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呀,怎么那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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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呀,你怎么那么黑?

                                       北京清华大学 教授 何茂春

20051022

作者序:多年未给朋友寄贺年卡,连短信也未回。今年还大家一个礼。效仿冯导等,给大家发篇贺岁文章吧。别忘了每年万千个死者,还有他们的遗孀、遗孤。给他们捐点什么吧。钱,力,建议,言语,恻隐,同情,什么都行。别太超然。天下煤火都泛红,都是矿工身上血呀! 2004月10月6日凌晨,写于中原最新矿难区。本文内容与这次矿难无关。特此申明。

打个谜语给您猜:远看黑,近看黑,远近都黑。打一物。您猜错了。不是黑社会。是煤。再打个谜语:生于压榨,死于奉献。坐宫四郎说:您又猜错了!不是矿工。还是煤呀。

世界产煤国我去了一多半。我每到一国,都要尽量参观矿井。看的煤多了,才知道五大洲的煤,有百余种深浅不同的

煤是碳(C)。象石墨、钻石一样,煤形成的原料、原理和原因比我们已知的要复杂得多。有人说煤中曾发现树的枝叶的印痕,故此推理煤是植物压榨而成的。依据此说,若干年后,人在煤中要是发现了人的毛骨印痕,难道可以推理说煤是人被压榨干后形成的?外电胡说:中国产煤的死亡比其他国家的总死亡还要多几倍,有人还据此认为中国烧煤等于烧人,故意抹黑迅速崛起的中国。

一、

要为中国讨个说法。中国人用煤的历史远在汉代以前。但地球上大规模挖煤的历史,是与工业革命同时进行的。什么叫人间地狱,除了众所周知的不人道的集中营和牢房,就要算圈地运动后的地下矿井了。不列颠农地被强征之后,依附在土地上的农民只能被城市化,只能当工人,其中最没有竞争力的工人,下了矿井,不仅是煤矿。没有一国的煤史是清白的。

今天才不一样了。为了治理污染,欧洲人下了很大决心。太高的成本不利于竞争,于是有了殖民扩张,让外国的农民工和奴隶下井。400年的煤史,一部分是矿工的血泪史,一部分是工奴、农奴们为了生存权等人权而革命的历史,其余的历史是依附于煤的不同利益集团的博弈史。哪个国家没黑过?要说中国矿业黑,那再黑也不过和殖民主义时代的矿主差不多黑。当然我们要只同人家几百年前比,那也不公平。今天国家脸无光,第一要说道一下矿主。

二、

要矿主讨个说法。他们是最害怕出事的人。势、权、钱,矿主们什么都不缺,出事还要赔钱坐牢丢人,还要丢掉行政官职和人大政协的席位。明知达不到安全标准还要挖煤,多是无知的工人们逼他们开工的。对于等米下锅、等药下罐的农民工来说,安全制度管个屁用。单矿一年死亡率再高也只有百分之三十三,年度出煤百万吨死人最多的国家也只有14人(澳大利亚每百万吨死亡率为0.014人),绝大多数不也是活着吗?

有位故意杀人的嫌疑人逃到西部,万般无奈当了煤矿工人,下井400元一月,不下井分文皆无。井下如何,他后来归案了,说井下“除了相对自由一点,其余比号里还不如。”

有位抢劫犯刑满被释回家待业,派出所领导说:到我的矿上挣钱去吧。他于是有了饭碗,讨了婆姨。都说干部不能经商,他们不经商,谁敢经商;他们不富,谁敢先富?他们不开矿,谁敢开?谁为他们客观上繁荣了经济促进了就业说句公道话呢。他们先富了,就会保护私人财产,于是就进入了市场经济。市场经济,谁都有机会。慢慢来,哪个社会都是这么发展的。再说,你见过几个不义的红顶官商富贵超过三代的?大多数洋务官商们的后代潦倒不就是证明吗?矿主们大多说只有他们才与工人心连心,最知工人的痛苦。我信。他们经常关心过问愚昧的矿工们的情况,经常慰问伤病的家属。虽然剥削、压迫,但还是过问了。有一次小连心班子到矿区为矿工唱堂会,观众是矿工,钱可都是矿主出的呢,矿主还给班子陪吃陪唱陪参观了呢。明知井下有危情,矿主们大多不敢开井,逼他们开工的是嗷嗷待哺的矿工。

三、

三要为矿工讨个说法。煤有不同的黑,矿工有不同的苦。我国工人阶级分若干阶层,最底层的还不是煤矿工人。而煤矿工人,也分十二个阶层。生在农村,平等的教育、劳保、参政、竞争、迁徙权利等国民待遇还要等不太长一段时间才能获得。他们除了可以愚昧,还能理性不成?

过去他们还有土地和女人,现在这些资源也少多了。

有一个农民矿工和另外三十多个工友同时死了。他的遗孀为养活老小,逃离家乡来到另一煤矿,装扮成男人模样,下井挣钱。半月后,她死也不下井了。笔者夸她是花木兰,她说:“花木兰!根本不可能有的故事!这些人(指古代军爷或今日矿工),挖到老鼠都用牙签去捅捅它那儿,检查它是不是个母的。要是发现井下有个个女人,不弄烂她才怪那。我下井头几天,尿都在裤子里拉啦,反正像汗嘛,人家看不出来呐;你要撒尿,他们都想看看。他们对着你尿,你不看都不中。井下最大的乐子是互相斗尿。俺咋个跟他们斗。尿在自个身上,谁也闻不出来么。谁身上不臊不臭?现在么,好着呐,他下(井)我不用下嘞。”

笔者发现她讲完后十几秒后脸上才羞红。她说的“他”是她的新夫,比她小十一岁,就在一旁蹲着,嘿笑着听女人讲这一切,一嘴黑牙与煤无异。他经历过矿难,幸运逃生。我不知,下次矿难,他还会不会侥幸。

我见他这等有趣,问他怎么看姐弟恋,他说:“厄盟(我们)村,女娃都进城了。啥都好的女娃,给你作婆娘了;光好看的女娃;给你当三陪了;差一点的,给你打工呐;最不济了,给你当保姆嘞。连厄盟包工头都讨不到闺女了,别说厄哦。什么姐弟恋,你们城里人姐弟恋是时髦,厄盟,是莫办法。”我从别处听说他强暴过自己的侄女,家族私了了。他的理由是,不给城里人留闺女。我问他:井下安全吗?他说:“没有钱,要安全干什么。死了赔二十万,孩子可以不当矿工了。也能像你一样上学了,也可以来调查别人的痛苦当自己的乐子。”我问井下安全事,他摇头不语。我问安捡干部下过井吗,他说:“他们也是老板,他们只下馆子,下窑子,不下煤窑。”我敢说这不完全属实。矿工们不理解安捡部门。

四、

四要为安捡部门讨个说法。安捡名未正,不独立,言不顺。地方的安捡多为煤矿持股方。中央几个安全官员,管的了全国合法的十万家煤矿和百万家非法小煤窑?安捡前脚离开,小煤窑后脚接着挖。白天封,晚上挖。而有的矿主们居然抱冤,最黑的是敲诈勒索的各级检查组。我不大信。可能有假检查组。安捡制度的存在是法治文明很高、制约文化相当成熟、媒体相当公允的反映。我们不能好高骛远。制度完善的确要时间。有的安捡人员秉公执法,还遭到严厉报复。所以要完善制度。

五、

五要为制度讨个说法。就法规而言,没有一个国家有我们的全面,没有一个像我们这样重视工人阶级兄弟的生命安全。制度的优越不在实体法的原则有多么动听,而在实施细则有可操作性、程序的公平和监督的透明度。笔者在南非一个废弃的殖民时代旧煤矿考察,发现井下主坑道都用白漆涂上,而且生产区域用强汽灯照得通亮。这是殖民主义分子怕矿工在暗处工作太久而上到地面会伤眼。笔者还发现,矿井下用布尔语(也叫南非语)写的劳动规章。对搬运水管的要求是:必须由两个工人用专门的钩子抬而不允许一个人徒手般,怕的是工人不小心划破了手。违纪者,工头、矿长都要受罚。实体的制度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序的制度要可操作,还要有监督。

六、

六要为监督体制讨个说法。谁说我们没监督?别说现代监督,传统的监督也不少。监督是什么?法治的监督是监督的权力比权力还大,而不是把监督置于权力的卵翼之下。权力机关是监督机关,工会也是,监察机关也是,安捡也是。但要想少死人,还得靠各级领导。

七、

七要为各级领导讨个说法。每次矿难,各级领导带领摄像记者和警戒人员出现在第一线,有的还当场呜咽,流下了真诚的热泪。他们指挥抢险,救死扶伤,严厉批示,责令整改。没有文艺天赋的,也无不庄严肃穆,亲切看望死难者家属。每次矿难,还会有副省长、副市长、副县长、副镇长等高级干部被撤职。他们一生的理想,就这样毁于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矿难。撤哪级官,要根据死人多少。为了把损失减到最小,少报点,人之常情,都是善后制度逼的。

为了矿的安全,多少干部夜不能睡。亲爱的读者,自从矿难不遮面以来,你们不知各级领导的压力有多重。笔者在后半夜被电话吵醒的人,无一例外的是干部界的朋友。他们过的日子哪象人过的。东北一矿局领导们,实在担心出事,决定集体下井检查。没想到,大难就在那天发生了,他们几十人集体牺牲在了井下。大多被追认什么了。

有一个干部,当地百姓说他是难得的干净人,某日正在写落实安全生产的措施。忽报矿难发生,急忙赶到事故现场。上级一把手为表现决心,对着摄像机,把他当场免职。不免职不足以平民愤!袁崇焕也是不免职不足以平民愤。愚民之愤,廉价如此。免他,没有任何法律依据,更没经过人大。

八、

八要为人大讨个说法。这几年人大政协为了煤想尽了办法。涉煤人士大量成为代表和委员。虽然暂不需要煤矿工人和农民工进来,但矿领导和持股人就不代表煤业吗?

笔者问几位体育、文艺界明星代表委员,她/他们说:我从来不烧煤。我没话说了。问其他界别代表委员,一律回答不知。他们不知煤价格,不知煤规则,不知煤多少,更不知去年国家生产一公斤煤就要0.00000013条人命!他们有更重要的事。

只有在煤矿有投资的代表委员才真正关心国家煤业。他们说:国家不公,产煤的地方牺牲了土地、环保,而不产煤的地方廉价用煤不补偿。而有的用煤单位竟说,产煤的地方才黑。那里的矸石价格是煤的三分之一。用煤者都恨矸石,更恨造假者。

九、

九要为造假者讨个说法。笔者亲见一个中等煤矿收购矸石。矸石是黑石头,掺在煤里可以乱真而骗钱。他们把矸石倒在煤堆上,搅得均匀,然后堆场出售。笔者问这个造假者:为什么这么干?他说:“都是你们逼的。你们这些大城市人太狠,只知压价,不顾产煤区死活。煤的制度,你们想改就该,我的桌上,几百个煤文件,看不过来,不知那个是对的。”我说:“没有文件要你造假吧。”彼答:“我们合法煤矿不造假,就竞争不过黑煤矿,他们不缴税,不交土地转让金,不用上交利润。你们避良为娼,是更坏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黑?”

笔者嗣后到一个洗煤厂看矸石又从煤堆里洗出来的另一个流程。被洗的矸石又被人以煤的三分之一的价格被收走卖给煤矿继续造假煤。经济学称此为GDP增长。

我问洗煤的老板,为什么要卖矸石转黑钱,他们说:“洗煤是为了出口,不赚钱。”我问为什么没有利润。他说自己没有出口权,“钱让更黑心的赚走了。洗煤厂的利润只有靠卖矸石了,别的洗煤厂也是这样。”

笔者听后眼前一黑,心碎了。当场发誓要写篇揭露煤黑的文章。可是这个洗煤老板又说了:“我都告诉你了,是把你当朋友。你要不仁不义,敢写我,别怪我无情。”涉煤的老板大多极恨媒体,咒骂他们瞎曝光,利用宣传权力勒索矿主。矿主们对黑他们的媒体,大多是塞钱消灾。但逼急了,矿主们也敢打老记、杀编辑,贿赂更高层,罢免社长,让他们坐牢。公开叫板媒体。

十、

十要为媒体讨个说法。媒体绝不可能有煤体那么黑。我国日益开放,媒体日益透明。他们为正确引导、弘扬主旋,实在不易。现在矿难都尽量不隐瞒。但更多矿难都迅速私了了,记者未到,死人早拉走埋了,家属都遣散了,媒体有什么办法了解真情?记者有什么权力去准确统计,媒体有多少财力去深入研究?被买通的记者毕竟不是全部,有偿新闻、不敢说真话也有难言之隐。

南方一记者,惹了权贵黑道,被剁去右手拇、食二指,凶手严正警告:这是他乱写字的后果。对于乱写字的,没文字狱了,不引蛇出洞了,暗杀剁手指该可以吧,总要给黑暴权贵一条活路吧。

笔者一次吃饱了撑的,调查过另一次矿难,没有任何死者家属敢回答我的问题。我在矿区转了很久,七个穿军服警服的人(真实身份未详)突然出现,几乎脱光了我的衣服,把我绑个结实,砸碎了我的相机。

当地一位朋友闻讯赶到,向他们求情,一再解释我不是记者,他们才没有继续动粗。缚我的人说:“不是记者拍照干吗?到底哪儿来的?”朋友太急,把北京的大学说成了北京大学:“他是北京大学老师,来旅游的。”他们说:“来旅游为什么不好好玩?我们这里吃的便宜,小姐便宜。你不吃不玩到矿上拍什么拍吗?北大有什么了不起嘛!下次再拍,割了你,北大JB我就不敢割了?你信不信么!信不信?”说着,用刀尖在我丹田的上空比了比。我闭上了眼、嘴,点头称信。寻思今后进敬事房没戏,只能写《史记》了。朋友递烟又塞钱,“军警们”才很快放了我。离开时他们还一直嘟囔:“这人是不是北大的?北大教授怎么长得那么黑?”在这里我要向北大兄弟深深道歉,俺不仅把你们无辜牵进此案,还让你们遭受这“不白之冤。

我也不怪绑我的人骂知识分子。他们不知知识分子黑起来才叫真黑。许多的是野外晒的,不完全是名利熏的。我可能是是又晒又熏、连黑道都塔麻嫌黑的知识分子。

十一、

十一要要为知识分子讨个说法。他们刚刚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你让他们研究煤,他们又没病。再说谁允许他们下井?我是费尽心机,才能下到神州各地几十个铜铁锌镍钨磷金银锡盐和煤的矿井下的。我们在信息的时代,可以在百度搜到煤,可以在办公桌上为国献计,哪像西方的学者,无事生非地、实证的、规范地研究制度经济科学。我们要学习,要填表,要在规定刊物发表可以评职称的论文,要评比,要开会,要避免末位淘汰,要职称考试。谁有时间下煤矿?有什么制度规定煤专家必须下乡下厂下矿井的。京里煤界大腕们,几个去过那个有名的煤省看看煤的物流是多么黑的。那个省,不说自古就有的诚信经商的风气让煤毁光了,就说空气吧,几十年来都让煤灰搅黑了。出那省后能从您鼻子里醒出五克黑来。到这个省调查矿难,要过红、白、灰、黄、黑五色关,是国之缩影。治好了这个省,就治好了全中国。那可是中国第一文化大省啊。说煤,不能不说说那个省。

十二、

十二要为那个省讨个说法。多少年,我们只知逼它出煤,弄得他们无人不煤,无煤不黑。可是我们这些用煤者几个知道煤的不易,煤的稀缺,煤的道德?国人用煤,来得太容易,价格便宜,便不知爱惜,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哪里是买煤,是抢劫掠夺。京畿有个单位去那省拉煤,出省时连高速费都拒交。路管人员拦车,车内人亮出了冲锋枪(有人说是机枪,我不信)。只好放行。此等大黑,谁敢惹?所以也要敲敲这些咱们自己用煤者。

十三、

十三要为用煤者讨个说法。咱们没有煤德教育,不懂煤的危机、煤的科学、煤的尊严。长期以来,煤储量,产量,代价,死人多少,都是保密范围。他们不知用煤有价值,煤有规则。咱们不知日本国惜煤如金,趁我国煤业恶性竞争,从我们大量进口廉价煤,然后储存起来以备急用。咱们不知节约用煤的技术,用煤的战略,用煤的伦理,更甭说用煤的规则

十四、

十四要为规则讨个说法。我们不乏规则,只是修订规则的规则一时无法找到,或不愿去找。我国矿业,包括煤业,天天死人呀!那天天痰舌模糊、齿牙狂颤、撕心裂肺、呼天砸地的矿区痛哭,那无助的黑泪珠,那再也不信公平的黑脸,那全身发黑的尸体,还有那焚尸的黑烟!天下煤火都泛红,都是矿工身上血。

按照我前文的歪理,好像国人谁都没责任,细想起来,你我谁没责任?!我们活着的人每个人都有罪!解决办法万千条,谁对谁错不重要,重要的是WTO式的透明度,WTO式非歧视的参与说话和否决旧规则的规则。

这篇黑文,写者我黑,读者您也黑。我黑,因为我明知有合理方法而懒得推进;您黑,是因为您们多数人麻木、懒,懒得黑色幽默都不会。煤事大如天哟。对此不闻不问、不管不想的人,那才是比煤还黑。

忽又想起一谜:自己一身黑,温暖亿万人。您圣明。是煤呀。

还有一谜语:出自阴暗,带来光明。您悟性真好。这回您猜对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