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非烟武林客栈之月落洞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03:15:26

 第一章 歌啸洞庭木叶秋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屋子,基本上没有什么装饰,很简单,但绝不简陋。 因为屋子中有一个人。他的衣着也很简单,很随便地坐在一张木凳上,面前的木桌上放着一碗水,白水。 他不动,水也不动。他的眼睛宛如远山,袅袅地一直入青天深处,那白水也涵荡深远,虽在一碗之间,却宛如秋江大壑,渺无尽头。 就因为有这个人,所以,这间小小的屋子,就绝不窄仄,也绝不简陋。 他淡淡道:“都准备好了么?” 屋子中只有他一个,但随着他这句话,立即一个影子从暗处窜了出来,俯身道:“是!” 他并没有点头,也没有表示,因为他并不必表示给任何人看。他沉吟了片刻,又道:“每一个人都在他们的位子上么?” 那个影子再度用非常肯定的语气道:“是!” 那人却仿佛还不敢肯定,道:“到现在为止,每一步计划都不差分毫地执行么?” “是!” 他得到的,仍然是这么一句话,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也没有多余的语气。这足以证明他的地位是多么尊崇,他御下是多么的严厉,他的组织,又是多么的有序而有效,但他的话,却似乎太多了。 像他这样的人,本不必问这么多的。 莫非他所图谋的,实在非常之大,就连他这样的人,都无法掉以轻心? 面对着影子那非常肯定的回答,那人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了那碗水。 他是点给自己看的,白水中,就是他的影子。 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去回答。 夕阳摇落,洞庭秋波袅袅。 一个灰衣人长身立于君山上,山中秋风虔诚的奉持起他宽大的袍袖,四周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却没有一片能落在他的身上,似乎秋叶也为他的气势而惶然退避。 辉煌的日色垂照在他身上,夕阳也只是他的影子。 他缓缓抬起眸子,穿过这萧萧木叶,看着那夕阳惨淡的金黄,两道氤氲的彩光从他目中透出,一瞬间,竟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洞悉之下。 而更为奇特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是双瞳的。 双瞳重彩,这样的人当今天下只有一个,那就是悚动天下的天罗教主崇轩。 天罗教在短短几年间,声誉雀起,气焰熏天,这几月来,更是灭少林,诸武当,血雨腥风,几乎布满整个江湖。而这一切,都出自这个双瞳少年的手下。 武林正道为了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在洞庭召开武林大会,推举武林盟主,一同对付天罗魔教。此事事关重大,行动绝密,戒备森严,所以直到曲终人散,天罗教的人并未前来骚扰,大家方暗自庆幸,然而谁又能想到,魔教教主崇轩竟然就在不远处的君山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夕阳寂寥,崇轩眼中的彩光,渐渐隐没在暮色中,他的人也似乎和这无尽暮色融为一体。而他心中所想,是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突然叹息一声,道:“江湖秋水多,浮波人生,又焉知去东去西,往南往北?” 君山寂寥,他周围唯有秋风落木,而这一叹,又是为何人而发? 只听一个淡淡声音从林中传来,“我知道。因为我将往北,而你却向南。”蹄声踢踏,林中暮色融开,一抹白影渐渐幻化成一袭白衣,斜倚在一匹青驴上。 那是一位女子,身上穿了一件洁白的斗篷,就如刚刚开放的白色优昙。青驴在距离灰衣人两丈远处,悄悄地停了下来。 崇轩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女子正是香巴派女活佛,丹真,也是他统一武林的最大障碍。因为在这几月征战中,她总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最关键的时刻,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一次次向他宣明佛法慈悲,劝他放弃杀戮。 或许这是她修行的一部分,或许这是她的佛法慈悲,崇轩并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不想弄清楚。 破坏天罗教大计的人,都只有死。然而奇怪的是,丹真却还好好活着。更奇怪的是,崇轩似乎也从未想过要杀她。 丹真纯白的斗篷也被那夕阳染上一丝亮丽的影子,她深深埋藏起来的脸庞显出了难得的笑意。 崇轩也笑了:“你又怎生知道我必向南?” 丹真淡淡道:“先是少林,再是武当,江湖中的大派,也就剩下峨嵋了。天罗教下一个目标,难道不是南下的峨嵋山?” 崇轩笑了:“你说的并不错。天罗教的下一个目标,的确是峨嵋,而我也的确是要去南方。那你又为何要往北呢?” 丹真并没有回答他,她盈盈的目光直视着崇轩,在温和的夕阳光照下,她的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如果是我求你不去南方,你肯不肯答应?” 崇轩似乎没有料想到她这样问,他的声音变了,变得有些像丹真方才的语调,淡淡的,漫不经心的:“这并不是活佛所应说的话。” 这淡淡的语调,正是一种隐藏,每当他采用这种语调的时候,那就是他开始说谎的时候。丹真非常知道这一点,因为她也有这个习惯。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丹真凝视着他,她深邃的目光似乎想穿透崇轩的瞳仁,直看透他的内心,但崇轩重瞳光芒变幻,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穿透的。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放弃活佛的身份,你能否真心地回答我这个问题呢?” 崇轩脸色变了变,丹真双目中的柔光陡盛。崇轩似乎不想与她对视,缓缓转头,望向山下的方向。他叹道:“就算我不去,峨嵋派的命运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因为……因为耕耘总是在收获之前就完成了,我过去,只是看一眼我的果实而已。” 丹真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夕阳更沉,将周围渲染得有些阴森森的,丹真轻轻道:“那看来我只能往北去了!” 崇轩的目光却忽然一变,然后缓缓收回,在他的瞳仁里面汇聚成闪动的重叠旋绕光华:“你不必走了,我也不走。” 丹真一怔,道:“为什么?” 崇轩放颜一笑,道:“因为有人留客。” 就随着他这一声,对面的山坳处,突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天还没黑,这人却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那野性而健美的身形。而他,也不是一个人走出来的。 整座君山,连同洞庭的波浪,甚至天上微微露出来的星斗,都被一种奇异的规律左右着,与这个人统一在了一起。他一踏出,整座山,都同他连成了一个整体,带动起浩瀚的气势,滔天盖地般压了过来! 崇轩的脸色更变,他已看出有人伏击,但未想到这伏击竟然强大到如此地步!这竟然结合了奇门遁甲、星象算术、摄心追神、行军布阵等要术,早就在君山中辛苦布置,来骤然发动,截杀自己的!这种由人力带动天行地方,三才浑聚,共营之一击,已经超出了人力抗击的范围,也就是说,天下再无人能够接住此时的黑衣人之一击!绝没有人! 那黑衣人脚步踏出,灵活而剽悍,宛如猎豹一般。他那灰褐色的眼睛紧紧盯住崇轩,又仿佛猛鹫看到了垂涎的猎物。崇轩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每一步踏出,两脚之间的距离都惊人地相同,绝没有一分一毫的差别,就算没有这个伏击之阵,此人也是个极为罕见的高手! 崇轩的脸色再变! 丹真的目光中也闪过一丝惊异:“波旬?” 崇轩目光一闪! 波旬?华音阁最隐秘、最可怕的杀手波旬? 在天罗教兴起之前,华音阁本是江湖中最庞大、神秘的组织。当初天罗教声势逼人,大家都以为两派之间必有一番龙争虎斗。然而奇怪的是,一任天罗教横行天下,华音阁却韬光养晦,不理江湖事务。一时传言纷纭,有言华音阁前年内讧,阁主暴毙,元气大伤,无心他顾;更有言天罗教与华音阁已暗中结为同盟,共图天下,然而谁也不知道事实的争相到底如何。 而崇轩却知道的是,他真正的对手,已终于忍不住出手了!而华音阁隐忍数年,这一出手,必然是致命的杀招! 那黑衣人波旬的目光一闪,一串裂石般的声音响起:“崇轩,我要杀你!”惊虹一般的剑气冲天闪起,悍然的山势被这一剑扭曲缠绕,形成巨大的刺目闪眩的龙卷,向着崇轩闪飙而来,这一剑,聚合的不仅仅是波旬的力量,而是整个君山,整个洞庭! 剑势之中,有巍峨的君山之气,又有浩荡的洞庭之势,一举压向崇轩和丹真二人! 崇轩的脸色极为难看,突然抓住丹真,身化落叶,向后飘去,但那剑势来的实在太强,太快,转瞬之间就闪到了崇轩的面前! 崇轩冷哼一声,空着的左手倏然抬起! 就在此时,波旬背后倏然窜出两条黑影,一样矫健的身材,一样剽悍的神情,一样龙卷一样的剑光,轰然前击! 三股剑光聚合,登时增生出无限巨大的力量,崇轩的手才抬到一半,这剑光便破胸而入,怒血箭一般窜出,崇轩一声痛哼,带着丹真远远地摔到了石阶尽头! 这一剑极为凌厉狂放,崇轩一时之间只觉天昏地暗,几乎连身子都站不住了。就听丹真惊呼道:“你……你怎么样?” 崇轩深深吸了几口气,举指封住伤口的穴道。但那伤口实在太深,仍然有鲜血不住流出。崇轩脸色白得就跟纸一样,但他的声音仍然淡淡的,没有一点改变:“我没事。” 他目注着石阶之下,那三名黑衣人也目注着石阶之上。他们有着一样的相貌,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剽悍。突然他们一齐躬身道:“波旬恭送魔教教主。” 崇轩静静地看着他们,那三人却并不上来追击,只呈品字形站在当地。他们三人也完美地同这山,这湖结合为一体,没有丝毫的瑕疵。只要有一步的移动,他们的阵法就会产生破绽,但他们却连分毫都不移动。 崇轩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 丹真看了波旬一眼,道:“那他们……” 崇轩转身,头也不回地道:“不用担心他们,他们是绝对不会离开半步的。”他笑了笑,道:“所以我们也无法离开君山半步。我知道君山上有座青神庙,里面的素菜大是不错,我们不妨去尝尝。” 他身上的伤口仍在滴血,但他言笑晏晏,姿态潇洒都雅,却没有半点的不适意。这伤口,仿佛不是长在他身上一般。丹真微一沉吟,点了点头,随着他向山上走去。 暮色渐苍茫,三位黑衣人当山而立,犹如山鬼一般。究竟他们三位都是波旬,还是有两位是波旬的影子?但这君山又他们挡住,却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了! 白水,又再盛满了白瓷碗,这张碗很平凡,几乎在大小的集市上都能买到。它对面坐着的人并不在乎它的好坏。反正无论用多么好的碗,最后喝的都是碗中的水,而不是碗,所以这人从不计较用具的好坏,但碗中的水,却一定要用惠山泉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只喝这一种水。 这是他的坚持,也是他的原则。因为只有白水能提醒他,他本来一无所有,是靠着自身的拼搏,才有了今天的权势,今天的地位。而若他有丝毫的不慎,他的所有,又会变成白水。一无所有的白水。 人的一生,岂非就是一碗白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每当要重大决策时,他都要放一碗白水在自己的面前。 碗旁边摆着一张纸,跟这碗一样,普通的纸,普通的字,普通的写法: “崇轩已中剑。” 但此人却一直在沉吟,仿佛这普通的五个字,其中竟蕴含了万种玄机一般。他整整沉吟了一个时辰,放在碗沿上,宛如岩石一样的手指方才缓缓抬了起来,在碗沿上轻轻扣着。立时,微微的涟漪就在碗中荡了起来。 “崇轩已中剑,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呢?” 青神庙是个很小的寺院,早已荒废了很久。崇轩他们到的时候,寺院里已经挤了几个人了,都是被波旬挡住,不能下山的游客。这个绝杀的计划,实在已很早就筹划了,洞庭君山,也早已被封住。 丹真默默望着崇轩,目中神光隐动,她轻声叹息,从斗篷上撕下一块白布,帮崇轩包扎着伤口。但那伤口实在太深、太大,是什么布都包不住的。鲜血仍然从白布中渗出来,将崇轩的胸前染满。崇轩脸色苍白,但面容仍很平静。 这世上似乎已没有事情可以让他动容。 丹真从院中的井里汲了一桶水,倒给崇轩,道:“看来华音阁要将你困在山上,打算饿死你。” 这是句笑话,丹真希望崇轩笑一下,暂缓伤口的疼痛。崇轩却没有理会,沉吟道:“君山物产丰富,恐怕不是一年半载能饿死人的。他们困住了我,恐怕是不想让我下山。” 他的脸上升起一阵忧色:“看来他们要对天罗教动手了。” 丹真点了点头,道:“天罗教已挥师南下,会猎峨嵋,那么华音阁只怕会在峨嵋狙杀天罗。你上山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么?” 崇轩点了点头,道:“兵分四路,会师峨嵋,每一路都有他们的任务,不管我下不下命令,四路都会按部就班地行动。但若我被困在了君山中,这只能给了华音阁可乘之机!” 他突然站了起来,道:“我一定要下山!天罗教几万教众,不能死在我手里!” 丹真皱眉道:“你身体这样,怎么下山?” 崇轩不禁一呆,丹真笑道:“或许我可以试一试。我修习的光明成就法,配合你上次送给我的波罗镜,可以将摄心术的威力发挥至极诣,波旬虽然得阵法之助,已不可力敌,但他们的精神,却未必也不可撼动,摄心术……或者是此阵法的唯一克星。” 崇轩点了点头,丹真说的不错,不能力敌之时,那便要智取,摄心术只怕是最大的利器。 清水并没有减少,只因那人的思索一刻未止,他也顾不上做别的事情。 “崇轩伤重,那么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他唯一能够调动的力量,就只剩下伴在他身边的丹真了。丹真精擅摄心术,直控人的心灵,加上波罗镜之助,波旬的确挡不住。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清水上划过,手指若有若无地接触着水面,带起极为细小的层层波纹。波纹越来越大,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摄心术控心,那就给她无心之人好了。” 崇轩在丹真的撑扶下,慢慢走下石阶。石阶的尽头是三位波旬,他们似乎是行尸走肉一般,绝不会被任何东西吸引,但若有人走进他们身边三尺,三柄长剑立即就会带着山峦灵气挥斩而下。这样的剑招,的确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 崇轩一反常态,他的身躯笔直,丝毫看不出受伤的迹象来,他的眼神更为凌厉,冰寒得宛如九天星辰,直照人心底。脚步虽慢,但也渐渐逼近了波旬的杀圈。宛如受到了什么驱动一般,三位波旬同时缓慢地动了起来。 崇轩的杀意猛地一窒,接着轰然迸放出去。这正是高手出招的先兆,但崇轩并没有出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光华如月的镜子从丹真的手中翻卷着升起,映照着她那极为明亮的双眸,幻成一团光雾,向波旬罩了下去。 淡淡的光辉宛如实质透出,这就是丹真最强的秘法,摄心术。在波罗镜的摧动下,摄心术的威力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界。 三位波旬同时抬起头来。崇轩的心灵忍不住一震,他们并不是波旬!身上衣服、身材虽然像极了波旬,但他们却并不是! 因为他们的眼睛早已被剜去,只剩下六只深深的眼眶! 一瞬之间,崇轩忽然明白了,这又是一条计,一条妙计!眼睛为心灵之门户,丹真的摄心术也就是通过己之眼睛与敌之眼睛施展的,但若对方为无目之人,则摄心术也就无用武之地。更重要的是,这将会引起摄心术的反噬! 他一震之下,急忙转头,猛地就听身边传来一声压抑之极的尖啸,一道血箭迎面喷了过来!没想到这三位盲者的武功,竟也已高到了如此境界,似乎不在波旬之下! 崇轩身子一晃,闪到了丹真的身边,双指聚力,将点了丹真的灵台穴。丹真长吁了口气,缓缓倒了下来。她的面色极为苍白,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摄心术劲力反噬,她所受的伤,更在崇轩之上! 那三名瞎子的脸上慢慢绽出一丝笑容,无声地揶揄着。苍茫暮色映照下,他们就如山魈恶鬼一般,随时都要扑上。崇轩心经百炼,虽然无惧,但心却沉了下去。敌人显然已将每一步都封死了,笃定了不让他下山。 那么攻打峨嵋的几万天罗弟子,下场就更加可虞。 崇轩并没有多想,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他一般都不会再去想的。更重要的,是好好抓住手中的东西。他将寺院里唯一的一张床拿自己的衣衫铺好了,扶着丹真躺了上去。寄宿在寺院里的游客们远远看着他们,脸上尽是惊恐。在凡俗人的眼中,武林人士大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罢。 丹真微笑道:“实在对不住,我未能帮上什么忙。” 崇轩摇头道:“是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连累了你受伤才是。你好好躺着吧,不要多想了。” 丹真道:“那你的教众怎么办?华音阁既然能以这么周密的计划来对付你,想必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而失去了你的领导,他们又有几分胜机?” 崇轩沉吟着,慢慢道:“天罗教中法度谨严,实已比那些名门正派还要厉害几倍。就算处境怎么恶劣,有了什么变数,那几路都一定会按计划行事。而华音阁只要稍加引导,就会将他们一网打尽,落得个全军覆没。” 丹真道:“你们本来计划什么时候动手?” 崇轩苦笑道:“兵贵神速,就在三天之后。” 丹真幽幽道:“就没有什么办法,传递点消息出去?” 崇轩道:“有自然是有,但恐怕华音阁也早就想到了。” 丹真眉头一轩,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嗯,我们可以用信鸽传递消息。”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兴奋的嫣红色,撩起斗篷,显露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赫然盛放着一只白色的信鸽。丹真笑道:“这是我联络信息的方法,所以常带在身上。你写个纸条,通过它送出去,我的人就会按照指示,去跟天罗教众联络的。” 崇轩微笑道:“不必。你只需将它放出去,立刻就会被人击下来。” 丹真冷笑道:“怎么可能?这只信鸽乃是天下俊种,岂是常人所能击下的?”她一扬手,那信鸽忽悠悠一阵响,盘天而上。丹真的冷笑更盛。但就在此时,突然一阵尖锐之极的啸声传来,那信鸽忽然笔直地落了下去! 丹真的笑容猛然顿住,她已看清,那是一种网,一种挂满了尖刀的网,高速从空中掠过。实在没有任何鸟类,能够从这种网中挣脱。 丹真说不出话来了。华音阁安排之周密,令她思之不寒而栗。而这样周密安排的背后,又是怎样庞大的阴谋呢?她想都不敢想。 夜色渐沉,一轮清冷的圆月,孤独的挂在夜空之上。秋夜虫唱,丹真反侧不能入眠。崇轩担心她的伤势,一直陪伴在不远处。 他忽然对她说了句很奇怪的话:“我为你梳头。” 崇轩的行动更加奇怪,他扶着丹真走到了寺院里,就在月光中拿出一面铜镜,和一柄木梳,将丹真的发髻解开,仔细地梳起头来。 青丝在他的指间流泻,他似乎极为认真,一面梳理,一面搬着镜子左照右照,似乎不放过每一处细节。最后满意地叹了口气,又将丹真的发髻挽了起来。 丹真却已经呆住。难道崇轩真的被华音阁逼疯了么? 崇轩的脸笼罩在月色之下,却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只听他南面皓月,轻轻叹息道:“李清愁想来已经到了峨嵋山了。” 丹真愕然道:“玉手神医李清愁?他怎么会去峨嵋?” 崇轩道:“他本意是协助峨嵋,抵挡天罗教的攻势,然而他自己也想不到,最自己终会成为救我出君山的奇兵。”
第二章 神山碧血惊灵猴李清愁终于赶到了峨嵋山下。 他的白衣已经沾满风尘,清秀的面容上也笼罩着一层忧虑。 天罗教兴起武林豪杰,江湖风雨如晦,他肩负的,正是拯救天下武林正道的重担。 峨嵋自古灵秀,峨嵋派也冠绝天下,实力仅弱于少林武当,名列天下第三大派。少林武当,已相继遭天罗教之难,李清愁此来,目的是通知峨嵋防范,并告知天罗教几种秘术的弱点。 李清愁在山路上静静地走着。青山含翠,一片宁静,时有野鹤相鸣而过,呈现出悠然的祥和来。李清愁心下稍安。他一路加急跋涉,料想天罗教虽然早有阴谋,但也未必这么快就从嵩山杀到峨嵋。眼见山中气象,仍旧肃穆安静,也就松懈了下来。 李清愁远远望去,就见白水寺的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女弟子,正在笑嘻嘻地说着什么。他不禁暗自摇了摇头。果然魔教久不来袭,正道大倡,警戒心未免松弛了下来。偌大的峨嵋派,难道就靠这两个女弟子守住么? 那两个女弟子见有客来,便停止了笑语,扳起脸孔来,问道:“来人是谁?到我们峨嵋派做什么?” 李清愁拱手笑道:“在下李清愁,前来拜见心清大师,求姐姐引见。” 右边的女弟子皱眉道:“掌门去洞庭参加武林大会,至今还未回来,如今掌门之职由心清师叔代管。” 李清愁一路奔波,尚不知道武林大会的事情,顿时一怔。又道:“那就请通报一下心清大师。” 那女弟子道:“李施主,你来拜访敝派,峨嵋举山皆沐荣光。只是心清师叔近年习静,未必肯见客。我们且通报了,听掌门的意思吧。” 说着,躬身导行。李清愁长揖道:“有劳了。” 一行三人自莲花石过洗象池,来到了金顶,这就是峨嵋派的根本重地,也是心清师太的驻锡之地。当下通报进去,不时,大殿之中隐隐传来九声清磬,那女弟子失望道:“掌门师叔正在静修中,不见外客。李施主,这可对不住了。” 李清愁摇了摇头,突然提声道:“巫山李清愁,前来拜见心清大师!” 这一下乃是他用丹田中的一口清气震发,宛如龙吟一般,盘旋直上,瞬间逼到山顶高处,然后轰然散开,直震得整座峨嵋山都簌簌作响。两名女弟子脸上尽皆变色。忽然一个沉然的声音重重响起道:“何方英雄,在峨嵋金顶大呼小叫?” 李清愁抬目望时,就见金顶石阶之上,站着一个灰袍老尼姑,面沉如水,一双锐利的眼神,正紧紧地盯在他的脸上。这尼姑身材极为瘦小,一身僧袍显得极为宽大。但却自然有一股沉雄的气势,宛如巍峨高山一般,凌空压了下来。 还未等李清愁开口,左边女弟子急忙低声道:“这是心明师叔,心清师父不在的时候,就由心明师叔来代行责罚。” 李清愁正要躬身施礼,但他忽然顿住了,微一沉吟,他决定要激心清师太出来。于是冷冷道:“你不是心清?那出来做什么?” 心明师太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掌门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回去吧!” 李清愁淡淡道:“不见到心清师太,我是不会回去的。” 心明师太脸上灰色更重,恍惚之间,她的身材似乎更矮了半分,但身上宽大的僧袍,却无风自动,渐渐鼓胀了起来。倏然之间,她双袖齐动,眨眼之间,泛起万千袖影,向着李清愁一齐压了下来。李清愁双目收缩,身形忽地冲天拔起。 这一拔就是几丈,心明师太的头仰起,袖影冲天,向着李清愁追了过去。李清愁突然一掌斜出,击在院中一棵苍老的松树上。松针如雨,立时飞腾而下。心明师太全然不惧,双袖挥舞,那些松针还未粘到她的袍袖上,就被击得粉碎。心明师太双袖宛如云中游龙,电般追击着李清愁,突然之间,她的丹田上一麻,鼓荡如天的真气竟然一窒,双袖忍不住慢了下来。心明师太大骇,眼睛的余光掠处,就见丹田上竟然正正地插着一枚松针。细碧浅浅,才刚入肌肤而已。 心明师太的脸色立即宛如死灰,双袖真力不继。垂了下来。松针蔽天,但只有一枚,是李清愁用手发出的,但这一枚却藏得极深,在心明师太看出之前,击中了她。要知丹田乃是人身要害,若是李清愁多用一分力,心明师太的功力只怕就会受到重挫。 心明师太一动不动,良久,方才黯然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我老了……老了……” 她不住地重复着最后两个字,灰白色的脸上满是萧索。李清愁不忍道:“在下只是适逢其会,用的不是真功夫,大师不必过谦。” 心明师太霍然抬头,厉声道:“败了就是败了,有甚话讲!但你虽然打败了我,也不能去见心清师兄,这一点你务须明白。” 李清愁沉默着,缓缓道:“我明白……” 遥遥地从舍身崖边上传来一声清磬,一个悠悠淡淡的声音传来:“心明,带他来见我吧。” 这声音很淡,不怎么强,但那么剧烈的山风,竟然不能将它吹散,那话语就如同在众人的耳边响起一般。心明一听之下,脸上的各种神色立即收起,恭敬地答应道:“是。” 灰袍闪动,心明转身向山后走去。她并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道:“年轻人,跟我来吧。” 舍身崖乃是峨嵋最艰险的地方,从宋代起,此处便被封住,禁绝游人前往。山风鼓荡,几有罡风之凌厉。李清愁跟着心明走来,就见崖边一块巨石上,垒着一个小小的茅屋。微微的钟磬的清音,就是从这之中传出的。 此处极为荒凉,山高万仞,几出天表,李清愁的心也不禁肃然起来,不由得放缓了脚步,生怕踏碎了此处那荫绿的宁寂。 两人低头走进那小庐中,就见心清师太正含笑坐在其中,望着李清愁微微点头。心清师太她的面容慈祥之极,不像是武林高手,倒像是个多子多孙的老祖母一般。其实,心清师太武功、威望,都是峨嵋中第一人,比参加武林大会的掌门心音还要高许多,只是一直潜心修行,不喜俗事,当初才硬行将掌门之职让给心音。李清愁想起适才的冒失,不由得脸上一红。 心清微笑道:“贫僧寄心武技,不问世事,不觉怠慢了英贤,施主远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告,请说吧。” 李清愁肃然道:“天罗教已然重出江湖,少林派四代僧人,已然全部被杀,武当只怕也已岌岌可危,灭少林,屠武当,只怕接下来就是峨嵋了……” 心清师太长长的寿眉微动,道:“此事峨嵋已有所知,心音掌门正是因此下山,前去洞庭,参加武林大会,联合正道,一同对付天罗魔教的。” 李清愁沉然地点了点头,道:“嵩山一战,晚辈乃是亲临,魔教秘术之狠辣,至今仍有余悸。晚辈此来,便是得知了天罗秘术的几个破法,想告知师太,让师太防范。” 心清大师点了点头,正要问话,忽然,茅舍外面传来一阵吱吱的叫声。心清大师展颜道:“是我豢养的几只畜生来了。” 她撮唇一啸,道:“咕噜、小咪、小黑,快进来吧,你们也见见这当世的英雄。” 吱吱声中,就见三只猴子凌空落下,站在了茅庐中。六只眼睛精光电闪,打量着李清愁,脸上满是戒心。心清大师笑道:“此乃我初入峨嵋的时候收服的三只孽障,从不见人,就有些小家子气。施主勿怪才是。” 李清愁笑道:“哪里,哪里。” 那三只猴子仍然对李清愁深有戒心,吱吱叫了一阵,向心清师太走了过去。心清师太皱眉道:“你们又调皮什么?咕噜,来,让我看看,你的肚子怎么了?” 那名叫咕噜的黑白色相间的猴子肚子上高高地鼓了起来,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还是吃了什么东西。心清大师与这三只猴子相习已久,极为疼爱,急忙拉了过来。黄白花纹的小咪跟通体漆黑的小黑也跟着过了来,抓住心清大师的手臂一阵大叫。突然,恍惚之中,李清愁就见心清师太脸上有一阵极为淡的绿气一闪而过。 他心中一震,大叫道:“大师小心!”身子猛然飞起,一掌向那两只猴子身上击去。 心清师太微怒,道:“你做什么!”两只袍袖飞起,向李清愁身上卷了过去。力道虽然不如心明大师沉猛,但更为老辣而雄浑,绵绵泊泊,宛如没有终极一般。电光石火之间,李清愁瞥见心清师太的双掌掌心竟然腾起一星绿火,他不敢抵挡,身子倒跃而回。那只叫做咕噜的猴子突然一阵惨叫,口中吐出一串白沫来。 心清师太大惊,抓住咕噜叫道:“你怎么了?怎么了?” 就在此时,咕噜那鼓胀的肚子猛地炸开,一道寒光如闪电,如雷霆,轰然击入心清师太的胸中。此物的力道极大,距离又近,贯心清师太的后背而出,刺裂茅舍,落入了崖下。心清师太一声厉啸,她抓住咕噜的双手一阵痉挛,大蓬的鲜血从她胸口溅出,但刚喷到半空中,就变成了森森的碧色。 与此同时,小咪与小黑也同声厉啸,它们身上的毛也急速地转绿,这绿色仿佛钢针一般,直刺入它们的身躯中,转瞬之间,两只猴子已变成通体碧绿,它们口大张着,却再无声音发出,就此变成了两尊碧玉一般的雕像。 心明师太一声悲愤的厉啸,踉跄着扑上去想抓住心清大师。李清愁用力拉着她,大叫道:“不可!” 那鲜血喷出的速度竟然比不上它变绿的速度,心清师太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住,宛如沉思一般站在那里,再也不动了。唯有一线绿色慢慢扩大,一直将她的全身充满。 心明师太苍凉的哭声传了出去,不多时,人影翻飞,就见众峨嵋弟子向这边涌了过来。她们一见到心清师太如此形状,都禁不住发出一阵惊呼。 但就在人影乱入,山风卷起的时候,心清师太连同那三只猴子,被风一吹到,立即化成一抔碧尘,散成无踪。先前那个女弟子一声凄厉地怒啸,猛然抓住心明,大声道:“是谁杀了掌门师叔?是谁?” 心明师太满面都是愤激之色,她的手指突然挺出,指向的,竟然是李清愁! 李清愁大骇,道:“心明师太,你疯了么?杀心清大师的,明明是这三只猴子,你应该是亲眼看到的!” 心明发出一阵苍凉的怒笑:“猴子能杀得了心清大师?这样的事情,天下又有谁会相信?此处下临舍身崖,前面就是峨嵋重地,茅庐之内除了你就是我,还能有谁?李清愁,你今日闯峨嵋,心清大师不见,你便用强,原来是怀了这等狼子野心!”她袍袖拂出,将茅舍中唯一的桌子集成粉碎,厉声道:“你若想走,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 李清愁叹息一声,回顾峨嵋众弟子:“李清愁一生不行恶事,怎会无故杀死心清师太?峨嵋天下名门,难道就没有讲理的地方么?” 众弟子一时默然。心明缓缓转身,目光在众弟子的身上掠过,沉声道:“我亲眼看到他杀了心清师太,有谁怀疑我这双眼睛的,不想给师太报仇的,就站出来!” 玉手神医在江湖上威名素著,峨嵋派的女弟子们,倒有一半对他甚有好感,心清师太死得虽然古怪,而且的确不太可能有别的凶手,但玉手神医向来行侠仗义,可没做半点盛名有亏的事情,是以颇有弟子不肯相信,被心明师太一瞪,不由自主地就低下了头。 心明师太看在眼中,忽然发出一阵凄厉的长笑,大叫道:“好!好!想不到你们竟宁愿相信一个从未谋面的外人,而怀疑我这双眼睛,那还要它何用,要我这老婆子何用?” 她右手食中两指忽然刺出,竟然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眼眶之中。立时两只眼珠噗噗弹了出来。心明师太的功力何等深湛?这一刺之下,两指深入脑颅。她一声凄惨之极的长啸,发狂一般的跃了起来,忽然从舍身崖上直跳了下去! 这一幕惨烈无比,那两只犹带血迹的眼珠在地上滚动着,宛如最深沉的梦魇,强压般刺激着峨嵋众弟子的心。没有人再怀疑心明师太的话,因为只有死亡,才是最真实的,心明师太用自己的死,将杀死心清大师这一事实,牢牢地种在了整个峨嵋派的心中。她们的眼睛再度抬起的时候,里面全都是血丝。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悍然,已经让她们的心血全都冲到了脑际。她们只有一个念头,杀死李清愁,为两位师太报仇!几位弟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声,整个身子卷成一股狂风,向李清愁冲去!
第三章 青凤千里来汀洲剑气犹如锐风,贴着李清愁的后背追杀。又好几次,他都差点重伤在峨嵋剑法之下。 虽然他是被冤枉的,虽然他并不想死,但他并不想因此而伤害别人。这就是李清愁。若是换作郭敖,只怕会先将她们的长剑击飞,然后再跟她们讲道理,但是李清愁……他只会跑。虽然这只会加深别人的误解。 轩清、轩碧,、轩朗、轩琏、轩枢、轩绯、轩重、轩凝、轩度。她们号称峨嵋九凤,几乎是峨嵋山最优秀的年轻高手。而老一辈的心湖、心笙、心虞、守拙、守温也随后追来,为了击杀这暗刺心清师太的凶手,峨嵋派几乎出动了一半的力量。 而李清愁只有逃跑。直至此时,他仍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心明师太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来诬陷他。他绝没有见过心明,更跟她一点恩怨都没有。那么,此事又是从何而起的呢? 他不明白,但他知道,这之中肯定有个极大的阴谋,正渐渐地展开了。而他,就是这阴谋网住的第一条鱼。 剑风刺身如电,李清愁左右闪躲,峨嵋山灵秀甲天下,山势甚为险峻,这也给了他腾挪的余地。他并不向山下行去,反而直上千佛顶,转过千佛顶之后,忽然踊身向那悬崖跳了下去! 跟随而来的峨嵋九凤都吃了一惊,急忙跃过去看时,云海茫茫,却哪里还有李清愁的影子? 几位女弟子相对喃喃道:“想不到名震江湖的玉手神医也有胆怯的时候,他竟然跳崖自杀了。” 李清愁没死。 那悬崖果然滑不留手,崖面光滑,生满了青苔。山雨润物,青苔宛如打磨过的铜镜一般。但李清愁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仿佛到了这里,就不必再担心了一般。 他猛提一口气,双足凌空踏动,下落速度倏然减缓,白衣振动,就宛如一只巨大的白鹤一般,在云雾中翻腾。他的双掌错动,忽然几掌连环击在了崖壁上。那千年沉寂的崖壁,立即发出一阵“嗡嗵”“嗡嗵”的巨响,宛如中空的一般。 李清愁脸上的笑容更盛,但山崖中的云雾却更是凄迷。 突然,就在李清愁的脚下,一张巨大的白色帆布张成的大板急速从崖壁中弹出,李清愁正落在了之上。那帆布板弹力极好,李清愁轻功又高,他竟然没受丝毫的伤害。帆布板带着他,缓缓地向崖壁中收了回去。 崖壁一片静寂,那帆布板也不知道是从何伸出的。但在李清愁接近崖壁的瞬间,那崖壁突然张开了一个口子,悄无声息地将他吞了进去。更为奇怪的是,李清愁竟然丝毫都不吃惊。 他竟似早就知道这一切一般。 那帆布板也完全收回,崖壁重新合拢,青苔沉沉,不留丝毫的痕迹。 那合上的悬崖中,却不像一般想象的那样,是暗暗的。崖壁进去,竟然就是极为宽大的洞府,洞壁上,尽皆镶满了水晶。每一颗水晶都雕空了,里面嵌着细小而精致的灯盏。千万盏水晶细灯一起亮起来,却使那洞中宛如白昼一般明亮。 那洞府用巨大的石柱撑起,上下左右,都宽及十丈,人在其中,只觉极为渺小。这等鬼斧神工,几疑天地造化。石柱上都雕满了神仙灵兽,看去几似活物,云烟蒸腾,袅袅欲动。石柱绵延,仿佛绝无尽头,一直伸展到峨嵋山的另一边。 李清愁忽然笑道:“几年不见,你这留云洞更像是神仙宫阙了。” 洞中并没有人,却忽然一阵堂皇大声倏然响起,嘹亮宛如雷霆:“本来就是神仙宫阙,说什么‘像是’?” 这声音之洪亮,震得整个洞府都嗡嗡响动。难道这洞府的主人,竟然真的是神仙不成? 李清愁皱眉道:“别再弄这些玄虚了,也不怕我笑话。” 忽听一阵机枢转动的轧轧声,就见一只长约六丈的鸾凤缓缓从洞府深处飞来,清鸣一声,停在了李清愁的面前。鸾凤双目一阵金光闪动,那颗硕大的头颅慢慢敌了下来。头颅上面,竟然坐了个人。 这人也像李清愁一样,穿了一身白衣,也是皮肤极白。只是他的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毫无一丝人间的烟火气味。李清愁笑道:“钟成子,你整天鼓捣这些机关器械,早晚会走火入魔的。” 钟成子笑道:“我们钟家都是些怪人,专喜欢不务正业。我哥哥钟石子酷爱铸剑,而我则专擅这机关之术。你看我这只‘璇玑青凤’如何?” 他随手按了几按,那青凤一声长鸣,托着他缓缓飞起,围着李清愁转了一圈。洞府虽然宽绰,但那青凤身躯庞大,也有些转折不开的感觉。但它的动作极为灵活,竟然连洞壁都没撞到。李清愁定睛细看,才看清楚,这青凤竟然是用木、铁做成的,只是雕琢得极为精细,又在体外覆了一层极为长大的羽毛,看上去宛然鲜活。青凤腾舞,作出种种动作,上下翻飞,灵动之极。看得李清愁眼花缭乱,不禁赞赏道:“这青凤当真有造物之奇,钟成子,你终于大成了。从此你再也不必居于你哥哥之下了。” 钟成子发出一阵长笑,却忽然一沉,黯然道:“我哥哥铸剑,讲究心为剑引,不法成法,随心而为。我这青凤虽然妙绝天下,但终究还是借鉴了前辈鲁班的木鸟,不算我一人所为,现在的我,还不能称作超越了他啊。” 他似乎还在意与他哥哥的争强斗胜,一言及此,嗟叹不已。他忽然目注李清愁,道:“你向来忙的很,怎么有空到我这留云洞中来?是不是有事求我?” 李清愁苦笑道:“你说的不错。现在整个峨嵋派都在追杀我,我实已走投无路。” 钟成子笑道:“为什么?莫非你欺负了峨嵋派的小尼姑们?” 李清愁笑容更苦:“我杀了峨嵋代掌门,心清师太。” 钟成子哈哈大笑:“李清愁啊李清愁,我本觉你诸事都好,只是太过阴柔,少了份霸气,现在可就完美了!” 李清愁摇头道:“我是被人冤枉的。但峨嵋派追得太紧,我只好求你来帮忙。” 钟成子道:“说吧,要我做什么?是将整个峨嵋山炸平,还是将峨嵋派的尼姑们都毒死?他奶奶的,我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老子在这山洞中隐居,一群尼姑在我头顶上整天走来走去,老子还能有什么好运气?这么多年都没强过我哥哥,只怕就是这个原因。” 李清愁微笑道:“那倒不用。你将这只青凤借给我,飞离峨嵋山就好了。” 钟成子断然道:“不好!” 李清愁一愕,道:“怎么,你不肯借?” 钟成子摇了摇头,道:“只飞离峨嵋山怎么能够?最少也要再飞一千里,等你安全了再说。你要去哪里?我直接将你送过去就是了。” 李清愁沉吟片刻,道:“我还是去武当山吧,去看看武当到底被天罗教荼毒成什么样子了。” 钟成子笑道:“那就是武当山。”他俯身下来,在那青凤身上又按又敲了半天,走了下来,对李清愁道:“坐上去!” 李清愁一怔,道:“怎么,你不去?那我怎么控制它?” 钟成子傲然道:“若要人控制,那还算是钟成子的杰作么?你只管坐上去,就等着到武当山下吧!” 李清愁点了点头,钟成子突然握住他手,道:“记住,霸气!一定要有霸气,你才会完美!” 青凤额顶放着一张椅子,乃是用一整块木头雕成的。椅腿深陷进凤额里。李清愁坐上之后,那椅子上忽然伸出几条皮带来,将他绑了个牢牢实实。青凤的双目金光闪烁,渐渐亮了起来。钟成子微笑点头,似乎极为满意。那崖洞的大门忽然张开,青凤双目金光如柱,轰然冲天飞了出去! 双翅郁怒盘旋,卷起一阵狂风,笔直向山顶飞了去。凤顶上吱吱一阵响,就在李清愁的身边,升起四面水晶薄壁,将李清愁护住。那青凤飞舞虽然迅捷,但李清愁身边却连一丝微风都没有。眼见群山急速后退,竟然有种晕眩的感觉。 那青凤倏然一声嘹亮的长鸣,瞬间升到了金顶上空。峨嵋山的众弟子们见到如此庞大的一只灵鸟,尽皆惊愕,抬头指看不止。那青凤身子在空中停住,长喙开阖,突然一阵巨大的声音轰然在空中震响,声音虽大,却不似人声,仿佛只是机关摩擦一般,甚为怪异:“峨嵋山的臭尼姑们,你们听仔细了,老子杀了心音师太,还不过瘾,若是你们不赶紧下山,将峨嵋让给我,老子就一个个杀起,直到将你们全都杀光!” 李清愁只觉这声音从青鸾肚中发出,不由大骇,然而不待他反应,青凤急速俯冲,向金顶大殿飞去。 九凤中,独属轩清眼尖,已然看见凤额上端坐着一个人。她脸上倏然变色,大叫道:“是李清愁!”身子一长,剑光晶莹闪动,身剑合一,光芒大长,向璇玑青凤飙射而去。 就听喀嚓一声大响,璇玑青凤一翅拍在大殿的匾额上。那张挂了数百年,几可称为峨嵋招牌的“西蜀灵秀”的匾额,被青凤一翅拍断,尖笑声中,青凤冲天而起,直向正东方向飞去。 而武当山,却在峨嵋的东北方。 李清愁在半空中顿足嗟叹,但他的身子被皮带绑紧了,却无法下去解释。青凤带着他,笔直向北方行去。李清愁知道,所有的这些,都只是钟成子的一个恶作剧而已。钟成子喜欢各种机关,也就喜欢捉弄人,这次想必是他在事先青凤身上动了手脚,才造成这一切。但无论如何,李清愁与峨嵋的仇,却是结得越来越深,几无法解释了。而杀害心清大师的罪名,也全然着落在他身上,再也无法更改。 所幸那青凤飞行实在迅速,峨嵋众弟子的身影,渐渐被抛在后面,再也看不见了。但看轩清等人那坚毅的眼神,李清愁就知道她们绝不会轻易放弃,只怕从此追遍天涯海角,也要取他的性命。 青凤振翼九天,直向东飞。方向改变了之后,它将落在何处,李清愁并不知道,也无法控制。他也不想管了。由它去吧。蜀中山地极多,青凤一路飞行,在重重山岭上飞跃而过,也不知走了多远。但它行程极为迅捷,直走了一日一夜,远远就见江面浩淼,竟然飞到了长江之上。这一路行来,怕不有千里之遥,这青凤之飞行迅速,也就极为骇人了。 前面绿翠森绕,江面渐渐开阔,显露出一湖碧水来。李清愁认得这是洞庭。再飞不多时,便是君山。青凤低低鸣动,长翅滑动,便从君山上掠过。 突然,一声轻响,一团闪着细碎光芒的巨网急速从君山树丛中弹起,向青凤身上绕去。咯啦一声巨响,那青凤硬生生被它拽住,立时失去了平衡,直向下跌去。那青凤长鸣声中,双翅鼓动,猛然又是两声轻响,两团辍满了尖刃的铜丝网罩下,将青凤的双翅笼住。那青凤极力扑腾,但铜网极为坚韧,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不由得带着李清愁从空跌落。 李清愁眼见铜网上那闪烁着蓝光的尖刀收紧,向青凤上刺了下来。他真气鼓动,咯咯几声响,将身上缠绕的几根皮带崩断,身子腾空而起,向下落了去。倏然一张铜网凌空落下,向他罩了过来。李清愁目光闪处,已然看清楚,那网是由一根钢丝牵动,飞过来的。他的手就随着心念一动,倏然弹出。 玉手神医一双手称绝天下,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冷静,他的优雅,更重要的是,他的稳,他的准。食、中两指一旦弹出,那就再无不中的道理! 只听嗤的一声细响,那钢丝应声而断,网失去了牵引,向旁边飞去。空中嗤嗤声响,又是几张网飞出。李清愁不敢怠慢,身子一斜,向草丛中窜去。 就见不远处现出一抹红墙,李清愁心念一转,拔步向那边跃去。才窜过墙来,就见一人微笑看着他。 崇轩。 李清愁一惊,喝道:“魔教教主?” 崇轩淡淡道:“玉手神医?” 李清愁退了一步,道:“阁下在此何意?” 崇轩苦笑道:“同你一样,都是被别人困在此处的。” 李清愁又是一惊,道:“什么人能够困住魔教教主?” 崇轩道:“我也是个人,未必天下就无人能困住我。” 就在此时,忽然从青神庙外面传来一阵歌声。崇轩笑道:“困住我的人来了。” 李清愁真气一提,全神戒备,就听沙沙沙沙一阵细响,他的眉头跟着皱了起来。这声音他非常熟悉。果然,不多时,就见许多青绿的丝线在君山草丛中游走着,倏忽缥缈,向这边赶了过来。整个君山,在这歌声才响起的瞬间,便被各式各样的毒蛇布满。其中几样,李清愁识得,竟然是中原难得一见的洪荒异种。但他并没有动作。 崇轩却深深吸了口气,预备与将来的蛇群大杀。但与前日不同,那毒蛇才行至青神庙的墙边,倏然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一般,齐齐地顿住了。后面游移的歌声微微一窒,跟着节奏一转,变得更为凄厉起来。但无论歌声怎么摧动,那些毒蛇群却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李清愁淡淡一笑,道:“天罗教以毒物灭了少林,如今教主却反被毒物所困,真是天理周章,报应不爽。不过如今玉手神医在此,万般毒物都无所用,你不必费神了。” 那歌声嘎然而止,毒蛇群立即如蒙大赦,急速地撤了回去。暖暖的阳光照着,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崇轩禁不住微笑道:“人言李神医是毒物克星,果然不错。” 李清愁皱眉不语。如非逼不得已,他实在不想帮崇轩的忙。嵩山之上一战之惨烈,他再也不会忘记。 崇轩悠悠道:“只怕毒物无功后,接着会是更为凌厉的攻势。不过……” 他展颜一笑,道:“我的救星已经来了。”
第四章 半面红妆写清愁同住在青神庙中的,还有几位游客。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四面强敌环伺的生活,反而安然了起来,排成一排,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崇轩突然抬手,将一位游客的头盖骨揭了起来! 并没有血流溅出,那名游客也没有发出惨叫,他仍然木木地坐着,脑中一片阴暗,竟似乎完全空洞! 李清愁大吃一惊,骇然道:“秘魔之影?这里怎么会有秘魔之影?” 秘魔之影乃是天下仅次于金蚕蛊的毒物,以人的脑髓为食,练成之后化身无形,唯有嗡嗡的振翅之声。嵩山少林一役中,秘魔之影建立奇功,一举歼灭了少林这个千年大派,从此江湖上谈之色变。 崇轩淡淡一笑,李清愁也明白了过来,崇轩既然是魔教教主,身上怎么可能不携带秘魔之影的种子?想必他一入青神庙,便将这种子种入游客身上,等着发芽生长,幻化成魔。这等妖邪之物,留在世间还不知要害多少人。游目四顾,就见那些坐在廊前的游客都是目光呆滞,显见也都着了崇轩的暗算。李清愁脸色渐渐沉下,冷冷道:“秘魔之影乃是妖物,既然被我看见,就必不能让它留在世间上。崇教主,对不住了。” 崇轩又是一笑,道:“这些已经没用了。我的对手找来了秘魔之影的克星,由于畏惧那人的力量,秘魔之影都无法孵化。”李清愁一怔,突然想起方才并没有听到秘魔之影发出的嗡嗡之声。然而又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将威慑之力笼罩整座君山,让另天下闻风丧胆的毒物秘魔之影无法孵化呢? 崇轩将头盖骨放回,淡淡道:“从此,秘魔之影不会再现江湖。”言罢一拂袖,这一排人体连同秘魔之影未能孵化的卵,顿时一起倒在地上,化为了一堆尘埃。 崇轩神色一凛,道:“此人用玄通青造之阵将整座君山困住了,我们没有一个人能下山去。” 李清愁冷哼道:“那是你咎由自取!我是不会帮你的。” 崇轩轻叹道:“加上峨嵋山一千五百余弟子,还不能打动你么?” 李清愁身子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崇轩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你来时,峨嵋九凤倾巢追你,峨嵋派只怕有一半的力量都随之下山。而留在山中的,伤痛心清师太之死,必然不能专心防守。而本教天音、天香、天枢三部已然齐集山上,不出三日,峨嵋派必定会亡,你信也不信?” 崇轩的语调并不高,也没有太多的感情,但李清愁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有了嵩山少林寺之战,他对于崇轩的能力与手段,实在再无半点的怀疑,崇轩若说三日灭峨嵋,那就绝不会超过一分一秒!他的拳暗暗握起,脑海中灵光一闪,若是一举杀了崇轩,是否就能救得了峨嵋呢? 崇轩虽然从未出过手,但绝无人怀疑他的武功之高。李清愁虽然号称从来未败,但面对这如山一样沉静的崇轩,却是连半点自信都没有。他的拳头,也情不自禁地松开了! 崇轩点了点头,道:“不盲动,不躁动,玉手神医,你果然不负江湖上的盛名。若是我说,我想收回成命,不灭峨嵋了,你会不会相信?” 李清愁苦笑道:“这只怕是解救峨嵋唯一的办法,我又怎会不相信?” 崇轩道:“若是你能破了这玄通青造之阵,让我下山,我就放过峨嵋如何?” 李清愁看着他,眼睛中露出一阵思考之色。 崇轩微笑着,也看着他。李清愁缓缓地,很谨慎地道:“你为什么非要下山不可?你本不必的。” 崇轩悠然道:“我若是不下山,又怎么收回成命,阻退我的手下们呢?” 李清愁道:“你既然知晓峨嵋派追杀我,那么你必然有种传输信息的方法。你本不用下山的。” 崇轩又笑了:“好,李清愁果然不令我失望。但我的话还是算数,只要你助我下山,我就解了峨嵋之围。” 李清愁沉然点了点头,但他脸上的疑惑仍然没有消失,道:“我奇怪的是,你这种传输讯息的方法必定隐蔽之极,是你的秘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崇轩淡淡道:“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只是因为你将它当作秘密。去吧,如果我没有料错,有人在等着你。”李清愁并未沉吟太久,向山下走了去。看着他的背影,崇轩喃喃道:“先是玄通之阵,后是秘魔之影,再下来会是什么呢?” 同样的,另一个人也在喃喃道:“先是玄通之阵,后是秘魔之影,再下来会是什么呢?” 他的手指轻轻扣着,手指下是一碗清水。清水没有变,他的姿势也没有变,仍在沉思。良久,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万妙灵仙,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李清愁一步步踏下那长长的石阶。他能感觉到,那浸体的杀意随着他的步伐,渐渐严寒,似乎在警告他,又似乎在渴求着他的血肉。 近前者死,这是那杀意冷冷的警告,但李清愁却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医者父母心,他可以为了一个病人而割自己的血肉,那么,也可以为了峨嵋千余弟子的性命而赴死。这是他应该做的,只因他相信,换了任何一个别的人,都会像他这样选择的。 他就是这样坚信着,才会心安理得地一步步踏出。 杀气陡盛。 李清愁停住,缓缓抬头。 波旬那灰色的眼睛就停在他面前一丈处,杀气在将凝未凝间波动。 李清愁绝无半分犹豫,他的脚又踏了出去。波旬目中光芒一闪,枯死一般的黑灰色开始苏活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清甜的娇音传了过来:“你来了……” 李清愁的动作猝然停住,他的脚就跟全然未动过一般,很自然地摆在原地,他的身子,更没有丝毫的波动。但波旬的杀气已被引动,铿然声响中,长剑已然出鞘! 李清愁目光闪了闪,长空裂电闪耀,波旬一剑才出,立即化作万千龙蛇飞舞,疾风啸电,向李清愁当头落了下来。 那娇音突然转急:“住……住手!” 一阵香风掠过,一只纤纤素手探了过来,向波旬的剑身上捉去。这只手的动作并不是特别快,但波旬却似乎对她畏惧良甚,长剑一折,倏然收了回去。李清愁缓缓转头,就见半张娇靥带着微笑,正对着他。 李清愁自七八岁时就在江湖上行走,几乎已行遍整个中华,他生得俊美丰秀,女子倾心者多,但他却从未见过如此灵秀的女子。 她乌黑的青丝垂下,遮住半张面孔,朦胧遮映,就宛如流云掩月一般,更衬得另半张绣面芙蓉,眉目如画,清丽绝尘。她那美丽中似乎有种震慑感,让人见了只觉朦朦胧胧的,仿佛极为不真实一般,宛如做了一场美梦。 然而她的美貌,却是连梦中都不会出现的。 李清愁不由得身子一震。这女子之美貌虽然旷绝,但仍不足让他失态,他震惊的是,那女子双目深孕,竟然宛如海一般的深情,山一般的情意。仿佛前生后世,轮回了千亿遍方得一见的爱人,那种宁愿粉身碎骨也要见他一面,纵然心没有了,身不在了,仍然烙刻着他的印记的感觉,竟然从这双眼睛中流度过来,瞬间充满了李清愁的心! 他的心立即像一泓广阔的海洋,缓缓摇荡起来,与他相接的,是另一泓海洋,是那女子的海洋!他是如此真切的感受到这一点,以至于竟连波旬都忘记了! 但他却清楚地知道,他从未见过这女子,从未有! 那么又怎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难道这才是前生后世?千亿遍的轮回? 那女子盈盈一笑,宛如整座君山都堆满了鲜花,却全都在她的身上盛开:“你不记得我了么?” 李清愁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那女子低头一笑,微显羞涩:“我美不美?” 李清愁又摇了摇头,道:“李某双目只见人间愁疾,不辨美丑,姑娘问错人了。” 那女子也不生气,笑道:“那你喜不喜欢我这样?” 李清愁淡淡道:“也无所为喜欢不喜欢,我并不认识姑娘。” 那女子嘻嘻一笑,道:“你怎么不认识我?想想看看?” 李清愁皱眉细想,但却再也想不出来。那女子右掌展开,一只细小的金色飞虫裂体而出,飞到她的额头处,很亲密地围绕着她飞动。这飞虫通体金黄,胖乎乎的,仿佛蚕般的形状,那双翅膀宛如蝉翼,鼓动起来,一点声息都没有。李清愁一震,道:“金蚕蛊?” 那女子笑道:“想起我是谁了么?” 李清愁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不能置信地道:“蓝羽?你是蓝羽?” 那女子竖起一根手指,贴在自己的娇靥上,笑道:“以前我叫蓝羽,但现在,我是华音阁的万妙灵仙,统御天下万蛊万毒,为蛊中至尊,天下无人能及,李清愁,我命令你喜欢我!” 她高傲地仰着头,那精致到极点的半张脸庞艳光照人,不可逼视。李清愁尚不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凝目细看,果然,她身上依稀还有蓝羽的影子,但这天下化人的美丽,这深深透出的自信,又哪里是那个丑陋而胆怯的苗疆小姑娘? 蓝羽见他沉默,骄傲地道:“我万妙灵仙本就地位尊荣无比,哪里要原来那么丑陋的样子,所以我请华音阁的步先生施展妙术,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李清愁,你以前因为宁九微而抛弃了我,如今我比她美得多了,你为何还不说爱我呢!” 她的相貌虽然像是换了个人,但心底却仍然是那么单纯。李清愁心下暗叹了口气,道:“蓝姑娘,你变得如此美丽,我很代你欢喜。江湖上如意郎君甚多,你必定会找到一个满意的,我……我不适合你。” 蓝羽摇头道:“那不成的。再多的如意郎君,我却只喜欢你。再说……再说我们已经拜堂了,这一生一世,我就只能喜欢你,你也只能喜欢我。” 李清愁苦笑道:“不行的。” 蓝羽笑道:“有什么不行的?我乃蛊中之神,天下还有什么事是我做不成的?步先生封我做万妙灵仙,我的权势可大得很呢。他说我练成了金蚕蛊,江湖中没有几个人是我的对手,今后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娶了我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你说好不好?” 她晏晏而语,卿云一般飘了过来,去拉李清愁的手。 双手一接,李清愁却宛如触电一般,急忙将手抽回,道:“不……不行!我不能娶你!” 蓝羽道:“为什么?难道你不认为现在的我,要比宁九微漂亮?” 李清愁摇头道:“美丑只是外貌,并不关紧要的!” 蓝羽忽然高声嘶啸道:“不!你不明白,美丽就是我的全部!” 她的手忽然用力一拂,蒙着她半面的青丝扬起,随风飘开,将整个脸容露了出来。李清愁目光才触到她的脸上,却不由一震。 这分明不是人类的面孔,而是地狱中魔君故意铸造的面具!只见蓝羽半边脸仍然如方才那样如天仙化人,但另半边脸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肿块,将五官挤得甚为狞厉。比较苗疆中所见,更丑恶了几十倍。这等半边绝美,半边绝丑,看去更是森然狞恶,李清愁禁不住脸上变色,道:“你……你……” 他禁不住踉跄后退,脚下被山石一绊,几乎跌倒。蓝羽又发出一阵苍凉的狂笑,目中却不禁有热泪滴下:“原来你仍然嫌我丑!就算我变成什么样子,在你心中,我仍然像这半边一样丑,是不是?” “我为了你,忍受了多少的痛苦,才将半边脸变成这般美,但你……你却仍然嫌弃我,只记得我的丑!” 她嘶声悲啸,洞庭森波,直如猿哭。 李清愁脸上闪过一阵痛楚之色,摇头道:“不是,不是的!” 蓝羽看着他那闲淡而有点忧郁的目光,忽然只觉心灵迸摧,掩面痛哭道:“步先生说了,只要我能杀掉天罗教主,就将我另半面也变得同样美丽,你喜欢么?” 李清愁一怔。 蓝羽声音更加凌厉:“究竟怎样,究竟怎样才会让你喜欢我!” 山鬼夜啼,也绝比不上她的哭声的辛凉。那是所有积聚的希望都破灭的痛哭,是绝没有任何安慰能够抚恤的巨大失望。也许在蓝羽心中,只要她能够变得比宁九微更加漂亮,李清愁就会爱上她吧。但现在,所有的都是镜花水月了。 蓝羽的头突然昂起,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火花:“我的丑已经是不能改变的了,是不是?” 李清愁太息道:“你并不丑……我也从没觉得你丑过。” 蓝羽执着地摇头,道:“不!你并不这样认为!但是,我有个办法!” 她低低道,似乎只是给自己听的:“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她缓缓站了起来,脸上绽放出一丝发自心底的笑容:“步先生告诉我,如果美貌也无法挽回你的心,那就期待来生吧!” 她的笑容更加美丽,她的胸也挺起,声音中又充满了狂热的自信:“来啊,跟我一起死去,期待来生!来生我一定做你最美丽的新娘,这辈子的种种丑陋,我们一起抛弃吧!” 李清愁皱眉道:“你疯了,哪里有什么来生?” 蓝羽坚决地道:“一定有的!步先生从来没骗过我,他说能将我变得美丽,就将我变美丽了,他说有来生,就一定有来生的!” 李清愁摇头道:“这都是妖说!蓝羽,醒来!人所拥有的,并不只是相貌,你不要过于执着!” 蓝羽狂笑道:“是的!人并不只有相貌,但我只是相貌丑一点,为什么你却就是不爱我呢?” 李清愁一时语塞。蓝羽身为蛊母,心地善良,对他情深似海,为什么他就是不爱她呢?李清愁的眼底闪过一丝痛苦,蓝羽倏然止笑,道:“那么我就先杀死你,然后再自杀,这个世界,我已经彻头彻尾厌弃了!” 她的手缓缓划出,一只金蚕振翅飞出。蓝羽傲然道:“秘魔之影,不过魔教小技,哪里知道蛊中大道?真正的金蚕,何必要倚仗这些东西?” 她的手一震,那只金蚕口中忽然发出一阵沙哑的鸣叫,破空向李清愁飞去!李清愁眼见蓝羽的眼睛已经变得如冰霜一样冷静,知道她心意已决,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话语,当下只好全力出手。真气一引,斜斜地向后窜去。同时,右手双指聚力,一连几十道指风,向那金蚕射去。 瞬息之间,那金蚕已经飞近了他的面前。只见它金黄色的巨口大张,两只巨大的钳子从口中伸出来,急速地钳夹着,满脸都是贪婪嗜吃的神态。李清愁心中一阵恶心,他的双指猝然伸出,对着那金蚕凌空一夹。 他的手指离那金蚕甚远。但那金蚕突地一声怪叫,口中的两只钳子已经被这一夹截断。李清愁跟着一指弹出,那只金蚕惨叫之声陡哑,被他将指风弹进它口中,内脏爆裂而死。 蓝羽却笑了:“我的夫君,果然是有本领的人。那么,就多给你几只金蚕如何?” 她的手抖出,十余只金蚕齐齐飞起,在太阳下闪起点点金色的亮光,向李清愁飞去。它们此次并不是对准李清愁攻击,而是在空中划出一条条金色的痕迹,看似杂乱无章地飞着,但李清愁的脸色却变了。 金蚕蛊号称天下第一蛊,这盛名绝非浪得。秘魔之影屈于第二,尚且灭了少林派,这第一的金蚕蛊,又岂是寻常?那些金蚕在空中纵横飞舞,乃是拉出一条条金丝,剧毒的金丝。这些金丝极轻极细,倘若阳光稍微弱一些,就再也看不出来了。而其毒性更是远远大于天下任何一种剧毒,这些金蚕在空中纵横飞舞,眨眼之间就织成一张巨大的金网,向着李清愁当头罩下。 李清愁右脚踢出,一块大石被他踢起,向那金网上飞了过去。那金网竟然坚韧无比,李清愁一踢之势何等凌厉,那金网竟然只是晃了晃,连一根金丝都没断裂。金网更是粘涩无比,巨石竟然沾在了上面。金网震动,那些金蚕都是一阵欢啸,争相涌了过去,将那巨石咬得咯吱作响,不一会子,吃得干干净净。李清愁看了,不由得骇然变色。 蓝羽悠然笑道:“怕么?并不怕的,我跟你一齐受这辛苦,可好?” 她拿出了一只金蚕,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金蚕一声欢啸,撕着蓝羽的皮肉,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蓝羽痛得脸上肌肉不住抽搐,但她仍然奋力微笑,道:“来吧,虽然痛一点,但过去就好了。我不要这具肉体,等到来生……” 她眼中升起一阵迷朦的雾气,沉浸在了对未来那虚无飘渺的美好生活的幻想中去了。李清愁大喝道:“醒来吧!没有什么来生!” 他猝然鼓起全身的劲气,脚尖连出,几块大石被他连环踢出,向那金网上落去。他身子一肃,一指弹出。 这一指,乃是他全部武功的精华。这一指看去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但那张偌大的金网,连同十余只狞恶的金蚕,被这一指弹动,斜斜飞了出去。 蓝羽大笑道:“我的金蚕刀枪不入,你就算能打飞它们,又能如何?” 她的笑容倏然止住,因为那金蚕飞去的方向,正是波旬所在的地方! 也就是玄通青造之阵的总枢所在!整座君山的力量所压聚的终点! 几乎是本能一般,波旬那霸绝的剑光随着他灰沉的眸子一闪,裂空擘电般的轰出,向着金网撕啸而来!
第五章 执手相望忍凝眸丹真受摄心术反挫,伤在心神,极难痊愈。崇轩守在她的榻前,他的眼睛仰起,望着天上那微淡的云色,于是叹道:“天要变了……” 丹真苦笑道:“天能怎么变?还不是受困在这见鬼的君山中?” 崇轩笑了笑,道:“那未必然。” 丹真精神一振,道:“你……你有什么办法了么?” 崇轩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办法,但李清愁一定会有办法的。” 丹真不解道:“李清愁?玉手神医?他能够有什么办法?” 崇轩微笑着将李清愁与蓝羽在苗疆中的 一段情缘说与她听。丹真点头道:“如此说来,蓝羽对李清愁已然爱到了极处,最后必然会帮着李清愁对付波旬,以她的金蚕蛊的威力,的确大有可能将玄通青造之阵破掉。” 崇轩笑道:“金蚕蛊虽然厉害,但玄通青造之阵乃逆运造化之力,集合整座君山之力量于一身,蓝羽未必能破得了它。但我相信李清愁能的。” 丹真疑道:“李清愁竟然能够破掉玄通青造之阵?他能够破掉这连你我都束手无策的绝阵?” 崇轩缓缓点了点头,道:“你我若不是大意,这阵法也未必能将咱们困住。李清愁的修为,实已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只因他已经修炼成了‘情蛊’。” 丹真皱眉道:“情蛊?那是什么东西?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崇轩道:“我也是从天罗宝藏的秘典中得知的,江湖传言金蚕蛊乃是天下第一毒物,但其实天下至威至毒者,并不是它,而是百年前笑傲一时的医门与巫门的最高秘法所修炼成的‘情蛊’。天罗秘典上讲医门与巫门本是两姊妹所创,共同行走江湖。但不知为什么,两姊妹忽然反目成仇,从此医门巫门成了生死仇敌,连绵争斗了五十多年,终于被天罗教灭掉。而两门决裂之后,各执半部秘籍,所以都没有修炼成情蛊。而且若要修炼成情蛊,必须要寻得天下难得一见的蛊母之体,并让她心甘情愿地废弃一半修为,将蛊母的元灵之气渡入自身,才能够筑成情蛊的根基。此后通灵变化,无所不能。” 丹真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崇轩淡淡道:“李清愁本是巫山医门传人,持有半部秘籍。而蓝羽却是巫门蛊母。在苗疆,我亲眼看到了蓝羽将蛊母元灵之气灌输到他体中,情蛊筑成的情景,我也看到了华音阁东天青阳君步剑尘将蓝羽邀走的情景。” 丹真沉吟着,缓缓道:“如此说来,是你故意将李清愁引到君山上来的了?” 崇轩笑了笑,道:“不错。只有李清愁,才能克制蓝羽。” 丹真禁不住问道:“这玄通之阵中连信鸽都飞不出去,你又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呢?” 崇轩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悠然道:“还记得我在月下为你梳头么?其实那并不是梳头,而是用这面镜子将阳光反射出去,从而传递信息的。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部下都会按照我事先的吩咐,在不远处等着我,时刻注意我用阳光发出的信息。玄通之阵虽然严密,但却无法将阳光遮挡住。所以,我才能联络到李清愁,并将他引过来。” 他脸上浮起一阵笑容:“李清愁并不知道,心明师太跟钟成子都是天罗教的人。心明已经在峨嵋卧底多年,凭着天罗教的暗中帮助,顺利登上峨嵋长老的位置。而杀掉心清大师与三只猴子的碧落春水,正是天罗教九大奇毒之一,早已由心明师太暗藏在猴子体内,心清大师不通俗事,对三只爱宠全无提防,才遭了杀身之祸。至于钟成子,其实李清愁本应该想到,钟成子的资质本就不如他的哥哥,若没有天罗教的机关秘典,他又怎能做出璇玑青凤这样的杰作来呢?” 丹真道:“如此说来,你是胜券在握了。” 崇轩的笑容渐渐收起,他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玄通青造之阵是张网,将我网住。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这张网,网住我要捉的人。” 仍然是清水,仍然是粗碗。 仍然是岩石一般的骨节,轻轻地扣在碗沿上,在水面荡起一波波的涟漪。 碗边的人注视着这涟漪,他在沉思。 他似乎永远都在沉思,因为他绝不能走错。只要走错一步,江湖上就会有千千万万人死去。 身在重位的人,有的更多的是责任,只是很多人看不到而已。 良久,他的手指不再扣动,那涟漪也渐渐消失。他用低微的声音道:“也该到揭底牌的时候了。” “传死令下去。” 波旬的剑气灵动如龙,但却是残忍、凶恶的毒龙,在空中夭矫飞舞。那剑光,竟然也是灰色的,仿佛已与山势相合为一,向着金蚕织网压了下去。那网微微一沉,几十只金蚕一齐怒声啸叫,啸声犹如尖刃一般,刺裂了整个空间。波旬目中灰芒突然大盛,他的身边影子一阵错乱,又显出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影来,三柄灰剑一齐出鞘,荡起的剑光犹如海潮汹涌,怒压向金蚕之网。 只听咝咝一阵轻响,那金网竟被这剑气压得渐渐后退。蓝羽的脸上却浮起了一丝微笑,微笑平均地分布在这一半艳丽,一半丑恶的脸上,让她看去犹如毒雾中的幽灵,可爱又可怕。她的笑声也有种森然之意:“很好,你们竟然也来破坏我的好事。那么,就让你们为我和他殉葬吧。” 她双手放在胸前,深深吸了口气,她胸脯渐渐鼓了起来,脸上肌肉一阵扭曲,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空中突然横过一阵死寂的气息。 波旬的三柄灰剑一齐嗡嗡长吟,三名波旬的脸色一起变了! 此剑乃是步剑尘亲求与钟石子齐名的铸剑大师长风和尚所铸,剑方出炉,便浇灌了波旬的鲜血,实已与波旬心神相合,剑身长吟,那便是预示着极强的危险来临! 三波旬的喉咙中齐齐发出一阵暗呀的吼声,他们一齐收剑,一齐退了一步。 那些金蚕蛊也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全都停止了飞动,只剩那张金网无人主持,落在了地上。蓝羽的双手缓缓举起,她的胸前破了一个大口,隐隐然可以看到心脏在其中蓬蓬跃动着,但却没有鲜血流出来,浓灿金色的血液,被蓝羽捧在手中,形成一团巨大闪亮的金光,缓缓升起。 蓝羽声音一变而为充满隐秘的诡异感:“金王出世,天下太平,众邪伏隶,神巫中兴……波旬,你应该感激,能够死在金王的喙下!” 她的手用力抛起,那团金光陡然裂开,显出一团胖乎乎的东西,悬停在空中。它的身上也生着金蚕那样的翅膀,只是不是一对,而是七对,通体也是一样的金黄,却极为肥胖,有着一颗大大的脑袋,五官相貌,像极了刚出生的婴儿。它的身下,是四只小腿,前两只像人的手,后两只像人的腿,都极短极小,蜷在身体下,几乎连动都不会动。它样子虽然丑怪,但派头却极大,胖胖的脑袋高昂着,竟似天下人全都不放在它眼中一般。 蓝羽厉声道:“金王!去杀了这三个人!” 那金王看了波旬一眼,似乎嫌他们太丑,呜呜叫了一声,摆了摆硕大的脑袋。蓝羽怒道:“你不听我话,看我以后还爱不爱你!” 那金王方才无可奈何一般,摇摆着飞到了波旬的面前,突然“呱”的一声婴儿啼叫,一口红雾向波旬吐了出去! 这红雾看似随意,但快到几乎不可思议的地步,竟然比江湖名家射出的暗器还要迅捷!李清愁吃了一惊,就听铮铮几声响,波旬手中三柄长剑,竟被这一口红雾击成六截,纷纷落在了地上! 波旬尽皆一呆,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金王却高昂着头摇摇摆摆地飞了回来,偎依在蓝羽的身边,呜呜叫着,似乎在表功一般。 蓝羽亲昵地抚摸着它,道:“嗯,很好,将这三个人杀了后,再替我将李清愁杀了。” 便在这时,波旬的动作全都静止,他们的身躯中,却迸发出了凌厉的杀意。 玄通青造之阵绝非普通的阵法,以波旬的修为,再加上布阵之人的妙手,实已将整座君山的灵气都汇聚在阵法的一点上,供波旬使用。与之相斗之人无疑与整座君山相抗,哪里有丝毫的胜机?但整座君山的灵气何等巨大,就算借助了阵法,也不是随便能够施展的,以波旬之能,也要拼着内腑受伤,才能够施展这惊天一击。 而这一架势,正是他们全力出手的朕兆。他们受了金王一击,心中的残忍已被全部唤起,这一招,威力更在击伤崇轩的一剑之上! 李清愁首先觉得不妙,叫道:“小心!” 那金王天生灵物,也觉察到了危险,呱呱叫着,在空中蹬开四条粗短的小腿,向波旬飞去。但才飞到他们身前两尺左右,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只急得呱呱直叫,却怎么也冲不过去。 蓝羽也终于发觉不对了,张手要召回金王,便在此时,三名波旬的头一齐抬起,他们的眸子中,再也没有丝毫的眼白,尽是漆黑的瞳仁!一瞬之间,死一般的恐怖蔓延而出,向着两人一蛊炸裂般席卷了过来! 波旬沙哑的声音低啸道:“死!” 三只手掌突然一齐击出,那聚合了君山灵气的一招,仿佛繁星闪耀的黑夜,向着两人天塌般冲下! 蓝羽骇然色变,双手撩起,一串金光从她身上迸发,尽皆幻化成只只铜头铁额的金蚕,向波旬的掌力上迎了过去。波旬掌力怒潮涌卷,仿佛天神行法,将那些金蚕全都打得裂体血溅,倒卷而飞。转瞬之间,这黑潮一般的掌风,已然卷到了蓝羽的身边! 蓝羽睁大了眼睛,怔怔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虽然贵为苗疆蛊母,御蛊施毒的功夫天下第一,但自身却脆弱无比,几乎连最粗浅的功夫都不会。而波旬所施展的,乃是将山川灵气尽皆转化为内息的最为纯正的功夫,而其功力之精深纯粹,更已经到了辟邪戮神的境界,哪里是金蚕蛊所能抵挡得住的? 蓝羽连声呼啸,要那金王冲上前去。但那金王也被波旬的声势镇住,呱呱怪叫着,抱住蓝羽的左腮,死死不肯放手。眼见那团黑影越来越大,通亮的正午,一瞬之间就成了漆黑的黑夜! 蓝羽的眼睛绝望地睁大! 一阵轻风闪过,她的眼前显出了一袭白衫。李清愁那倜傥的身姿,就宛如玉山一般挺立在蓝羽的面前。蓝羽大叫道:“不!你不要上去,你会死的!” 她突然涌身而起,大张开双手,想要护住李清愁。李清愁双目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攀住蓝羽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另一只手仿佛要为她扫除灰尘一般,挥了出去。 这一挥,就跟他平时的风姿一样,极为闲雅而清淡,一团青红交缠的雾气从他的掌心腾起,转瞬之间结成一座朦朦胧胧的玉树,笼罩在他的面前。这雾气将他跟蓝羽都笼了住,看去隐隐约约的,极为不真实。波旬炸裂般的掌力涌卷而至,但那玉雾竟宛如实物一般,丝毫不动,将那掌力挡在了外面。只是李清愁的身子,却宛如风中之烛一般,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慢慢地,他的身形静止,波旬的眼睛却惊恐起来,仿佛看到了恶魔一般,盯在李清愁的身上。 “你……你怎么可能挡得住?你怎么可能挡得住?” 他们喃喃地重复着,身子缓缓坐倒。 李清愁淡淡一笑,并不说话,蓝羽的眼睛亮了起来:“情蛊?传说中的情蛊?你什么时候练成这么神妙的武功?你还是想保护我的,我,我好高兴啊!” 她笑了起来,半张秀面笼罩在一层红晕之中,分外动人。金王肥大的脑袋摇摆着,呜呜低吟,似乎不太高兴一般。蓝羽撇了撇嘴,道:“你瞎说些什么?什么他快死了?” 突然,李清愁的身子一晃,一道血箭从他口中怒喷而出,正向着蓝羽飙去,登时将蓝羽的面孔沾染。李清愁脸色煞白,身子缓缓软倒。蓝羽吃了一惊,李清愁口中鲜血,却是一点停止的迹象都没有,仿佛要将体内所有的血都呕出一般。蓝羽慌了手脚,一把抱住李清愁,哭道:“你……你怎么了……” 波旬得意地大笑道:“你以为玄通之阵是这么容易破的么?他现在身受整座君山之力,死定了!” 蓝羽怒道:“都怪你,还要来说什么风凉话!金王,去咬他!” 那金王也是看着波旬生气,老早就在呲牙咧嘴的了,一听到命令,立即冲了出去。可怜波旬三人才施展出这绝天灭地的一击,全身劲气都被君山灵气带走,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眼睁睁看着金王冲了过来,却是一点招架之功都没有。金王伸出肥胖的粗短腿,一人一脚,都将他们踢到了悬崖下去。得意地回过头来,想要主人夸赞一下。眼看李清愁全身都染得通红,脸色却已苍白如纸。 蓝羽紧紧抱着李清愁,只有在这时候,李清愁才没有挣扎。也许只有这时候,李清愁才是属于她的。她痛哭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既然你不爱我,就让我死去好了,还救我做什么?老天!你让我代他死好了!”李清愁血势稍止,他的脸色极为惨白,隐隐可见其中的筋肉脉络。他努力地抬起手,去拭蓝羽脸上的泪痕:“别……别哭,这不怪你……” 蓝羽却哭得更为厉害了:“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胡闹,你又怎成为这个样子?我好恨啊,我为什么不能修炼成蛊母的最高境界,那么我就可以以蛊为药,医治你了!” 李清愁强笑道:“现在不是很好么?至少在这一刻,你不用担心我不爱你了。”他摸着蓝羽的脸,目光中尽是温柔:“傻孩子,你是蛊母啊,并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着呢?” 蓝羽抱着他,哭道:“不!我就喜欢为你活!” 她将头埋在李清愁的怀中,放声大哭。李清愁缓缓摸着她的秀发,目光中显出一丝痛苦之意,慢慢道:“先只求这一刻吧,人生又有多少一刻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缓,眼皮也越来越重,几乎再也睁不开。放在蓝羽发上的手,也在渐渐僵硬:“其实我好想喜欢你……” 他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声音已经轻微得宛如花蕊上卷起的风,蓝羽埋首号哭,并没有听见。 是的,不会听见了。李清愁的手终于在她鬓边停住,一动不动。仿佛感受到什么一般,金王发出一阵呱呱的凄啸,昂首夜空。 当他的身躯由温暖变凉,蓝羽的手终于不甘地放下,她的双目空洞,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忽然掩面哭了起来:“都是我害的,这都是因为我啊!” 她的身体中渐渐有金光腾起,有许多还未成形的金蚕从她的皮肤下冒出来,它们的眼神也一样是空洞的,慢慢有金丝从它们口中吐出,渐渐将蓝羽全身都包围了起来。金王着急地呜呜叫着,上下扑腾,似乎想制止蓝羽,但那金丝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渐渐将蓝羽和李清愁的全身都围裹起来,成为一个巨大金色的茧。 蓝羽将自己的心和李清愁尚有一丝余温的身体一起埋葬起来,这个世界,她再也无法面对了。 远远的,青神庙中,丹真迎风而立,她的眼睛也有些湿了。她修习香巴派的六成就法,心如浮云无定,已不明白人的感情,竟然能如此摧心裂肺。只是一股莫名的愁苦不断从心底泛起,让她觉得很不好受。她低声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救他们?” 崇轩望着远处,他没有回答丹真的话。丹真白了他一眼,嗔道:“你的心难道是铁做的么?都不可怜他们?” 崇轩的手中拿着那面铜镜,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苦之色:“丹成子死了。” 丹真皱了皱眉,道:“什么?” 悲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她实在不想听到什么死讯。 崇轩缓缓举起镜子,在阳光下晃了几晃,道:“一直用镜子跟我传讯的丹成子已经死了,我的讯息收不到任何回答。” 他的眼神渐渐锐利起来:“他怎么会死?” 丹真怒道:“他怎么会死,我怎么知道!” 崇轩凝视着她,眼神中忽然闪出一丝痛苦与愤怒夹杂的神色:“但这种传讯方式,我只跟你说起过。香巴派女活佛,人称空行母的丹真那沐,原来你仍然是华音阁的奸细!” 丹真身子一震,道:“你有什么证据!” 崇轩淡淡道:“其实在君山上看到玄通青造之阵时,我就怀疑了。因为玄通青造之阵虽为奇门遁甲之阵,但其法却在中原早已失传,唯一可能留有记载的,就是当年号称龙变天君的达布尔。达布尔,后来后来成为香巴派最大的敌人,因为他后来背叛佛法,入了印度曼荼罗教,带领曼荼罗教四魔将香巴派满门族灭!” 丹真冷笑道:“既然达布尔是我们的敌人,我又怎会去学他的东西?” 崇轩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达布尔虽然名为香巴派的敌人,但我却知道,他晚年忏悔前愆,悉心向佛,曾经跪行入香巴派桑顶寺,以求赎罪。后来他在通天岭得道,当年掠走的典籍,未必没有再送回桑顶寺。而且……” 他顿了顿,道:“据说他强入香巴派的时候,曾经被一个小女孩智败过一次,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就是你呢?” 他的眼神,突然锐利了起来!
第六章 剑动梅香疏影浮丹真的脸色渐渐转白,她竟然有些不敢面对崇轩的目光,但她迅速地自嘲般笑了笑,道:“不错,这个被誉为香巴金灵玉童的小女孩,就是我。也就是那次,师父被达布尔杀死,我接掌了活佛的位子。” 她的笑容中有些辛凉:“也就是那年,我入了大藏静室,开始修习六成就法,三年以后,我破关出山,游方天下,一年前,我遇到了你。” 崇轩的眼神慢慢消沉下去,他转过头去,仍旧望着那远远的,青青的天:“进了青神庙之后,我便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的一举一动,都好像被华音阁觉察了一般,连第二次邀你用摄心术对抗波旬的玄通大阵,都被他们算计到了。这若是巧合,那也太过于巧了。” 他悠悠叹了口气:“于是我就故意说出我的秘密,目的就是查出这个泄密的人是谁。可惜的是,为了调查,竟然让丹成子死去了。” 他望向丹真的眸子中有些悲伤,这悲伤却不是为了丹成子。 丹真不愿看他的眼睛,低头道:“其实你不用费这么多劲的,因为整个青神庙中本就没有几个人,你很容易就可以怀疑到我。” 崇轩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我宁愿不是你的。” 丹真脸容动了动,崇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怅然:“你这种人,本不是任何人能够拘束住的,告诉我,为什么。” 丹真沉默了。崇轩静静地站立着,等待她的回答。无疑,这非常艰难,寒风吹起丹真的斗篷,她的脸在阳光与阴影中游走着,也让她显得捉摸不定。 崇轩忽然转身,缓慢地向山下走去。他的身影为君山的绿色沾染,显得那么落寞。 丹真的心禁不住又是一动,身为女活佛,本不应该心动的,那么这惘然的失落又是什么呢? 女活佛,应该是永远是不能亲近的飘然白衣,永远淡淡悠远的慈悲眼神,永远枯寂无波的向道佛心。这一切不是很好么,那如今,她为什么要有惘然,有失落呢?她那从九岁起,就能与诸天神佛对话的心灵,难道如今竟也有了杂质,有了牵挂?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魔教教主? 丹真目中神光离合,久久不能出言。她一咬牙,突然道:“噶举圣典中有一个传说,四百年后,灭世魔劫到来。大难一至,魔君临凡,佛法湮灭,生灵涂炭。唯有一个人,才能拯救整个世界的命运,也就是万民信奉的三界救主。此后四百年间发生的一切,果然与预言吻合。藏边开始动荡不休,西方曼荼罗教大肆入侵,藏密诸派内讧不断,佛法日渐衰微。我们香巴派不像别的宗派那样,屈从于曼荼罗教淫威,苟延存活,而是一直在四方寻找这唯一能克制魔劫的“救主”。三十年前,香巴全派被灭,我们却无时无刻放弃了寻找这个救主信念。四百年来,找出救主,重兴佛法,便是香巴每个弟子,包括我这个空行母唯一活着的理由!现在,我找到了!” 崇轩住步,沉吟道:“他就在华音阁中?” 丹真缓缓点头:“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会守护着他,等待他的觉醒。所以,我也会悉心帮助华音阁,因为,神的意愿,不是凡人应该抗拒的。” 崇轩道:“这此剿杀我的行动,就是他策划的?” 丹真摇头道:“不是,策划这次行动的,是华音阁的主人。” 崇轩皱眉道:“华音阁没有阁主。” 丹真道:“是,自十年前阁主暴毙后,华音阁一直没有另立新主。而东天步剑尘已居摄华音阁主之位十年。我要守护的人,则是步剑尘的属下。” 崇轩颔首,道:“我若是要你带我去见步剑尘,你想必不愿意,但若是我自行找出他来,你是否可以不管呢?” 丹真沉默着,缓缓道:“我并不想向你出手……” 崇轩微微一笑,道:“君山虽然不大,但处于洞庭之中,四面可藏身的地方很少。若是离得太远,又没有很好的传讯方法,很难控制整个局面。所以,这个策划之人,藏的必定不会太远。” 他向四面环顾了一下,道:“我若是想监控敌人,必定要找一个能看到他的地方,但青神庙已经在君山最高顶了,那么我会找什么地方呢?” 他的目光再度落到丹真的身上:“何况像他这样的人,必定喜欢获取第一手的资料,绝不愿意中间隔着太多环节,因此,极有可能,他跟你是直接联络的。” 一丝笑容慢慢爬上他的脸颊:“虽然很难置信,但综合这种种因素,唯一可能的藏身之处,就只有这青神庙了。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躲过我的耳目,将消息传递给他的,但现在我想出来了,因为你只是说大声一点,他就听到了。是不是?” 他的手忽然抬起,并没有任何朕兆,客房的墙猛地被他轰出一个大洞,露出了青神庙的后花园来。崇轩一字字地道:“他已料定我们没有闲情逸致四处赏玩,因此,就躲在了我们卧榻之侧,而且,就算我要到这花园中来,想必你也会阻拦的!” 后花园中很空,稀疏的并没有多少草木,深秋的梅树并不怎么好看,老干虬屈,就如一位老人一般。树下是一张石几,上面早生满了厚厚的青苔,青苔上面,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碗,盛满了清水。 黑色大氅,仿佛乌云一般,停在水边,炽烈地烧烤着人的视线。这沉寂之极的黑色,穿在他身上,竟然宛如烈焰一般跃动着。 他的年纪不到四旬,棕色的长发微微束于脑后,长眉清眸,容貌相当俊雅。然而他眉心处却有着几道极深的皱纹,透出一丝凄苦之色。神色淡然,却自有一种掩不住的威严,目光如剪冰裁玉,冰冷到了极点。 隔着空墙,崇轩的声音缓缓传来:“早闻华音阁步先生的盛名,今日一见,风采还盛江湖传言。” 那人淡淡一笑,眉间的凄苦之容却更是深厚:“叫我步剑尘就是了,不用称先生。” 崇轩道:“华音阁不问江湖事久矣,又何必自污?” 步剑尘手指轻轻拂动着碗沿:“问鼎天下,人之共欲。而华音阁自问名声不在少林武当之下,天罗教应该先来找敝阁才是。” 崇轩微微一笑,他举步向花园走去:“风来吹花,便是花来顾风,风花无尽,只不过其中多了我们这些俗人而已。” 他静立梅树之下,仰头叹道:“可惜来的早了,梅还未开,东风先冷。” 步剑尘手指猝然停住,刀锋一般的目光已然抬起,凿在崇轩的脸上:“教主既然料事如神,将老朽的谋划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就请猜一下,我为何要自露短处,让你找到这里来呢?” 崇轩手拂着那青翠的梅叶,道:“先是玄通之阵,后是无心之人,再请蛊母,步先生已逆知我所能仰仗的,就是丹真与秘魔之影而已。先将我斩伤,再将我这两大法宝封住,无非是想探我的底细。” 步剑尘道:“不错!天罗教重出江湖,一时声势无俩,但你身为教主,却从来没出过手,更绝没有人知道你的底细,但天罗教上下却对你都极为敬服。”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崇轩,天罗教最神秘的是你,最可怕的也是你!不弄清你的底细,华音阁绝不敢盲动。” “江湖人士,最可仰仗的就是武功,这个玄通青造之阵的杀局,就是将你手中所有的王牌破掉,逼你施展武功,而且是最强的武功!” “但我仍然低估了你,没想到你有这种大异常理的传讯方法,也没想到你竟然可以这么迅捷地将信息传到峨嵋,召来远在千里的李清愁!” 崇轩淡淡道:“钟成子本就是机关高手,这些都是他最擅长的技艺。” 步剑尘缓缓点头:“所以我才明白,对于你,什么手段伎俩都是无用的,所以我才用了最简单、最直接的手法——将你引过来,面对面地决战!若是你还有办法不出手,我佩服你!” 随着他这句话,杀气猛然散下,正午的阳光,陡然森寒起来! 杀气并不是从步剑尘身上发出的,而是隔着虬健的梅树,度空而来。 波旬引君山之力逼迫出的杀气,固然霸绝狂怒,无人能抗,但却绝比不上此人,因为他的杀气中,透出了无与伦比的自信。这杀气仿佛与生俱来的一般,已与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固为一体,迸发出神明一样的力量。因此,杀气中透露出的王者气象,是波旬无论如何都比拟不了的。 崇轩的眉头骤然缩紧,然后缓缓放开,他的瞳孔在急速地闪变着,想要看清楚这杀气! 步剑尘嘴角孕起一丝微笑,他看着这杀气,仿佛看到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一般。只因他知道,在这杀气面前,绝没有任何人还能藏私! 他慢慢道:“传说天罗宝藏中藏着天罗教的秘宝血鹰衣,传说能发出鬼神震惊的一击。只是不知道这血鹰凌空一击,能否挡住华音阁剑神的长剑?” 梅叶纷纷! 古虬的梅树仿佛也被这剑气摧动,木叶萧萧,远远振荡着洞庭洪波,天地剑都充满了肃杀之意! 崇轩的眉头剧烈地震动着,一个白衣人缓缓地踏着遍地梅叶,走来。 剑气凌空,宛如神龙,但他的身上却没有丝毫剑气,杀气。他就如温雅的君子一般,背负着双手,面目之中,充满了淡淡的书卷气,傲气。他的白衣,宛如天上的白鹤,再无丝毫的尘俗气息,他本就是灵仙一样的人物,不沾染丝毫尘滓的。 崇轩的身躯却已经绷紧! 他已看出来,这踏着梅叶而来的白衣人,身上的武功绝对不可轻置。他的剑气或许没有波旬挟阵势之威力那么强大,却更为灵活,更为准狠,只要崇轩有丝毫的疏误,就会倒在他的剑下! 崇轩的双瞳开始收缩。 他眼前这个人的名字,是卓王孙。 武林第一才女卿云曾出过一个对联,上联取自《史记?信陵君列传》:“佳公子”,求对一江湖上有名的人物。答案就是“卓王孙”。 卓王孙有名没名?江湖上无人愿意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太过愚蠢。华音阁主虚席十余年,自从卓王孙存意问鼎之后,就没有人敢存觊觎之心了——只是因为每个人都自惭形秽,不敢跟他并列。 而且他还很年轻。 虽然他还没有继任华音阁主,但他早已是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第一等的高手! 卓王孙龙凤之声震响,缓缓传来:“你不是我的对手,因为你已经怯了。”这一声并不是简单的一声,而是合着卓王孙杀气的波动,祲祲然如白日生焰,向崇轩轰卷而下。崇轩不由得一窒!果真他已经怯了么?他能够出手么?他的底细,能让步剑尘知道么? 步剑尘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的两人,这是他苦心营造出的局面,他一定要有所收获。 崇轩淡淡一笑,忽然扬声道:“步剑尘、步先生!难道你不敢与我一战么?” 步剑尘长长的眉毛动了动,没有做答,崇轩的目光转了过来:“今日幸会华音阁众高彦,既然要比试,为什么不比试个痛快?崇某不才,倒要先讨教步先生的高招,再来与卓先生做生死之搏,如何?” 步剑尘心念倏动,已然明白了崇轩的意思。步剑尘乃是华音阁中第一人,而对付天罗教之务,乃是由步剑尘一手操办。江湖中人人知道,步剑尘最高明的乃是医术,这剑中一道,还未达极处,所以与他一战,取胜的可能性极大,而且杀了步剑尘之后,华音阁对天罗教的种种布置都会中断,就算崇轩败于卓王孙之手,武功底细全都泄露,也已经没关系了。 这实在是很如意的算盘,崇轩紧盯着步剑尘,等待他的回答。步剑尘的眉峰不住地抖动着,显然,他的心中也争执不下! 一个淡淡的声音缓缓道:“算了,以步先生城府之深,是不会答应你的要求的。” 白色的斗篷,就在如此明亮的灯光下,却依然看不到其中深藏的面貌。丹真缓缓走到了梅树下,青青的梅叶落在她身上,仿佛时光的尘埃,在心灵的洁白上染下泪滴。 丹真直视着卓王孙,她的目光中有些坚毅:“我代他与你一战,出招吧。” 步剑尘眼中锋芒一闪,道:“你出战?” 丹真点了点头。 步剑尘冷笑:“你与卓王孙一战?” 丹真点了点头! 步剑尘大笑:“你与你所寻找的三世救主一战?” 崇轩眼中神光一凛,原来丹真所一直寻找,守护,侍奉的,竟是眼前这个人! 丹真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平素静默淡远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我绝不能,不能看着他两人对决。”她的目光移向崇轩,摇头道:“我更不能,让血鹰从你身上出世……” 崇轩微微一怔,他目中冰霜杀意,似乎竟为这一语渐渐化开。 步剑尘戛然止住笑,冰冷地盯住丹真,道:“好!我成全你!” 卓王孙看了看丹真,摇头道:“我不能杀她。” 步剑尘厉声道:“为什么?” 卓王孙缓缓将鞘中的长剑抽出,他的目光中深孕敬意,看着那把剑:“这是周武王在牧野郊誓的时候所用的昧爽剑,乃王者之剑、大极之剑,乃是我专意寻来,杀魔教教主的,此剑不能杀女子。” 杀名人而用名剑,这是卓王孙的习惯。 步剑尘冷笑道:“用我的丝竹剑!” 他手一挥,一道迅疾的剑光闪过,插在了卓王孙的面前。丝竹剑犹如一道弧光荡漾闪烁着,步剑尘傲然道:“丝竹剑乃名剑,香巴派的女活佛,也是名人!” 卓王孙看着这柄剑,他的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寒芒,龙吟一声,长剑突然出鞘! 无边杀气轰然翻卷,极度浓缩地集中在他身边,席卷成狂风一样的漩涡!处于风暴最中心的卓王孙,整个身躯都在放射着悍然的劲气! 崇轩的脸色变了,他想要拉住丹真,但丹真却赶上一步,向那漩涡中走去!卓王孙的眼睛中杀意更盛,那柄丝竹剑倏然从他手中脱出,凌空翻卷,被他的劲气催逼,怒射向青天! 那极为细薄的剑身受空气的积压,迸发出一连串嘹亮的锐音,宛如天雷怒发,一声声轰击在丹真的身上! 丹真一笑,这一笑却是舍身的神情。她拿出了她的武器。 这武器,竟然是一只净瓶。从净瓶中倒出来的,是最纯净的水。丹真的另一只手划动,将水卷成一个薄薄的水波,宛如明镜一般,向身前送去。那炸裂的雷声轰击在这水镜之上,那镜光顿时一片涣散,但却依然顽强地聚合了起来,刹那间在身前结出了六道镜光。 她修习的是香巴派的六成就法,拙火,幻身,光明,梦境,迁识,中阴。这六道镜光,每一道,都是一成就法,实已施展出了她全部的修为。 她的人,也如群星护住的明月一般,悄然站立在这镜光的映照下。她的面容上,竟然是一片罕见的恬淡。 卓王孙双目中燃烧着强烈的火焰,那柄丝竹剑眨眼升到百丈的高空,然后随着他双手霍然催动,凌空倒贯而下!这一击,强烈得似乎要将整个君山裂成粉碎! 丹真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紧那道剑光,她的身躯同时跃了起来,竟然向那剑光上迎了去! 六道镜光被她连环催动,圈成一道直线,向丝竹剑上迎去。只听波波一阵轻响,丝竹剑悍然飙落,眨眼间已经连破三道镜光! 丹真胸口一阵翻滚,一口鲜血喷出。那散碎的镜光包围而上,将丝竹剑生生地拉住!丹真身子倏然翻转,三道镜光圈转,带着那柄名剑,向着卓王孙刺去! 卓王孙右手暴伸,一手指天,劲气汹涌潮卷,向丹真迎去! 一道镜光倏然炸开,立即化作炽烈的光芒,怒涌而出!卓王孙双目只觉一阵刺痛,不禁本能地侧头,便在这时,丹真身形已然欺近他面前,水纹大盛,卷裹起丝竹剑,向卓王孙击下! 但她的眼睛中闪过一阵痛苦之色,剑光禁不住缓了一缓。 她这些年的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何苍天不忍,要让她与苦苦寻觅的三界救主对决?自记事以来的种种经历,一时皆在她的心头闪过,尽皆化作哀伤的密雷,轰炸在她的胸前。 她本来还可以守候在这里,静静地等待救主觉醒,回归自己的宿命,但自己为什么又要与他兵戈相向呢?崇轩那仿佛远山一样沉静的眸子闪过,丹真忽然觉得一阵无力——自己一生所追求的理想,原来并不是自己心中的最重;原来自己向佛持道之心,已经为世俗之情而迷茫! 这种无力感迅速浸满了她的心房,让她忽然感到一阵极为悲凉的怅然。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但就在此时,一道劲气凌空刮过,卓王孙的拳头宛如裂空闪电,一拳将丝竹剑轰断,跟着轰在她的面门上!这一拳来得好快,丹真心念电转,这才意识到自己能够用水镜制约住丝竹剑,原来是卓王孙的诱敌之计! 她的心禁不住一乱,卓王孙一声大喝,身躯宛如魔神立世,一双手幻出万重光影,层层压下!拳还未及身,那凌厉的拳风已然压得丹真喘不过气来! 耳听崇轩一声暴喝:“要杀她,先杀我!”立时又一道拳风闪起,呼啸而来! 丹真莫名地就觉心中一宽,卓王孙先前一拳的劲气在身体中炸开,她娇哼一声,卓王孙拳势再摧,将她击了出去。转身大笑道:“早就在等着你了!” 他一拳先退丹真,再击崇轩,崇轩就觉自己的手掌仿佛击到了石壁上一般,竟然全然无法撼动他的身躯!卓王孙冷冷一笑,体内真气怒潮卷涌,宛如无穷无尽般向崇轩压了下来。崇他不敢怠慢,身形一旋,身子顿时化作一条龙卷,层层迭迭的掌影幻出,瞬间跟卓王孙对了六十余掌!每一掌怒冲,他的身躯便是一震,但终于,将卓王孙这风云变色的一拳挡住了! 卓王孙身子不退反进,全身压了前去。强大的劲力自全身散发了出来,席卷向崇轩!方才他只是一拳之力,但现在,却是全身,也是他的全心!崇轩面容一肃,也是同样用全身的力量冲了上去! 悚动天下的两位高手,终于交战! 狂逸而出的劲气宛如毒龙般四逸而出,那些梅树首当其冲,被炸得粉碎断裂,向四周飞跌而去!卓王孙快到不可思议的身形凌空飞舞,那些梅树、梅叶尽皆被他卷起,向崇轩压了过来。“呛”然一声响,昧爽剑出鞘! 《尚书》云:“武王戎車三百两,虎賁三百人,与受战于牧野,作牧誓。時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后来武王文成武功于天下,乃取西方精金,铸了这柄昧爽剑。此乃王者之剑,也是取胜之剑!卓王孙杀得性起,施展的乃是他一生武功的精华,自华音阁创建之人简春水传下来的春水剑法! 这一剑出,风声顿息,整个天地之间,响动的,全是这一剑的声音! 步剑尘忍不住心头的兴奋,他不由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被这一剑逼迫出的崇轩的武功! 这必将成为他攻败天罗教的最关键的一点! 天地神魔都为这一剑而叹息,这实已是人类剑术的极诣,浓重的剑光将崇轩整个人包了起来!崇轩仿佛想施展什么,但仍然犹豫了一下,这一剑已然神龙怒卷,电射而下! 一剑从崇轩的肩胛斜斜划下,直达后背。若不是崇轩危急中缩了半分,这一剑,已然取了他的性命! 崇轩一口鲜血喷出,在空中化作万朵血莲,向卓王孙罩了过去。卓王孙长剑一展,血莲尽消,崇轩趁着这片刻的耽搁,飘身退到了梅树下。卓王孙的剑风,却跟着追裂而来! 新伤旧创,一齐发作,退无可退!奇怪的是,崇轩并没有惊惶,他的脸上,还现出了难得的安静,看着昧爽剑的目光,现出了一丝冰寒。他的手忽然撕开胸前的衣服,立时一道血光腾了起来! 刹那间,神魔的赞叹全都化成了凄啸,这血光之浓冽,竟似连天地也为之变色!步剑尘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讶意,喃喃道:“血鹰?他的幻血大法竟然已经完全练成了?” 步剑尘的心跳也忍不住急了起来,他一定要看好这一刻,不漏走一点一滴!他甚至运起了少林的“天眼通”。 卓王孙剑势却丝毫未停,矫光凌厉,如风,如雷,如电!瞬息纵横,切到了崇轩的面前!崇轩的手却散开!那血鹰衣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似乎已经化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随着他的呼吸,不住狞恶地蠕动着,剑光凌厉,那血衣上绣着的一头巨鹰爪鬣飞张,竟似要离衣而起一般!卓王孙的剑再变,如蛟龙,如猛虎,如鹰隼!飞流泻电,汹涌而下,剑势越来越凌厉,两人正面直撼的一刻,也越来越近! 也许江湖命运,就要在这一剑中决定! 空中忽然响起一阵惨烈的鹰鸣!崇轩最后的秘密,上古秘宝之一的血鹰衣就要出手。 传说身着血鹰衣的人,能将幻血大法施展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能顷刻击杀一位武功高于自己数倍的绝顶高手!然而一旦施展,全身的血脉都将因不能承受这强大无比的力量而暴烈! 这一招若出,必然杀人杀己,玉石俱焚! 然而,这惊天动地的一剑,却是为她而出。 丹真的眸中顷刻盈满泪水,嘶声道:“不,不能!” 步剑尘眸子深处却闪过一丝阴冷——玉石俱焚,这其实才是他最想要的结局!从此,天下将再无人能与他抗衡! 就在此刻,奇变陡生,就在卓王孙这一剑运转到极处,再也不能变化时,它却突然出现了最不可能的变化——剑势倏然回转,在任何人都未反应过来之前,刺进了步剑尘的胸口! 剑身上蕴蓄的强大的劲力爆炸而开,步剑尘脸上闪过一阵不能相信的惊骇,劲力轰然震响,将他刺入了背后的梅树上!崇轩一怔,鹰鸣之声顿止,他却似乎受了重伤一般,踉跄退后,倚在了梅树上,登时就觉气血麻痹,再也无法出手。 卓王孙脚步一退,滑出了场中,淡淡道:“武王伐纣,乃做昧爽,这一剑,不但是君王之剑,更是以下易上,改朝换代之剑。步剑尘,这个位子你也坐得太久了吧?” 步剑尘脸上一阵抽搐,厉声道:“你……你竟然敢做出这等犯上的事情来!” 卓王孙微微一笑:“华音阁在我手中,我一定会将他发扬光大的,你放心去吧。”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持剑向前一步,步剑尘的身子晃了晃,忽然消失!卓王孙脸色变了变:“木遁?”他凌厉的目光在林子中穿梭着,忽然一笑,道:“中了我这一剑,你又能有何作为?让你去又何妨?” 他优然转身,道:“此后华音阁已有新主,我不乘人之危,崇轩,等着我的战书吧!” 他仰天发出一阵狂肆的大笑,拔步下山而去。崇轩凝视着他的背影,脸上渐渐显出少有的郑重之色。 步剑尘虽然可怕,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傲兀的卓王孙,才是最可怕的人! 丹真苦笑道:“没想到事态竟然演变成这个样子。” 崇轩沉默着,道:“他是你要找的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丹真惨然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又何必再说呢? 崇轩看着她,目光中渐渐露出了一丝温柔。他也静默着,没有说话。 又何必再说呢?