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自杀官员的孪生兄弟:我打消了自杀念头--南方报业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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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自杀官员的孪生兄弟:我打消了自杀念头2010-05-12 10:52   南方都市报   网友评论 0 条,点击查看    我有话说

1995年,成都杜甫草堂,冯飞(后)与冯翔。

2008年12月,唐家山堰塞湖,兄(左)与弟。

  北川宣传部副部长冯翔自缢后的第一个冬天,他的孪生哥哥冯飞也曾想过自杀,但有一天他忽然想通了。

  事实上,那个文人和商人早已分道扬镳,一个活得纯粹,一个身段柔软。

  南都记者 华璐 发自北川每次走过回廊,从黑暗处推开一扇门,强光总会刺得双眼一闭。冯飞担心,再次睁眼时,会看到去年4月20日清晨的那一幕:一双脚悬于半空中,一根红绳环在他孪生兄弟冯翔的颈项之间。

  这一次,他推开门,众多下属正在恭候,倾听他分配今年下半年的工作任务。“投资在下半年项目的钱很多,在医药行业,西南地区还是很有成长空间的。”冯飞说,凭借做医药业职业经理人带来的丰厚收入,他有车有房,注册了几个商标,还在成都拥有三间餐馆和一家茶馆。

  那晚,冯飞和一群朋友喝酒聊天,气氛火热。但他最想与之分享成功的人永远不会出现了。冯飞想起那个任职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弟弟,敏感而纤细,如同存活在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就像照镜子一样,有一天你发现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不见,你难免恐慌。”冯翔在地震后被突击提拔,却选择于去年5·12大地震周年前夕自缢身亡。媒体和公众都在猜测,他痛失爱子且不堪官场重负,最后做出如此极端的选择。

  冯翔生前写道,“孪生的哥哥想象的尽是天空之外有什么,而我留念的是天井之外有什么……梦想天空之外的哥哥在大城市里风光无限,而梦想天井之外的我在小城镇艰难谋生。”

  即使早已是大家公认的“成功人士”,冯飞还是会嘲笑自己,“我钻到钱里,而弟弟钻到了文里。”冯翔多年来用文字为自己筑成了一个安全的堡垒,但大地震撕裂了他的家庭、他的纯粹。

  “对他来说是一种幻灭,”冯飞有时候坐在不开灯的书房里,反复在脑海里演练着弟弟最后离去时的场景,“地震像把舞台上的一张布拉开,他处在那个位置,看到的又比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人多一些。像他这么敏感的人,不能适应吧。”

  双双

  羌族人把双胞胎叫做“双双”。他们的家乡在北川的深山里,海拔2000多米。

  34年前,冯氏兄弟出生在中秋节的前一天。疼痛了一天后,母亲生下了冯飞。“难道是双双?”外婆见产妇的肚子依然鼓胀,连忙叫家里的男人把打猎用的火药枪拿来。男人们手忙脚乱地装上铁砂,再装上火药,把枪伸在床下,“砰”的一声巨响后不久,冯翔就来到这个世界上。对于羌人来说,每逢上山打猎、迎亲嫁娶这种“盛大”的时刻,都会鸣枪助阵。

  他们俩本该叫“维权”和“维政”,但两个男孩懂事后常常躺在大山的草坪上,看着雄鹰从山的那边飞来,在寨子上空盘旋着,他们幻想着山外的世界。在他们独立思想萌动后,都对自己的名字不甚喜欢,当小学老师的父亲知道他们梦想如雄鹰般飞翔,同意将名字改为“飞”和“翔”。两人都是羌寨里的骄傲。上世纪90年代初,冯飞考上了绵阳的中师读中医,冯翔考上了北川的盐亭师范学校,这在贫困的大山里无异于出了两个大学生。

  在冯翔自杀后,冯飞开始梳理两人的人生轨迹。一些在当时看来很微不足道的细节,他说,或许是一语成谶的预兆。

  “当过兵的父亲对我和弟弟管教非常严厉。弟弟从小脾气就倔强,无论父亲怎么打他,他总是不肯求饶,而我则在痛打的过程中改变立场,换来父亲些许的奖励。”冯飞苦笑着说,小的时候两人常开玩笑,如果打仗了,冯飞一定是叛徒,而冯翔是烈士。“但现在看来,在人生这条路上,我是烈士,他是叛徒。”

  从出生开始,冯飞就略胖,身体一直比弟弟好。初二那年,冯翔开始时常流鼻血,父母带他四处求医,病情依然时好时坏。为了这场病,兄弟开始了人生的分离。休学在家的冯翔,边看书边放牛,冯飞则写信回来,告诉他最近的男学生流行蓄长发、穿皮鞋,自己的学生干部生活忙碌。“我想他的敏感和恋家是那段时期形成的,一个少年在空荡荡的大山里放牛,总也不忘带上纸和铅笔记录心情。他习惯于和自己对话。”

  1995年,冯翔19岁,他在盐亭师范学校出了一本叫《蓝鹰草》的诗集。他在一首赠兄长的诗歌里写道———“分离相聚的孪生兄弟 正如我们 千里长棚里我鼓瑟而歌在歌声里 我思念如河”。冯飞和他的父母常常会发现,即使一切安好,冯翔寄来的家书上,依然漾着一朵朵的墨水花儿,“那是弟弟太多愁善感,流着泪给我们写信。”

  钢刀和石头

  在去成都的路上,冯飞遇到了塞车。他在后座闭目养神,“最近为了出版冯翔的两部遗作,太累了,我不敢自己开车。”这条高速公路,从成都通往绵阳,再到北川老县城。冯翔也走过很多次,在成都双流机场接上来参观的各路领导,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个掩埋了他儿子的废墟,告诉来人,他的宝贝就埋在曲山小学的那棵皂角树下。

  三十而立。两人的容貌依然让亲友难辨,但彼此职业生涯却大相径庭。冯飞毕业后没有留在北川中医院当个抓方子的中医,也没有坚持在“铁饭碗”部队医药企业待下去。他在1999年下海,为了一口气。“当时年轻人在部队上只能发平房,我这样大山里来的孩子,一直想住上楼房。我就愤愤不平了,为什么我没有啊?别人能出去,我也能出去闯。”他认为,一个男人应该有更大的天地。

  冯翔的发展侧重于自己内心的平静与安宁。他1996年中师毕业,随后到坝底通坪村小学任教两年,1998年被调到坝底中心小学,不到半年便被提拔为教导主任,一直到2005年任绵阳日报驻北川记者站站长,“其实身份就是北川当地的宣传干事,就是因为他文章写得好才当记者。”大姐冯冬梅说,小弟多年来笔耕不辍,在四川的文学爱好者里小有名气。冯翔曾告诉家人,如果无法转为公务员,就到北川县文化馆当个普通的工作人员,这样会有更多时间写点东西。

  教师和商人回到家中,摘下社会身份的面具,依然亲密无间。冯飞每一次回老家,两人都会一起到镇上的羌寨小店,要几个炒菜,几盅玉米酿造的美酒,呼来一群朋友,喝得不亦乐乎,然后兄弟俩在一起叙叙旧,再醺然入梦。“有时候在社会上接待、应酬的时候难免唱歌、洗脚,你也知道现在的应酬是怎么一回事。没有办法的时候,我也就去了,但我弟即使进了宣传部工作,依然很厌恶这些事情,觉得很肮脏。我跟他交流过,我认为这些事情有其存在性就有其合理性。但对他来说,不能接受。”

  “我弟弟是把钢刀,很锋利很坚硬,但一折就断,他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相比起来,我像一块圆滑的石头,能转几圈。我更实际一点,他更纯粹一点。”冯飞说。

  地震来临之前,冯飞脸上写满富态,出入以车代步,在哪里有业务就考虑着在当地再置一套房产。冯翔依然穿着当老师时的蓝灰衣裳,在北川买房子时,他只拿得出2万元,而剩下的都是家人的补贴。

  地震中升迁

  2008年5月12日的北川县城,人们依然过着本是平淡的生活。因为是星期一,两兄弟的母亲早晨从山上坐车到县城,开始了一周带冯翔儿子墨墨的生活,冯翔上午则到县委大楼上班。中午冯翔下班,墨墨放学,一家人围桌吃饭。2点20分左右,冯翔详尽地嘱咐母亲他出差期间的各种注意事项。就在此时,大地开始发出凄厉的怪叫,冯翔把母亲拉进卫生间躲了起来,一阵天崩地裂的摇晃,震天动地的巨响伴着浓烟笼罩着整个县城。

  当冯翔牵着母亲从窗口爬出去,爬到刚好堆积到五楼的废墟上时,看到北川县城完全改变了模样。王家岩崩塌下来,将北川县城最稠密的老城区掩埋了一半。他的墨墨,他的亲人,他的好友,他的学生,悉数掩埋在废墟之下。冯氏大家族在地震中失去了10位成员,冯飞一家所幸身处成都,安然无恙。

  那个小仔仔,是上天派来要冯翔的命的。冯飞不止一次这样和别人说,墨墨太可爱了,他是注定来带冯翔回天堂的使者。

  冯翔在悼念诗《望乡台》里写道,“我的爱子翰墨 用七年纯真的光阴 为故乡的死亡 登上祭奠的圣坛 对我而言 他死亡还是活着 终究是我每个夜晚的谜团”。这个谜团夜夜纠缠着这位丧子的父亲,他还写道,“我曾经以为我很坚强,但是我错了,我从来都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之中,没有真正走出过一步。”

  但在身边人看来,冯翔依然在不停运转:5月16日他带领成都两家公司组织捐赠的10箱药品和整整一卡车饮用水、方便食品就回到了北川。

  5月17日他为部队官兵带路,到坝底乡察看灾情。当时他们冒着余震,翻山越岭,整整徒步两天,18日下午才到达坝底乡。21日,他带着坝底乡灾情资料,又徒步两天,翻越6座大山,回到北川县指挥部上报灾情。

  2008年6月11日,冯翔以非公务员身份被破格提拔为中共北川羌族自治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这在正常的升迁体制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更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走上仕途。

  幻灭感

  “地震像把舞台上的一张布拉开,他处在那个位置,看到的又比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人多一些。”冯飞现在想起来很是后悔,如果当时发现弟弟情绪不对时,就让他辞职跟自己干点小生意,说不定就不会自杀了。

  冯飞在他自己开的小茶馆里说,四川人的生活很安逸,地震后依然能喝喝茶打打牌,几乎是随遇而安,因而岁月静好。“只有像冯翔那么纯粹又刚烈的人,才会有幻灭感。什么是幻灭感?就是你曾经无比相信的东西,它原来像泡沫一样,轻轻一碰就碎了。你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因此就被击倒了。”

  首先裂开的是爱情这个泡沫。冯翔在死前一段时间,经常向哥哥姐姐、好友齐晓军说,“我不相信爱情了”。两兄弟敬爱的二姨遇难,二姨夫不到三个月偷偷再婚。冯飞选择了冷眼旁观,但冯翔则投以鄙夷。“我年少时写过那么多关于爱情美好的诗歌,难道都是假的吗?”冯翔在2009年4月18日晚上跟哥哥讨论,为什么震前那么多如花美眷,震后丧偶却能那么快组织新的家庭。“这不符合我们羌族的习俗啊,起码也要等到百日之后。”冯翔得出的结论是,爱情比不过想象,更比不过现实。

  作为北川县的对外接待部门,冯翔经常需要带着各路领导到废墟上参观,这无疑是一次又一次地撕开他的伤口。更让他在意的是,很多不是朋友的朋友成了朋友,很多一二十年不见的朋友、旧同学找上门托关系,希望在北川做点小生意。他曾经抱怨,我一个小小的副部长,能做些什么,能有那么大的权力吗?

  “我从部队出身,又在商场混过,这些算什么呢?但这些对弟弟来说,都是不可忍受的。”在冯翔的绝笔博客《我只告诉您三点》里,他提到了一个长辈,他称呼为“您”。“请您手下留情,不要让我无路可走。真的,我活着,只是因为我相信朋友,相信友谊,求您,不要把我认为最美好的东西,在它背后把残忍的一面撕裂给我看。”冯飞说,“您”起的只是催化剂的作用。“关键是弟弟不想和这个世界玩了,他觉得没意思了。”

  “别人看重的东西,在冯翔看来就是假的。他本来就对仕途没有野心。”冯飞如今能平静地说,“我能理解他,他不适合于这个世界。”

  弟弟自缢后的第一个冬天,冯飞也曾经想过自杀,他甚至觉得弟弟的死很唯美,他主动迎向死亡,用死亡来保全了自己对美好最后的信仰。“我们本来就是同卵双生的兄弟,他的死对我的刺激太大了。但有一天我坐在书房里,忽然想通了,我没法像冯翔一样。我有父母妻子女儿,我有责任,我被网在社会这张大网里。对冯翔来说,他有充分的理由,儿子走了,家园破碎了,不相信爱情了,父母有哥哥照顾,工作环境太没意思了,压力太大。”

  冯翔的骨灰被撒在曲山小学的皂角树下,与儿子同眠。而冯飞依然是个成功商人,这一年来他忙着四处出版弟弟的两部遗作《风居住的天堂》和《策马羌寨》,还在和影视公司洽谈《策马羌寨》的电影电视版权。有投资方表示,希望冯飞来出演冯翔。

  冯飞总喜欢以反问的形式来表达他的判断。“如果冯翔不死,做个小官员,那适合他么?”事实上,那个文人和商人早已分道扬镳,一个活得纯粹,一个身段柔软。在5·12大地震中,他们的本质注定了他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