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胡耀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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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独家专访胡德华:我的父亲胡耀邦
2005年12月30日 17:17
文/记者  陈鲁
微圆的脸庞、敏锐的眼神,除了微有谢顶,外形依稀可见其父亲的影子。自父亲1989年去世后,多年来他和妻子、孩子就一直住在母亲家——一个老式的北京四合院,直到2004年才分得一套经济适用房。这很难使人相信,他就是已故中共总书记胡耀邦的三子胡德华。
胡德华,1948年出生。1986年开始从事科学研究,曾担任中科院软件中心负责人。1994年组建北京泰利特科技公司,从事金融、银行和办公室等软件系统的开发。虽然出生在中共高干家庭,但他身上却流露出浓厚的平民气息。父亲胡耀邦留给他的,除了外在的形貌举止,更有内在的精神和灵魂。
当他接受本刊记者采访,回忆起自己的父亲时,已年近6旬的胡德华会突然变得如孩子般的激动和慌乱。
父亲对小孩都很和蔼
幼年时,胡德华随父亲生活在重庆市。1952年,胡耀邦调任共青团中央书记。翌年,4岁的胡德华操着一口四川方言,跟着母亲第一次来到北京。
记者:还记得小时候,你父母在一起时谈得最多的是什么吗?
胡德华:当然都是谈工作,他也不谈别的什么的。
记者:你父母亲谁对小孩更严厉一点?
胡德华:我妈比较严,我妈很厉害。原来我有个感觉她特厉害,因为当时我上全托,不想去,我记得有一次她打了我一顿,然后我就去了。
记者:你父亲呢?
胡德华:他没有打过我。
记者:他对小孩是很和蔼的?
胡德华:是的,他很和蔼,他特别喜欢孩子,包括喜欢别人家的孩子。团中央当时气氛特别好,除了工作上朝气蓬勃之外,在生活上大家都是特别融洽的。当时,我爸身体不好的时候,他不带我们出去玩,他带团中央别的干部的小孩出去玩。当然,平时也带我们家的小孩去玩,带我呀,带我妹妹呀,大家都一起玩。当时整个团中央机关里不像以后那样,互不来往,那时没有这个样子。
因为字迹不好看,父亲不看我的信
记者:60年代中期那段时间,你父亲的情绪怎么样,你知道吗?
胡德华:我不知道啊,我还觉得他在陕西那儿不错呢。我说,什么时候我也到陕西去上学去吧,因为1965年那会儿,我上初三。后来我听说他当时身体非常不好,我妈特别着急。他去陕西那么多日子,我妈一直不在他身边,还在北京工作。
记者:那你们之间联系就是偶尔写一封家信吗?
胡德华:写信也很少,我那会儿该考高中了,我也写过信,可我爸老嫌我字写得不好看,说他不看我的信。
记者:这事我知道,后来是让别人代写、代抄的。
胡德华:对,我爸说,看你那笔蹩脚字,我就生气,你的信我才不看呢。后来我也没给他怎么写。你想上初中的小孩,也还是不是特别懂事。
记者:你父亲受审查时,你能从你母亲的表现里,看出来父亲的境况吗?
胡德华:那我看不出来,我只知道他的身体不好。当时我就听他们讲,是叫蜘蛛网膜炎,大概就是那种脑组织病,我也不懂什么叫蜘蛛网膜炎。我一想,大脑的事那不得了,就说怎么还不回来看病呢?后来叶帅(叶剑英)去了,叶帅说,耀邦啊,那个检查通不过就算了吧,你认识不上去就不认识了。大概是要让他承认反党,他当然不承认反党了,不承认就一次一次通不过嘛。叶帅说,认识不上去就算了,走吧,你跟我去回北京吧。他说我不行啊,我这个检查还没过呢,但叶帅连拉带拽地就把他给拽回北京了。
父亲挨整时看不出来
记者:看到你父亲从陕西回来,觉得他有变化吗?
胡德华:那我看不出来,他还挺乐观的。后来他养病,养病时,也是经常带着团中央别人家的孩子去玩呀干什么的。
记者:但那会儿,他是顶着政治上一个大帽子回来的。
胡德华:那当然了。后来有一次在他的办公桌上,我突然看到一个材料,是说胡耀邦在陕西的什么反党言行,把我吓一跳。大概是他当时讲的什么话,什么主张,采取的什么措施,整的那本什么《反党言行录》。
记者:你当时看了,不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胡德华:那绝对是晴天霹雳。当时我吓得谁都没敢说,只知道有那么一本东西。
记者:那段时期,你父亲在生活中,还是平常那种神情吗?
胡德华:很平常的,你看不出来。因为他们这些人,在这些方面特别沉得住气,他是不大表露的。
记者:你甚至看不出一点点焦虑什么的?
胡德华:没有。
绝不说言不由衷的话
记者:“文革”之前,你父亲情绪有什么变化,你能感受到吗?
胡德华:有,有。我爸那人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比如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他是绝对不讲的。“文革”的时候,有军队的造反派跑到我们家去,那个造反派头头特厉害,个子又大。我很少见我爸生气,那回他就跟那些造反派大发脾气,拍桌子,因为人家跑我们家要打他,他是个“走资派”,打他白打。他们在那儿吵,我就在外面听。造反派说我告诉你,贺龙是土匪,我爸跟他拍桌子说,谁说贺龙是土匪?贺龙是共产党员!是我们的高级将领!他们就骂你这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后来等那些人走了,我就跟我爸说,较这个真干吗?街上大字报都说贺龙是土匪,这话把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说,我告诉你,我不管人家怎么说,贺龙是有功之臣,是开国元勋。我说没关系,不是事实,你就承认了一下也没关系,我说现在多乱呀。他说我就不能承认,我要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在所有的材料里,他都没有写那些言不由衷的话。
记者:你父亲给人的感觉是平常不发脾气,发起脾气来……
胡德华:哎哟那不得了,那发起脾气来可不得了,那他跟我发过脾气。
记者:什么时候?
胡德华:那不是我小时候,那都大了。
记者:是什么事?
胡德华:说起来不堪回首,就是在“文革”当中啊。我爸那人特坚强,因为在“文革”当中他是“走资派”,开斗争会啊什么的都特厉害。他被打倒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8月13号,李富春代表党中央宣布改组团中央,我爸被罢了官,然后就关在团中央,每天参加批斗啊什么的,一直就没回家。后来“十一”之前,说也要放假吧,团中央给我们打个电话说,接你爸回去吧,我接完电话就骑个自行车去了。我一看我爸,两个多月没见,我就特别难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我爸就特生气,非常凶地骂我为什么哭,他从来没这么跟我说过话。我说,我也不知道哭什么。最后,我就叫了个三轮车,跟我爸一块儿回去了,那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特别凶。
“文革”时不愿多谈政治
记者:你母亲那时候情况怎样?
胡德华:我妈一样也很倒霉。她是北京市纺织局的局长,当时北京市委被叫做“黑市委”,“文革”时“彭罗陆杨”是最早就被打倒的。在那样的环境下,我妈当然就跟着倒霉了。
记者:你想不通的时候,会跟你父亲谈吗?
胡德华:我会找他谈啊。
记者:你父亲怎么跟你说?
胡德华:一开始他也不谈什么,因为他怕影响我啊。
记者:他自己也在漩涡当中。
胡德华:他也是搞不明白啊。后来他跟我说,不能这样搞啊,咱们搞“大跃进”时,把经济搞得那么差,64年、65年刚刚好一点,就又这么闹,说会把经济给搞坏了。当时我也不懂,还批判他呢,我说那经济搞坏有什么关系呀,只要大家都思想好了,都革命化了,经济就自然好了。他说你懂个屁,跟我大发脾气。他说,你知道我们党为了这个经济付出了多大代价……我说不是说政治挂帅吗?只要政治好了,经济就会好啊。他说你不劳动,不工作,你怎么能好,怎么能创造财富。整个“文革”期间,他并没有和我们过多谈政治。
受父亲牵连没上成大学
记者:“文革”后期,你不在父亲身边,在南京。
胡德华:对,我在南京,我先是到了那个市政二公司。当时劳动强度大,我也没觉得怎么痛苦,但有一点让我觉得不好受,那就是你怎么干,都被当作一个要被改造的典型。
记者:因为父亲的原因?
胡德华:因为我爸的原因,还因为你是一个学生,还没有被彻底工农化。我想,那我就当兵去吧,然后就离开了市政二公司。到了1973年高考,那一年解放军也可以参加考试。但是等到发通知的时候,左等右等没有,因为我考得很好,谁都知道我考得非常好,但是就没有。我去问我们军首长,我说怎么搞的,不是说我考得最好,怎么就没有了?他说,小胡这你都不懂啊,还不是因为你爸吗?他说张铁生交白卷引起了一场风波,因为张铁生发明了几个词,其中一个叫做“大学迷”。张铁生说因为他努力工作,没时间复习功课,所以他考不好,只有那些“大学迷”,成天不干活就考得好。而天津管教育的那个人叫王曼田,后来翻我们军的考试卷子,一看这个小胡考得这么好,是什么人呢?一查原来是老胡的儿子。她说这样的人怎么能上大学呢,这是咱无产阶级学校,就把我给拉下来了。
记者:当时对你打击大吗?
胡德华:那太大了。后来我们首长说,小胡啊,你不知道,这个王曼田跟毛主席也不知道是什么亲戚,反正是能通天的,我们也不敢惹她,你就好好在部队工作吧。
父亲忌日,总有很多客人来访
记者:你父亲当年辞职后,你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吧?
胡德华:他那会呀,哎呀,这个话题就很沉重了,这就不说了。
记者:你父亲平常的性格是什么样,他是高兴不高兴从脸上能够看出来,还是喜怒不形于色?
胡德华:基本能看出来。
记者:也就是性格比较外向的人?
胡德华:是外向的人。也是从不跟风的人。在“文革”那样的环境下,他就从不跟风。当时哪个人不连篇累牍地讲什么一切为了毛主席,但无论别人怎样,他都一直不跟风。这么多年过来,他一直如此。
记者:他内心总会有一些想法,不能够排解的话,怎么办,会跟你母亲说,还是自己去解决?
胡德华:那确实他很痛苦。
记者:你能看出来 ?
胡德华:那当然了。
记者:你母亲那时候呢?
胡德华:我妈那会也退休了,也说不了什么啊,那这是党中央的事。
记者:他们两人该是能够互相扶持一下的吧。
胡德华:那当然。唉,这个话题太沉重了,这就不说了。
记者:你父亲走了很多年,这些年每到你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你们家会做一些什么?
胡德华:每年到我爸去世的日子,还有我爸的生日,就会有好多人到我家里来,表示一种怀念吧,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记者:你父亲给你们留下什么遗嘱没有?
胡德华:没有,他去世得非常突然,没有跟任何人说什么。他没有遗嘱,但是他一生的为人,比如说我们两个之间的几次谈话,里面那些东西就体现了他做人的一种风格吧,这一直是作为我的一个楷模吧。
记者:你还能回忆起跟你父亲见的最后一面吗?
胡德华:最后一面就是我在边上吧。唉,我不想多说了,这个话题总是比较沉重。
胡德华和母亲还生活在那座四合院里,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摆放着胡耀邦的照片。
(本文根据胡德华先生接受访问时的录像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核。)
来源:凤凰周刊2005年第33期 总第2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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