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诚勿扰”中的政治学

最近看到国内网络上关于“非诚勿扰”节目的说法很多，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到一个视频网站上点击观看。这一看还真是欲罢不能，一个星期内看了十几期。这一阶段性的观看结束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十几年前读研究生时缺的《中国政治文化》这一课终于补上了——在“非诚勿扰”的舞台上，交友活动被巧妙地设计为一幕幕权力斗争的戏剧，在每一幕中都可读出现实政治文化的影子。下面说说我作为该节目“粉丝”的一些观后感。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权力斗争
“非诚勿扰”的嘉宾，特别是女嘉宾向以言辞激烈著称。连节目制作人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完全没料到这帮80、90后如此张扬，言辞如此激烈，交锋这么厉害，跟我们这一代差别太大了。”但我认为节目制作人在这个问题上有意或无意地糊涂了一把——其实嘉宾们的“张扬”正是由他的节目规则(宪法？)鼓励和塑造的，而不是所谓的“人品问题”。
从节目规定的男女嘉宾数量上看，这已经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1:24。而且，由于共同的角色、私下的交情和信息不对称，24个女嘉宾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个整体来面对每一个男嘉宾。任何一次对个体的不友善和攻击，都会被视为对整体的挑衅而遭到以整体（全体女性）名义的反击。这一点和威权国家的官场极为类似：对官员个人的攻击往往以整体（国家）名义被无情镇压下去。而只能一个接一个上场的男嘉宾恰似原子化的、没有奥援、各自为战的公民个体，在这样一个强大的权力集体面前，几无还手和还嘴之力。
在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中，博弈双方彼此是不信任的。而缺乏信任往往会导致恶性互动和双输的结局。所以，在节目中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女嘉宾们处处主动；“崇女抑男”的风气也在舞台上占尽优势，但实际上对双方来说都是不幸的：首先这些机巧交锋和彼此的言语攻击恶化了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恋爱中的男女本来是相互寻求好感的，但在舞台上却变成了一场争夺话语权和支配权的激烈交锋。其次，从观众对“拜金女”“挑剔女”的恶评来看，更多地占有话语权和支配权反而让女嘉宾的形象更负面，甚至累及她们所“代表”的整整一代年轻女性的形象。这和现实政治中不对等权力关系往往导致弱势一方输掉权利和尊严，强势一方则输掉声誉的情景是一致的。同时，就像”非诚勿扰”的舞台也只能偶尔轮换强弱双方的地位，却不能达到二者的平衡一样，在历史上，中国传统政治中的官民双方也始终无法解开这个权力死结，而只能是轮流支配特权或者同归于尽。
这是一场滥用权力的权力斗争
在不对等规则下，掌权者的话语和行为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她（他）们自然会选择把权力用到极致。”非诚勿扰”让我们意识到，即使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孩子在掌握了对男嘉宾的生杀权力后，也禁不住开始滥用这种权力。在节目中，“条件”好的女生可以“灭”男生，而走到最后一关的男生则可以“灭”女生，不是你“灭”我就是我“灭”你。这种“灭文化”的标准非常肤浅和随意：帅不帅，发型好不好，服装搭不搭，站的直不直，哪句话说错了等等。这个节目给了普通人一个掌控两性之间权力的机会，然后把他们的非常态表现作为卖点。许多“出彩”的表现其实都是源自掌握权力者缺乏自我节制所致。有人说，在这个舞台上站久了，心态会慢慢改变，那是因为他们持续地受到滥用权力的诱惑。
我无意说女嘉宾的表现就比男嘉宾差。由于节目规则的限制，男嘉宾掌握特权和滥用权力的机会比较少。但可以想象，如果换了24个男嘉宾高高在上地挑女孩子，他们滥用权力的情况未见得就比女孩子好多少。可悲的是，在现实的男女关系中，类似”非诚勿扰”这样女嘉宾占据优势的情况多出于想象和设计。真正存在的却多是宋山木这样的人，以其所掌控的权力和金钱资源，把男女关系变成一种权力关系，对弱小的女性大施淫威。而这完全是由他们在现实的权力体系中所处的位置决定的。
这是一场不留余地的权力斗争
在冲关对抗式的交流中，参与者不需要讲理，不需要讲情，只是依据各自被物化的资源（所谓“条件”）进行博弈。而在博弈的过程中，对嘉宾基本尊严的蔑视随处可见。主持人一再强调参与节目的男嘉宾需要抗打击能力特别强。但问题是，为什么在真诚表达爱意的时候还要冒着丧失尊严的风险呢？情爱关系在这里直接演变为一种控制与反制的权力关系自不必说，掌权的一方并没有给无权者以任何余地也让人印象深刻。一般来说，人们可以忍受被控制，但不能忍受被羞辱。在某期节目中马诺的话语对普通男性来说，正是一种羞辱——那些没有宝马车的男士，甚至其存在的价值都不被承认。这也导致一些敏感的男士开始反击。有一位男嘉宾在现场对马诺进行了言辞激烈的攻击，让马诺一度离场。他自己颇有点替天行道的感觉。当然，代价是巨大的——他失去了继续留在台上的机会。而且他没能改变什么，马诺还是马诺，不留余地的言语攻击逐渐蔓延到更多的女嘉宾那里。
在权力关系中，强势者不留余地攻击甚至羞辱弱势一方，必然会导致后者同样不留余地的反击。舞台上的反击只能停留在言语上，而现实政治生活中的权力反击则惨烈得多。古代社会弱势者的反抗多是起义和屠城，在现代则会以上访、下跪、自杀、杀童等合法、非法、甚至反社会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无论在这个小小舞台上，还是在戾气纵横的现实社会中，中国人实在应该互相都给对方留些余地，特别是那些占据了强势地位的群体。
最后，这是一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斗争
说实在的，什么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节目？权力交锋、宫廷秘史、男欢女爱都是。”非诚勿扰”就是这样一档很有前途的示范权力交锋的戏剧。其成功正是因为满足了人们对男女关系政治化的印象和想象。我注意到节目曾经尝试变化，试图加入一些人情味的元素（如援助队员那一期），但并不成功。原因很简单：受众口味已定，人们并不期待在一场“权力交锋秀”中看到这些。
嘉宾、媒体和观众是相互影响和渗透的。当娱乐政治化或政治娱乐化成为一种文化精神的时候，交锋就不只是在舞台上进行了。非诚勿扰的粉丝是一股巨大的推波助澜的力量，他们的喝彩和抨击仿佛在告诉嘉宾们：“你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台上嘉宾们在相互攻讦，台下各自的支持者相互谩骂，这似极了一幅政治斗争的图景。中国人受权力意志的掌控，并且也习惯以此估量一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男女的情爱关系现在也变成了一种权力关系——权力关系的泛化最终会导致一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
这样的前景无疑是危险的。实际上，政治关系和男女关系一样，只有平等才能达成有意义的对话；只有对权力的制约，才能带来权力间的良性互动。在看了最新一期的”非诚勿扰”之后，我要说的是：不对等的权力斗争作为一出戏剧、一个节目是非常好看的，但自己身处其中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