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绿汀与我的父亲严怪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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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农
那是1960年。由于“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人们过着十分艰难的日子。花生壳、树叶、红薯藤,都当成高级“人造蛋白”,供人们“享用”。我的父亲严怪愚——一位被划为“右派”的老记者,全身都浮肿起来。一个月60元的生活费,要负担6口之家,他每天只能靠几两粮食充饥。一分钱,只能掰着几瓣来用。每
到月中,家中便出现“财政赤字”。怎么办?借?一个全国著名的“铁杆右派”,人们哪怕用正眼看你一眼,就算是对你的一种“恩赐”了,谁还敢借钱给你。更何况当时人们为了顾命,也确实无钱可借。因而,全家只能在肌肠辘辘中过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面部因浮肿越来越“胖”。
一个阴雨绵绵的冬日上午,破窗外突然响起邮递员低沉而略微带点惊异的声音:“严怪愚,你的汇款单!”当时我们全家一惊,这种时候,谁还能给我们家寄钱?谁还敢给我们家寄钱?父亲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门口,用十分疑惑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雨中的邮递员:“同志,你弄错了吧?”邮递员将一张被雨水微微打湿的汇单向父亲一亮,十分确切地说:“是你的,签名吧!”父亲用抖颤的手,在单据上签了字,从邮递员手中将汇款单接了过来,拿到小屋里昏暗的灯光下一看,汇款单收款人一栏上确确实实写着“严怪愚’’三个字,只见汇款人一栏上赫然写着“贺绿汀”三个字。同时,他看到,汇款人留言栏上清楚地写着:“怪愚,知钧病重,汇上二十元,供买点营养品之用,请好好伤重身体。绿汀。”在弯腰挨斗的日子里,父亲从未流过泪。这时,他的眼睛却润湿了。因为,他深深知道:在这种日子里,一个全国著名的音乐家给一个全国著名的“右派”和“牛鬼蛇神”公开汇款,这需要何等的勇气、正气和骨气呀!
父亲看着手中的汇款单,眼睛慢慢明亮了,因为,从这里,他看到了一个真正知识分子的真诚和正直,看到了他那颗金子一样的心……
他颤巍巍地走到破旧的床边,从陈旧的有点霉湿味的褥子底下,慢慢摸出一张用旧塑料纸严严包好的小包,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照片。这是抗日战争时期贺绿汀在重庆嘉陵江边的寓所送给他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贺绿汀正坐在一架钢琴旁,在凝神深思。照片后面的题词是:“人,应当像嘉陵江水一样,百折不挠,激流勇进。”
划为“右派”被抄家时,什么都被抄了去,惟独贺绿汀亲自签署的照片,他想尽一切办法,将它保存了下来。
因为,这是老师亲自送给他的照片。
抚摸着这张发黄的照片,他想起了久远的过去……
那是1921年。
童年时代,父亲的家境十分清贫。在湖南邵东灵山寺小学读书时,地主的儿子带着大鱼大肉去吃,他却只能带点豆腐乳去吃,有时一顿只能吃上一块红薯。可是,在小时,他就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对再艰苦的环境,都充满了幽默感。他一面吃着半凉的红薯,一面用清亮的嗓子唱道:“红薯好吃口好开,吃着吃着唱起来。唱出心中不平事,越唱心中越自在……”
这自编自唱的山歌,传到了正在备课的音乐兼美术老师贺绿汀的房里。贺绿汀停下笔杆,凝神静听起来。
“一副多好的嗓子!”贺绿汀一面用手轻轻地敲着桌面,一面自言白语地说:“难怪同学们叫他做‘过山岭’啊!这孩子唱起歌来,真是山这边唱歌,山那边听得见啊
歌声越来越嘹亮,穿过山岭,在苍松翠柏之间久久萦绕着……
“过山岭!”贺绿汀终于忍不住将头伸出窗外,对这一面吃着红薯,一面唱着山歌的孩子喊道:“过来!”
“有事么?贺老师!”父亲一面唱着山歌,一面以自己特有的敏捷走了过去。
“你的嗓子真好!”贺绿汀由衷地夸奖着,“等你长大了,我送你到音乐学校去学习吧!”
“好!”父亲高兴得将吃剩了一半的红薯往破烂的口袋里一塞,一步跨进了自己敬爱的音乐老师的房间:“贺老师,我长大了,要用自己的嗓子为穷人唱一辈子歌!”
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他为人民唱了一辈子歌。——不过,他并非用喉咙,而是用笔,一支战斗的笔。
父亲天天只带点儿豆腐乳和红薯来学校吃。
“餐餐吃豆腐乳也不行啊!”贺绿汀想。当时,贺绿汀家境也十分艰难,一家多口,全靠他当小学教师一点儿微薄的工资来维持,要想全力来支持一个穷孩子上学,也十分困难。
“来!‘过山岭’!”贺绿汀一边提着一个竹篓子,一边喊着我的父亲:“我带你捉点儿泥鳅来吃!”
“好!”父亲一手拿过老师手中的竹篓子,跟在老师后面,一边挥舞着竹篓子,又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泥鳅滑,泥鳅小,小小泥鳅味道好!山珍海味尝不到,捉篓子泥鳅哟我吃个饱!”
“啊哈哈!”贺绿汀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泥鳅连个影子还没见着呢,你这个小肚子就饱了啊! ”
“捉泥鳅还不容易么?”父亲挂满汗珠的小脑袋一歪:“你看我一捉就是一大把!”
不一会,老师已经捉了半篓子泥鳅。学生呢,泥汗满脸,却连一条泥鳅也没捉到。
“怎么样啊,‘过山岭’?”老师抬起头来,微笑着望了望已经满头大汗的学生。
“泥鳅太滑,真难捉呀!”父亲有些沮丧。
“要学会对付滑东西呢!‘过山岭’!”老师停止了捉泥鳅,他利用每一个可以教育学生的机会教育着自己的学生。
从此,贺绿汀每天下了课带着父亲到稻田里捉泥鳅。一边捉泥鳅,一边教他唱着各种各样的山歌和祁阳戏。贺绿汀只要教一两遍,父亲便学会了。接着便坐也唱,站也唱,走也唱。学校里,贺绿汀房里,到处是那充满童稚的歌声。贺绿汀摸着我父亲的头,微笑着说:“‘过山岭’,长大了,你就做一个歌唱家吧!”父亲回答道:“是的,我长大了,一定要做一个歌唱家,把人间的不平都唱出来!”贺绿汀微微点点头,说:“好!”心想,别看这孩子成天唱唱跳跳,心理成熟得还很早啊1
1926年,在长沙教书的贺绿汀回到了家乡。现在,贺和我的父亲见面,就不再光是教唱歌和捉泥鳅,而是讲革命道理了。这时,村里、乡里、县里成立了农会,打土豪、除恶霸,发动农友、工友支援北伐,贺绿汀总是勇往直前,一马当先。我父亲总像一条尾巴,紧紧跟在贺绿汀后面,提石灰桶,刷标语,举旗子,喊口号。我祖父严静山是县农会秘书长,看到儿子跟贺绿汀一起干革命,越干越有出息,喜滋滋地说:“别看贺钦安(贺绿汀原名)教起书来斯斯文文,干起革命来赛过猛老虎呢!我这小子也跟他干出来了!”
1926年大革命失败后,到处悬赏抓捕贺绿汀,贺被迫出走他乡。和我的父亲告别后,相继在广州参加了广州起义,在右江参加了右江暴动。在革命的岁月里,他坚持从事革命音乐工作,为此做出了巨大贡献,为祖国取得了重大荣誉。父亲教一期书,读一期书,从湖南大学政治经济系毕业后,改行从事新闻工作。创办了在全国颇有影响的《力报》、《晚晚报》、《中国晨报》、《实践晚报》。抗日战争期间,他们又在重庆嘉陵江畔相会。我的父亲带回从抗日前线采访的素材,给贺绿汀以很大的创作灵感。他们像在家乡一样,一边商讨着,一边创作着。贺绿汀挥动着一支美女牌铅笔,为抗日民众创作着各种激越的歌曲,写好以后,用钢琴弹给我父亲听。父亲像童年时代一样,一边轻哼着老师的创作歌曲,一边给老师提着修改意见。
就这样,师生又为抗日用音乐战斗在一起了。
解放以后,贺绿汀在上海,父亲在长沙。但他们书信不断,互相鼓励,争取为人民做出新的贡献。
1956年,父亲被诬为“胡风分子”,受到“莫须有”的严格审查。这时,恰逢贺绿汀回到湖南。在人们对父亲躲之惟恐不及的时候,贺绿汀却不避嫌疑,找我的父亲谈心。他语重心长地告诉自己的学生,要相信党,青红皂白,是非曲直,历史将作出严肃裁决。历史是一个最严厉的审判官,它绝不会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父亲在这特定的环境里,听了老师的谆谆教导,十分感动。父亲跟贺绿汀说:“贺老,您说得很对。1935年,我在上海听到流传很广的鲁迅的两句话:‘做人,傲气不可有,傲骨不可无’。1946年,范长江同志陪我到南京梅园与周恩来同志告别时,周恩来同志紧握着我的手,情深意长地说:‘中国老百姓还要受三年难,三年后再见,希望你们在国统区的同志好自为之。’贺老,您放心,我一定会按照您的教导,按照鲁迅先生和周恩来同志的教导,做到‘铮铮傲骨’,‘好自为之’。”
1957年,父亲被错划为右派。他异常“顽固”,死不认错。贺绿汀从上海托人悄悄给他捎来了话:“坚持真理。”
1958年,“大跃进”高潮中,贺绿汀回到家乡,一边找民间艺人,搜集民间音乐;一边深入群众,把当时大办食堂,人们饿得身胖脸肿,大“炼”钢铁,户户砸锅“炼”钢的凄惨景象摄入境头,向中央反映。父亲当时已被划“右派”,处境十分艰难。但当他听到家乡九龙岭的林木滥遭砍伐时,也像老师贺绿汀一样,毅然拿起笔,给县林业局长写了一封义正词严的长信,要求为后代着想,保护树木森林。1960年,有个县委副书记向中央揭发他们师生“纠集牛鬼蛇神,反对三面红旗”。贺绿汀得知此事后,写信给父亲,还是那句话:“坚持真理!”
现在,在如此危难的时候,贺绿汀又不顾风险,毅然公开给他寄来20元钱。
这那是钱呀,这是老师金子一样的心呀!
父亲拿着被雨水沾湿的20元汇条,捧着这张发黄的照片,手儿微微颤抖着……
“文化大革命”的狂风卷来,贺绿汀在全国第一个被打成文艺界的“黑帮分子”。上海来人找父亲调查贺绿汀的所谓“叛徒”问题,父亲一听,怒发冲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子正好有一颗钉子,殷红的血,从他巨大的手掌上流了出来。他横眉怒对调查者,吼道:“贺绿汀同志一生革命,他是旧世界的‘叛徒!”’调查者被父亲的凛然正气镇住了,哆嗦着说:“你,你……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右派!”父亲赫然一笑:“那就让你看一看这样的右派吧!”
事后,有人问严怪愚:“你当时是专政对象,处境十分艰险,造反派要搞死你,比搞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不害怕吗?
“害怕?”父亲淡然一笑,“害怕就不是贺绿汀的学生了!”
1980年,贺绿汀再次回到湖南。到株洲市参观,市委负责同志为他举行招待会。他见了市委负责同志,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都是父母官,父母官就要给老百姓做主啊!昨天我看了场电影,叫《七品芝麻官》,里头有句话说得好:‘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市委的同志听了十分感动,表示一定不辜负贺老对他们的教诲,当好人民的“父母官”。
车到长沙,贺绿汀第一件事,就是驱车前去探望正在马王堆疗养院养病的父亲。师生多年未见,有多少说不完的话呀!贺绿汀紧握着父亲的手第一句话是:“我们毕竟没有说过一句假话。”
1983年10月,上海音乐学院举行“贺绿汀从事音乐教育工作60周年”庆祝活动,邀请父亲去参加。73岁的父亲绕道北京来到上海,见到贺绿汀,用手杖敲着地板说:“贺老,您记错了吧?”贺绿汀问:“记错什么了啊?”父亲伸出两个指头说:“您老从事音乐教育,不是60年,而是62年!”贺绿汀疑惑了:“是60年呀?”父亲十分郑重地说:“把小学教我两年音乐算在里面,不整62年吗?”“啊!你这非音乐界的学生,还真不忘旧师呀!”说完,拍着父亲的肩膀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1984年1月17日,贺绿汀给远在长沙的父亲来信说:“最近身体很不好,湖南、邵阳情况如何,望回信中告我。”贺绿汀重病在身,仍然念念不忘生养自己的家乡。只是,当父亲收到这封信时,亦已卧床不起。送到医院抢救,湖南省委、省政协的负责同志去看望他时,他第一句就是:“省里机构改革搞得怎样了?”父亲此时惦记着的,仍然是惟有工作,惟有老师贺绿汀的嘱托啊!
贺绿汀和父亲1983年在上海“贺绿汀从事音乐教育工作60周年”庆况活动时相约,过一两年后再在长沙相见。岂料父亲竟于1984年3月1日与世长辞。上海一见,竟成了这对患难师生的永别!
《文史精华》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