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研究——薛宝钗:1天光云影共徘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17:53:13
在大观园清丽温馨的抒情天地里,林潇湘薛蘅芜,各以其风流蕴藉的资质才情俏然伫立于千红万艳之极致;融袅娜飘逸与含蓄温柔为一体的“兼美”意象的设计,使得“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蘅芜君,在这部怀金悼玉的《红楼梦》里,成为石兄深深追忆的倩影之一。离开钗黛优劣的话题来审视单个形象,这一性格的复杂深曲程度会令我们叹惋不已;因传统文化因素的矛盾性与兼容性之浸染而显示的气质的丰厚内蕴,更使我们惊赞莫名,从而沉迷于天光云影共相徘徊的感觉之中。

  一

  两美合一的美学构思,表明了薛宝钗在书中的与林黛玉铢两悉称的地位。能够与风神灵秀的潇湘子对峙而分流的薛宝钗,其姿容的优雅娴丽自不待言,其文化素养的深厚与人情世故的圆熟也是出色超群的。薛家“本是书香继世之家”,由于父亲酷爱,从小“令其读书识字”,使得宝钗自幼便生活在传统文化的浓厚氛围里,得以接受较为正规的文化教育。在这样的环境里生长起来的薛宝钗,自然拥有一份闺中书生的多学多才风采。因父亲早故,唯一的兄长又是个粗莽无礼的呆霸王,实际上能够宽慰母怀、支撑家门的,是这个聪慧早熟的少女。体验过生活的艰辛、持家的困难,尝试过物质的经营、世事的运筹,比起大观园中其他少女来,薛宝钗也就练达得多。

  多一些见识,多一些练达,和姐妹们相与时,也就多了几分温厚。宝钗通常是以温和亲切的大姐风度去建立姐妹间的情感氛围的。史湘云依傍叔婶度日,心细如袭人亦未意识到她处境困窘,宝钗却能遥想体察,悄悄向袭人言明;湘云要还席,宝钗便帮助她设计一顿又便宜又有趣的螃蟹宴,使得云丫头感念不已,期望宝姐姐是自己的亲姐姐。当林黛玉说出那句有失贵族小姐身份,令她自己想起时也“羞得满面飞红”的话时,薛宝钗只是回头看看她,并不当众给她难堪,事后才寻机告诉她:“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一个淘气的。”在引起颦儿共鸣后,才款款劝导她谨言慎行,提防错移性情,留下一篇情致婉转的解疑兰言;尔后体谅到黛玉苦衷,着人悄悄送去燕窝,令颦丫头于孤寂凄寒之中因感受到宝姐姐的几分温厚而由衷慨叹:“难为你多情如此!”在“成佩麟之心交,接梁鸿之眉案”之后,作者又设置了宝钗为邢岫烟出钱赎衣的情节,以发“英雄失路之悲”,以畅“知己相逢之乐”。能让家境清寒、气度超然如闲云野鹤的邢岫烟视为知己,能与生性宽宏、胸襟一似霁月光风的史湘云达成心交,非有善解人意的练达不能至此;而素来多疑敏慧的林黛玉亦能折服于她的兰言,则更需要她的温厚至诚。凡事能替人着想,忖度别人的处境与情绪,知意、解语,给弱者以温暖体贴,对知书达礼的宝钗来说,便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之中透出若许儒文化的气息,滋润着一份既深沉又平淡的动人情愫。十二钗判词赞叹宝钗有停机之德,明示了她合于传统文化的心律。

  在儒家看来,伦理价值的最高标准是“仁”,在日常生活和伦常感情中,仁而爱人应作为最重要的道德准则。“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儒文化提倡的仁,即是要以自己的所欲来推知别人的所欲,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从自我的欲望、意愿、情绪、向往等,去推知他人的欲望意愿情绪向往,在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时,能够把别人当作自己一样的一个人来对待,借助一定的同情和帮助,协调彼此之间的关系,创立和谐融洽的关系氛围。另一方面,“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是要求以自己的不欲来推知别人的不欲,从自己不愿遭遇的情境来推知正处于类似情境中的他人的特殊心态,以爱心对待自己的同类,通过种种方式为他们解除忧愁,减轻精神痛苦。如果凡事皆能以近取譬,推己及人,也就掌握了行仁之方,实践了儒文化中最基本的道德原则,达到了爱人。温厚练达的薛宝钗,正是这样一个善于以己推人,行仁爱人的女性。宴螃蟹、赠燕窝都属平常,言行之间却自有淡淡的温馨,如初春的和风自自然然沁入人的心脾,连深领风凄雨寒的黛玉也因这温情的感染而暂时明快活泼起来,雅谑俏语,风味丛生。宝钗温厚,是因为她有善解人意的仁厚;宝钗练达,是因为她洞察人心,情理通达。如果说,改玉为蜡的建议达到了察言观色揣摩人意的极致,同时不免有媚上意向的话,那么她屡屡回护香菱,几次顾及贾环赵姨娘等,则不能不说是一种温良仁厚之心。儒家在释“达”时说:“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脂砚先生不仅说宝钗“待下愚……和平亲密”,而且对她小惠全大体的行动,评价为“认的真,用的当,责的专,待的厚”,称赞她是“识”,是“善知人者”。善知人,也就是善于以己推人,善于以儒文化的仁而爱人原则来调和自我与环境的矛盾,待人以厚,虑人以宽,施人以惠,敬人以德,所以能够周旋于上下各种人中,稳妥细致,色色周到,能“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贾母也以儒家传统的伦理标准来衡量她,称赞她稳重平和,得出“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子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的结论。这一大半要归功于宝钗自己以仁待人接物、人际关系和谐均衡这一前提。

  儒文化的一个重要精神,是主张对社会采取积极进取的人生观,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态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文化为封建时代的读书人提供了具有积极意义的人生准则,也为闺阁知识分子准备了行为规范。对待人生,薛宝钗是一位豁达乐观的进取者。我们从未见过她对现实有过抱怨,对命运滋生哀愁;潇湘子的春恨与秋悲,在她的言行里是找不到的。她所拥有的,是珍重芳姿,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高格调,是儒士的入世心态。要说宝钗是个深闺女子,不可能有积极入世的人生观,那是不客观的。协助纨探理家,宝钗在显示她体上怜下、仁惠周到的同时,也展现了她的治家头脑和才干。不惟如此,作为薛宝钗行为的横向补充的另一位少女贾探春,被作者推到我们面前,正言宣告:“我大凡是个男人,要出得去,早出去了。”三姑娘是玫瑰花,性格爽快,言谈锋利,所以直抒胸臆,成了罕言寡语的薛宝钗的代言人。她们一样渴望能够“立出一番事业”,而时代局限却阻碍了她们人生理想的实现,所以她们只能转向封建女性所能做的事,所能走的路,进皇宫的企慕也就成了进取心的狭隘实践途径。日边红杏倚云栽——探春的将来似乎做了王妃,薛宝钗本可以做得更好。史太君称赞宝钗时,将贵为帝妃的元春都排在了她的后面;如果宝钗也有如元春一样的机遇,还不能够母仪天下?或者是身为男子,还不能够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运败金无彩,时乖玉不光。薛宝钗虽没有实现人生最高理想的机会,却完全具备普通女性佐夫教子修身齐家的德与才。“金殿对策”、“仕途经济”之类的话常有出现,强调男子应“读书明理”以“辅国治民”;以“无事忙”、“富贵闲人”嘲宝玉,后尚有“借词含讽谏”的情节……这些恐怕都是封建时代浸渍于儒文化传统意识的知识女性常规心态的一再体现吧?钗探常被论者相提并论,共称为补天人物,不无道理。

  薛宝钗的“端凝持重”、“温柔敦厚”气质,也正是儒家所推崇的为人风格。《中庸》有“节情以中”之说,认为“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和,即要求从根本上注重性情的温良柔顺,将“允执其中”作为人格修养的要义。风靡当时的郑卫之声,孔子以为淫,而视《关雎》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不淫不伤的抒情方式,才合乎中和标准,也即发乎情止乎礼。《论语》中所载孔子言行,也体现出一种雍容和顺、迂徐含蓄的风格。儒家这种节情以中的理性精神,亦渗透在薛宝钗的气质个性中,形成这一形象不愠不怒、不喜不笑的端凝安详温和豁达风度。对宝玉的应付和回避,不过说一声“我是为抹骨牌来的么”之后笑笑走开,不在意,不生气;劝导宝玉,宝玉却“咳”一声抬脚就走,她也只是脸红了一红,对别人的无礼仍是不计较不恼怒。诸多场合,她只是“浑然不觉”。贾政在座,众姐妹皆有拘禁之感,惟有宝钗坦然自若,是在“天性从礼合节”之外,尚有一种经受传统文化陶冶的功力。当贵族小姐的尊严受到极大伤害时,她并不大光其火,充其量也只是机带双敲,不动声色地借题发挥而已,而且见好就收,事后全然不提。薛宝钗作诗填词,亦符合儒家的温柔敦厚诗教。其中和标准,即要求以温良和顺的性情,不偏激不直露的抒情方式来作诗,以求达到温柔敦厚境界。愁多焉得玉无痕?薛宝钗是比较清醒地懂得现实的严酷和忧愁的伤身的,所以把温厚通达注入诗中,意境恬淡含蓄。完全是“自写身份”的白海棠诗,因其蕴藉淡雅的魅力,被推为压卷之作,置于林潇湘的风流别致之上。脂砚评宝钗此作“清洁自励”,“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所以认为“逸才仙品固让颦儿,温雅沉着终是宝钗”。意境如此,焉能不先有温柔敦厚的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