者再对闽南方言进行一番非礼并有了成果之后再来保护。而这么几番非礼几番保护之后,就不用保护了,因为闽南方言已经不复存在了。
保护,保护,如果一个东西已经到了不加保护就不能生存的地步,那还保护它干什么?所有的保护、抢救、输液、输氧、心脏起搏、人工呼吸,都不过是让一个行将就木的东西苟延残喘几日。
我反对保护汉语的一切方言,但闽南话有一点特殊。目前我们还要保护闽南话,还要有一个阶段性的、策略性的保护。因为台湾还没有回归,祖国还没有统一,台湾岛上有人还在借所谓台语鼓噪台独。我们保护闽南话,就是为了不让闽南话在海峡西岸迅速消亡,就是为了从心理上瓦解台独,让台独分子知道,他们鼓吹的所谓台语,其实只是闽南话,只是全中国几十、几百种方言之一的闽南方言而已。等到将来台湾回归了,祖国统一了,就可以立即铲除闽南方言了,就像铲除其他所有方言一样。
我的“点评”结束,走下台,正方的一位辩手不服气,拦住我问,如果所有的方言都消亡了,世界会怎么样?
我说,在刚才的论辩中,你们忧心忡忡地提到,全世界现有六千多种语言,每两周就有一种语言消亡。我想,这太好了!消亡吧,消亡吧,等到全世界的语言消亡得只剩下最后一种,世界就大同了,我们就再也不必耗费我们宝贵的青春和生命,去学那该死的外语了。
有人问,那我们何不放弃汉语,干脆就说英语。我说,不,到目前为止,汉语仍然是全世界作为母语的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我们决不放弃让我们伟大的汉语成为全人类最后的共同语的理想,而为了这最后的胜利,我们现在首先就要消灭汉语内部的各种方言的割据,就像成吉思汗当年首先平定蒙古草原各部落,然后称霸世界一样。
本来,大学生辩论赛具有一定的游戏性,目的在于锻炼学生的思辨能力和口才,并不在于捍卫真理,明辨是非。这种赛事的设计就是形式大于内容,参赛的两个队,抽签决定辩题,结果,你要为之辩护的,可能恰恰是你所反对的,而你要驳难的,可能恰恰是你所信奉的。作为点评者,我关注的重点,也应该是两队辩手的临场表现,包括辩论技巧和风度,而不是论点的正误。但是,没办法,今天这个辩题太具挑逗性,我已顾不得点评者的角色规定了。
我的“点评”再一次结束。王建设院长上台,他的点评,表现了他一向的宽容与坚守,儒雅和持重。他说,他不同意毛翰的观点,但尊重毛翰发表意见的权利。大度之中,不无轻蔑。他当然是支持正方的,但他也批评反方的论辩不够大胆,说反方本来可以有一个很俏皮的论说,那就是:“方言,想说爱你不容易!”
辩论赛散场,回家路上,一个学生追上来,向我“请教”,其实是来争辩的。原来,他就是闽南人,有天生的闽南文化情结,他一方面承认闽南话的消亡已经不可逆转,说是泉州电视台招聘方言节目主持人,应聘的几百个年轻人中居然没有一个能讲合格闽南话的,另一方面又对方言的消亡导致的文化乡愁的无所寄托深感惋惜和无奈。他跟我聊了一路,争辩了一路。
我说,鼓吹保护方言的人们有一个不自觉的迷信,那就是,现存的语言文化格局就是最好的,是不应该更改的,任何更改,任何流变,都会让他们感伤和难以接受。可是,让我们想一想,如果秦始皇在当年统一中国文字的时候就已经统一了中国的方言,如果人类真的起源于非洲,人类从一开始就操着一种共同的语言,散播亚、欧、美、澳各地及非洲原产地的全人类至今还操着同一种语言、方言,我们会不会觉得那竟是一个极大的遗憾呢?全中国、全世界人民通用一种语言真的会让我们感到单调,我们真的向往那“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的缤纷驳杂和关山险阻万千重吗?
在古代,由于交通工具的原始,或者安步当车,人们的活动半径很小,人们生活在各自的方言圈里,并不感到多少不便。而今天,天上地下的交通、通讯网络已大大拓展了人们的生存空间,方言的画地为牢的负面价值,已经非常明显。譬如,今晚的辩论赛上,声称要保护闽南方言的四位辩手,除了开头用闽南话朗诵一首乡愁诗,以制造噱头,自始至终却一直在用普通话进行辩论,既然闽南话多么多么有文化,那为什么不用闽南话来论战呢?原因很简单,如果用闽南话,在场的来自国内外的绝大部分同学就完全听不懂,评委老师也大多听不懂。用没文化的普通话,为有文化的闽南话辩护,义正词严之余,总不免让人感觉有些滑稽。
保护方言就是保护文化,这是方言保护论者经常挥舞的一面盾牌,一面金光耀眼的盾牌。其实,这盾牌材质伪劣,一戳就破。一种语言,一种方言,它的本来的价值,只在于人际交流,传递信息,交流思想情感,它的所谓文化价值,则是后起的、附属的。如果一种方言的存在已经妨碍到人际交流,那它就应该消亡,也必然消亡。如果因为有文化价值,就要千方百计地加以保护,那我们干嘛要推翻清朝呢?想一想,推翻清朝让我们损失了多少文化呀,包括辫子和跪安的文化!而我们中国的女人也不要放脚,天足有什么好的,大脚丫子,没文化,而“三寸金莲”体现着多少悠久的文化缠绵和审美情趣呀!君不见,在清代,苏州一带就流行这样一首讴歌小脚文化的《缠金莲》:“佳人房内缠金莲,才郎移步喜连连:娘子啊,你的金莲长得小,宛如冬天断笋尖。又好像五月端阳三角粽,又是香来又是甜;又好比六月之中香佛手,还带玲珑还带尖……”试问,中国女人的大脚丫子们享用过如此美妙的赞美诗吗?咏大脚的诗倒是有一首,却是讽刺大脚的:“丫环站大堂,金莲三寸长,为何这样小?横量。”然而,脚是用来走路的,这是它的基本功能和价值,至于观赏的价值,把玩的价值,则是附加的、衍生的。如果妨碍走路,妨碍劳动和运动,妨碍身心健康,再美妙的脚文化,也只能舍弃,只能忍痛割爱。诚如鲁迅先生所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2〕
在辩论赛现场,徐华副院长说,今晚的辩题对正方比较有利。我说,我倒觉得对反方有利。次日,与她在电话里聊起。我说,我写《保护方言为哪般》〔3〕及答记者问时,直觉真理在手,下笔左右逢源,辩论赛上,主张保护方言的几乎所有论点,我的文章中都曾进行了反驳。例如:
保护方言的一个很有蛊惑力的论法,是将方言与物种相提并论,提出方言的多样性与生物的多样性同样应该受到尊重和保护。……然而,这一比拟似是而非……生物的多样性促成了生物之间的生存竞争和整个生物圈的繁荣,方言的多样性却造成了同一语种内的歧义、混乱和交流的障碍。两种多样性的价值恰恰相反。
各种方言本无高低贵贱之分。但我们不得不选定一种方言作为民族共同语。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北京语音为标准语音的所谓普通话,是在元明清六百年定都北京的历史中逐渐形成的,是六百年“官话”的强势地位逐渐造成的。诚然,由于胡人不时地入居塞内甚至入主中原,胡汉杂处,北方话汇入了不少胡腔胡调、胡言胡语;由于中原汉族政权和人民屡次南迁,南方话则得了古典汉语的更多真传。南方各方言区的人们对北方话的强势地位心存抵触,不服气,是可以理解的,却也是无奈的。无视北方方言占压倒优势这一现实,试图强行改变它,只能造成更大的混乱。据说民国初年,国会里广东籍议员过半,曾有定广东话为国语的议案,是孙中山以总统的威望极力劝阻才作罢的。孙先生显然是明智的,顾全大局的,也是坦荡无私的。
掌握普通话的同时,掌握至少一种方言。学会普通话是为了与人交流,学会方言则是为了传承文化。这一主张听似不无道理,其实很是荒唐。方言的文化价值只是其用于人际交流的工具价值的衍生物,既然普通话已足以胜任人际交流,方言的工具价值之皮犹不存,其文化价值之毛将焉附?再说,同时掌握普通话和方言谈何容易。一个说方言的人很难同时说好普通话,反之亦然,因为二者难免“串味”。而我们每一个人从小到大,有太多的东西要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艺术、外语,还有那许多不得不学的人情世故、生存智慧和政治套话,我们还有多少精力和时间去学那作为古文化化石的方言呢?
如果其他方言都消亡了,普通话一统天下,那时候,普天之下,莫非国语,率土之滨,莫非国人,我们走遍中国,犹在京畿,置身于吴疆越界、湘山赣水、闽风粤潮之中,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都不会有陌生感、异乡感,国家更为统一,同胞更为亲密,中华民族更有凝聚力,我实在想不出来那有什么不好?
方言是一种异质文化,方言区对于国语区不免缺少认同感,不免具有离心力。有时候,这种离心力会相当强大和可怕。周边地区方言的存在,更是国家分裂的潜在危机。今天李登辉、陈水扁之流鼓吹台湾“独立”,其诡辩的依据之一就是讲“台语”(其实只是闽南方言)的台湾人在文化上甚至种族上不同于中国人。而历史的教训是,中国周边的若干地区,曾经的郡县或藩属,如安南,最终竟然独立了,背弃中国而去了,方言的不曾消灭——所谓语言文化的多样性的存在——就是其祸根之一。
而我们思考问题,不仅要思考当下,更要思考未来,不仅要有十年规划,更要有百年千年展望。以今日电视广播等传媒的力量和人口流动的能量,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许多方言肯定不复存在。今天,当我看到一些热衷于方言研究和保护的人们的兢兢业业的身影,总是无端地联想到一种职务,临终关怀;或一种职业,殡仪馆里的美容师(又失敬了)。那职务、那职业的存在当然是有意义的。那意义就在于,让将逝者有尊严地逝去,让我们向遗体告别时,心情稍稍好些,在将遗体付之一炬之前,表达我们的某种歉意和哀思。
注释:
〔1〕刘桂茹:《多元·互动·整体》,原载福州《台港文学选刊》2006年第2期。
〔2〕鲁迅:《忽然想到》,最初连载于《京报副刊》1925年4月18日、22日。
〔3〕拙文《保护方言为哪般》,原载香港《二十一世纪》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