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议是如何引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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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是真的》台前幕后
南方报业新闻
作者:石岩
□本报记者石岩发自上海
1978年,中国的“上流社会”
1978年11月,上海人民艺术剧院的编剧沙叶新正忙着写《陈毅市长》的剧本。此前一个月,上海人艺刚刚从文革中与上海青年话剧团合并的“上海话剧团”中恢复建制。刚摆脱“文革”的束缚,“揭批四人帮”和“歌颂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是当时话剧创作的两大主题。
因为是向国庆三十周年的献礼剧目,剧院对《陈毅市长》的创作相当重视。院长黄佐临建议沙叶新以布莱希特的编剧法写戏,以陈毅一人贯穿,不必考虑情节的连贯。
黄佐临还带沙叶新倒北京采访跟陈毅有交往的夏衍、周而复、荣毅仁、宗璞、陈昊苏、赵朴初、唐弢……
夏衍住在南竹杆胡同113号一座中国式的小四合院里,据说部长级的待遇,可是,沙叶新走进去一看,院子里极杂乱,已不是单独一家了。沙叶新在日记中写道:“四条汉子”之一的夏公瘦小、干瘪、垂垂老矣,讲起话来,却很清晰,记忆力很好,思路明畅,完全不像一个79岁的人。他的右腿被打断,又不让医治,待问题解决,有权就医时,腿已短了一截。他的眼有白内障,视力极差。
荣毅仁家是个大四合院,气魄极大,纤尘不染,会客室里有沙发、地毯、赵朴初的字和叶帅的诗,荣毅仁“身材高大,穿着讲究。不善谈,经常以表情和动作来补充或代替语言”。去军科院拜访陈毅长子陈昊苏,沙叶新一行在宾馆叫了一辆“丰田”小车,“一算路费,17元多,我们三人都为之咋舌”。
采访之余,沙叶新爱去西单看大字报。当时大字报在讨论是否应该承认毛泽东有功有过,甚至有大过;华国锋任国务院代总理是否符合法律程序。
到了京城,内部演出精彩纷呈,沙叶新看了《傲慢与偏见》、《冷酷的心》,直说“拍得真美”。看《大独裁者》和《城市之光》则从头笑到尾,“活到近四十岁,才有生以来第一次‘拜看’卓别林的片子,真是有点对卓不起,可又怪谁呢?”沙叶新在日记中感叹。沙叶新在第一场戏里为陈毅设计了一段长达八分钟的独白,内容是挺进上海之前对解放军做的报告。这个灵感来自美国电影《巴顿将军》的开头。不过,剧本写得并不顺利。在北京采访一个月,回上海之后,第一稿写了近五个月。
在沙叶新埋头写剧本的时候,中国从1978年迈进了1979年。元旦那天,上海人艺举行联欢舞会。沙叶新和妻子嘉华带着两个孩子去参加,“一二十年未举行交谊会了。大家都感到兴奋、新鲜。我不会跳,只是看,嘉华年轻时是舞迷,跃跃欲试,跳了起来。音乐是清一色的西方电子音乐,真是解放了”,妻子嘉华此前两日烫了头发,也被当作值得一记的事情,被沙叶新特意写进元旦日记里。
1979年4月25日,《陈毅市长》第一稿写毕。沙叶新在剧院读剧本,“反映不佳,意见尖锐”。有人认为,剧本里的陈毅不够严肃,太爱讲笑话,更多的人不能接受剧本的结构,认为是片断、小品、素描,没有中心情节,不能成其为戏。只有院长黄佐临一人力排众议,但剧本仍需修改。在修改剧本的黏着状态中,一则内部消息进入沙叶新的视野,让他无法平静。
年,中国的“下流社会”
上海籍知青张泉龙冒充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李达的儿子,招摇撞骗,要小车、要戏票,要把他的知青伙伴“张泉龙”调回上海……原上海市委书记夏征农、歌唱家朱逢博都上了当。
沙叶新和同事李守成、姚明德旁听了静安区公安局对张泉龙的预审,三人酝酿着,把张泉龙的事情写成话剧。张泉龙给沙叶新的印象是“聪明过人”。为了能调回上海,张泉龙每次探亲都到同学家里干家务,擦地板、买煤、洗衣、做饭,什么都干。同学的父亲是某工业局副局长。同学家吃饭,从来不招呼张泉龙。后来,这家的电话也由张泉龙接。张泉龙的记忆力超人,谁打的电话,说什么事情,提到了谁,张泉龙听一次就记得清清楚楚。久而久之,他的脑子印下一张复杂的关系网。他后来行骗就是从这张网开始的。
《骗子》的写作过程很顺利,不出两个月,初稿已经写好。1979年8月11日,沙叶新在剧院里朗读剧本。反应强烈,读毕有人鼓掌。演员要求排演。副院长兼党委书记陈家松主张先送审,而有名望的老剧作家杜宣却主张边送审边排演。杜宣建议,尽快把本子排出,给当时正在上海召开的文学、戏剧、音乐、美术创作座谈会的代表看。剧院决定7天之内把戏排出来。上海风暴
1979年8月20日,《骗子》第一次连排。观众反应强烈,戏看到一半,就有人向沙叶新伸大拇指:“杰作!你们胆子可真大!”几天之内,《骗子》成为上海文艺界关注的大事。王元化、王若望、师陀都支持《骗子》上演。《上海戏剧》、《戏剧艺术》和《解放日报》同时向沙叶新要剧本,要公开发表。8月21日,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陈沂看完《骗子》彩排,情绪激动,第一句话是:“我不反对你们这出戏!”然后说:“这是一出悲剧,时代的悲剧、党的悲剧。我看戏,我也笑了,我是含着眼泪笑的……”临走,陈沂婉转地要求沙叶新等人适当修改剧本。
与此同时,创作座谈会上,陆续传来反对《骗子》的意见:《骗子》把党写得一团漆黑,是走资派的戏,“文革”的戏;看了《骗子》,觉得毛主席发动“文革”还是有道理的。起先“并不反对这出戏”的陈沂态度突变,开始警告《骗子》的作者,文责自负,反党必纠。
随后,上海市委宣传部要求《骗子》专门为市委加演一场。沙叶新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小车子来了十七部,卅年人艺没有过。演出效果正常,但没有掌声。”此时,最早支持《骗子》排演的老剧作家杜宣也改变了风向。而来自新华社、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的记者们,却先后采访沙叶新,了解《骗子》的创作经过。张泉龙诈骗案一直没有公开报道过。记者们想以《骗子》的演出作为突破口。
因为之前已经有约定在先,剧本以《假如我是真的》为题,在《上海戏剧》发表。
9月27日,《假》剧的剧本在静安区文化馆门口发售,十几分钟卖出去几百本。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吴天明、滕文骥联系沙叶新把剧本改拍成电影。一时间,上海青年话剧院和杭州、福建、新疆、河南的话剧院团都要排演《假》剧。中央戏剧学院导演进修班更是改变了原有的教学计划,突击排演。
但上海市委宣传部的态度却突然转变。有消息说,这个戏不能演,演了人民要推翻我们。要前进,就要出汗、排泄
媒体开始有了对张泉龙诈骗案的公开报道。电台的广播中说他是惯犯。
各地排演《假如我是真的》的计划都卡了壳。主管部门对《假如我是真的》剧本公开发售大光其火:党内不允许自由市场,这是政治上的堕落!“双百”方针也是有党的领导的!
沙叶新听到朋友转述的小道消息,云南省话剧团要排演《假如我是真的》,请示省委宣传部,省委宣传部请示中央。中央召开省委书记会议。因为很多省的剧团都要排演《假》剧。
观众甚至比创作者更关心《假》剧的命运。沙叶新在办公室接到市自来水公司打来的电话,问听说要批《骗子》,是不是真的?
从北京文代会上归来的黄佐临告诉沙叶新:这个戏政治局讨论过,争议很大,政治局决定暂时不演。胡耀邦同志还打过招呼:《假如我是真的》的作者很有才华,这个戏不是毒草,文代会讨论的是文艺的大方向,不就具体作品表态。来年年初,中国剧协要开一个两三百人的座谈会,专门讨论《假如我是真的》。
1980年年初,沙叶新穿着新做的蓝色涤卡中山装来到北京,参加剧协、作协、影协联合召开的剧本座谈会。当晚分配房间,相同观点的住一个房间。沙叶新从中感到气氛之紧张,“看来有一场激战”。
果不其然,开会第一天,“解放派”和“保守派”就做了针锋相对的发言。会后,中宣部文艺局副局长贺敬之又找沙叶新等人谈心。贺敬之说:中央让我来处理这个戏,我也感到很难……我作为一个朋友,对这个戏跟你们谈谈我的看法,我觉得这个戏不是毒草,这个界限一定要划清。这个戏也有消极效果,环境不典型,没让人看到“四人帮”垮台后新旧交替、除故纳新的典型环境……
沙叶新感到贺敬之“态度极诚恳,但又有难言之隐,所以说话时字斟句酌,语言不流畅”。次日,剧本创作座谈会举行全体大会。
贺敬之在会上说:要前进,就要出汗、排泄……《骗子》有大的影响,一下子捅到政治局了,如果它干脆是一个毒草就好办了,就可以禁,否则专政就没有对象了。但是,要不要同情“骗子”,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剧本里的年轻人没有一个向上的人生观,光靠社会同情,几百万,一下子解决不了……同甘共苦、同舟共济,剧本提出的这个口号非常好,但大家要知道,现在我们这个舟千疮百孔,不能由着性子来。
在贺敬之和周扬之后,胡耀邦做总结发言:我们这个时期是新旧交替的时期,是除旧布新的时期,说混乱也可以,说活跃也可以。这个时期,我们出现这样那样的作品,归根到底都带有这个时代的特征……
听到这里,坐在台下的沙叶新松了一口气。风云突变
几天之后,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的副处长刘金向沙叶新转达了大会对《假如我是真的》的处理意见:去年11月,上海市委停了《假》,大会领导小组对此没有意见。如今过去几个月,情况已和过去不一样,大会领导小组认为这个戏可以演出,请上海方面考虑。
上海则把球踢给中央:这个戏怎么演、何时演,听从中央决定。春节将近,沙叶新归心似箭,但《假如我是真的》的命运又一次陷入胶着状态。演还是不演,没有人愿意公开表态。
就在这时,数千新疆阿克苏的上海知青抬着棺材在大街上游行,喊出“活着回上海,死在阿克苏”的口号,瞬间风云突变。
几天之后,胡耀邦在剧本创作大会上做报告。“我对耀邦同志报告的许多提法都不甚理解,给我的感觉是在转弯子。《假》剧其实已被根本否定。”沙叶新在日记中写道。
胡耀邦在报告中说:两个多月前,午睡的时候,我看了《假如我是真的》剧本。作者是很有才华的,说不定这位作者能成为我们“四化”时期的莎士比亚、关汉卿、田汉。但是,《骗子》这个戏,不成熟。我们国家有没有李小璋这种年轻人?有!如今新疆阿克苏还有两三千人在闹回城。几千万棉花落在地上没人捡,上海市委书记严佑民同志去了,拒绝谈判,就剧本里这个青年,为了回城,什么都可以。中国青年就这个样子?
胡耀邦的报告,等于宣判了《假如我是真的》的命运:剧本必须修改。
沙叶新没有接受这个命运。多年之后,他还为此庆幸:多少大作家都改了,巴金、老舍……我一个小编剧,没改。
关在监狱中的张泉龙不知道跟他有关的这沸沸扬扬的一切。他被判了3年徒刑,他给沙叶新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三年之后,他出狱,做了一家贸易公司的经理,请沙叶新在漕宝路上的饭店吃饭。
沙叶新从北京回到上海,在单位的布告栏上,看到自己已经被选为徐家汇区人大代表。就在同一天,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决定,当年5月份上演建国三十周年献礼剧目《陈毅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