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摄影机不撒谎之生于1970的贾樟柯 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0:42:11
 程:有人对你提出的业余电影时代即将到来欢呼,也有人认为你在否定电影学院的教学,你能讲讲你提出业余电影时代即将到来的这个命题的前后思考吗? 

贾:我觉得做这一行,总要保持一个理性,文化选择上的理性。尽量少的因为生命经验中的一些挫折,而对待事物失去一个比较客观比较公正的看法。我觉得这是自己想坚持的一个方向,包括观察电影本身,这种价值观也很重要。比如说DV这个东西,差不多在98年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业余电影时代即将再次到来》。后来很多人谈起这个文章,甚至真的有人是看了那个文章很激动,然后也想来用影像来表达自己。但是后来慢慢我发现这个概念啊,其实被很多人误解。他觉得就是说业余电影就是瞎拍,我有机器就行,我什么都不管。很简单的东西,焦点,你好好练三天,就弄好了,然后你照度不够,你换个灯泡,就弄好了。不能无心来面对这些技术上的东西,就象我无心来面对工业一样,反正我们业余的,就随便拍吧。

  甚至我觉得还有一个很不好的说法,就是一个人的电影。我觉得这是跟电影这个制作方法、规律不符的东西。电影就是一个群体性的工作,没有人是通才,你摄影很好,录音也很好,制片也很厉害,而且你还有精力同时照顾这三件事情,甚至你剪接也很厉害,一个人就包办一个电影?电影它永远是一个群体性的合作,即使你有这个能力,你也没有这个精力啊。即使你这个能力和精力也有,那我也不相信。

  这些概念就是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其实我所说的这个业余性就是一种精神,针对那个僵化的,所谓专业的,制片厂制度里的导演,不学习,不思上进,视野很窄,然后在僵化的运作机制里不停的复制垃圾的那些导演。我觉得面对他们,我们就是业余的,我们的业余有一种新鲜的血液,有一个新鲜的创造力,有新的对世界的看法,有新的电影方法,那就是我们的业余。我想,这种业余性,包括制片的方法,实际上就是先锋性,就是前卫性,而不是降低我们对电影的标准。所以在我们这个文化里面,你要处处小心,一不留神,你就站到了你自己的对面。

  从人生经验到电影经验,任何事情都要琢磨,可能不是那么回事。比如说一个人的电影是很诱惑人,因为它有一种反叛性,有一种宣言性,有一种挑战性,很痛快。但它究竟对不对,是不是这么回事,应该好好想一想。创作永远不能停留在一个人的电影上,也不能永远停留在所谓的口号性的阶段。比如说新浪潮,每一年有七八十部处女作拍出来,非常轰轰烈烈的,那个运动过去后,要留下真正的作者,象戈达尔,象特吕弗。真正的作者要出现,你不能说热热闹闹,大家打家劫舍一样,干完之后,电影是一片空白,没有一部站得住脚的电影,没有一个能有连续性工作的导演。如果那样的话这个运动是失败的。我们不能停留在这个阶段。 

黄:一个人的电影,具有这种观念的人不少。

贾: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不跟大家一起做。(笑声)其实这种心态在工业里面也有,比如说有的导演认为其他的摄影师录音师只是他的一个工具,他不愿意承认那个人是一个鲜活的有创造力的人,他这样说,是因为他觉得那个杰作是他自己的东西。很幼稚的一个想法,非常幼稚的想法。开放的心态是挺重要的。 在电影这个行业里不要冒充孤胆英雄,没有孤胆英雄,你的背后肯定是一个集体在帮助你。特别是一部艺术电影,导演是获利最多的。我的两部片子没有人看,王宏伟演得再好,谁知道他?人家没法衡量他的票房价值;摄影师再好,人家看的是录象,回头跟我说,嘿,你那个是用家用录象机拍的吧。这个挺内疚的,面对这些事情。这个时候你再去抹杀他们的创造力,这真的有点残忍。

程:拍
《站台》的时候,《小武》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已经获得了世界的承认,它会给你带来怎样的影响? 

贾:没有干扰。你看你用什么样的心态来制作电影。 我觉得一个导演他拍第二部电影的时候,怎么样来面对你的上一部电影,这个问题是没有人能回避的。那么你怎么样来处理两个电影之间的关系,你是有一个延续性,还是有一个很大的改变,原来电影成功的方法是不是要接着拷贝到新的这个电影里面?创作者永远没有办法回避的一个问题。

  你要面对你过去的作品,另外就是你怎样面对一个舆论。以前你不知道你的工作成果是这样的,《小武》之后,评论铺天盖地的,也乐在其中。这个时候你怎样来面对评论对你的期待,很多这样的问题。如果在你实际拍摄之前,可能是纠缠你的一个问题,到最后,实际上导演你根本没有精力去想这些事情,因为你自己内心的冲动,讲述的欲望,那个是能够战胜一切的东西。你根本不可能想说,我拍这个女孩现在跳舞人家会怎么看,而是我真正需要,我想要她来跳舞,至于怎么看,我不知道。它又变回到一个原始意义的创作状态里边。

  还有电影的形式,这种寻找,也是非常强烈的一个内心的战争,跟战争一样。你谈论的事情有你的经验,有你的想法,这些东西很具体,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不是问题,对每个导演都不是问题。怎么来讲这些事情,用什么样的方法,我觉得那永远是导演的一个战争。我不相信那种顺利的创作,看起来非常从容,非常顺利,没有反反复复,没有斗争的创作,我觉得都是有问题的创作。你肯定是在一个惯性里面工作,自己给自己提出挑战,自己跟自己来探讨一些问题,这个创作你有时会觉得自己是那么的优柔寡断,有时你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患得患失,那这个状态我觉得是对的,因为你在寻找自己一个新的出路,而不是沿着老路跑来跑去。在创作里面的熟手是很可怕的,所谓工匠就是熟手。你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了,你要面对自己的问题太多了,你怎么有精力去想别人呢,而且那个别人是一个假设的东西,是只言片语,我还是回到自己的叙事里面寻找新的出路。
        程:中国的独立电影获得世界的肯定之后,国内的的一些并不了解这些影片的人出现了很多无端的指责,还有很多人认为你和其他的一些青年导演是在“预估成功”,为西方拍电影。你怎么看待这种处于猜测中的评论?

贾:评论永远不可能引导我的创作。你不可能改变评论,而是你要怎样面对评论。我的电影大家都看不到,他怎么说你都可以。你比如看《小武》这个故事,他可能会觉得,哦,小偷,三陪小姐,这都是元素啊,他看不到你透露在叙事里的情感,透露在你的方法当中的情感。这些评论都是很正常的,关键是你自己采取什么样的方法来处理你的故事。 

黄:你好象说过自己是电影民工。

贾:是他说的,1996年,程青松说的。我觉得跟民工有同质性,同样的质感。还有我觉得那个时候的银幕真的不关心这样的人,完全没有,我觉得我去拍《小武》也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种不满,有一种生命经验,非常多的人生活的状况被遮蔽掉了,若干年后大多数中国人是怎么生活的,如果你从当时银幕上寻找,全是假的,全是谎话。这样看来,我觉得电影真的是一个记忆的方法。

黄:据我所知,很多人出于一种好奇,而并不是真的他会觉得贾樟柯的电影说了一些什么,对他有什么触动,只不过是听说以后,去关注你。

贾:现在这对我来说是很痛苦的一个东西,电影本身下滑到一个人们永远不关心你在谈什么,也不关心你用什么方法在谈这些事情,而关心的是围绕着这个电影的传闻,没有人关心你的文本,以及的东西。现在的人没有6、70年代那样的思考的习惯,大部分人都停止了思考的习惯,因为这是一个比较痛苦的习惯,消费时代嘛,大家都喜欢畸形的消费,精神活动变的非常的少,变成了一种不习惯。

黄:最近要去法国参加电影节?
贾:要去。

黄:刚看见你的一张明信片上写着,花花世界真好。巴黎真好,我也喜欢巴黎。 

贾:我就喜欢它传统保持得很好。我想象有一个孩子从小在那个城市长大,他所有记忆的东西丢不了,他真的很幸福。你要我回了汾阳,现在什么都找不见了,都拆了。

程:这是我们最难受的一点,你要回到你少年,童年成长的地方,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了。

贾:人们觉得一个庙,一个什么才是文物,才是珍贵的。别的都不是。保持传统不等于是保持庙。那种街道,当然汾阳那种街道,住的也很痛苦,上下水都没有,可是它是记忆。那种毁灭性的拆除很让人痛心。你看有一个邮局和一个百货公司都拆了,我小时侯,那是一个中心,邮局对面就是百货公司,每天都蹲那儿聊天,和朋友打扑克,这个中心没有了之后,你茫然。它不单是一个百货公司,一个邮局的事情,它是一个记忆。你看巴黎的一个老店,从一八多少年、一七多少年就在,那个东西挺好的。

黄:维护,保养。
贾:对,维护。不要破坏。

程:你看北京也是啊,变化多大,我住的地方已经变了无数个样子了。

贾:等于是每个人到这儿都变成无家的人了。自己的家,样子都变了。

黄:我每次出差或者出国回来,只有一个感觉,从机场路回来,是熟悉,而没有喜欢,有一个家在这里而已,回来方便点。

贾:我有一个变化,前几次去巴黎,都是朋友带着,稀里糊涂的,你觉得对这个城市挺陌生的。但是后来,去年的时候,威尼斯电影节之前,有一段很长时间的间隙,但又不值得回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在威尼斯住着,自己学会坐地铁,会找站,会看地图,什么都能找见了。你就觉得开始对这个地方有感情了。去哪儿都很方便,公共汽车都会坐了。你就觉得你能掌握这个城市,慢慢了解就更深入了,慢慢你真的能感觉这个城市的魅力。比如说有个什么展览,一查,稀里糊涂就去了,嗨,真找着了,然后就看,你就觉得这个城市真的博大精深,开始能接触它。以前不是,人家说下地铁吧,出站,就跟着出。 

  (电话铃声响起,贾樟柯去接电话。电视机里同时还播放着
《站台》,电影中的文工团员们唱着“成,成吉思汗,有多少美丽的少女都想嫁给他呀”,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贾樟柯接完电话,谈话继续。) 

贾:自己也能找着去看电影,感觉自己能够享受这个城市。

黄:你现在多长时间回山西一趟?

贾:一年两次。差不多,平均,夏天回去一次。春节我是一定要回家过,外面有什么事情我都不管。我可以初二就走,但是必须回家过除夕,有几次柏林电影节都是大年初一大年初二,我都没去。年是一定要过。

黄:你还是挺传统的,不是你父亲要求的。

贾:不是。是自己要回去的。我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你觉得扔两个老人在那边不踏实,总要看看,因为打电话永远报喜不报忧,他们也是报喜不报忧,我也是报喜不报忧。永远是这样的。 

程:是要回家过年了。(看到电影《站台》中的古城,问贾樟柯)你那时汾阳有这样的古城墙吗?

贾:有,都拆了。是土城。这个是砖城,平遥古城。都是砖的,有一些破败的地方是黄土的。主体是砖。

黄:上去可以散步的?

贾:对,很多人爱上那儿转。

程:
《小城之春》走在城墙上。《站台》讲的也是小城里边春心荡漾的一群年轻人的故事。他们或许会走出去的,或许走不出去。
摘自《我的摄影机不撒谎》一书程青松 黄鸥著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2年5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