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摄影机不撒谎之生于1970的贾樟柯 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2:16:47
贾樟柯:在“站台”上等待
对话者:贾樟柯/程青松 黄鸥

程:很多人,包括国外的评论都说你非常会指导演员,从《小武》到《站台》
贾:这个事情换到表演上也一样,《站台》里面除了杨天乙之外都是非职业演员。我觉得除了你怎么学会跟非职业演员相处,最主要的就是你说的事情,他要相信,如果你说的事情,你描绘的这些感受,他不相信,他觉得是假的,他心里没有一个依据,他绝对演不好的。

黄:你给他们说戏吗?现场说吗?
贾:我从《小武》开始,工作方法就是,正式拍摄之前,花一段时间跟演员在一起,真是住在汾阳,每天聊天,一起吃饭。《站台》我们大概用了半个月时间,因为里面有很多歌舞,一边排练一边聊天,每个人讲自己的生活,讲自己的经历,然后我慢慢讲剧本的一个东西,让大家知道我为什么拍这样一个东西。比如尹瑞娟那个女演员,1977年出生的,80年代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她懂事了,已经是90年代了。你就去跟她讲,慢慢讲她就明白了,比如说尹瑞娟这个女孩子,她为什么没有离开这个地方,为什么那么长时间还没结婚,最后为什么又回头找崔明亮。其实她不是没有梦想,但她有很多实际的东西,可能父亲一个人在县城生活,可能父亲有病,甚至她早就觉得你们这样出去转一圈最后还得回来,她可能是一个先知先觉,她一直在生活里长大,寻找,最后没等到。到她二十七、八岁的时候,还没等到一个男人,不停的错过,不停的犹犹豫豫,错过了很多人,到最后她还是再回头。

  讲这样的一些感受给演员,她就完全明白了。因为不单是那个年代的女孩子是这样的,现在的女孩子也是这样的。每一代人里都有这样的人,都有那样的人,在她的生活中也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她就能明白这个事情。 还有就是怎么样让演员来相信这个电影的价值。因为你要人家用两三个月甚至更多的时间,把人家的本职工作扔掉,跟你到这个地方。跟原来的生活完全没关系的干事情,跟做梦一样。怎么样保证他在60天的时间里,总是充满好奇,新奇,激动,因为他不象职业演员知道演员所承担的责任。他们不懂的。他觉得不好玩,他想走,他不觉得这个有什么损失。 

黄:有过这样的吗? 
贾:有过。 

程:章明的《秘语17小时》中的女演员第一次拍戏,就是觉得不好玩就走了。 
贾:拍两天啊就不干了。他不知道他走会带来什么损失,这不能怪他。但你怎么保证他这样子坚持下来,就是一定要让他信任导演信任摄制组信任大家。而且我觉得拍摄绝对是一个剥削性的东西,演员绝对是非常被动的。你去剥削人家的形体、语言、形象来塑造你的人物。我自己也演,在这里面演那个矿主旁边的那个黑脸的,我自己站在那儿也有点慌。就不要说人家,原来是教师,天天上课,突然拉到这儿要干这个。这个里面就是一定要让人家相信你,有很多技巧在里头。还有很多原则性的东西。 

黄:你怎么会想到要上电影学院呢? 
贾:因为我中学成绩特别差。然后你知道县城里面啊,象我这样的孩子,出路只有三条:当兵,回来分配一个工作;顶替父母的班;还有一个就是考大学。顶替父母,我父母还很年轻啊,我顶替什么?我不能让他提前退啊,有时候也有,很极端的。还有一种就是当兵,当兵太讨厌了。而且我觉得这么矮,我去当兵干嘛啊,肯定受欺负啊,肯定每天气死了。那些障碍物,爬也爬不过去,翻也翻不过去。那我只有考大学,考大学我成绩又很差。然后人家又说,考艺术院校。分低。真的是为了一个出路,为了一口饭。 

黄:根本就不是为了喜欢电影吗? 
贾:我喜欢文学啊。我从上中学就开始写诗啊。 

程:80年代文学青年多。 
贾:就我一直写诗,但是没有一个写诗的学校能够降低分啊。那就去画画,当然画画我也喜欢一点了。在学画的过程中不务正业,我就很生气自己。我一定要来考学,要找一个出路,那个时候年纪挺大了,25。还天天写小说。那个时候是懵懂啊,就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个动力就是要写小说。也发表了一些。

程:没有一直写下去? 
贾:后来就有一次,在我住的地方旁边有一个电影院,那个电影院叫公路电影院,山西省公路局就在那个旁边,是公路局的一个俱乐部。有一天我真的实在是没事干了,赶上放电影,放《黄土地》,已经1991年了吧,进去看,根本就不知道《黄土地》是什么,导演是什么,几毛钱一张的票。电影看完之后,我就改变了,我要拍电影,我要当导演。因为我没想象到电影还能这样拍,完全没有,在此之前,我看到的所谓的新电影就是《红高粱》。

  《红高粱》没有给我这样改变生活的改变,是《黄土地》让我决定要当导演,我突然觉得这个最适合自己,然后就开始考电影学院,要搞电影。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为什么在学画的时候要写小说,因为绘画它满足不了我的那种叙事的需要,所以我要写小说啊。因为你从小到大,县城里面生活那个生存环境很粗糙,很恶劣,甚至包括我自己看到过很多死亡。这种生命经验它逼得你要去讲你自己的故事,我有这个需要,有这个叙事的欲望。

  电影就是让我觉得找到了一个比小说还要好的一种叙事的方法。你看我的两部电影拍来拍去在叙事上都是比较传统的,不是完全没有叙事,跑到非常实验的那个方向上去,就是因为叙事的确是我自己的一个需要,那些经历过的事情真的想讲出来。你知道汾阳是个多大的县城吗?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有一个十字交叉的大道,从东跑到西,从北跑到南,每条路,骑车超不过10分钟,穿出去就是田野。这些经历使我觉得要改变,很多东西需要慢慢改变,一个人当你面对很多文化上的选择时,很需要你有一个理性的方法。
        程:你怎样选择和处理呢? 

贾:比如说怎么样面对汾阳这样一个县城背景。我接触过很多跟我差不多也是从县城来的,就有两种表现,有一种人就是说我的家乡什么就好,不容忍有任何诋毁,家乡就是天堂;另一种就是说,你是哪儿的,我是太原的,其实他是汾阳的,不愿意承认他的县城经历。我觉得两种表现都是特别懦弱的,也不是懦弱,特别奇怪,就是说,是不自然,不正常的一种表现。你看象汾阳那个地方,它就是封闭,就是落后,比哪儿都慢一拍两拍,然后人际关系里头有很多麻烦的事情,每天就那样。那种生活你让我回去过,我能过吗?我肯定不能过。但是另一方面,那里面又有非常多的我自己的经历,温暖我的东西。友情啊,亲情啊,包括你能跟自然那样亲近,我现在在北京可能一个月都看不见一次田野,一次山,但我那时候真的下午黄昏的时候去经常田里头玩,骑自行车。特别高兴,觉得内心世界特别广阔,看云,晚上夜特别黑,你能看到星星。你现在这儿能看到什么吗?什么都看不到。 

程:除了自然,汾阳肯定还有很多的影响了你的人与事。

贾:就是这个背景。在那么一个小的环境里面,满街都是熟人,每天闲到什么程度?就是站在街上,突然车站里面打出来,跑过去看,已经走了。或者在街边走,哗,一个自行车冲过来了,后面一个人满头是血,坐在后面,就往医院那个方向边跑,大伙骑自行车跟着,跟着跑到那儿去看包扎,一边看人家包扎,一边听人家讲刚才是怎么回事。就到了这个程度,你生命力这么旺盛,都这样度过。每个小孩都是坏小子,我自己也是,我上小学的时候,特别流行拜把子兄弟,我们20几个兄弟。其实大家啊,年龄就差一天,差一个月这种,我排行老二,属于承上启下的那种,就不好好上学。

  小学到初中是一个坎,一到初中很多人都不念书了。我第一次有朋友去世,记忆很深。他是我拜把子兄弟之一,不上学了,就跟他爸修自行车。那个时候开始有嘉陵摩托,很少,有一个顾客的摩托坏了,他在那儿修。修好了骑车出去,出去就坏了。突然之间成天在一起玩的朋友就这样没了,你觉得特别震惊。又过了一段时间,有的朋友当兵走了。又过了几天,有一个朋友在大马路上碰到我,我骑着自行车,他说我借你自行车,我说干嘛,他说他去酒厂,杏花村酒厂,去找朋友玩,那个要骑一个多小时,城外30里地。晚上没还我车,第二天下午,人家跟我说,喝多了,喝死了。我自己跑到那儿把那辆车骑回来,一路走,一路难受,特别难受。这些事情呀,让自己觉得……突然发生这样那样的事情。有非常多的改变。 

程:一些年轻的生命没有了,一起成长的伙伴消失了。 
贾:性格慢慢有了一些变化。我小时侯特别外向,现在也外向。 

程:现在的外向跟小时候还是有区别的。 
贾:可在那之前,心是空的,什么都留不住,你天天很快乐。这些事情过去后,你觉得生命不是空的了,变成沉甸甸的那种感觉了。那时候,我有很多朋友,不上学也没法就业,很多就当小偷啊,当流氓啊。“严打”的时候,一批批的进。有一次我回老家,那时我已经在太原学画画了,走在街上,遇到刚判死刑的人游街,那车上就是我的同学,我一直觉得,他看见我了,我不能肯定,但是我心里面感觉他在冲我笑。然后他就被枪毙了。

  还有拍《小武》的时候,演那个靳小勇旁边的那个人,小武在玩苹果,他把苹果抢过去的跑掉的那个,也是过去的朋友,我拍完《小武》没几天他就被抓了。为什么被抓呢?他放高利贷。借他高利贷的那个人还不了他的钱,抢劫被抓了,交待出为什么要抢劫,把我的那个朋友给供了出来。那时我还在做后期呢,别人打电话告诉我说他进去了。这些事情,我不愿意做一个道德上的评判,只是觉得让我能感觉命运,命运是个什么东西,不同的人不同的命运在这个秩序里面在发生,这些经验对我都是很珍贵的。

程:在小县城有很多被人们看作流氓的人其实很受年轻人的崇拜,我以前在电影院工作的时候,天天都能看见打架的,每天在电影院门口看见一滩血,然后听说有人打架了,动刀子了,高中女学生很喜欢那样的人,跟着他们上舞厅是很荣耀的事情。 
贾:因为他们从生活方式是最敢开风气之先的。拎个录音机满街走啊什么的,而且他们也经常到处跑,就像那个流窜犯嘛,流窜时间能够看各个地方的事情,回来之后他就是很有生命体验的那种人,他就跟你讲太原是什么样子 ,电车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汾阳最著名的一个流氓,他也是小偷,他外号叫四毛六,就是他带着四毛六分钱从北京回来,走了一圈。我们当时都特崇拜他,你想四毛六分钱,这么长的一个旅行,你都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完成了,你觉得没法像他那样能够生存下来,崇拜极了。

程:还是生存方式,生活方式的一个问题,他就愿意这样子,不纯粹,不完全是社会的原因。

黄:你就没想过拍跟山西没关系的东西吗?
贾:现在还没想。以后肯定会拍吧,现在我才了两部电影,山西的那种生活经验给我的影响我一下还没讲完,好多东西就特别急着要说。

程:可以这样说,这些经验之外的东西,至少目前你还不是你最需要表达的。 
贾:很多人采访时问我什么时候拍一个山西之外的,什么时候你离开汾阳,拍一个北京啊,广东啊。我觉得就是说,心里头郁积下来的东西,让我暂时还没有办法离开自己生命的经验去拍别的东西。还有甚至包括镜头的运用,以及纪实的风格,因为我觉得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不愿意用非常那种商业的方法的,或者说风格化的方法来讲这个故事,我会老老实实的讲,然后在这个纪实的方法上来把它做到最好,这些都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你比如说
《站台》和《小武》,你完全可以把它做成另外一个模式,但我不愿意那样讲,讲这些事情,我不愿意油腔滑调的,我就愿意好好说。正儿八经把这些事儿讲清楚。包括为什么不动,老是站在那儿看,包括为什么镜头跟着人在那慢慢摇,这种电影的方法都是一个我自己对待往事对待事实的态度,包括我很排斥前后运动,我希望在一个距离里面来了解对方,这些形式上的的运用都是跟自己的经验。 

程:就是说你的形式,你和人物的距离,实际上包含着你的世界观,也就是你跟世界的关系。 
贾:我觉得它还是跟我的县城经历有关系。小时候的生活完全是体制之外,系统之外的,有时候去打架啊,去闹事啊,一直就是一个制度之外的生活方法。我记得在太原的时候,人年轻嘛,有一年元旦我特别难受,说起来很可笑,就是自己将来考上又怎么样,毕业后分到一个单位,每天有人管着我,每天都是8点钟去上班,5点钟回家,想着想着就难受了,觉得我怎么能这样,我为什么要在这样的生活里面生活,就包括这些东西都是县城经验给我的,甚至包括对体制,对工业的抵触,恐惧,总觉得他们是一个系统,我是系统之外,我们不能融合,总有这种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