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研究——薛宝钗:2天光云影共徘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22:52:52
 二

  薛宝钗虽然天赋颖慧,学力深厚,多才而博知,却常以藏愚守拙为本,深深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情绪,尽力摒弃、抑制生活欲望的各种需求,将个性、感情、意志等,搁置于精神世界的一角,筑起冰冷的理性栅栏,以顺应环境,迎合他人情绪意志,遵循既定的观念规则,不肯逾越。元妃灯谜要故意寻思半天,说难猜以示愚拙;生日点戏,不是任凭兴趣爱好自然流露,却去迎合老太太的趣味;西厢琵琶元人百种无所不读,烂熟于心,却偏称“不知”、“不大懂得”,惟恐这些“杂书”会不知不觉启人邪思,移人性情;平日只沉于陪侍母亲、“只以针黹纺绩为事”的淡漠平静的生活氛围,追求拙朴怡然的情调。这种气质,似乎又近于道文化的诸多精神因素。“绝胜弃智”、“忘情寡欲”是道家思想的基本点。“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生丝)朴(原木)之心的获得,是以摒除智慧欲望为前提的。庄子以解牛为喻,将绝胜弃智的内涵生命化了。他认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的知识是危险的,会“内伤其性”,劳形亏生,只有“缘督以为经”,才能保身全生,得尽天年。庖丁能够“依乎天理”,“因其自然”,按照牛本身的结构,在骨节筋肉的空隙之间进刀,故能十九年而刀不卷刃;人生活在复杂的社会环境里,正像庖丁运刀于筋骨错综的牛身一样,如果始终顺应环境,不乱“割”硬“折”,就能自由如意,避免身心遭受伤害。这也就是老子所主张的“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上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以无为而致治,以不争而达争,以“曲”而得“全”。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即是不争无为、明哲保身哲学的形式种种。在曹雪芹的笔下,则有薛宝钗的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如果蘅芜君也如潇湘子那样,遇机会便思展才,有场合即示聪明,伶俐尖刻,锋芒毕露,那么也会如潇湘子一样高标见嫉,雨蚀风摧。所以宝钗的藏愚守拙,罕言寡语,除了天性浑然不觉之外,更多时候莫如说是她用以保护自我的软武器。这种明哲保身的处事态度,自然造就了她的“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蜜之情形诸声色”的不疏不亲、平和均衡的情境了。可厌之人并非不厌,而是不肯与之摩擦冲突;可喜之人并非不喜,而是不肯流露喜爱之情。扑蝶时使用金蝉脱壳之计,首先出自远离是非的考虑;探玉时“心里也疼”的话只说半句,已是另一层意义的忘情。大观园抄检后,宝钗借故搬离了这块是非之地,以至后来变故迭起之际,能因了平时“东风卷得均匀”,而不曾随逝水,委芳尘,避免祸及己身,得以保身全生。

  与这种见素抱朴、无为不争的人生追求相吻合,薛宝钗的衣饰住行也倾向于素朴淡雅的生活情调。她从不爱花儿朵儿的,家中仅有的十二支饰花,还分送了贾府姐妹;衣着是家常式样,一色半新不旧;蘅芜苑内只草不花,冷而苍翠,绝无艳美浓丽气象,极素淡自然,又极芳馨清雅;居室内一应摆设全无,雪洞一般,连高龄老太太看了亦觉太过;药名亦嵌“冷”字,原料系白色花蕊及霜雪雨露。《红楼梦曲》赞她为“山中高士晶莹雪”,“雪”的冷凝风格恰如宝钗其人。

  宝钗的情感特点便是白雪般的冷漠无情。她的花名签曰“任是无情也动人”,——既为“无情”,缘何“动人”?从道家的视角看,无情并非没有感情。“既谓之人,恶得无情?……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无情不等于心如死灰,而是要破除生死好恶之情,对待世上万事万物,应是“哀乐不易施于前”。因为道家所推崇的人生,乃是“游心于淡,合气于漠”的恬淡无为的人生,所以不能让生死牵动自己的感情,以免内伤其身。方法即是一切因循自然,不加作为,看开得失。“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哉!”得是合乎时机的,失也是顺,那也就无所谓得失。既然得失生死都不过是自然的变化,逃避不了,动情无用,那么还不如不动感情,任其自然,反而能够得到解脱。被誉为冷美人的薛宝钗,正是这样一个以不伤其身为标准,不动喜怒哀乐之情的“无情”之人。在个人情感的宣泄方式上,宝钗采取绝对的无欲状态,藉“后天之学力”来按捺先天的情怀;所以她的先天病状、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要用后天精心调配的冷香丸来医治克服。王夫人于金钏之死唏嘘自责,宝钗却表现得淡漠寡情,劝慰王夫人不要因为“十分过意不去”而伤了自己的身心;薛小妹所编怀古诗,因为有两首牵涉到抒发男女之情的内容,宝钗便推说“无考”。宝玉认定《桃花行》非宝琴所作,是深知宝姐姐“断不许妹妹作此哀音”,为情所累。她虽然心中暗生对怡红公子的爱慕情绪,悄悄将元妃所赐的极富暗示意味的红麝香串羞笼于臂,甚至情急之时,也曾半含半露,欲说还休地吐出半句“大有深意”的话语,但更多时候,宝钗却是回避现实,压抑感情需求,“总远着宝玉”。无情之人何尝无情?端凝、淡漠的外表,冷则冷矣,那一份未能完全压抑住的天性,却如蘅芜苑内奇蔓异藤一般,无声无息地散发出丝丝缕缕天然的馨香,时时动人。

  宝钗扑蝶的浪漫情节,曾为许多读者大伤脑筋。这个画面是为了暴露她的嫁祸心机而设,还是披示了她的少女情怀?一向以端凝持重见称的宝钗,屋里雪洞一般,,花儿蝶儿自不沾边。然而心境平和之时,偶见蝴蝶翻飞,也就轻身悄步忘情追扑起来,迥异平时,何耶?庄生梦蝶,醒来不知身曾是蝶抑蝶是身;针对惠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质询,答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辩词,是情移于鱼还是鱼人一体耶?无论虫鱼鸟兽花叶草木,人因忘己而随物化,离开了现实的各种功利因素,真正嵌入了物的内在精神之中,在人物合一中达到出神入化境界,也即自喻适志。宝钗因见彩蝶翩跹,暗合恬淡无欲的心境,于是不由自主追随而去,忘却了身外一切事物的束缚。否则,心机细密的宝钗岂能不想到这一有失端凝风度的举动有可能被任何一个丫头窥见?这与宝钗找袭人时顺手拿起鸳鸯肚兜的活计做上几针,连湘黛窗外偷窥窃笑都不知觉的情节相类,都是物化精神的具体披露。犹解牛之庖丁,只见空隙而不见全牛,又如承蜩之老丈唯知蝉翼之薄而不知身外万物之多。“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是之谓也。扑蝶之举,“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物我至一,自喻适志,端凝之外自有活泼妩媚的风韵,是“无情”亦是天性,冷中逸香,于宝钗“无不相宜”。

  薛宝钗的温柔敦厚气质,自合于儒文化的道德特征;而她的不关世事无为不争的作风,淡漠无情藏愚守拙的个性,却又是道家文化的精华赋予她的特质,非儒家思想所能拘囿。她的进与热,让人感受到温厚亲切;她的退与冷,又让人产生敬畏而疏远。大观园诸姐妹中,能够于明争暗斗、风波迭起的复杂环境里进退裕如坦然自若,获得普遍赞誉的,惟宝钗一人而已。儒文化要求封建女性必备的“停机德”,如此和谐地配置在富有道文化情趣的“山中高士”身上:这是作者创作的矛盾呢,还是形象本身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